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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钧一发

时间:2024-05-04

短篇小说·四丫头/著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对我疑神疑鬼。一天打十几个电话查岗,还持我的身份证到电信公司打印出我的电话记录详单。凡通话时间超过五分钟的,她都会将号码抄下来,一一打过去,验证对方是男是女,如果是男的就放了心,是女的就千方百计审问人家。为此,我摔烂了一只用了五年的诺基亚手机。她穷追猛打,从床下闹到床上,从家里闹到公司。同事们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我,狐朋狗友不再约我出去胡吃海喝。我成了一座孤岛。

一下班我就得马不停蹄地赶回家,绝不敢多逗留一分钟,晚一分钟到家她便严刑逼供。一回到家,她就立即用她鹰的眼睛、狗的鼻子、豹的速度侦察我身上有没有香水味儿,衣服上有没有女人的头发和口红。

那天下午,天热得让人想扒几层皮,心里也毛躁躁的。我想赖在办公室,她却一个电话追打过来,强令我回家。一想到即将面对那张让我自觉罪孽深重的脸,我恨不能折损寿命提早入狱,不,入地狱。我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来到地铁站,买票时恍然惊觉竟想不起家在哪儿。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才隐约记起那里叫“公主坟”。原来是要去上坟。

黑夜冲破白昼时,我也走到了坟墓门口。墓碑漆黑,墓穴里亦一团漆黑。我鼓起勇气闯了进去,将挎包扔到沙发上,将自己抛到床上。我盖了厚厚的被子,仍觉得脊背发冷。黑暗中,一双阴冷的眼睛紧盯着我,狠剜着我。我腾地起身,看到了我面无表情的公主。我欲再次躺倒,却被公主钳住了。她的手绵软柔滑,又力大无比。她一把将我从床上拽起来,我挣扎着,却被她拖到了地上。扑通一声。我怒视着她,她用百尺冰山轻易熄灭了我的万丈火焰。

她啪地打开灯,炽烈的强光正对着我的脸。我像一个十恶不赦的犯人,在她面前无处遁形。她张开了手,我闭上了眼,我以为她准备抽我一个大嘴巴。等了半天,竟平安无事。我偷眼望去,她正目不转睛地审视我。我索性睁开眼,和她对视、对峙。

说,这根头发哪来的?问这句话时,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什么头发?我摸了摸自己干枯的头发,揪下来一根白发。

一只手伸到我面前。她的手心苍白得毫无血色,有几处还生了老茧。一股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很快,她亲手将我的一息怜悯撕得粉碎。

她将一根长长的黑头发展示在我面前,我不明就里地欣赏起来。它乌黑、细长、滑腻,它和它的同伴一定如一泉瀑布,飘飞在每一个风起的日子……

动情了是吧?她刀子般的言语划破了我的遐思。

是的,这根青丝让我忆起我的初恋,那个一笑嫣然的公主。她曾用瀑布般的黑发,勾起我闪电般的狂想。如今,我从前的公主、现在的妻子站在我面前,用一根黑发,在我一潭死水的情感瀑布里,掀起狂躁的电闪雷鸣。

头发是在你毛衣上发现的。老实交代,是哪个野女人!她的话如一记鞭子抽到了我身上,她的唾沫溅到了我脸上,我神情恍惚地凝视着她涨红的脸,依然是当年的那张脸,为何却换了模样、变了一个人?

这根头发到底是谁的呢?我努力回想着。莫非是同事刘爽的?我工作上同她接触较多,与她也有几分暧昧,有一次她因失恋,在一间酒吧买醉,靠在我肩上哭诉,但那是大半年前的事了。还有客户陈梅,她为人豪爽,同人说话时习惯不时地拍拍背、搭搭肩,可她是个地道的女汉子,我对她毫无兴趣。我曾对隔壁公司小鸟依人的女孩菲菲有过刹那的心动,怎奈我不安分的念头刚一萌芽,就被公主扼杀在摇篮中,用一根头发。她像一个武功盖世的高手,将我的毫厘非分之想,用拈花柔指轻易拂去。又或者,是她的闺蜜或者哪个女邻居掉在我家,我不小心蹭到衣服上,或是挤公交车时粘上的。我思来想去,悟不出个所以然。总之,我冤!

