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肖人/著
在我们本地,有个村叫鸡笼村。这个村背后山坡上有成片的竹林,村的前面是平展展的水田。农民忙时种田,一有空闲,便斩下村背山坡上的竹子,破竹削篾编织竹器,主要是编鸡笼,也兼编织一些竹具,譬如装鱼的鱼箵、鱼笭等。所以这个村便被叫为“鸡笼村”。
这没有什么奇怪。宾州此地,几乎各村都有手工业。就说我们村烧砖瓦,便被叫做瓦程村。旁边还有打铁器的罗村,便叫打铁罗村;打索(做绳子)的梁村,便叫打索梁村。省去了村姓,就叫做瓦村、打铁村、打索村了。所以,因编鸡笼被叫为鸡笼村,很正常的事。
随着时代的变化,这些村的手工业几乎成为历史的往事。譬如我们村,烧砖瓦的窑早就崩塌,那里杂草丛生,芭茅如林。20世纪80年代始,人们建的都是平顶一层以上的水泥砖房,谁还建什么瓦顶房?况且,水泥平顶还可当晒谷场呢,省了地上晒谷鸡叮猪啃的看守。所以烧砖瓦已绝迹了几十年。打索村的索,被市场上铺天盖地的尼龙绳取代,打索村也不经营此业了。鸡笼村的竹器也几乎绝尘而去。鱼箵、鱼笭已无人问津。田里、河沟里的鱼早就走上了不归路。只有鸡笼还有少许人买,可农村养鸡的人也不多,如果家里养几只鸡,也都围在屋角的边边上,不可放养了,如果放出去,有可能叮吃田边的草或禾,那都是洒上防虫剂的,可能会被毒死。所以,只能禁养在小角落里,让鸡们接地气,吃些沙土以健胃。但还是有人买鸡笼把鸡禁养在家里。只有打铁村与时俱进,生产的东西应时而变:鼠多了他们生产老鼠夹;养狗人多了,他们生产狗链;至于铲和锹,只要还有农田,这些工具是少不了的,这些老祖宗的铁器还保存生产着。只是现在村里不是叮当的打铁声,已是震耳欲聋的隆隆机器声,他们还生产手扶拖拉机的零件。打铁村还是名副其实的打铁村,只是手工被机械代替了。
而鸡笼村的竹林依然茂密,因为那片竹林早就被某个经营纸厂的老板包下了,村中的少青壮年们,大都到广东打工去了。编织竹篾器具,年轻人已不会操弄,老年的也不弄了,因为他们得侍养小后代。因为编鸡笼不值几个钱,五元三元一个鸡笼,三天一圩,三天之后挑到圩上卖,连脚筋钱都赚不回,所以他们心安理得在家收拾家务,抱孙带小。
可是,鸡笼村偏偏有一对年过七十的老夫妇,天天在编鸡笼。大约十年前,在县城当干部的儿子,把他们弄去县城,让他们带小孙子。苦撑三年之后,孙子进了幼儿园,不用他们管带了,他们便死活要回鸡笼村。说是待在县城,像住进了牢房,一天煮菜煮饭吃食,吃喝拉撒,都守在家里,闷死了。儿子夫妇劝阻不了这对老人,只好让他们回村了。
回村了,这对叫六公六婆的老人,天天吃早粥之后,就到后背山的自家竹林里斩下竹子,拖到屋里小院,破竹削篾,编织他们的老手艺——鸡笼。
每天早上,六婆在家里煮粥,六公便背上斩竹的大刀,来到后背山伐竹。伐下的竹不多,也就三五条,削去竹枝,便拖回家里来。由于天天拖,所以把山坡的泥地拖出一条条深深的泥痕。好在后背山就在屋后不远,不太费力也就把竹拖进家里的小院来了。这时,六婆也煮好了粥,盛在台上,老两口便坐下来,沾点酸梅,一大海碗粥便呼呼下肚。
吃饱之后,六公便破竹开篾。六公的手艺不但艺在编鸡笼,更艺在开篾,他可以把篾开削得纸一样薄,拿到手上,那篾可以被风吹得翻飞起来。只是,编鸡笼不需要那么薄的篾,篾开得太精致,未必能编出扎实耐用的鸡笼。可是,必须开得恰到好处,编出的鸡笼才有模有样,扎实耐用。这就是六公的手艺功夫。六婆只能做六公的助手,斩笼脚笼门的竹条,斩得平整,做得其所。所谓其所,就说那笼脚,接地处必须是竹蔸,这样,笼脚才牢固而不兜泥。
六公每逢附近三天一圩的上仙圩日,便挑上四五个鸡笼,东摆西摇地赶圩了。出了家门,有人就说他:六公哦,有福不会享,还编笼去卖?六公回答,我就是贱呀,坐下来不动,就腰酸腿痛。问的人就说,那你不会在村里走走,去下棋,去讲古开心吗?六公还是那句:我的命就是贱,不会下棋,也不会讲古。问的人也就莫名其妙摇头不语了。
