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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布其诺与红糖水

时间:2024-05-04

短篇小说·四丫头/著

你们在相遇之后也会爱上别人。

从前方卉子以为爱情不过是一杯红糖水,邂逅了大卫,她才知道世界上除了红糖水之外,还有一种迷人的东西,名叫卡布其诺。

摩卡还是拿铁?大卫问。

“转角遇到爱”咖啡厅。墙面夸张的涂鸦,慵懒的背景音乐,昏暗得暧昧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焦煳味,一阵阵刺入方卉子的感官系统。这股气息令她极度眩晕,她想逃。

拿铁还是摩卡?大卫疑惑地望着她。

大卫的话将她从恍惚中拽回现实。同他在一起,方卉子自始至终像是在梦游。这场梦,游到何处才是尽头?她双眉微蹙,为什么一定要在二者之间做个选择呢?她挤出一个微笑,对身旁的服务员说,请给我一杯水,谢谢。

要不要来杯卡布其诺?他惊诧地问。

不了,就白开水吧。

不久,卡布其诺和白开水端了上来。大卫啜饮着卡布其诺,如品甘醴。她抿了一口水,凉的,不觉皱了皱眉。她细微的举动被他捕捉到了,他立即起身,向服务员要了一杯温开水,轻放到她面前,并有意碰触了一下她的手。她下意识地将冰凉的手闪到一旁。

喝下温水后,她的身体有些许回暖。她将温热的手缓缓挪到大卫面前,他却视而不见,兀自搅拌着面前的卡布其诺。她失神地迅速缩回手,抓起那杯白开水,一饮而尽。寡淡的白开水,竟有几分苦涩。没有人知道,她最爱喝的只有红糖水。眼前的大卫不知道,如果他知晓,定会嗤笑如此小资的她竟会喜好土得掉渣的红糖水。唯一深谙这个秘密的母亲,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其实还有一个人也明了,只是,他们耳鬓厮磨得越久,他便淡忘得越快。

帮我冲一杯红糖水,好吗?

傍晚时分,一个清瘦的影子闪到猫在电脑前忙碌的唐建国身后,满含期待地说,我肚子痛,想喝一杯红糖水。

噢。他应了一声,头都未抬,继续敲键盘。

黑影在他身旁默立了几分钟,随后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时钟忘我地奔跑着。唐建国长啸一声,在电脑屏幕上敲下最后一个符号后,蓦地想起方卉子曾找过他。

你刚才说什么?他问。

一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方卉子独坐在餐桌边,呆呆地想心事。从前他们你侬我侬,如胶似漆,对彼此的称呼从甜得发腻的几十个昵称逐渐简化为潦草的“哎”“喂”,最后干脆懒得客套,连这俩字儿也省了,有事儿了才想起对方,三两句交代完毕,简洁明了,单刀直入。这把利刃像一把达摩克利斯双刃剑,高悬于他们的围城上方,他们用最恶毒的冷枪暗箭中伤彼此;这把利刃似卡在二人喉间的鱼刺,鱼刺卡久了,化成一把无形的鱼肠剑,横亘在大红的结婚证间。

当方卉子左手抱着三十多斤重的女儿唐馨儿,右手挥舞着沉重的锅铲炒菜时,她蓦然惊觉,灶台竟成了她一生的舞台!

锅里的大白菜由起初的坚挺渐渐妥协成软沓沓的,她盯着一锅失了颜色失了水分的大白菜,仿佛窥到了自己比大白菜还要悲惨的未来。她狠狠地扔下锅铲,抱着唐馨儿冲出厨房,将她重重地放到床上,又一气解下围裙,抛进垃圾桶。垃圾桶早已塞满了,除了她,无人去倒。她悲哀地望着散发着腐臭味的垃圾桶,朝它踢了一脚,垃圾们张扬地散落一地。

右手的疼痛刺痛了方卉子的神经,她方才注意到,炒菜时,油溅到手上,烫出一个大水泡。她呆呆地凝视着双手,这双曾经柔弱、纤细的手,在婚姻里、在柴米油盐中,被尿片奶瓶和青菜萝卜折磨成一双粗粝、皲裂的手;这双本应握笔杆子的手,如今却要拿锅铲、洗衣服、换灯泡、扛纯净水、抱孩子!

