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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忧伤的沙尘暴

时间:2024-05-04

杨献平/著

1. 年龄的忧伤

2004年春节,在老家,正在和面的母亲忽然说:过了这个年,你就三十二了。我猛然惊诧,凉,真切的沧桑感似乎沾满灰尘的积雪,涌进内心。大年初二,村里人来拜年,颜龙的三岁女儿竟然开口叫我爷爷。我不由得再一次凄凉,急忙拿了吃的给她,快步走开。我不愿意听到那个称谓,它很亲切,但它又是一把刀子,锋刃命中我的身体,还有我所经历的那些岁月。

而岁月空空荡荡,风中的影子,不过是尘土的凝聚和分解。在此之前,母亲总是说:你就是个孩子。我还撒娇说:在娘面前,八十岁也是孩子。而事实上,在母亲乃至他人面前,我老了,是一个长辈,再不是多年前在家乡背着书包上学、上山砍柴、捉蝎子、刨药材、夜晚啸聚长街与邻村孩子用土块和树枝战争的那个人了。这一年的春节,在老家,在田埂、小路和村庄当中,触目都是旧年的影像,我无法躲避。每一处都有着我身体的痕迹,表面不在了,而内里还在。那些曾经属于我,由我留下的东西一定是顽固的,也是最容易泯灭的。没有一个人真的能够被草木和泥土记住,除非肉体真的被它们接纳和融化。

有一天下雪了,厚达膝盖,站在院子里,到处的白显得沉重,而在感觉中似乎是个掩盖,再次掀开之后,枯荣的草木会不会因此而显得清洁一些呢?蹚着大雪,我先后去了好多地方。去姑妈家,一个山岭,我整整爬了半个小时,摔了两跤,粘在身上的雪久不融化,我也不想它们在我行走的颠簸中落下,雪在身上,是种清洗,也是装饰。那段时间,我一直穿着十年前的一件黑色风衣,陈旧的颜色让很多人诧异。他们说,现在怎么还穿这样的衣服呢?我笑笑,说这个衣服暖和。在老家,最好的东西都是陈年的,上面落着灰尘也带有伤痕。姑妈也说,你今年三十二了吧?我回避,用鼻子嗯了一声。在大姨家和表哥家,他们不知道或者忘了,问我多大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害怕说出那个数字——它包含了一种对于我内心和生命的残忍。回程路上,踏着厚厚的积雪,一个人,看到旧年的草坡、房屋、河沟、流水和村庄,它们基本还是原先模样。新盖的房屋看起来像是块崭新的补丁,陈旧的房屋像伤疤,在往年的位置,越陷越深。

大年二十七上午,我和弟弟,买了冥币、香烟和黄纸,骑着摩托车,跑到三里外爷爷奶奶的坟头前,跪下来,口中念念有词,用火柴一张张点燃,呼呼的火苗在风中燃烧,一眨眼工夫,就一片一片断裂成黑色灰烬。其时大风如洗,尘土飞扬,我跪着,想到爷爷奶奶生前的模样。多年之前,他们也像我一样,在人世上,行走,喜怒哀乐,也肯定看到了许多的人死亡和不断隆起的坟茔,体验和感觉与我现在绝对相同。我不知道,自己之后,后来的人,会不会重复我们的情感?

这样的一种想法无疑是悲哀的。幸好,我很快就忘了。大年夜里,一家人围坐一桌,喝酒,吃饭,七个人同睡一张土炕。母亲和父亲的呼噜声中,夜晚是安静的,轻风偶尔会掀一下轻浮的茅草,飒飒的声音使得屋顶沉重,我怎么也睡不着,看着黑暗中的黑屋顶,想旧年的事情。这样的夜晚,我一直感觉到:到处都是睁着眼睛的神灵,他们走来走去,沿着生前的路,用熟悉的姿势穿梭在我们的生活中。而现在,偶尔的老鼠声响再不会引起我的惊恐了。

