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短篇小说·四丫头/著
一个毫无征兆的日子,母亲突然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临行前想起什么,抓住我的手说,囡囡,快走!
去哪?我莫名其妙。
我妈走了!
走了?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便问母亲,你哪个妈?
母亲吼道,我只有一个妈!说完,眼泪涌了出来。
母亲和我乘一辆出租车赶到长途汽车站,一打听得知前往外婆家的汽车还得等半小时,母亲果断地上了一辆黑车。黑车的价格比汽车票贵了十倍,我惊讶地望着一向节俭的母亲,她脸上挂着泪痕,一言不发。
三个多小时的行程中,母亲始终表情严肃,呆呆地望着前方。我不敢打搅她,只试图从记忆中打捞起关于外婆的点点滴滴。
外婆生了三个儿子,一直渴望要个女儿。她五十岁生日那天,窗外下着鹅毛大雪,所有的人都在为外婆庆生。外婆起身,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还未落座,便慌乱地放下酒杯,没来得及披上外衣,径直冲到门外,只见屋檐下放着一个红色包裹,被化掉的雪濡湿了。打开一看,一个唇红齿白的婴孩躺在里面,睁着纯净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外婆。外婆二话没说,抱起孩子就往家里跑。家人阻拦着,说是万一碰到个残疾咋办,外婆喝道,这孩子同我有缘,她是老天送给我的礼物,是好是孬我都要了!外婆在家从来说一不二,因此,尽管外公和她的三个已成年的儿子极力反对,外婆还是坚持收养了这个女婴。没错,这个女婴便是我母亲。
母亲在外婆所住的村子里一下车,便向外婆家狂奔,我紧赶慢赶才追上她。一进客厅,母亲扒开壅塞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一看到躺在地上的外婆,双腿一软,扑倒在外婆身上,哭得浑身抽搐。
待稍清醒时,母亲质问大舅,为什么将娘放在客厅冰凉的地上?大舅说,你去了城里这些年,早忘了农村的规矩,亡人是要安置在客厅的地上的。母亲这才罢休。二舅扶起母亲,告诉她,娘这两年老年斑日渐增多,自认为去日无多,便敞开肚皮胡吃海喝。她酷爱吃鸡,那日啃鸡翅时,被一块鸡骨头卡住了喉咙,吞不下去也咳不出来,痛苦地翻着白眼。他们想尽办法也无济于事,想将她送往医院,她摆摆手,并指着枕边的寿衣,仰躺在床,不久便没了气息。他们立即通知城里的妹妹,商量老人的后事。
母亲不顾亲戚的劝阻,坚持在外婆面前跪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第四天,母亲饥困交迫,刚打了个盹,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饿了。母亲吓坏了,努力睁开眼,见是外婆,她竟坐了起来,正用手去拿舅妈为母亲送的饭。母亲以为是做梦,哭着说,妈,您是不是在托梦给我?女儿没能尽孝心,让您饿着了。女儿太不孝!女儿来迟了……
一记“栗子”敲在母亲头上,如一记电光击中母亲,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从前外婆打母亲都是用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处敲打她,俗称“吃栗子”。母亲这才醒悟不是做梦,她哆嗦着问,妈,真是您?您还活着?
外婆嗔怪着说,那只鸡没吃完我死不瞑目啊。快给我端饭,我饿死了。
母亲忙不迭地将饭捧到外婆面前,并准备一勺勺地喂她。外婆一把抢过勺子,猛嚼了三大口,说,我又没病,哪要人喂?