我要离开这里!方卉子顾不上疼痛,只想背上包逃离。背包挂在沾染灰尘的化妆镜旁,上面还结了一个蛛网。她无意间看到镜子里的人时,着实吓着了。天,这个女人是谁!头发凌乱,衣冠不整,双眼肿胀,面色晦暗,像失了水分的蜜桃,蜡黄、干枯。她对镜中的女人张牙舞爪,女人亦对她龇牙咧嘴。方卉子哭她笑,方卉子笑她哭,最后,她们一起哭了。她老了。老在了时光前头,老在了围城内外,老在了尚未长大的孩子眼里。她的脸不再神采飞扬,而是黯淡无华,还多了几粒雀斑,而此前她连一颗青春痘都未长过。她懵了,想找一瓶面霜掩饰她丑陋的斑点,却发现那瓶没用几次的面霜已经过期了。我,是不是也快过期了?也会被那个被我叫作丈夫的唐建国毫不留情、毫无留恋地扔进垃圾堆?方卉子将过期的面霜用力扔向那面镜子。

从何时起,我将生活过成了一地鸡毛呢?

方卉子呆呆地站在厨房门口。灶台上,立着两个脏兮兮的油壶,因为唐建国爱吃花生油而她爱吃橄榄油;酱油瓶和老陈醋像两个仇敌,纷争不断,只因唐建国喜欢吃醋而她喜欢酱油;鸡精和味精,白胡椒与黑胡椒,钾盐和碘盐,红糖与白糖,红辣椒与青辣椒,白萝卜和胡萝卜,它们撕破脸皮,争吵谩骂;糖醋排骨和粉蒸排骨,豆浆和牛奶,包子和蛋糕,电视上的两个频道,梁朝伟和苍井空,激烈地厮杀着,为方卉子和唐建国冲锋陷阵……

客厅里,有永远也抹不完的桌椅,拖不干的地板,刷不净的碗,收拾不妥的零零散散。

卧室内,有无论如何都叠不完的被子,洗不白的床单,未整理的衣物,散乱的睡衣、袜子、拖鞋。

卫生间,有下辈子也洗不完的尿布、全家人的脏衣服,刷不干净的马桶、倒不完的垃圾……那些琐事,做与不做,都在那里;越做越多,越做越忙;做完了还会有,做不完也没人做。

曾经的风花雪月、风情万种,被世俗生活磨砺成了切肤的风湿和痛风。曾经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卉子,被生生浸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家庭主妇。家庭主妇!无怪乎辞去闲适的工作前,一个吊儿郎当的90后女孩轻蔑地对她说:“大婶,回家抱孩子去吧。”回家抱孩子去吧!抱孩子去吧……

离职一年多了,那个女孩的话仍不时回荡在她耳边,像一只冰冷的爪子,猝不及防拍在她脆弱的颈项上,震得骨头咯吱作响,她敏感的神经亦深受刺激。

方卉子面无血色,她想冲进唐建国的书房冲他大吼,用语言这把剑将他戳得千疮百孔,却隐忍着。她攥紧拳头,仿佛手中握着剑鞘。这把剑终究没有拔出,她却几欲昏厥。自儿时起,方卉子就长得比同龄人瘦小,她脸色苍白,手脚也常年冰冷。每晚临睡前,母亲总会将她生铁般的脚放到胸口,将她焐热了自己才睡。她的痛经极其严重,每月那个特殊的日子一降临,疼痛便像一只尖利的鹰爪,钳住她的五脏六腑,恣意玩弄着,抓牢,又松开,搅动,又抛撒,继而狠命地将她的腹部撕裂,撒向空中,又跌入尘埃,血淋淋地暴晒在空气中。肢体破碎的她如堕入一片干涸的沙漠,饥渴、阵痛,能拯救她的只有红糖水。每逢经期,母亲便会为她冲上一杯热腾腾的红糖水,并温柔地递给她,慈爱地看着她喝下去。红糖水一下肚,便如一汪甘泉沁入心脾,她的疼痛顿时缓解了许多。有时深夜她疼痛难忍,母亲会悉心陪伴她,为痛得满身大汗的她打扇子,一扇就是一整晚。她喜欢偎依在母亲怀里,边喝红糖水边数母亲的白发。母亲的红糖水,令她神奇般地从地狱复活。她天真地以为可以一直同母亲生活在安全的世界里,母亲却不辞而别去了天堂。母亲去世那天,她的身心再次痉挛,一汨汨暗红的血自身体奔涌而出,她痛得晕了过去。醒来后,她再也找不到母亲了。母亲临终前托人交给她一袋红糖,她一直珍藏着,直到红糖结成一坨黑色的硬块,她仍舍不得丢弃。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为她焐脚,更没有人替她冲红糖水,她呷着平淡无味的白开水,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漂泊在没有温度的城市,挨过数度白茫茫的春秋。她也曾为自己买过几包红糖,却无人为她冲泡,她便将红糖弃置一旁。时间久了,放得板结了,那些过期的红糖一如她死水微澜的生活,只偶尔有几只蟑螂和蚂蚁光顾。每月,那只血淋淋的“鹰爪”都会猝不及防地自暗夜中跳将出来,一次次裹挟着她的身体,将她抓得痛不欲生。她蜷缩在床上,恐惧的惊叫划破了一个个梦魇的长夜。正当她准备扔掉那几包过期的红糖时,唐建国出现了。他不英俊也不伟岸更不潇洒,他不是她要的骑士。唐建国握住方卉子枯瘦的手、抱紧她因疼痛而颤抖的身体、亲吻她惨白的面颊时,她感受到一丝前所未有的温暖。一块坚冰悄然消融。她想回应唐建国,却突然按压住腹部,从他身上滑了下去。她的额头大汗淋漓,毫无血色的双唇说不出一个字。唐建国惊慌失措地从冰箱里找到一包红糖,手忙脚乱地冲着,又怜惜地抱紧她,一勺勺地将红糖水喂她喝下。看到唐建国为她冲红糖水的那一刻,她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嫁给他。