早上鞭炮炸响了,到处都是清脆的声音,从这一面石头到另一面石头,就连草茎和枯枝上,都充满了爆炸的快感。我和弟弟在院子里面,一次一次点燃鞭炮,看着它们噼啪炸开或者腾空而起。对面的村庄也是的,各家院子明亮的灯光是黑夜的眼睛,相互看着,又相互回避。我想起童年,在这个时候的我们是兴奋和快乐的,鞭炮比糖块和饺子重要,物质的拥有占据了那时候内心的绝大部分。而现在,燃放鞭炮不过是一个习惯,一种对旧年时光追忆和重温的形式。天光放亮后,在那棵比我年龄还大的椿树下,我想,春节一过,一年又过去了,我又老了一岁,身体的皱纹和内里的变化又加深了一寸。

椿树很粗,父亲和母亲一直舍不得锯掉,就是在修建房屋缺木料的时候,父亲拿着长锯围着它走了三圈,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母亲说留下来做土板,盛放她和父亲将来的身体。每次这样说,我就嗔怪她老是把这句话挂在嘴上。而我自己又忍不住想:如果有一天,我在异地突然丢了,身体要不要回到这里?这样想着,忍不住又记起自己的年龄,伸出手掌,或者站在镜子前看,额头胎带的皱纹又深了一层,胡子张扬的两腮明显粗糙。我知道:于此之间,有一些东西,蚂蚁或者刀子一样,持续不断地切割和漫上来。

去给亲戚们拜年,在酒精中叫嚣,醉倒。不几天时间,这一切又远了。感觉时光真的在一点点消耗骨头和鲜血。正月十五,和表弟、弟弟去了当地的北武当山,几个人先后攀爬,路过的松树在冬天青翠,干枯的槐树上挂着去秋的黄叶。沿路的灌木拉扯着我们的衣裤。站在海拔一千七百米的山顶,大风中的人、庙宇和石头都是松动的。走过吊桥的时候,我看到深谷,谷底堆积的白色石头一颗颗头角峥嵘——它们是被击碎的,从悬崖跌落,我能够想到它们飞溅而下的激烈姿势,以及在滚动中碰撞的火花和滔天声响。

俯瞰的村庄,蜿蜒的公路和轻若丝绸的炊烟,忙碌的人们隐在各自的房屋。连绵的山峦曲折游走,蟒蛇一样断断续续,一直延伸到山西、河南境内。返回的时候,向下的石阶、表面陡峭的斜坡,让我感到下落乃至坠落的快感。夕阳被我们扔在山顶,远处的光亮一片焦黄。回家时,天已经黑了,风中的寒冷是身体的,也是内心的。灯光探询的道路在车轮下浮沉,感觉就像穿梭在博大海洋中的一尾鱼。

临走那天晚上,灯光下面,一家人的脸上挂着伤感。母亲又说,你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再不要像个孩子那样,不计前后,莽撞胡闹了。我没有答应,我知道,不仅在母亲眼里我永远都是个孩子,事实上,我真的还是个孩子,感性的丰沛和理性的缺失,猝然的决断和事后的茫然。不知道算计,不在意以后怎样才能获得更好的生存。在许多事情面前,不知道怎样说服和安顿自己。凌晨的黑,大雾弥漫,父母和弟弟一家送我们上车。大雾之中,我感觉到了眼泪的沉重。蓦然看到父母脸上的皱纹再一次加深,额头和脸颊上似乎爬着无数的黑色蚯蚓,它们扭动,一遍遍翻耘着肉质的大地和泥土。

2. 路过,只是路过

沿途的冬麦在村庄外围沉睡,间断的城市在华北稀黄的日光下,似乎随意倾倒的砖块和纸张。快到北京了,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那么多的关山和村庄、云霞和炊烟,遮住了深处太行的村庄。我再次想起父母和小弟一家,两个多月,我们在,是一番景象,一旦离开,他们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面对山水和田地,环绕的草木,濡湿衣服的雪水和露珠。日复一日的重复让我从中看到了坚忍和悲悯。