那天,母女俩又哭又笑地合吃了一碗饭。吃完,两人又拉起了家常,我百无聊赖地在一旁边玩边听。外婆说,其实,我这不是第一次死啦。
母亲愕然。外婆凝神目视远方,陷入漫长的回忆之中。
20世纪50年代中期,外婆生了三个儿子后,年仅二十六岁。一天,她抱着出生不久的三儿子从地里回来,一推房门,见自己的老公和一个女人,赤身裸体扭在床上。外公和女人慌乱地穿衣,外婆抱着儿子一声不响地看着,直到他们都穿好衣服,外婆又不声不响地走出房门,自始至终未吐一个字。
外婆不吵也不闹,直接找到了村委会,要求和外公离婚。那个年代,离婚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村支书还从未遇到过这样棘手的事。当晚,他带着外婆来找外公,外公早已躲得无影无踪了。
外公当了两天缩头乌龟后,被村支书从邻村的张寡妇家揪了出来。村支书劝他向外婆道个歉,以后老实地过小日子。外婆坚决不肯饶恕他,并让他带着他的姘头尽早消失,免得脏了她的眼。外公舍不得这个家,毕竟有吃有喝生活安逸。外婆说,你不走我走。
当晚,外婆不顾所有人的阻挠,毅然离家,撇下三个儿子。
外婆一走,可就苦了外公。他一人既当爹又当妈,烧火洗衣,端屎倒尿,不出三天,就叫苦连天。那个小姘头帮了半天忙,受不了苦,扔下他一人,远走高飞。三天后,外婆衣着鲜亮出现在外公面前,问他,知道错了吗?
外公扑通一声跪下,老婆啊,我对不起你们,我错了!外公边忏悔边猛扇自己的耳光。
外婆说,这次是个警告,要是再犯一次,我绝不饶恕!
讲到这里,母亲好奇地问外婆,那时您真原谅爹了?
外婆道,出走的那三天,我一刻也没睡着过,我经常在家门口晃悠,偷看三个娃。那天,我提着一瓶“敌敌畏”到家门口,准备见他们最后一面就去西游,药瓶刚到嘴边,就见你三哥正用手去扒一锅滚开的水,那时他还不到一岁。我啥也来不及想,冲上去抱住他,不然你三哥可能小命不保。你爹扔下你的三个哥哥不知去了哪里,家里乱得像猪窝,脏衣服扔得遍地都是,垃圾发出的腐臭味让人呕吐,猪饿得嗷嗷叫,狗瘦得皮包骨,鸡飞狗跳,屎尿成河,三个孩子也是邋里邋遢的。我当时就哭了,抱了老大抱老二,放下老二又亲老三。我给老二洗澡时,圈里的那头母猪还龇牙咧嘴地冲老三直叫唤!我吓得赶紧抱过老三,想起邻村的婴孩被母猪吃掉的惨剧,更是后怕。这个家一天也少不了我啊。于是,我将那瓶“敌敌畏”埋进了土里,也将你爹的破事埋进肚子里。
母亲听完,搂着外婆感慨万千。
母亲说,妈,您不会死,您一定会活到一百岁。不,一百五十岁!
外婆笑道,要那么大寿干吗?我今年八十一岁了,活到我这把年纪,该享的福都享尽了,多活一天都是赚来的。
外婆死而复生的事很快传遍全镇,一位算命先生对外婆说,您老寿大,还能再活一二十年。邻居也纷纷称外婆是“菩萨”再世。
外婆是一名医生。曾祖父是乡村名医,他的医术本是传男不传女。好学的外婆时常趁他不注意,偷学医术。后来,曾祖父见她聪敏好学,索性破了旧习,潜心教她医术。怎奈战火纷飞,曾祖父英年牺牲于战场,且当年遭遇自然灾害,患口腔疾病的病人不计其数,外婆小小年纪便做了一名乡村医生。
我出生不久,便随父母去一座大城市生活。依稀记得大约十岁那年,母亲带我回娘家,一家人正在客厅吃早餐,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突然闯进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外婆立即放下碗筷,走上前扶他起来。男人不肯起身,只用手指着喉咙,却发不出声,面部扭曲。我以为他是哑巴。外婆让人将他搀扶起来,随即进了房间,取出一个药箱。外婆让男人坐定,又示意他张嘴,男人顺从地张开嘴,表情十分痛苦。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期待而又疑惑地盯着外婆。只见外婆从药箱里取出一根筷子,筷子上绑着一小块瓷片,她将瓷片插进一只透明的小瓶内,并以极快的速度将筷子捅进男人嘴里。男人啊地叫出声来,不一会儿吐出一口污血。外婆又递给他一杯温水,他喝下后,不久便跪地,开口叫道,菩萨!