来自农村的唐建国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但他会为她冲红糖水,这就够了。

结婚初期,唐建国每月雷打不动地为她冲红糖水,还在挂历上用红笔标出她的生理期。她喝着他递上的红糖水,眼前仿佛出现了慈祥的母亲。她沉浸在莫大的幸福里,默念着他的好,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甚至感觉连他的姓都是甜的,未来的日子一定会过得比红糖水还要甜蜜。不料,渐渐地,圈满她生理期的旧挂历被他扔进了垃圾桶,新挂历上再也不会出现一个个醒目的红圈,他越来越少为她冲红糖水了,多半时候甚至根本不记得她有痛经这回事。有时经她提醒,他才磨磨蹭蹭地替她冲好,示威般地放在她面前,似乎是为她做了天大的好事,献了巨大的殷勤。他冲的红糖水不再温润,更像是冰冷的施舍。他从前的甜言蜜语,都变成尖酸刻薄的言辞,狠狠地蜇伤她。

她照例采购一大批红糖搁在家里。天长日久,家里的红糖时常放过了期,寂寞地躺在角落里,无人问津。

她每个月都在等他为她冲红糖水。她将一包红糖放在冰箱里,但他几乎不做饭,也极少开冰箱;她又将红糖放到餐桌上,然而他在家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早出晚归,除了上班就是加班和应酬,家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用于吃饭和睡觉的酒店,她是他不拿薪酬的长年女佣。她只差将红糖放到床头了。

这次,她决定真这么干了。

唐建国深夜回家,卸了西装领带皮鞋,就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方卉子失眠,在暗夜中睁眼想着心事。半夜,他们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二人以为是小偷,壮着胆子开灯一看,发觉竟是一只硕鼠!老鼠将搁在床头的那包红糖咬破了一个大洞,又不辞劳苦地将它从房间拖到客厅。看着房子里到处散落着红糖的印记,唐建国大发雷霆。方卉子拿着笤帚,细细地打扫着红糖,又抱着残存的半包红糖,跪在地上默默地流泪。

唐建国指着床单上被耗子咬破的大洞,心疼地说,把红糖放在床头,你有病啊!

我是有病。我病得快死了你也不会心疼!

唐建国一把将床单拽起来,扔进了卫生间。

她在卫生间门口截住他,等等,谁洗?

唐建国将她往旁边一扒拉,谁咬的谁洗。

我咬的?

难道是我咬的?

扔了吧。她说。

扔!唐建国说。

那张床单是他们结婚时花了三千多元买的,大红底子,配粉色的绣花,绣的是雍容华贵的牡丹,大团大团的红牡丹铺天盖地,从前像他们未来花团锦簇的日子,如今看来却似一大团鲜血。红彤彤的婚床上绽上一摊处女血后,便开始习惯婚姻里的各种倾轧与血腥,最终它睁着血红的眼睛,漠视二人之间这一幕幕悲喜剧,麻木这一场场冷笑话。婚姻像一只锐利的牙齿,无情地啃噬着他们的爱情。

买这么贵的床单,能睡一辈子吗?她曾问。

当然要睡一辈子!唐建国信誓旦旦地说。

唐建国的一辈子短得像放了一个屁。

这床曾被立下庄重誓言的床单,因为一只耗子,因为一个破洞,过早地结束了它的一生。它被扔进肮脏的垃圾桶,成为耗子们的婚床,麻灰的硕鼠们在大红的血色牡丹上纵情舞蹈。

一包红糖毁了一条床单!唐建国愤愤不平地说。

也许还会毁了我们的婚姻。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将这句几乎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红糖惹到你了吗?她问。

你不会自己冲红糖水吗?他反问。

自己冲的和别人冲的,能一样吗?