乍然融入的北京让我觉得了巨大的差异——人和人,城市和乡村,这些环境乃至稳固的东西到底在生活当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一种背景,一种方式或者舞台,走来走去,倒下和站起的人们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出站之后,办事处的安来接,沉重的行李,不安分的儿子成为我们谨慎而又必须珍重和呵护的负担。羊坊店路的灯光照着人群,也照着飞驰的车辆和地面的瓷砖。饭店门口的迎宾小姐和悠闲的吃客,让我再次觉得了来自故乡的孤独,我知道,深切的落寞和莫名的激愤都是偏激的。

洗澡之后,似乎在乡村的灰尘都消失了,身体的轻松缓解忧伤。没过多久,我们又加入到吃喝的行列。在北京,酒菜是唯一可以亲近的,身体的需要真的强大无比。儿子不肯安静下来,在饭厅里走来走去,从这个桌子到那个桌子,我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想起从戈壁乘航班来京的情景,在空中,他一直趴在窗户上,看宽阔的机翼、飞涌的云彩和大地上散落的事物。走下舷梯,还没有在机场站稳,就又冲上了舷梯。

夜深了,我和安,在羊坊店路,走过几条巷子,美容美发店、狭窄逼仄的小卖部和小吃店在尘土与纸屑中显得木讷而又机灵。楼宇之间有数片黑色的阴影,像是一块块石头,有人穿过,沓沓的脚步没有任何意义。我想起了众多在北京的人:熟识的,陌生的,说过话的,没有说过话的,还有一些在上海读大学时的同学。他们都在做什么呢?是不是还记得我?在京都的生活是不是像这个夜晚一样五光十色、摇曳多姿呢?

我不想联络他们,一个也不想,我只是个过客,惊扰他人是个罪过。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担忧——他们不会因为我的来到而做些什么的。如果还能够想起,就是最大的安慰了。这个夜晚,除了在单位驻京办事处,和我一起的老乡安,我敢肯定,在这个城市,再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来到。一个在外面的人,内心总是单薄的。两个人沿着道路走,说家乡和各自的事情,两边的楼宇面色幽蓝或者铁青,奔跑的车辆烦乱而又缺乏真正的方向,表情暧昧的行人,步履匆匆,我感觉他们像我一样缺乏一个固定的地方。

尽管身旁有一个人,我感觉仍旧是孤单的,像一颗石子一样无当和多余。对面的西客站人头涌动,高大的门额面目呆板,看到的中央电视台于喧哗中默然独立,我不知道,那些亮着的窗口里面都有哪些人在,又在做着什么样的事情。长安街是宽阔的,但又是拥挤的。我在一边,却意外地觉到了一些轻松,个人的轻松,好像是一种反射。隆冬天气,也没有感到冷——在乡村,一寸的冷都无比清晰和深刻,这两个环境果真存在着一些质的差异吗?

巷子深处的单位办事处安静极了,有人走过来,有人走过去,他们的脚步在夜晚显得沉重和仓促。躺在床上,辗转许久,仍旧没有睡着。想起刚刚离开的村庄,我的父母亲人,想来他们已经休息了吧,曾经的土炕发暖,父母的鼾声持续敲打着屋内的黑暗。在家乡的一些事情和场景再度浮现,黑白照片一样,一张张闪过。深夜了,卫生间的滴水有节奏地敲着搪瓷,院子里有人走动,说话,隐隐的汽车奔驰声沿着木床,从地下传来,隆隆地,像无数的铅球在石头上反复滚动。

阳光没能够穿过厚厚的窗帘。儿子早早醒来,光着身子,在床上吱吱呀呀。昨夜的淋浴让我感到舒服。开门看见阳光:北京的阳光,在空中,在我可以看到的天空和人为的建筑之上,是昏黄的、稀释的和焦虑的,它让我想起时常在内心掠过的一些影像。

吃过早饭,我们带着儿子,去北京动物园。一路上,儿子一直盯着车窗外面,那么多的楼宇、树木和车辆从他眼光中滑过。他从来没有见到这么多的车辆,看到一辆,呀呀地指给我们看,说一些听不懂的话。他表情的惊诧和兴奋让我们感到开心。在动物园,我们看到的动物在冬天蜷缩或者舒展,深潜或者裸露。儿子不怕猛虎,抓着铁栏杆,与猛兽对峙,发出模拟的吼声。河面的冰上不少天鹅鸭子一样飞翔和叫喊,表面黝黑的柿子树上挂着秋天红色的果实残骸,落足的乌鸦发出的声音让我想到旧年的乡村。温驯的、乖巧的、残酷的和凶猛的,在牢笼当中,被我们观看。儿子的兴奋延续了整整一天。我们三个人当中,再没有谁会比不满两岁的儿子更热爱这些异类生命。