我们都大惊失色,外婆用一根小小的筷子,竟能让一个“哑巴”开口说话!男人的家人更是要向外婆下跪,外婆硬拉他们起身。
外婆笑着将几个白色的药包交给病人,并详细交代服法。男人及家人不住地谢恩,并向外婆递过一包红糖、一挂腊肉、一盒麦乳精,外婆拒绝了。男人坚持要外婆收下,外婆只象征性地收下了红糖。男人又将腊肉和麦乳精往外婆手里塞。外婆拗不过他,只得收下了腊肉,又指着麦乳精说,你家孩子还小,快留着给孩子喝吧。男人一家连声感谢。离开前,男人又跪下,朝外婆郑重地连磕了三个头。
几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个男人患的是扁桃腺炎,俗称“蛾子”。那时农村人缺衣少粮,普遍都患有这种病,外婆用冰片、硼砂治好了方圆数百里的乡亲们。外婆治疗的方法很简单,主要工具是一根筷子,上面绑一块瓷片,瓷片很尖利,用白瓷碗的碎片做成,对碎片的形状要求很高。我亲眼见过外婆将一只被二舅摔破的瓷碗扔在地上,并仔细挑选合适的瓷片,又精心打磨好,才在筷子上绑牢。外婆将绑有瓷片的筷子插入病人口内,刺破化脓的伤口,随后用祖传的秘方消炎。外婆的药箱也是她自制的,一个木头箱子,里面分出许多格斗,镊子、银针、酒精等分门别类,放得井然有序。全家所有人的病,外婆都可以手到病除。外婆的药箱是我们的禁区,任何一个孩子都不可以碰触。儿时的我们,总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外婆,那个木制的药箱也成了我们眼中的圣物。
除了看口腔科,外婆还兼治小儿惊风、口鼻歪斜和痢疾等。那年我回乡,途经一座坟墓,受了惊吓,全身冷得直哆嗦,俗称“打皮鼾”,外婆用“爆灯火”的方法将我治愈了。时值隆冬,天色晦暗,外婆取来一盏清油灯,将一根青棉线在油灯里浸染后点燃,借着火光,外婆将一支银针对准穴位扎下去,快、狠、准,一针下去,疼痛减轻了许多,不久便痊愈了。
久而久之,外婆高超的医术被众人交口称赞,方圆几百里的村民将她奉为神医。外婆姓王,解救了不少患者,且收费低廉,遇上贫困家庭甚至干脆免费治疗,因此被人敬称为“王大善人”。
我在一旁听外婆讲故事听得入了迷,便问外婆,外公呢?
母亲忙捂住我的嘴,外婆却拉过我的手,说,这个死鬼啊,做了亏心事,早翘辫子咯。
外婆说这话时,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表情淡然。
外婆是童养媳,十岁那年,曾祖父去世了,她被曾祖母卖到了婆婆家,时常遭婆婆毒打,比她大六岁的外公也经常欺负她,从床上拖到床下来打。起先外公家还算富裕,后来外公成天游手好闲,流连于赌场,将家产输得精光,气死了他娘,他爹也气疯了,一年四季披着条麻袋、扛着几十个包游街串巷,见到年轻的后生就追着打,边打边骂,不成器的畜生!
外婆接连为外公生了三个儿子,外公也稍微收了心,做起了小本生意,勉强维持一家五口的生计。在乡下,养猪对乡下人来说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那年,外婆让外公去集上买一头仔猪。外公清早出门,直到天擦黑了还没回家。外婆左等右等,终于在村里的“二杆子”李四家搜到了他,他正在麻将桌上战得昏天黑地。外婆揪着他的耳朵将他从牌桌上拉回家。外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胆小怕事、任人欺侮的小媳妇,自从婆婆去世、公公疯了后,面对不成器的丈夫,她不得不用羸弱的身体,硬撑起这个家。
一回到家,外婆就问,你买的猪呢?