话一出口,她心里说,况且,他不是“别人”。不对,曾几何时,他已经变成了别人。

他们在自己的房子里,过着“别人”的日子,或者,将光鲜的日子过给别人看。从前卿卿我我的“家”如今成了搭伴过日子的“房子”;从前含情脉脉的注视,如今只剩可有可无无可奈何空洞的眼神交错,四目像四道彼此不相容的泾渭河流,一经碰触便匆匆避开,唯恐多瞅两眼便会沾染上瘟疫。从前浓情满溢的红糖水如今越来越寡淡无味。

红糖水淡了,感情也淡了。

这个家不能再多停留一秒钟,再多待一秒钟她会窒息,会发狂!方卉子匆匆换下布满奶渍、充斥油烟味儿的睡衣,穿上久违的时尚T恤和高跟鞋,仓促地化了淡妆,挎上背包逃出家门。

再见了,这个腐烂的家!再见了,我大白菜般的人生!再见了,锅碗瓢盆酱醋茶!永别了!

可是,她前脚刚跨出门槛,后脚就折返回来。

厨房传来的焦煳味死死地抱住了她的双腿。她迟疑着回到家,推开厨房的门,只见烟雾缭绕,空气呛人,锅里的大白菜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团,一如她一团糨糊的人生,再也寻不回最初的模样。

方卉子终究还是要走的。她关了煤气,毅然决然离家出走。临别前她吻了吻唐馨儿,她睁着纯净的大眼睛,躺在床上玩玩具,她不可能知道即将发生什么。方卉子最后看了一眼唐馨儿,决绝地同女儿告别。方卉子害怕再多看女儿一眼,她这辈子将老死在这个不属于她的烟火舞台上。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她忍耐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喷涌而出。

她像一具游魂,头重脚轻地下楼梯,她不敢坐电梯,生怕碰到熟人,生怕七大姑八大姨们来假惺惺地关心你,伺机窥探你的隐私,并将你床上和床下那点破事儿公之于众,成为茶余饭后无聊的谈资。楼梯里没有灯,若不是扶着墙,她一定会栽倒在台阶上,像只皮球一样滚下去,滚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然后被邻居抬回家,继而抬进医院,全身插管,被怀着各种企图的熟人或陌生人,真心或者假意地参观着、慰问着。病房里挤满黑压压的人,床头堆满百合和康乃馨、脑白金脑黄金,他们悲怆的目光仿佛是在向遗体告别。

体内的精气被一只无形的手抽离了,她携着空荡荡的躯壳从楼梯上一级级往下飘。飘到三楼时,她再也走不动了,索性坐在台阶上。台阶冷冰冰的,脸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不知坐了多久,坐得浑身冰凉。她想,我该出去晒晒太阳了。

多久没来小区散步了?每天除了孩子就是家务,唯独忘了自己。家像一个囚笼,她关在这只笼子里,经年生活在阴影里,见不到阳光,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她快发霉了。家的英语单词不正是“发霉、累”吗?

方卉子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散步,听广播里传出的肖邦的音乐,又躺倒在青翠的草地上,闻着扑鼻的桂花香,微醉。一只蜗牛爬到她身边,她将它轻轻放在手心,它敏捷地将柔软的躯体缩进硬壳里。她又何尝不是一只蜗牛呢?于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苦苦寻到一处聊以为生的家,却一天天在家里累成一条哈巴狗,终老成一丛无人问津的青苔。曾经以为家是遮风挡雨的天堂,却不料它只是凄风苦雨的地狱。一只蚂蚁爬到了她身上,她毫不犹豫地捏死了它。她手无寸铁,能欺负的只有一只蚂蚁。

循着袭人的花香,她觅到小区内的一座秘密花园。花园里,有紫藤、紫薇、木棉、木槿、黄槿、芭蕉、秋枫等诗意般的树,它们姹紫嫣红地开放着,百媚千红。生活原本美得像一首诗,而她竟遗落了诗意。从前的方卉子,是一树恣意生长的花儿,如今失了水分和灵性,禁锢于琐碎的生活中,发酵成了枯枝败叶。

不,我依旧要寻回我光荣而伟大的城堡,我还是那个拥有红舞鞋的骄傲的公主!方卉子脱下高跟鞋,开始奔跑,越来越快,风在耳畔歌唱,云在头顶舞蹈……

方卉子奔腾的舞蹈戛然而止,红舞鞋扭断了跟,方卉子扭伤了脚。她痛得暗自垂泪时,一抬头,遇见了她生命中最美的奇迹——大卫。

匆匆一见,却深刻一生。然而,她顾不上抓住这个奇迹,满脑子都是唐馨儿。她仿佛听到了唐馨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还不会走路,她一定从床上重重地摔到地下,额头肿起一个大包;抑或她的小身体在地上爬着,四处找妈妈,她饿极了,抓住一只拖鞋,用刚长出的两颗小门牙边流口水边啃咬;又或者,她衣衫褴褛地躺在小便横流的地板上,抓起自己的大便往嘴里放。蟑螂舔着她肥嘟嘟的小手,蚂蚁啃着她红扑扑的小脸……