就要离开了,没有一丝留恋。北京太大了,我根本就看不清也看不到它的内部,它的疆域是固定的,而内里却充满变化。带着行李和儿子,到北京站,穿行的长安街让我在那个上午感到了一种离开的快乐。我知道,不是每个地方都可以容纳我的,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选择同一个地方。上车之后,还有二十分钟,我想买一本书看,独自出站,跑到车站对面的邮局,买了几本书,气喘吁吁地赶回,刚在铺位上坐下来,列车就开动了。向西,铿锵的车轮敲打着铁轨,北京在窗外后退,横穿西山之后,城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冬天的燕山、黄土和零落的村镇。

3. 春天的沙漠

又一次离开,又一次回来,其间是行走,身体的游弋和内心的波涛相互呈现。故乡——远处的确指,山水苍茫,在西北,没有一个人可以像我一样长久并且顽固地惦念它。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浩大无际,我在其中,十三年的时光风一样走过,经历和被经历的事物和人都是孤独的,尽管他们的脸上始终笑容不断,满腔的自信衬托了优雅的步态。我回来了,又是春天,与往年多少有些雷同,树木返青很晚,直到三月末,杨树和沙枣树才吐出一些生命迹象,地面稀疏的青草也是迟缓的,因为没有人注意,突然看到便是一阵惊诧。

想来,所谓的大地只为草木、泥土和水流而活着,没有了附在身上的这些,大地真的要空落了。就拿附近的戈壁来说,十步一棵的骆驼草也是一个存在和装饰,铁青色的戈壁黑沙粒粒堆积,匍匐起来的海洋似乎梦境的疆场。我真的明了,在这里,不少的战争马蹄,刀刃席卷大风,烟尘和火焰遮没太阳。多少人来了走了,戈壁还在,骆驼草依旧。我来到,并在这里活着——简单而丰裕的生活不仅是对身体的一种雕刻,也是对内心与灵魂的删减和篡改。

东风——暖意、爽朗,拂过面颊,像父亲的粗糙手掌。日光一天天热烈,尤其中午时,在还穿着棉衣的身体上榨出汗水,解冻的人工湖面和远处的弱水河交相呼应,咯咯嚓嚓的响声时常在半夜把死死睡着的人惊醒。这时候,在单位,再不需要穿睡衣或穿大衣半夜出门方便了。没有女性,光着身子,不一会儿就是一个来回。因此导致的感冒在单位蔓延,先是一个,第二天两个,第三天三个——如此的递增,单位喷嚏连连,大张着嘴巴上班的大有人在。

街道两边的杨树吐出了黑絮,虫子一样,悬挂在树枝上,几天后相继下落,一条一条,落在马路上,被鞋底踩,被车轮压,清晨时候又被扫把和铁锨收敛。人工湖面上白雾蒸腾,在冰下躲藏了一冬的鱼们雀跃起来,屡屡跳出水面,阳光在它们身上闪着一片银光。公园的花朵绿叶迸发,清晨花蕾上的露珠舌头一样舔着脚下的叶子和泥土。鸟儿飞行的天空湛蓝。来自祁连山的鹰隼频繁来到,在沙漠和戈壁上空,神灵一样飞行,偶尔的下落就是捕捉,就是一个生命的胜利和另一个生命的完结。

回来后第二天早晨,我就上班了。坐在单位的大轿车上,触目都是熟悉的面孔,偶尔有一两个陌生的,很快就认识了。沿途戈壁上的白草还没有改变颜色,飞扬的尘土模拟古代的战争。到达的时候,我看见熟悉的大门、高悬的标语、宾馆和办公楼,它们长此以往,在我,在很多人之前,年轮长过我们的生命。最初的人不见了,走了,或者就地停止。偶尔会在发黄的纸页中找到他们,细心的阅读往往是个虔诚的怀念。