外公将一头瘦得皮包骨的小猪仔牵到外婆面前。外婆在猪仔身上摸了几下,冷笑着说,这是头病猪,活不了几天。你这点小把戏莫想瞒得过我这个医生。
外公耷拉着脑袋,老实承认他将钱拿去赌博了,输得精光,只好找隔壁王二麻子借了钱买了一头病猪。
外婆说,那一年,他们一家五口吃了一整年的蔬菜,吃得全家人面黄肌瘦。
外婆还说,外公喜欢喝酒,一喝酒就胡乱打人,打了儿女还打老婆。有一次,他将自己灌得烂醉如泥,身强力壮的他拖过外婆往死里打,可怜外婆势单力薄,朝外公踢、打、踹、咬都无济于事。三个儿子想上前拉扯,又畏惧外公的淫威。时年六岁的母亲冲出来,用弱小的身躯挡在外婆面前,朝外公叫道,你要再打我娘,我跟你拼了!
外公愣住了,他没想到挑战他权威的,是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不足一米的女娃!外公收了手,又向年幼的母亲重重踢了一脚。母亲强忍着泪,怒视着他。后来,他甩了甩手走了,像一只落败的公鸡。
外婆感动地将母亲拉进怀里,不顾自己身上的伤,找出药箱为母亲敷药。从那以后,外婆更疼爱母亲了,她时常在邻居面前感慨,亲生的不如抱养的好啊。
外婆最疼爱的女儿,却差一点离她而去。那年冬天,雪深一尺。外婆出诊回家,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女儿了。大儿说,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将妹妹抱走了,自称是她娘。
外婆一听,水都顾不上喝一口,背上药箱就往外跑。当外婆追上自己养了八年的女儿时,双腿已经快失去知觉了。
女人跪在外婆面前,称自己从前犯了错误,现在成了家,生了儿子,唯独缺个女儿,乞求外婆将女儿还给她。外婆详细询问了女人的境况后,心中有了底。
把女儿还给你之前,我得检查一下她的病。这八年多来,她一不舒服我就替她检查,不敢有半点疏忽。
说罢,外婆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又脱下汗湿的外衣,打开药箱,取出一枚银针。银针发出明晃晃刺眼的光,母亲疑惑地盯着外婆。外婆飞快地向她使了个眼色,母亲心领神会,扮了个鬼脸。
外婆将细长的银针向母亲扎下去,母亲立即口眼歪斜,浑身哆嗦,嘴角流着涎水。女人一看,迟疑着,半天不敢近前。
你还要把她领回去吗?当年你把她一个人丢在雪地里,她快要冻死的时候你怎么不要她?她饿哭了的时候你怎么不要她?现在日子好过了,想儿女双全?世上哪有那么美的事?我当医生还有些积蓄,还可以为她多准备些嫁妆,你能给她什么?她病了你能做什么?又像当年一样把她扔掉?记住,老天是长了眼的!
外婆说完,一手抱母亲,一手背药箱,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将瞠目结舌的女人远远甩在了身后。眼看远离了女人的视线,外婆将母亲放在地上,问她,刚才那个人是你亲娘,你跟她走还是跟我走?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母亲狡黠地说,当然跟你,不然我又犯羊痫风了谁来治?说完,又变成口眼歪斜状。
外婆一记“栗子”爆在她头上,嗔怪道,臭小妮子,装得倒挺像!
外婆每每提到母亲时,总是一脸的甜蜜,转瞬,一想到外公,又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外公后来多次上张寡妇家去偷腥,她都看在眼里,气在心上,好几次想将埋在土里的那瓶“敌敌畏”挖出来一口气喝尽,看到三个儿子却又心软了。为了三个儿子和后来抱养的女儿,她忍下这口气,这口气一忍就是四十年。不料,外公却因一件小事同老哥们儿王二麻子拌口角,咽不下这口气,一命归了西。
送外公入土的那天,外婆在外公的遗体前又哭又笑,她骂道,你这个死鬼,我为这个家都忍了四十年了,你怎么就是忍不下这口气呢?