总之,她不信。她已经判定我有罪,无论我如何辩解,也是罪无可恕。她开始对我实施高压政策,企图逼迫我,让我精神崩溃,继而坦白交代。

从一睁眼起,她就没给我好脸色看。她像一个受尽婆婆和小姑虐待的童养媳,将前世今生的委屈和愤懑都写在脸上,并将深仇大恨全盘泼溅在我身上。早餐的稀饭是夹生的,咸菜咸得苦,青菜淡如水,我都忍了,身为一个大男人,除了生死,其他皆为小事。从前彼此都约定,在家都轻手轻脚,互不干扰,自从发现那根头发后,我的耳中便不时出现“咚”的一声。她见我打死也不承认,便将满腹仇苦发泄在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上,咚,咚,咚……家中的猫也不得安宁,她不时飞起一脚,将无辜的猫踢得老远,猫咪间或发出一声惨叫。

此前睡眠极好的我,而今时常提心吊胆,唯恐从哪个角落传来“咚”的一声,撕裂我的美梦。为此,我患上了神经衰弱,整夜整夜地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发。然而我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她成天要我交代头发是谁的。说实话,倘若我真知道头发是谁的,我一定二话不说,立即招供,可我真不知道,总不能随便揪一个女人来栽赃陷害吧。这不厚道。我不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但我是一个好人。

她见审讯无果,便开始向同事打探我的行踪,我出差时所有同行的女人都成为她怀疑的目标。她像侦探一样详细审查我的机票、住宿和餐饮发票、行程安排、会议纪要等,怎奈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她又翻查我的相机,察看上面有无可疑的女人同我合影,只可惜又让她失望了,我心无旁骛,只照风景。她揪不出一丝破绽,极不甘心。她认定我是一只有缝的蛋,必定被苍蝇叮过。

那年冬天,我的嘴唇干裂,于是我咬伤了自己,咬破的嘴唇被她怀疑成同人亲嘴时的罪证。我哑口无言,哈哈大笑。

她甚至监控了我的QQ号,看到我和一个女人同时在线也怀疑我们有染。后来,我卸载了QQ、微博和微信,几乎与世隔绝。在她看来,我的手机像一记重磅炸弹,内里一定藏有一个惊天的秘密。抑或,这个秘密就藏在那根头发里。

我加班时,她阴阳怪气地说“好好陪客”;我有饭局时,她千叮万嘱“记得戴套”;我还得经常在手机上给她发坐标,发过去了,她仍不信,称坐标也可以造假。我无言以对。

她像一个疯子,我也快被她逼疯了。

一个寻常的午后,魔怔数日的我恍然大悟:她煞费苦心地怀疑我在外有“情况”,在我的一件毛衣上发现了一根长发后,她心头的悬念终于尘埃落定,原来,她要的就是一个结果。这根毛发让她心安,让她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这根毛发给她自信和希望,为她枯燥无味的生活平添无尽的乐趣。

一地残阳。

青丝如血。

回家的路上,我听到地铁上传出报站员甜美的声音,下一站,八宝山。

当我做个好人时,没有人关注我;当我的故事被人添油加醋渲染得有声有色时,我走到哪里,都感觉有一股异样的目光追随着,我仿佛戴着一顶绿色的高帽子,很快成为同事和朋友们的焦点;她狐疑的神色亦如影随形,无时无刻不在怀疑我,我濒临崩溃的边缘。

我深知家丑不可外扬,但我总得为自己找个出口。我向发小倾诉,发小捅了我一拳,一定是你小子在外面风流快活,你就承认了呗,看她能把你咋的。

我喝得烂醉如泥,吐得一塌糊涂。我喝下去的是烦闷,吐出来的是苦水。没有人能理解我,所有的人都认定是我的错。发小的女同伴开车将我送回家,刚好被她作为把柄,对我连夜拷问。我直言相告,无奈我酒后吐出的真言被她当成一个屁。凡是母的雌的都是她的敌人,她准备好刀和戟随时要同她们一番恶战,可最终落败的只能是我。我缴械投降了,她却不依不饶,誓将我赶尽杀绝,并牢牢钉在耻辱的十字架上,忏悔一生。