办公楼外的槐树早就长出了叶子,小小的叶子在风中摇荡。很多次,我站在树下,听它们相互碰撞的声音,细小、婉转、黏稠而又清澈。外墙上的爬山虎藤蔓紫红,缀满拳头一样的叶子。上楼的声音依旧很响,在两边的楼道里回荡。有人看到了,打招呼,很亲热,有一些肯定是真心的,有一些我不敢确定。办公室还是原先的模样,尘土的窗台上放着干净的抹布,茶杯好久没用了,抽屉里堆满了早到的信件。

我一一拆开,看到报纸、书刊、明信片、彩色的画报、手写的信笺,一本一本浏览,冲洗过的杯子里清茶浮沉,上午的阳光落在桌上、文件上和我的半张脸上。微微的热让我感到春天的惬意。而沙漠干燥,刚刚回来有些不大适应,嗓子干涩,像是用棉花擦过。继而嘴唇开裂,细小的裂口隐隐疼痛。一天喝掉一暖瓶开水,一天一些水果,水和水果的滋润让我感恩。不过几天,曾经肆虐的干燥便在身体里温驯起来。

许多公务都生疏了,再次拿起的时候,感觉到它们的无序、纷纭和棘手,但又无可奈何。公文:坐在电脑前,很长时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以前手到擒来的东西一下子庞大和纷乱,一时找不到必要的次序。工作程序:这一些我似曾相识,但又觉得不应如此,总是要想好多次,努力想起三个月前的情景,才敢确定下来。同事:多么熟悉呀,竟然忘了名字,明明就在嘴边挂着,可是想不起来。只好支支吾吾,查看一下签名或者问一下身边的同事,才恍然大悟。场所:几个月前了如指掌的,突然变得模糊不清,众多的房屋,我分不清这里是哪里,那里又是何所在。

阳光总是充足,水渠的流水清得可以看见自己的胡须,土埂上的青草不知何时茂盛起来,支棱着绿色的身子在风中点头哈腰。果园的花朵一夜开放,白的梨花,粉红的桃花,芳香流转,戈壁处处都是蜜香。而没过几天,花香就消失了,初夏的沙漠绿洲表面沉静,内心喧哗。好动的孩子们在户外嬉闹追逐,风中的蝴蝶忽高忽低,来来去去。有人早早穿了单薄的裙子,露臂的衬衫,肌肤明亮。又一个夏天到了,在单位,暂时的陌生复又寻常。忙碌或者清闲,后退或者前进,我一个人,和他们,和戈壁沙漠、树木花草,还有附近水声潺潺的弱水河,再一次彼此交融在一起。

4. 四月,在北京

北京大雾,我没有看到,航班推迟,坐在戈壁机场的候机厅内,有一种说不出的焦躁和忧虑。给一个人发了短信,饥饿的肚腹阵阵隐疼,还有内心。下午三时,跟在众多人的后面登机,宽敞的机舱乘客寥落,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来,发完一条短信,随着飞机的轰鸣,关掉手机。

飞行是个悬念。窗外白云堆涌,银灰色的机翼不断变转方向,抖动或者平稳。我不知道天上的路到底是怎样一副模样,虚空的走是不是一种自我欺骗的过程呢?远处的蓝空如水清洗,缩小的戈壁和沙漠成为固体的图腾。向北的空中阳光照耀,温暖的机舱里没有人声,报纸和饮水的声音在前后响动。转眼之后的雪山和城市头颅高昂,直立的峰顶直刺青天。人和车辆缓慢行走,房屋在大地上纹丝不动,烟囱的浓烟凌空表达愤怒。

河流如线,田野和草原独自发绿。我要了咖啡、饼干和牛奶,翻看的报纸上内容空洞。就要到达的时候,我看到北京——偌大的城市在烟尘中隐藏,飞机降落过程中,我的耳膜疼痛,就要穿裂一样。我想到了一些人,想到了上帝,还有随时都在的命运。