外婆想将外公葬在祖坟旁,却遭到亲戚们的一致反对,声称外公这个败家子不配进祖坟。若外公不葬进北边的祖坟里,只能葬在南边的乱坟冈。外婆大怒,称若不让她男人进祖坟,她背他去!
就这样,外婆一个扛住所有的压力,将外公风风光光地葬进了祖坟里,还用当医生赚来的钱,为他立了一座上好的大理石墓碑,每年都会带上外公生前喜爱的好酒好肉前往祭拜,每次祭拜都像个疯子一样,哭了笑,笑了哭。
那一次,母亲带着我,在外婆家住了三天,便匆匆赶往城里上班。母亲也像外婆一样,又哭又笑,笑的是,外婆活过来了,哭的是,每次分离都像是永别。
外婆自打那次起死回生后,便预感到去日无多,于是备好了寿衣,买了上等棺木,只等入土为安。孰料,她一活就是十年,且十年内耳不聋,眼不花,思维敏捷,精神矍铄。村民都视外婆为活菩萨,村里的婆婆妈妈、家长里短、红白喜事都来找外婆解决,谁家的婆媳吵架,谁家死了牛,谁家两口子闹离婚,都请外婆来公断,外婆俨然成了一村之长。为此,村长开着玩笑说,要不这村长让给您老来当。外婆笑称,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天不怕地不怕,不过是替阎王老子来多管闲事。
清官难断家务事。一天,九十余岁的外婆和六十多岁的大儿媳妇为一点小事争执起来,吵得不可开交,大儿媳骂她是“老不死的”。外婆一气之下,找到当年埋“敌敌畏”的地方,几铲挖下去,竟真挖到了一瓶黑色的液体。她拧开瓶盖,当着大媳妇的面,猛喝下一大口。全家老少吓坏了,急忙将她送往镇医院。不料,镇医院的医疗设施太过简陋,根本无法为老太太洗胃,舅舅们只好将她运回家,听天由命。老太太没了鼻息那一刻,大舅高举拐杖要同大舅妈拼命,被人拉住了。
事隔十年,母亲又带着我,来到外婆的遗体面前。外婆静静地躺在地上,皮肤上虽有皱纹,但面色红润,全然不像一个九十岁的耄耋老人。母亲边啜泣边替她擦去嘴角残留的农药痕迹。
外婆的棺木和寿衣等都已齐备,万事俱备。舅舅们提议第二天就将母亲下葬时,母亲坚决反对。母亲称,上次娘三天后活转过来,这次无论如何也要等到三天后再下葬。三舅表示反对,母亲义正词严地质问道:当年要不是娘,你这条命不知还在不在!三舅自觉理亏,不敢多言。
母亲又在外婆面前跪了三天,每天都换上几道香喷喷的佳肴,都是外婆平时喜欢吃的。菜凉了又嘱咐舅妈们热好,只待外婆一醒过来就能吃上热饭。然而,这次母亲失望了。
第四天,外婆即将被装进沉甸甸的棺木里,母亲挡在棺材面前,哭喊着死活不让舅舅们抬外婆进去。后来,听说大舅妈准备上吊,大伙又去救大舅妈,一家人乱成一锅粥。
外婆下葬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清早便抬着棺木,前往南边的坟地。一度哭晕的母亲,突然连滚带爬地冲上来,拍打着棺木说,停下来!我娘没死,我娘没死!
母亲强令队伍停下,并称昨晚梦到外婆说想吃鸡。三位舅舅试图将母亲拉开,母亲牢牢地抱住棺木,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要不停下,我就一头撞死!