不!我可以扔下锅铲,却不能扔下我的唐馨儿;我可以抛下这个家,却抛不开肩上沉甸甸的责任。我做不到。

回家。

方卉子拼命奔跑着,向着家的方向。一只彩色的蝴蝶风筝在天空摇摆着,最后落到她脚边。她呆立片刻,跨过风筝,向家里奔去。

她颤抖着手打开门,不敢面对即将看到的场景。她冲到房间,馨儿正在床上酣睡,小脸上淌着长长的哈喇子。妈妈。她轻唤一声,翻了个身,随即进入梦乡。方卉子将馨儿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检查一番,又将她的每一个手指和脚趾头都数了三遍,确认她毫发无伤,一颗高悬的心方才落了地。她在馨儿受伤的小手指上一遍遍亲吻着,那手指甜甜的。

请你,帮我冲一杯——红糖水,好吗?

方卉子捂着肚子,一字一顿认真地乞求道。几年的围城生活,她从未如此一板一眼过。

唐建国丢了一份重要的文件,正在家中焦头烂额地四处搜寻。他透过厚厚的镜片,瞟了她一眼,便视她如空气,继续找东西。

我的文件呢?

他嘟哝着,打开文件柜,发现柜子一角放着一包红糖;拉开衣柜,发觉衣柜上方搁着一包红糖;他在书架上翻找时,赫然看到一本他珍藏的大部头书中夹着一包红糖!

他气急败坏,胸闷气躁,便冲到冰箱里找水喝。一开冰箱,果不其然,四包红糖趾高气扬地占据着冰箱最醒目的位置,仿佛在向他宣战!唐建国忍无可忍,一把抓起红糖,使尽全身力气,重重地扔进垃圾桶里。

这一幕,被刚进厨房的方卉子尽收眼底。

唐建国!她咆哮着冲上去,将红糖从垃圾桶里抢了出来,不停地拍打着,又生怕拍重了将包装袋弄破了。其中一包被唐建国摔破了一道口子,红糖纷纷散落在垃圾桶肮脏的菜叶、碎玻璃渣四周。她一遍遍在垃圾桶里扒拉着,唯恐漏掉一颗红糖粒。尖利的玻璃碴划破了她的手,几滴鲜血滴到地板上。她咬了咬嘴唇,用余光瞟着他。唐建国冷眼旁观了几秒刚才的一幕,唯恐避之不及,早已躲进了书房。她顾不上自己受伤的手,光顾心疼那些红糖,恨不能将它们一颗颗捡起来,吹净、洗干、冲好,坐在床上边想母亲边喝红糖水。她涕泪汹涌,将四包红糖收拾完毕,又开始收拾唐建国。

唐建国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方卉子像一个幽灵,飘进房间,又定定地盯着唐建国看了好几分钟。方卉子扑上前,用淌着鲜血的手将唐建国脸上、胳膊上、胸前抓开几道伤痕。唐建国从卧室逃到书房,又跑到客厅。方卉子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不懈地追逐着,所经之处,一片狼藉,触目惊心。唐建国努力护住自己,依旧被她的利爪挠得体无完肤。那一刻,他面前出现一只凶猛的鹰。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痛心疾首地问。

我变成这样都是拜你所赐!我警告过你,不要动我的红糖!

红糖是你的命吗?

是我的命!谁动我的红糖我就跟谁拼命!

唐建国无奈地躲进书房,这是他唯一安全的角落。此时,他渴望遇见一只老鼠,拖走那袋红糖,还他一个干净、清净、正常的家。

不要同女人争,因为女人是一个月流血七天而不死的动物。看到书上的这句话时,他忍不住笑了。

一份文件递到他面前。他抬头,看到方卉子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她像一只受伤的麻雀,瘦骨伶仃,形容憔悴,面颊上挂满泪痕。他想起身劝慰她,看看身上的抓痕,那个念头又弹了回去。

餐桌上空荡荡的,仅有一包孤零零的红糖。方卉子身着一袭黑衣,呆坐在餐桌前,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她想到了可怜的唐馨儿。