终于落下了——我刻意听了听,一边一个人取包的声音,还能够听到,灰暗和绝望的心情突然好转。走下舷梯的时候,我打开手机,编写了短信,告诉惦念我的人,平安到了。机场的风还很冷,吹开的风衣鸟翅一样招摇。办事处的车就在门外,到行李房取了行李包,乘车,从北京之南,向市中心奔驰。

下午的阳光还在,但轮廓模糊,落在地面上,没有光影。我一边和司机聊天,一边编发和接收短信。文字的温暖在那个时候呈现,我感动了,在车上,闭了嘴巴和眼睛,仰躺在车座上,任凭温热的泪水溢出来,经由面颊,打在胸前的衬衣纽扣上。

车辆和楼房集中而又整齐,巍峨之间的低矮,有一种粗糙的人为之美。经过的长安街开阔而又拥挤,广告横幅和严肃的旗帜一样飘扬。我没有多看一眼,匆匆过了就过了。我知道,这里哪一个地方都不是我的,一个路过的人,看到就足够了。这里距离家乡近了,五个小时,就可以看到离别不久的父母和小弟一家,也距离另一个地方近了,但在此之前,我没有想到过要去。不可以的,我一定做到。

在办事处,和安继续喝酒,在附近的街道上溜达。第二天下午,乘办事处的轿车去西郊的学校报到。各地的人似乎都来了,起码我们的那个房间是。来自长春的齐和河北沧州的卢早就收拾了床位,把临窗的位置留给了我。隔壁和对门的人很多,我不急着认识,收拾了东西,洗澡,然后去餐厅。

夜晚的路灯光亮伴着公路上奔跑的车声进入房间。我是一个随处都可以安睡的人,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梦见一个人,莫名其妙地站在距离我不远的草丛中,白皙的脸上没有笑容,两只眼睛里面含着水雾一样的忧伤和疼痛。我走过去,她步步后退。我跑,她也跑。柏油路两边长着很多冬青,我们之间始终有一段距离。我急,喊,醒来一身汗水,我不知道缘何而梦,又为什么在那一个夜晚发生。

上课了,课程满满的,周六下午才放假。大部分时间,坐在课堂上听课,眼光不时跑到窗外,杨树的白絮到处飘落,茸毛一样在草丛和地面上纷飞,有些从敞着的窗口跑进来,落在桌上、书上和身上。小径周围不同的花儿开了,一树桃花,一树梨花,唐菖蒲和玫瑰色彩浓烈,却闻不到香味。后来写诗,其中一首题目叫《春天的课堂上》。

闲暇的时候很少,中午或者傍晚去一边的书店转,很小的书店,多工具书和专业书,其中有几个熟悉的人编和写的,记得有《2003年中国散文年选》(李晓虹主编)、《与魔鬼下棋》(苍狼编)、《泊旅》(史小溪著)、《最后的骑兵》(师永刚著)和李泽厚先生的几本专著。后来买了《中国人为什么这么愚蠢》、《2003年最佳短篇小说》(人民文学版)。一个星期后,得知一边的南门可以出去,后面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不知道哪儿来的民工蜂拥云集。常常去那儿买报纸,买和读得最多的是《新京报》《北京娱乐信报》。偶尔沿着小巷走出去,沿河行走。同行的常说,那水是从颐和园流出来的,有慈禧的洗澡水和清宫的脂粉。水里好像有鱼,一些人总是伸出长杆,钓了一条又一条。

宿舍窗外是一个小花园,正在改造或者修建,假山和拱桥在河南的民工手中叮当作响。我们中午睡觉,他们在外面敲敲打打,偶尔有汽车倾倒石头的轰鸣和民工的大声叫喊。惊醒之后,恼怒而又无奈。有一天写诗,写到这座花园和民工:“一座花园正在成形/在民工手中。他们在用锤子/敲打。石头的声音远比内心动听/一个人枯坐的房间/上午的灰色天空,鸟鸣中有些潮湿的灰尘//……这一个上午,我一动不动/他们敲呀敲的/我骨节发疼。房间太过安静了/可以听见地下的歌声。”