棺材一放下,母亲就用力推开黑漆漆的棺材盖子,重新见到了外婆。大雨和母亲的眼泪洒到外婆脸上、身上。母亲不知哭了多久,一直哭到绝望。
好冷啊。
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雨声很大,那句话却非常清晰。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他们先望望其他人,最后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黑色的棺材上。
娘!娘!
母亲对着棺材呼唤着,用手拂去外婆脸上的水滴。外婆缓缓睁开眼,又艰难地坐起来。
诈尸啊!几个抬棺的小伙子吓得屁滚尿流,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娘,我就知道您没走!母亲抱着外婆喜极而泣。
外婆拍了拍身上的雨水,说,这身衣服真难看。
母亲哭笑不得地说,人家买衣服都得先试,您这是连寿衣都试过啦。
这一次,外婆又去地狱巡视一番,见那边无趣,自个儿悄悄溜了回来。我救过不少人,阎王爷不收我。外婆说。
九十多岁的外婆,活转过来后也不清闲。年轻时一把屎一把尿将四个儿女拉扯大,如今老了也闲不住,自告奋勇要帮儿子们带孙子。孙子有了曾孙,她又右手抱一个,左手牵一个,从村头游荡到村尾,看俩老头儿下棋,听妇女们唠嗑,观几只猫儿打架。
外婆对三个儿子以及后来抱养的女儿一视同仁,从不偏袒谁。那时虽缺衣少食,外婆却从没让儿孙们饿着,反倒用为数不多的粮菜做出了可口的饭食。备好了饭菜,她都是将四只一模一样的碗并排放好,然后在每只碗里盛上同样多的米饭。外婆除了挣些出诊费,还做得一手女红,儿孙们的衣鞋都是她一手缝制的。外婆极爱干净,将自己收拾得十分体面,邻人夸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苍蝇都站不住脚”。外婆家里拾掇得齐整,桌椅板凳、各个角落都一尘不染。添了孙子后,她夏日时常为孙儿们打扇驱蚊子,一扇就是一整晚。三表哥五岁的儿子非常调皮,一次爬进鸡舍内想自己孵蛋,结果沾了一身鸡屎,外婆将他拉出来,毫不嫌弃,还帮他洗澡。二舅偏爱男孩,为此,外婆批评了他许多次。外婆说,女人来这个世上天生就是受苦的,而男人是来享福的,所以,男人更要对女人好一点,没有女人受苦男人哪来的福享?
一次,二舅背着他的女儿,将满满一碗鸡汤拿给儿子吃。外婆得知后,怒气冲冲地来到二舅面前,操起那碗鸡汤,摔得粉碎,然后扬长而去。二舅追上外婆想理论一番,外婆说,你娘是童养媳,从小受尽欺压,见不得女人被欺负!她大步流星,将二舅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待二舅赶上后,她又补充道,你们的小妹虽然是捡来的,但她比任何人都要孝顺我。要不是她,你娘我早就入了土!