馨儿自出生起,便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婆婆在产房看了馨儿一眼,只扔下一句“赔钱货”,自此人间蒸发。直到馨儿半岁时,才第一次抱了她。她准备亲馨儿时,馨儿将一泡尿撒到她身上。她的脸骤然变色,厌恶地将馨儿塞到方卉子手上,从此再未出现过。婆婆还强令她生二胎,她自然强烈反对。她连馨儿都没照顾好,又何谈对另一个小生命负责?母亲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她自己尚且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她不愿自己唯一的孩子馨儿重复她的悲剧,因此暗自发誓,一定要像对待公主一样抚育她。有了馨儿后,方卉子从一个小女孩迅速成长为一个女人,不过,是催生的。

唐建国在加班,他永远在加班。他不在加班,就在通往加班的路上。方卉子一人终究势单力薄,一次照顾馨儿时,因疏忽大意,导致身体上留下终生的伤痕。

那日天寒地冻,阴冷刺骨,唐建国早早就上班去了,方卉子发着高烧,头痛得厉害,抱着唐馨儿窝在被子里。她可以在被窝中躺一天,不吃不喝,馨儿却不行,她饿得嗷嗷直哭。方卉子无奈地挣扎着起床,为馨儿做饭。

冰箱里空空如也,方卉子只找到两根火腿肠,但这难不倒她。她准备为馨儿煎一小碗火腿肠。她依旧像往常一样,左手抱馨儿,右手切菜。馨儿嘴里咿咿呀呀的,想同她说什么。馨儿是在心疼我吗?方卉子忍不住在她红润的小脸上亲了两口。一看到女儿,所有的委屈顷刻间烟消云散。为了女儿,再苦再难也要坚持下去。一根火腿肠快切完时,女儿的学语声突然变成了尖锐的号哭。她迅速切完第二根火腿肠,才顾得上哄馨儿。馨儿对她拳打脚踢,哭得更大声了,是不同于寻常的哭号。

血,方卉子看到了好多血。她以为是自己的手指切破了,可为什么感觉不到疼痛?馨儿用稚嫩的小手抓她的头发,她凌乱的长发上留下长长的一道血迹,她方才醒悟:鲜血来自馨儿!馨儿的右手食指上切开了一道近两厘米长的口子,鲜血直流。怎么会这样?方卉子的大脑晕晕乎乎的,缓缓回想起来,方才切火腿肠时,馨儿好像用小手抓过菜刀!她来不及细想,开始设法为馨儿止血。她用餐巾纸拭去馨儿涌出的鲜血,却越擦越多。馨儿撕心裂肺的哭声搅得她心烦意乱,她又取来一条毛巾,包裹住馨儿的手指,但无济于事。她抱着馨儿,在抽屉里胡乱翻找,试图找到云南白药或创可贴,但抽屉和冰箱一样空,除了几块尿布,什么都没有!唐建国什么都不管,家中没米了没油了没药了没煤气了,他都像一个外人,都同他完全没有关系!总有一天,他家中连老婆孩子都会没有的!

方卉子恨恨地咬着牙,抱着馨儿往楼下跑。她想去小区的药店里给馨儿买一片创可贴为可怜的小馨儿止血。药店好心的大妈一见血流不止的馨儿,立即找出一片创可贴为馨儿贴上,她准备付钱时,才发现自己分文未带!事实上,她根本没有钱了。唐建国只顾着上班,只顾着将每月工资如数上交给他说一不二的妈妈,唯独忘了这个家,忘了她和馨儿这两张等他喂养的嘴!

方卉子哽咽着称忘了带钱,善良的大妈掏出一元钱替她支付了创可贴的费用,并提议她送馨儿去医院缝针。她摇摇头说,这是小伤,贴创可贴就好了。大妈急了,吼道,你是不是孩子的亲妈?孩子患破伤风怎么办?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以后万一落点残疾你负得起责任吗?

大妈的话如一记重锤,猛敲在她心头,她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她想给唐建国打个电话,却忘了带手机。大妈将自己的手机借给她。方卉子正准备拨打,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的手机号。原来,唐建国终究只是个陌生的“别人”。她凭着印象,手忙脚乱地连拨了几个号码,都是错的,大妈抱着哭得一塌糊涂的小馨儿,替她干着急。后来,她终于记起唐建国的号码,刚一拨通,眼泪便涌了出来。

她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唐建国急了,说,你把话说清楚呀,我忙着呢。

方卉子拼命抑制住眼泪,告诉他,馨儿的手受伤了。他责怪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唐建国你怎么不去死?方卉子吼道。她同唐建国在电话里激烈争吵,馨儿哇哇大哭,眼泪和鲜血滴到她身上。药店大妈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把夺过电话,噼里啪啦将唐建国骂了一通,并命令她们立即去人民医院。