夜晚相对安静,车辆在后半夜稀疏。躺在床上,抱着手机发短信,清脆的铃声陪伴着那个时候美好抑或痛苦的心情。半个月后,我们开始四处走动,每个周末都要出去,先后去了位于西站的单位驻京办事处,西单书店和王府井书店,有时候横穿整个北京,到管庄和通州,去海淀图书城、飞宇网吧、复兴路、朝内大街166号、浩鸿园、宣武门、郭沫若故居和什刹海。它们多好呀,接纳并让我这样一个外来者感觉到了可靠和温暖。

有一个夜晚,我喝多了,末班地铁上,一个人内心悲伤,摇摇晃晃,在五棵松出站口,在黑暗中胡乱游走,耳边的声音让我绝望而疼痛。仰头的星空眼泪泛滥,坐在出租车上,忍不住的哭声扯得心疼——我知道,那个时候,除了这个人,再没有一个人能够挽救我,在黑暗当中,一个人的生命何其脆弱呀,周围的眼睛在车辆的灯光中像是窥探的幽灵。回到住处,在沉醉的睡眠当中,哭声仍旧响起。

后来去中关村,一个人,在大街上,不知道哪儿才是自己要去的地方。在黄寺,在北京出版社楼下的书店看书,和梁老师一家出去吃饭,一瓶白酒,又要一瓶,再要一瓶。微醉了,我仍旧是快乐的,最好的人在那里居住和生活,让我这样一个容易失去方向的人,记住了他的具体方位。晚上自习时候溜出去,到建筑工地一侧的小平房里上网,和一个人说话,像个孩子一样忍不住眼泪。人头蜂拥的街道一边,给一个人打电话。我不想回去,走到空着的楼宇中大声哭喊。

就要回来了,在西客站,羊坊店路,买票退票,想去一个地方,但不被应允,那里是近的,我抬脚就可以到,甚至买好了车票。我想去那儿看看,在那个地方走一圈儿,嗅嗅那里的空气,之后就走,但有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钢铁一样坚固和高大。耳边没人,却充满哭声,一个人在街道上走来走去,但并不孤单,我知道我们就在——那些日子,我的嗅觉当中一直有着兰花和另一个人的芳香。

5. 二○○四

时间:2003年12月10日乘飞机回老家。2004年2月22日返回。3月在单位,4月在北京。五一回来。6月一直在单位和家之间行走,每周一去,周五回来,偶尔有时候不去。7月去了河西的张掖,在河西学院参加甘肃当代文学研究会年会。8月去了酒泉,到祁连山的红水河,参加一个小型笔会。9月一直在戈壁的单位和家之间,相对而言,在家时间较多。10月沿袭9月,11月基本也是。

写东西:一直在写,自己的,约的稿子。它们散乱,没有固定方式。去张掖,回来写了《有关河西的七个片断》《焉支山:关于匈奴的七个想象》《亲历或者寓言》;去祁连,写了《沿河行走》《给肉体以肉体,给精神以精神》《能不能在传说中找到你的名字》《这世上最疼我的女人(续)》,诗歌有《正午的芦苇荡》《暮秋的戈壁》《谣曲》《落叶不只是秋天的》等。