已经戒烟十几年的我开始疯狂吸烟,有时一天抽两包。我想尽办法折磨自己,也许,我的痛苦能减轻她心里的疑窦。我在缭绕的烟雾中重新审视我和她的这段婚姻。从前我们过得极度清贫,辛辛苦苦地攒钱买房、买车,齐心协力抚养孩子,我们勤勤恳恳地上班,老老实实地做人,从不坑人,从未做亏心事。我也曾意气风发,心比天高,我是一只大鹏鸟,她却生生折断了我的翅膀;我是一匹千里马,她却非要将我扔进沙漠。于是,我认了命,老实度日,发了小财,也发了福。幸福仿佛在向我招手,抛着迷离的媚眼。活了近半辈子,虽不是顺风顺水,倒也平安无事,没有大起大落、大风大浪,命运于我,是公平的、垂青的。正当我预备平淡地走完余生时,上苍在我们平静的生活中投进一根来历不明的黑发,此后的日子便鸡飞狗跳、一地鸡毛。

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有问题。他们的理由是,一个女人不会随便怀疑一个没有前科的男人。我没有任何前科,但百口莫辩。

焦头烂额的我曾看过心理医生,但再好的心理医生也无法拔除我心底那根头发,它已然变成了一根利刺,时时扎痛我的身心,扎得鲜血淋漓。

她明显老了十岁。她和我一样悄然生出了白发。看着她憔悴得不成人形的模样,我也心疼,却无能为力。我不怪她,只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辜与无能,我就是你们唾骂的可怜又可恨的男人。

去做DNA检测吧。

她说出这句话时,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只知道可以为孩子做DNA鉴定,从不知晓头发也可以做。一定是她的哪个闺蜜出的主意,否则,凭她的智商,绝对联想不到这种高科技。

为一根头发做DNA的感觉,就像她指着我的孩子对我说,这孩子不是我亲生的,到底是你和哪个野女人生的?我觉得十分滑稽,又莫名地感觉新奇与刺激。

我也很想知道这根头发到底是谁的。那么,就让高科技的DNA来回答吧。

她将那根头发精心地放置在她的首饰盒内。那是一只祖传的木匣,她母亲在她出嫁前郑重地交给她的。木匣至少是明清时代的,盒面雕刻着镂空的鸳鸯戏水图,如今想来,这幅图倒像一个极大的讽刺,“鸳鸯”二字中藏着“怨”和“央”二字,你们一定没注意。她视这个木匣如同生命,将平时舍不得戴的金银首饰珍藏在里面,此刻她最珍爱的木匣里却放着她最忌讳的一根头发,这不能不让人啼笑皆非。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衣着鲜亮,雄赳赳气昂昂一起奔向司法鉴定中心,她紧搂着那个盛了头发的稀世珍宝。我恍惚有一种错觉,我们不是去做鉴定,而是去结婚。

鉴定中心的办事员一听我们的鉴定理由顿时笑了,他称婚姻不是过家家,只听过结发的没听过验发的。在她的强烈要求下,他才接受了我们的鉴定要求。那根带着毛囊的黑色长发被办事员收走了。她一再嘱咐,千万别把这根头发弄丢了。办事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的脸倏地一热。

办事员还称,需要拿她的头发作比对。她犹豫片刻,决绝地当场拔下几根枯黄的头发,递给办事员。那一刻,我心里的那根刺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是我的结发妻子,我们本应恩爱两不疑,如今竟恶语相向,几欲对簿公堂。是发之错,还是人之过!

走出鉴定中心,我长舒了一口气。外面的空气真新鲜啊,昔日的雾霾也变得如此可爱。我觉得自己就快要解脱了。这段时间我一直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囚禁于伸手不见五指的牢狱,若非DNA鉴定,我将被判处终身监禁,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我想,我就快刑满释放、重见阳光了。可是,我究竟犯了什么罪?

我们为头发做DNA检测的事传得比雾霾还要快。很快,连物业公司的保安、单位门口卖煎饼果子的大妈、隔壁小区收废品的大爷、跳广场舞的老太太们都知道此事。他们纷纷成为正义的化身、道德的卫士,一身正气地来教导我们:

信任是双方的,你们夫妻都有责任。

一个巴掌拍不响,各打五十大板。

你一定有过不良记录,不然她不会随便怀疑你。

无风不起浪,多找找自己的原因吧。

她因为太爱你了。没有安全感,何来的信任?