如此,人们不再问他这话了,而是拿他来开心:“六公,这趟圩又捞了多少钱?”大家都知道,一个鸡笼也就是四五元钱,实际上和卖竹钱差不了多少,每圩顶多也就赚个三五元。可是这伐竹、削篾、编织,费了多少心思、时辰?还要赶圩,来回费了多少脚力?六公不去计较,他心知肚明,这些问话是拿他来闷话水的(开心),六公就没好气地回答:捞钱?我是去做大生意、开赌摊吗?问的人听出六公话中有气,便耸耸肩不再出声。
慢慢地,几年过去,村里的人背后讥他是不会享清福的蠢老头,耻笑他是只想每圩赚几块钱的悭老头,而且,在六公这个名号前面多了个副词——“鸡笼六公”,或干脆叫他“鸡笼公”。
“鸡笼六公”也好,“鸡笼公”也罢,六公每天日出至日落依然专心致志地编他的鸡笼,每圩五六个鸡笼,圩圩销个精光。有人见他编得精致扎实,候之来买。有的还买不到。老人只好安慰说,下一圩你来早点买吧。有人等不及,未到圩日,就来到村里找他买鸡笼。有的人走进村头,只知村中有个卖鸡笼的人,可不知姓甚名谁。可是村中有人知是来买鸡笼的,就说,找“鸡笼公”买鸡笼哦?便一一给予指路。如此,“鸡笼六公”几乎不用赶圩,这五六个鸡笼,大都销得出去。如此抢手,六公应该提价吧,不,六公并非是见钱眼开的人,只要买鸡笼人称赞他的鸡笼编得好,编得扎实耐用,五元钱降为四元钱一个,他也乐于出手。不过,他是明码实价,大鸡笼五元一个,小的三元一个,多不收,少不卖。买的人也不讨价还价。五元钱一个算什么哟,到圩场,上粉摊,也就是一碗粉的价钱。
尽管鸡笼抢手,而六公并不因此而赶货,仍然是每天四大一小,或三大两小,圩圩如此。这么一来,有人就称奇了,六公难道是悭钱的吗?悭钱为什么不提价、不赶货?
六公的心思的确不在钱,在乎他编鸡笼的时候,他的神思就与那篾片飞舞起来。随着他的神思,那鸡笼便渐渐成形成状,一个心想意随的产品就在眼前了。他就觉得有味道,很有味道。这是他的心血吗?不是!这是他心想事成的手艺。这是他心中的活物,一个个,一只只,似乎都是眉开眼笑的活物。难怪他对编鸡笼情有独钟了。
却说近些年,宾州炮龙节大旺。过去的炮龙节都是十条八条在宾州城起舞,没想到就近这七八年,炮龙节竟成了宾州的品牌,逢到大年炮龙节,成百条炮龙在宾州县城起舞,被世人誉为东方的“狂欢节”,影响全国乃至东南亚,以至慕名而来的游客有十几二十万之多。炮龙节被列入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那么炮龙又是怎么编扎的呢?过去是用篾片来织成的,舞完炮龙之后,那龙骨(篾片)便用来当柴煮粥,给舞龙的人喝。或见者有份,都欢天喜地地来喝这粥。这粥名为“龙粥”。喝了龙粥便体康力健,平安吉祥。可是,这么多年,破竹开篾片的人早就没有了,遑论用篾片来扎龙?都是用铁线扎成的,这样的炮龙,舞起来不但体重,不便翩翩起舞,那铁线扎成的“龙骨”还不能当柴烧来煮粥。这么一来,岂不断失了喝龙粥这一福分?这可愁煞了宾州炮龙协会的张会长。后来,张会长听说附近有个鸡笼村,村里有一个年过七十的老人还天天破竹削篾编鸡笼。于是,他不辞辛劳,来鸡笼村找六公。路上,他又想,这老人虽然能削篾编鸡笼,可他能编龙吗?带着疑问,去看看再说吧。
会长见了六公,见他身板硬朗,脸上虽有些斑点,但眼神灼灼发亮,觉得这老人体质不错,而且反应敏捷。六公坐在院里,见客人张会长进来,立马起身,端凳请坐,这些举动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张会长见满地削下的竹片竹篾,有鸡笼已编好置于地上,见这鸡笼编得周正扎实,有模有样,心里几分赞叹。便道:六公编鸡笼手艺真巧真好哦!六公平淡地说,眼见的粗浅功夫,鸡笼有什么巧不巧的?张会长可是眼力不浅,说道:真是巧呀,你看这篾削得片片一个样,大小不走形,厚薄有分寸。还有那洞眼,个个像量做一样,洞洞方方正正,没有两下子功夫,行吗?