遭遇:之一,在老家。看到久别的亲人,亲戚们,一些故友和同学偶尔在一起。夜夜听母亲讲自己的辛酸史,坐在炉子旁边叹息,喝酒,想童年,忍不住愤怒或者哭泣。去邢台,和晨琛、古柳、姚勇、宜林、乡下、英杰等在一起。夜宿宜林家,第二天去扁鹊庙。回程时候喝多了,在邢台下车,在新华街和马路街沿路哭泣。到沙河,表弟开车去接,与工商局的副局长吃饭,晚上睡在表弟房间。第二天去看望患癌症的表哥,坐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在新华书店一边的网吧上网,中午,疼痛离开,回家。之二,在单位。读书,工作,来来往往,有一种疼痛和绝望始终贯穿。不断收到订阅的《收获》《小说界》《诗刊》《散文·海外版》《美文》《绿风》和《天涯》;收到从北京寄来的《茨维塔耶娃诗选》《思想录》《遐思录》《君王论》等书;收到一些稿费,几百元和几十元都有;陆续收到朋友的专著;去东风,买《自由之路》《大众人文经典读本》(包括大师、西学、国粹三本)《受活》《四十一炮》《十博士直击中国文坛》等书。之三,喝酒。一次在单位,帮人做PPT,中午请我吃饭,喝多了,下午没去办公室上班,打完电话之后睡觉。一次,一个久没联系的朋友叫出去吃饭,两个人喝一斤酒,没醉,回来之后写东西,上网。一次在单位,一个同事调上级机关,喝酒,先是苁蓉酒(补益脾胃,润脾壮阳),又喝酒泉产的汉武御酒,很多,但没醉。一个曾经的下属请客,在饭店,喝河套老窖,醉了,回来后呕吐,沉沉睡去。醒来看到未接电话,不安,歉疚。一次,一个曾经的同事回来,吃饭,喝酒,也喝了很多,没吐,但醉了。回来的时候,大门紧闭,从一边的戈壁绕过,打电话,重复说出三个字。之四,思想。日渐感到博爱和爱、本质与原质、人性与个性对于生命和写作的重要,发现一些人的写作,套用新闻的路数,发现一些新散文作家的作品重复或者重述别人的思想;喜欢让文字摇摆起来,不规则,激情而又丰沛;感觉到荒谬和苦难,人的,社会的和生命的,乃至高层建筑和底层生活的。偶尔看到央视一套重播的“感动中国”节目,被钟南山院士感动,眼泪横流;读红柯的《扎刀令》、胡学文的《麦子的盖头》 (并撰写评论,载《小说精选11期》)、《一个谜面有几个谜底》。飞廉的《飞廉的村庄》、《2004最新中国文学排行榜》(孙蕙寄,收录我的《巴丹吉林的个人生活》)。读《茨维塔耶娃诗选》,感觉到这个了不起的女人,将生死和人性看得如此通透,悲彻而满怀悲悯;被法国影片《生死花园》感动,写下同名随笔《生死花园》。之五,财富,一月工资××××元左右,截至目前,稿费七千元左右;回老家花销近一万元,北京一个月四千元(包括路费);去张掖花掉一千九百元,酒泉六百元(主办单位包吃住);电话费约三千元;浪费大约一千元;不义之财五百一十元。

看见:时常看到戈壁。骆驼刺在春天是褐黑色的,夏天是青色的,冬天是白色的,才想起古人诗句中“白草”的确指;对着一张照片,反复看,写了一首诗歌,珍藏在电脑里,时时翻看。看着公园里的唐菖蒲,想到唐朝,还有它的民间和宫廷,平民和王侯;不经意看见一个故去同事的照片,蓦然心惊;看见叶子生长、夏天枯黄和秋天飘落;看见的车辆迎面或从背后超越而过;看见一个年少时候的暗恋对象,一闪而过;看见祖父祖母的坟茔,冬天的小麦、松树密布和荒草掩盖的南山,想起很多年前傍晚和夜里的狼嚎,而今空空如也;看见大舅、二舅、爷爷、奶奶的遗像,在老家墙壁的镜框里睁着眼睛看我;站在摩天岭上,看见河北和山西,山里的村庄在夕阳下发出声音;看见康乐草原,偶尔的旱獭在青草中逃窜;看见雪山,祁连,始终在我的右侧,独自巍峨。看见兰大和西北师大的博导和硕导,文学杂志的编辑和主编,看见一些朋友……拥抱、寒暄、大声叫喊。

剩余:2004年,12月6日,一个人的生日。一些事情过去,消失,一些事情绵延不绝,一些人匆匆离开,一些人蓦然来到。我还是我,这一年春节之后,我又将年长一岁,儿子也大一岁;已经出生的人都会增长,没有出生的在某处受孕,生成,向着我们的所在步步走近。这一年末尾,有两支乐曲要记着聆听——《梁祝》《命运》;有几个人需要用心去疼;有一个字,是我的命。2004年,我的忧伤如沙尘暴,在巴丹吉林沙漠和南太行乡村,平地而起,绵延跌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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