世上哪个男人不偷腥?大方承认了吧,以后老实过日子。

不知哪位好事者将此事发布到了网上,于是,世界更加奇妙和热闹。来自亲朋、同事以及网络四面八方的各种杂音纷纷传入耳中:

一定是男人早就想离了。

是女人设的套吧?说不定女人早出轨了。

这种只会瞎怀疑的蠢女人,活该没人要!早离早清净!

心灵忠诚就不错啦,肉体忠诚太不现实了。

验DNA得多少钱啊,得大几千吧?败家娘们,钱多了烧的!

这和亲子鉴定一个道理吧。要是女人被男人拉去做亲子鉴定呢?

……

我晦暗无光的世界骤然变得五颜六色。网络上分成两派,男人嫌女人多疑,女人怪男人偷腥。身为当事人的我,突然可以置身事外,乐此不疲地旁观着一幕幕闹剧,看他们打得水深火热,杀得热火朝天。一根头发竟可以引得全民狂欢,岂能不快哉!

小区门口,一对小青年正为我家的一根头发掐架。

送去检验的真是头发?会不会是那里的毛?男人意味深长地说。

女人啧啧道:这女人太聪明了,等哪天我想和你离婚了,我就随便捡根头发去做DNA!

好,明天就离!

不用等到明天,现在就去!

去就去,谁怕谁!

不去是孙子!

男人和女人吵着吵着就火了,眼看快要打起来,好心的邻居将他们拉开了。我默默地离开人群,不知该去哪里。

等待DNA结果的日子是一场漫长的煎熬。没有鉴定中心的宣判,我将永远无法洗脱自己的罪名。可万一鉴定结果下来,我真的可以无罪释放了吗?那根头发到底是谁的?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往后的日子该如何继续?我不敢去想。生活就像一部云谲波诡的电视连续剧,而我是一个蹩脚的编剧。我像一个打了鸡血的斗士,在外和同事、社会战,在家同她战,我挥舞着长矛和坚盾,我自相矛盾。我如同一只困兽,困了,累了,却无法结束这场战役。她像一头狂怒的狮子,时而又变成一只暴烈的老虎,逼迫我臣服于她的淫威,我就像她养的一条狗,最好逆来顺受。当她再一次追问这根头发的主人时,我实在忍无可忍,挥拳砸破了一扇窗户,我用鲜血淋漓的拳头作最后的抗争。我在弥漫的重重雾色中奔逃,一任鲜血流淌。

很长一段时间,那扇窗框一直空着,冬天阴险的风呼呼地灌进来,似刀子割。我习惯坐在窗边,吹着凉风,让头脑清醒。这场突如其来的头发事件令我的精神患了脑震荡、心肌梗塞、手足麻木、半身不遂,我不知未来的后遗症还将持续多久。

母亲曾说,心里有了沙子,就把它养成珍珠。母亲还说,婚姻就像沙子,抓得越牢越容易失去。我在围城里小心翼翼,轻拿轻放,却终究还是握不住一粒沙,也丢了最宝贵的珍珠。

婚姻是聪明人的游戏。我和她都不谙熟游戏规则,仓促登台,笨拙地上演了一出拖沓冗长的《福尔摩斯》和《洗冤录》,最终被观众轰下场。我们狼狈地闪躲着番茄和臭鸡蛋、口水和矿泉水瓶,落荒而逃。

那根头发,是压倒我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天下着大雪,我和她一起去取DNA鉴定结果。司法鉴定所是她找的,她担心我托关系,影响鉴定结果的公正。她还担心我将头发换掉,所以一天二十四小时严格看护着木匣,吃饭睡觉都不离身,又像镖局的镖头一样将这根头发庄严肃穆地押送到鉴定机构。

最值得期待的一刻终于到来。鉴定员将报告单递到我手上,却被她飞速抢了过去。她颤抖着手拆开,看完后沉默良久,又默默地递给我。

我接过,一字一句地读。鉴定结果是:那根头发是她的。没错,那根头发是我妻子的。她曾经是我的公主。

我哈哈大笑,她却抱着鉴定结果,哭了。

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她歇斯底里地号哭着。

没错,怎么会错呢?鉴定机构对面就是民政局。几分钟后,我将会和她出现在那里,在一个本子上盖上一枚血红的大印章。听说现在离婚证也是大红色的了,工本费好像只要九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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