大妈借给方卉子一百元钱,她千恩万谢,告诉大妈她住的门牌号,并称会立即归还。大妈说,快走吧,我认得你。

方卉子抱着馨儿向医院奔去。她拦了一辆的士,馨儿的血滴到的士上,司机直抱怨“晦气”。一到医院门口,她扔下车费,匆匆逃离这辆冰冷的汽车。

她一个人排队挂号、问诊、化验、取药。医生说要缝针,得先交一千元押金,可她身上只剩不到十元钱了。她央求医生先给馨儿输液消炎,并称孩子的父亲正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医生训斥道,没见过你们这么不负责任的家长!她无言以对,泪流满面。

馨儿躺在输液台上,两个护士一左一右将她按住,另一个护士将细长的针头刺进她的小脑袋,两次都打偏了。方卉子心里的火山升腾,恨不能将护士烧成灰烬。终于输液成功时,好动的馨儿却趁护士不注意,用小手将针头抓了下来,她只得再多遭一次罪。当透明的液体成功输进馨儿羸弱的身体时,馨儿哭得几欲断气,方卉子痛得全身痉挛。她想将她抱进输液室,里面却人满为患,她只好左手抱馨儿,右手高举着吊瓶,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游荡。她的身体轻飘飘的,随时都可能倒下去。不久,输液室有了空位,她抱着馨儿冲进去,一坐下来,感觉自己快虚脱了。馨儿的吊瓶里还有大半瓶药水,她折腾累了,沉沉入睡,发出轻微的鼾声。她盯着滴滴答答的吊瓶,心急如焚。她的眼前一片恍惚,头晕目眩,她再也扛不住了,抱着馨儿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她骤然惊醒,一抬头,发现液体已滴完,馨儿的血倒流回输液管内,若再晚几分钟,馨儿将会有生命危险!她带着哭腔呼喊着护士,护士边帮馨儿拔针边严厉地批评她。她低着头,涨红着脸,一言不发。护士问,孩子父亲呢?方卉子犹疑着,护士的脸立即现出鄙夷之色,她狠狠心,咬着牙说,他死了。

当唐建国汗流浃背来到方卉子面前时,她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后来,他们将馨儿送进手术室。幼小的馨儿接受了人生第一次手术,缝了五针。手术签字时,她一字一句地看完手术协议,吓得浑身哆嗦,握着笔迟迟不敢签字。唐建国抢过笔,刷刷刷签上自己的大名。她直埋怨他狠心,他反怒道,谁让你不小心!

是啊,谁让我不小心呢!几个月前,她也曾因为一个不小心,重伤到了自己。

那天傍晚,方卉子独自一人为馨儿洗澡。厕所地面极滑,她同唐建国唠叨过十几次,希望他下班后顺便去超市买一块防滑地垫,铺在卫生间。他每次都满口答应,每次都未兑现。她一手抱着馨儿,一手放洗澡水,调皮的馨儿不停地动弹,她竭力护住她,生怕她掉进澡盆里。她抱着馨儿拿婴儿沐浴露时,一个趔趄,滑倒在地。眼看馨儿就要掉到地上了,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护住馨儿,馨儿才免于受伤。因为救馨儿,她的食指贴着湿漉漉的地面,翻转过来,钻心地疼。方卉子仔细打量着怀抱里的馨儿,她正天真无邪地笑着。方卉子在冰冷的地上躺了许久,那只“鹰”阴险地趁火打劫,她身心俱痛,直到恢复知觉,才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一步步挪向房间。

方卉子将馨儿放到床上,趴在床边将她从头到脚认认真真检查一番,甚至将她的手指和脚趾头都一个个数了一遍,见她毫发无损,才抓着她的小手,流着泪亲吻着,随后放声大哭起来。

那次意外中,方卉子的手指骨折了,至今仍隐隐作痛。这些,大卫全然不知,她宁愿吞下所有的苦痛,将一个浪漫、文艺的自己展现给大卫。她宁愿在大卫面前是一张白纸。

她起身进了次卧,找到一个精致的金丝木匣。那只木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她用一把钥匙将木匣旋开,里面的一只玉手镯和金耳环安静地躺着,那是母亲为她准备的嫁妆。母亲走后,她再无心佩戴。木匣内还有母亲生前留给她的一包红糖,存放了许多年,她依旧舍不得扔。匣子里新近多了一包咖啡,是大卫送给她的。

大卫在她的心上快生出锈水时来到她身边,他像一道来自阿拉斯加的北极光,照耀了她的全世界。大卫会用一下午的时间,为她细细研磨一杯卡布其诺咖啡。他说,卡布其诺源自意大利,象征着“不会变心的等待”。