六公见张会长说得在行,哈哈一笑回应。
接着张会长说了来意,说是县里每年炮龙节百几条龙,都是铁线编织的,又重又煮不了龙粥。现在附近几乎没有人懂得破竹削篾了,只有六公还操这旧道,想请六公来做,只知六公削篾、编鸡笼做得好,不知六公会不会编龙,愿不愿编龙?
没想到六公马上回应:编龙也不就是眼见功夫?难道难得过编鱼箵、编鱼笭、编鸡笼吗?有样学样嘛。
话一说完,六公即刻拿来篾条,对着厅堂那张年画龙,想了一会,篾条便在他手下飞舞起来。那个龙头,不需一个时辰,便有模有样地编出来了。张会长顿时大开眼界。既然编得龙头,龙尾更不在话下了,而那龙身,一节一节的,比编猪笼还简单。于是,张会长立即拍板,今年炮龙节的炮龙,就让六公牵头当师傅担当下来。而且张会长立即下单,先定做一百条龙,每条二百元,这些龙必须在春节前半个月做完。张会长以为在农村,这算是大单生意,六公一定会痛快接受。没想六公回话说,你一定要我做吗?张会长说,炮龙节是县委县政府定的,这是政治任务,一定要做。
一讲到“政治任务”,老人有点发怵了。须知,过去一说“政治任务”,雷打不动,完不成,做不好会被上级惩处的,说重的还得坐牢。于是六公慢慢回应说,这“任务”我不做!张会长问,为什么?六公说,一是我不想做,二是我不敢做。张会长惊讶,做一两个月时间,有几万元收入,怎不想做,又怎不敢做?想想你编鸡笼,一年到头,不就是几百元收入?
六公说,我编鸡笼是随兴而编,没有任何负担,不单单是为了钱!
张会长这才明白六公的心意,一是怕讲“任务”还有政治两字,二是老人编鸡笼的心思并不是为钱。于是开通说,哎,就不说什么政治任务吧,你编好了炮龙,百条龙在宾州街舞起来,一二十万中外游客都来看,那是我们宾州的光荣和光彩,这个光荣光彩离不开你老人家的手艺啊!
这么一说,老人顿了一会,就回答:试试看吧!会长说,不是试试看,你老人家一定会做得好!
走时,张会长说,你老请三五个人帮帮手,不是难事啊!六公回应道,当然,我会找几个人一起做,不这样,我钻进钱眼死的。
当年,六公找了同房的三个弟侄青壮年做帮手。六公先扎了两条龙头,三位弟侄在一旁仔细观摩学习,几天工夫,他们也都慢慢入门了。
这一年,宾州炮龙节百多条炮龙狂舞宾州街,时至凌晨四五点,炮龙的龙衣、龙须被鞭炮炸得所剩无几,而竹编的龙骨,放进炉膛,各条龙都熬出了百大锅龙粥,千几百人喝上沾满福气的龙粥了。
炮龙节后,县政府以炮龙协会的名义召开庆祝炮龙节成功大会。六公作为重要人物,坐在首席和县领导相聚。两年炮龙节过去,六公都得到如此隆重的礼遇。
自此以后,村里人不再叫六公为“鸡笼公”,而称他为“龙公”。
可是,当了两年“龙公”的六公,觉得去年那次陪领导坐在一起让他局促不安,不知讲些什么,做些什么。餐桌上人们频频来回敬酒,而他滴酒不沾,他既不会接受敬酒,也不回敬别人。人们热热闹闹地说话,熙熙攘攘地走动,他不懂别人说些什么,也听不进去。开始时,人们对他很恭敬,可人们都纷纷敬酒去了,他冷落地孤坐。接下来,人们几乎都把他忘记了,甚至忘了他的存在。这样更令他愧恨参加这宴会了。满桌菜肴,他竟不敢动筷,碗里只有开始时领导夹给他的那块大扣肉,吃下之后,再也不动了,偶然也夹上就近在前的一两块嫩姜炒鸭肉。人们不吃饭,只喝酒或喝饮料,他还不知饭搁在何处。所以这顿丰盛的宴会,他几乎饿着肚子,没吃上什么。让他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比坐在火炕上还难受。第三年再请他赴会,他就是死活不去。再过一年,他也不编炮龙了,都交给了弟侄。
但是,至今他还清清静静地编他的鸡笼。人们又取笑他有钱不赚不取,有脸面不要,“鸡笼公”又被叫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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