在所有人眼中,外婆是不会死的,但那一年,她却闹着非死不可。
外婆最好的伙伴是邻村的陈奶奶,也是童养媳,比外婆小五岁,或许是同病相怜,外婆同她格外亲密。外婆九十四岁时,陈奶奶因病撒手人寰,外婆老泪纵横,穿着寿衣为她送行,并坚称要同她一起走。那次,外婆哭得背过气去,虽然被抢救过来,但元气大伤,一病就是三个多月。
这场病耗费了舅舅们上万元钱。这笔钱对于身为农民的他们不是小数目,为此,他们怨声载道。耳明心亮的外婆自然是懂的,她想搬出舅舅家,去住敬老院。母亲得知后,匆匆赶回来,将两万元钱交给母亲,并将三个舅舅怒斥一通,这场纠纷方才平息。
外婆却坚决去了敬老院,称不能拖累后辈们。她将简陋的药箱带到了敬老院,时常帮老伙计们看一些小病小痛的,加之性情温和,走到哪儿笑声就到哪儿,倒也同他们相处得其乐融融。
母亲曾问过外婆,恨不恨生性风流、还犯过错误的外公。外婆说,怎么不恨?这个死老头子从前丢下我不管不顾,现在又抛下一个大家去下面享福。我早活够了,又死不了哇。
两行老泪顺着外婆爬满皱纹的面颊淌下。外婆真的老了。岁月没有偷走她的年轮,却在她生命中刻下一道道伤痕。母亲也老了,白发日益增多,她抱着外婆说,娘,您积了大德,老天也感动了。您一辈子都不会走,我一辈子都陪着您。
傻孩子,我不陪你们啦,我要陪那个死鬼去。
第二年,全国统一实行火葬政策,农村也不例外。外婆得知这个消息后,急得一夜白头,从前她的头发只偶尔见到两三根白发。她迫切地想住进棺材里,和外公葬在一起。
那天是外婆九十六岁的生日,舅舅们特地将外婆接回家团聚。晚饭时间到了,餐桌上齐齐整整摆满一大桌菜肴,全家人正准备开饭,忽然发现老寿星不见了。一家人慌了,忙四处寻找,却遍寻无果。母亲心头一动,一口气跑到南边外公坟头,发现了满头白发、身体佝偻的外婆,她木桩一样立着,手里拎着一瓶“敌敌畏”。
外婆执意要留在外公身边,喝了“敌敌畏”一了百了,母亲和三舅强行将她扛回了家。外婆回到家不吃不喝,光怄闷气,还一拐棍砸烂了政府送的陶制骨灰盒。
那次,外婆患上了心脏病,去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最后还是活着回来了。家人又是虚惊一场。
谁也不相信外婆会死,孩子们同她亲密无间,喜欢叫她老妖婆、老巫婆,她也从不生气。自她八十一岁第一次险些去了至今,其间陆续走了好多人,除了老人,还包括一些中青年、婴孩,有病死的、意外死的,也有无疾而终的。外婆说,我死着死着就死习惯了,反倒不怕死了。老天爷一定是糊涂了,把我这个老太婆给忘了。
同她一起进敬老院的老伙伴们相继去世,只剩下她一人倔强地活着,她顿觉无趣,心里也空落落的,没了指望,便不吃不喝,一心求死。医院为她做了各种检查,也查不出什么病,相反,她身体的许多项指标比年轻人还正常,医生直称外婆是个奇迹。
这一次,外婆将自己饿了七天,依旧没死成。这次绝食于她更像一次辟谷,反倒令她的身体更健康了。
外婆终于信了命,相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么就安心享福吧。这九十多年来,她受了太多的苦,如今也该好好享福了。想通后,外婆便敞开了吃喝,偶尔喝点小酒,打打太极,养养花,种种菜。母亲还带她去看海。这是外婆生平第一次看海,她激动得像个孩子般手舞足蹈,一整晚都坐在海边,听海浪,看星星。
当晚,外婆受了风寒,回去住院一周。母亲后悔不已,外婆却异常兴奋。回来后,外婆郑重宣布,我死后,一半骨灰同老伴埋在一起,另一半撒进大海里。
母亲哭着说,娘,您永远不会死。人常说九死一生,您死不了,您一定要活成个老精怪,看儿孙满堂,抱孙子、曾孙……子子孙孙,生生不息。
外婆笑道,凡事不要太满,满则亏。我不要求长命百岁,只求活一天算一天,活一天赚一天。
外婆称自己属猫,共有九条命,这九条命一用完,她就真的要走了。她每“死”一次,就将一块白瓷片钉在她住的老屋卧室的土墙上,已经钉了八块了。我们已经记不得外婆到底“死”过几次了,她在客厅的地面上也躺过许多次,外婆言之凿凿称总共八次。
外婆九十九岁生日那天,同我们有说有笑,中午吃饱喝足了,在躺椅上打了个盹后,睡过去了。舅舅们将她在地上放了三天,她却再也没有醒过来。她永远睡过去了。
我们终于信了,外婆真的属猫。也许她上辈子就是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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