大卫给她送了许多卡布其诺,她不忍拒绝,却一次也没有打开,无一例外将它们送给了同事及朋友。这一次,她决定尝一尝大卫送给她的“不会变心的等待”。

卡布其诺像一个极具魅惑力的情人,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她迷醉于这杯神奇的咖啡。轻舔一口,略有些清苦,再抿一口,一丝香甜缠绕唇齿,又氤氲于整个喉间,继而沁入脏腑。潮湿的雾气中,仿佛伸出一只无形的手,枝枝蔓蔓攀缘上她滑腻的身体。她缓缓闭上了眼,一行清泪顺流而下。

大卫深情款款,目光含糖。他就是她赖以为生的糖。他的话,比红糖水还甜。他为她研磨的卡布其诺,微苦又香醇,仿似大卫温柔的话语,轻易化解她所有的愁苦,她在唐建国那里受了天大的委屈,大卫的一句安慰便可以令她破涕为笑,或者泣不成声。大卫出现后,爱情、激情、梦想牢牢地包裹着她,她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她沉溺于他的卡布其诺里。

一杯卡布其诺让她心里大病了一场。

床边,搁着一张机票,目的地是马尔代夫。未来的世界像一片蔚蓝的海,张开宽广的胸怀拥抱她。除了马尔代夫,还可以去巴黎喂鸽子,去卢浮宫赏画,去塞纳河划船,去富士山看雪……

她即将远走高飞,在香榭丽舍大街品尝卡布其诺,和大卫一起。远走高飞是一个多么诱人的词儿啊,只是,谁有勇气在婚姻这条羊肠小道上打道回府?

她曾出版过几本婚恋小说,指导人们如何去爱,如何在婚姻里天长地久,但其实她才是最需要心理救赎的那个人。结婚几年,她和唐建国无休止的争斗,甚至找不到战争的起源,只依稀可见摇摇欲坠的围城里的每一块砖瓦都幸灾乐祸地阴笑着。

后来,围城里的日子每天都过得像反刍。有人活得像一头生死疲劳的斗牛,有人像任劳任怨的老黄牛。她活得甚至不如一头牛,反倒累得像一条狗,没有那么多罗曼蒂克和风花雪月。

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雪纷纷扬扬落进她骨头里,结了厚厚的坚冰。离婚对她来说无异于一场雪崩。

她还是会时常忆起唐建国的好。他给她一根葱,她送他一个萝卜;他赠她一碗水,她还他一条河。她在险湍急流中渴望窗外青草味儿的原野和芳香四溢的花朵。

那只“鹰”又来抓她了,她渴望红糖水。红糖水像一杯魔力水,可以快速医治她内心的隐痛,抚平她童年的创伤;红糖水亦可以是一杯忘情水,一碗孟婆汤。想到唐建国曾温柔地为她送上一杯红糖水时,一丝笑容凝在她嘴角,久久不散。

卡布其诺是苦的,红糖水是甜的。她想抓住甜,亦忘不掉苦。她在自己冲泡的卡布其诺里加了白砂糖、牛奶、方糖,她凝神地搅拌着,一团浓郁的阴影在她眼前飞速旋转。

卡布其诺里,印出一张憔悴、渴望的脸,脸上亦有几分苦涩。

为什么,她明明喝的是卡布其诺,心心念念的仍是红糖水?

我要红糖水。我只是想要一杯红糖水。

临出发前,方卉子在心里默默地说。

方卉子拖着空空的行李箱,恋恋不舍地同这个家告别。她不想带走从前的记忆,那些不快,就让它们同不堪回首的红糖水一起,留在这里。从此,她将开始卡布其诺的人生。

她已经将家中所有的红糖全扔进了垃圾箱。没有红糖的家,骤然变得清冷。客厅的茶几上,立着唐建国喜欢喝的两罐普洱茶。一只黝黑的猫了无心事地蜷在沙发上酣睡。地板光洁如新,老鼠们再也不会拖着红糖在上面散步。鞋架上,仍整齐地并排着两双情侣拖鞋。阳台上的一棵巴西木已然枯萎了,自她和唐建国为红糖水吵架的那天起,花草也是有灵性的,为爱开花,亦因爱凋零。她一遍遍贪婪地注目家中的瓶瓶罐罐、一花一木,这些从前令她困顿的琐碎事物此刻竟让她如此留恋。唐馨儿送到了婆婆家,此刻她太想咬一咬馨儿肉嘟嘟的小手。

卧室里,她和唐建国的结婚照上蒙了一层灰,照片上的他们眉开眼笑,无比憧憬地目视远方。她准备将那幅照片取下,想了想,又掸了掸上面的蛛网,将照片扶正。

她竭力想迈出房间,一只突如其来的“鹰爪”却死死地抓住她的腹部,牢牢地钳住她的双腿。她忍着剧痛,坐在床边,不经意看到,床头冲好的一杯红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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