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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再生人”太太

时间:2024-05-04

假如桢微早点告诉我她是“再生人”,我会考虑不跟她恋爱结婚的。

今天上午我们去区民政局办理了结婚手续。今天阳光特别温暖,街边这些冬天不落叶的风景树,在微风中闪闪发亮。桢微甜蜜地挽起我的手,头斜靠在我肩上。我搂住她,头向她靠紧。走出民政局,快到停车场时,桢微说,你听说过“再生人”吗?我摇摇头,说没听说过。她解释说,就是转世投胎来的那种。我说原来你说的是这个!佛教界还有六道轮回之说呢。我并不相信桢微的鬼话,以为她在开玩笑。桢微却是认真的,她告诉我她前世也是一个女的,前世去世时只有二十八岁。她是在河里救人后腿抽筋沉入水底淹死的,是那年的夏天。她丢下一个五岁儿子,她正准备怀第二胎,因为意外去世,让生育二胎的理想成了泡影。对于前世的大事她记得清清楚楚,她的记忆早已经得到了前世家人的证实和认可。

桢微说得很玄乎,我并没太听进去。我不相信所谓的转世投胎。人的记忆会随着大脑的死亡而消亡。说到灵魂,人当然有,这种所谓的灵魂应该是人活着时的精神之魂,也会随着人的离世而消失。如果一个人的灵魂能够永存,说明这个人留给了世界伟大的思想、优秀的物质、旷世的文艺作品,等等。

按计划,我们领取结婚证后去桢微的老家认亲,请亲朋好友喝酒。我是二婚,桢微是头婚,我们相差十岁。离异多年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直到碰上桢微。桢微是公司人事部招来的员工,工作很努力,上升到部门副总时,我注意到了她。她性格温柔,为人处世大方得体,还很会关心人。我就爱上她了。我向她表达爱慕时,她大感意外。我向她表示,我是真心的,不是世俗观念那种公司老总找小三;我离婚都很多年了,单身贵族。桢微没有马上表态,过了差不多三个月,她对我进行了全方位考察后才答应做我的女朋友。我们相处很融洽,恋爱十个月后,一致同意结婚。恋爱的这十个月,桢微见过我的父母儿子和前妻。父母和儿子都接受我的桢微。前妻和她的先生请我及桢微吃饭,前妻给我的结论是,桢微是你理想的太太。我征求过十几个周边人的意见,他们几乎是同样的意见:这样的女人不娶,还要娶什么样的!我问桢微,要不要征求她父母的意见。桢微说不用,她自己恋爱结婚又不是父母。她父母听她的,她找什么样的男人家里人都不会反对。我跟桢微的父母通过多次电话,我们电话里聊得很投机。除了桢微父母那浓重的沱巴方言让我听得吃力,与他们的交往一切都好。

桢微的沱巴老家离我们这座城市比较远,坐火车班车都不太方便。我们决定开车去。领取结婚证的当晚我们什么也没干,我们熄了灯各自躺在大大的床上说话。我仍然不相信桢微是“再生人”,她似乎并不需要我相信,她只是告诉我她就是“再生人”。我提醒她几次早点睡觉,明天还要开车赶路,她话匣子像洪水一样停不下来。后来我提高声音明显生气地说,你还睡不睡,你不睡我还得睡呢!我把头蒙着,可脑子里闪出许多奇奇怪怪的画面。这些画面在这个安静的深夜令人惧怕。

桢微起得比我早,我睁开眼时,她已经洗漱完毕,正在整理行李了。她很兴奋。她准备了许多礼物。这能理解,就要回娘家了,而且是带着姑爷回娘家。最终她准备的礼物塞满了我们的商务车。

走了四五个小时的高速,再走几十公里的国道,才进入通往沱巴山区的乡道。跟桢微恋爱后,我注意到了沱巴。我在网上查阅过有关沱巴的资料。这个南方的山区森林密布,有一条美丽的沱巴河,景色十分秀丽。我把桢微介绍的沱巴珍珠一样串起来,结构成一幅美丽的立体画卷。沱巴是摄影绘画爱好者的天堂,是驴友的乐园。我们的商务车进入沱巴地界时,仲冬的凉意袭上身来,车至坡顶,甚至有冷风刮过。桢微发现我身子打了一个冷战,浅笑着关上车窗。桢微说要不换个手?我说,不用,让我体验一下沱巴的山区道路。这一路桢微也没少开车,特别是在高速公路上。桢微争辩说,还是让我来开吧,我熟路。我说你从前开过车回家吗?她说没有。我说,都是第一次开车行驶这条路,没有谁比谁更熟。通往沱巴山区的乡道虽然弯曲,但路面还不错,两人说着笑着就抵达了沱巴镇。桢微家在沱巴镇上。这个镇子很小,据说镇上居民只有万来人,但流动人口最多时达到两三千。沱巴一年四季有风景,游客任何时间来到沱巴都能满意而归。桢微家在紧邻沱巴河的枣子街,她家开着农家乐。我们的车刚进入街道,她家门前的鞭炮立即炸响。我踩住刹车,让所有的鞭炮爆炸完毕。浓浓的火药味和硝烟充塞街道,我看不见前方。硝烟散尽,我把车缓缓停在桢微家门前。

桢微跳下车,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块红头巾向她甩过来,紧紧罩住她整个头。桢微被两个少女夹裹着拉进家门。我站在车边向人群傻笑,我不知道他们谁是谁,也不知道如何做才能不失礼仪符合沱巴山区的规矩。尽管我是我们那座城市有名的企业家,见过世面,但此刻,我很紧张。有个年纪稍大的男人向我走来,我猜想他就是我的岳父。我连忙向他鞠躬。没想到,我认错了,这个男人后面的那人才是我的岳父。我掏出香烟散给每一个桢微的男亲戚,遇上辈分大年长的照例鞠躬。有一个司仪模样的中年男人用木茶盘托着三杯烧酒递到我面前。沱巴规矩,姑爷进门必须连干三杯。这酒挺淡,三杯下肚,我没什么感觉。

岳父家来了许多亲朋好友,足足摆了五桌。这些我事先都不知道,桢微只说有客人,没说有这么多。五桌人挤满了桢微家。客人全部落座,司仪举行小小的欢迎以及结婚仪式。司仪让我站起来,把我介绍给大家。虽然大家都认识我了,但这个环节不能少。我向客人们点头致意。桢微被两个少女陪着来到大厅。司仪宣布让我揭开桢微的红头巾。桢微羞涩地侧脸看我一眼,做出十分动人的举动。司仪最后一一介绍客人,我按辈分称呼他们,但他们像风一样从我脑海里掠过,几乎不留印记。

桢微有个八十多岁的奶奶,她老人家听力不太好,见到谁都爱笑。我向奶奶走过去,祝她健康长寿。奶奶没听进去,她却在点头笑。

介绍桢微的亲戚,再正常不过了。不正常的是在后面。

这是桢微的“前世”老公,老严。司仪说。

我不解地看着司仪。司仪重复一遍。我看着桢微。桢微说,是的。我还没回过神,司仪又把一个满脸胡须的男人介绍给我说,这是桢微“前世”儿子严本春。严本春走过来说,祝妈妈叔叔新婚快乐,早生贵子!

一同前来祝贺我和桢微婚礼的还有她“前世”的亲戚代表们。客人中另有两个“再生人”,一个是十三岁的初中生,一个是四十八岁的中年男子。

我跟奶奶岳父母桢微的哥嫂以及桢微“前世”老公儿子坐一桌,他们大碗地喝沱巴烧酒。锅里是炖得一碰就化的腊猪肘子腊猪脚。一些沱巴特有的香菜撒在锅里或调料碟里,叫人胃口大开。晚上十点,随着大家酒足饭饱散席,沱巴小镇终于安静下来。这餐酒吃得我晕晕乎乎,眼前这些人像山鬼怪妖,我误入妖窝。桢微也在我脑子里变得陌生。她张口对我笑时,我竟然看到她张着血盆大口。桢微以“前世”“今生”人的双重身份,称呼人、被称呼,敬酒、被敬酒,每一步我都要跟着。我尴尬。我有一丝恐惧。

家人客人大人半大小孩,全都放开了喝,人人喝得尽兴,人人都喝得醉醺醺。

我跟桢微的房间在四楼靠北那间。夜晚的沱巴,北风呼呼响。窗外黑压压一片,我感觉自己跌进了黑洞。桢微送走了客人或者安顿好客人,走进房间。她说水压不够,四楼上不来水,我们下二楼洗漱吧。水压问题一年了还是没解决。我说,可以不洗吗?天这么冷,我不想动。桢微说,不行,快起身。听话。不洗怎么行呢?不洗是不能那个的。桢微抓住我的手用力拉。下楼时,桢微轻轻责备说,你今天没喝多少酒,按你的酒量今晚的酒根本不在话下。没喝多少酒,为什么这么懒,澡都不洗?

二楼有一个大洗澡间,水量大,水温够。桢微脱掉我的衣服,然后脱掉自己的。她说她帮我洗。我任由她摆布,帮我洗好,她叫我先上楼,她洗好后就到。我躺回到床上。屋子里冷冷的。我钻进被窝,好一阵子才等到桢微。她什么也没穿,从二楼一直上到四楼的房间。她嘻嘻哈哈地掀开我的被子,说好冷好冷啊。她钻进被窝后紧紧搂住我。她的身子抖动。我说这么冷为什么光着身子上楼?她笑嘻嘻说,为了我俩做事方便嘛。

后来我们什么也没做成。桢微有些遗憾,但她没生气,不断地安慰我说,没关系,没关系,一定是你太累,来日方长。天大亮,房间外有人走动时,我和桢微同时醒来。是母亲上来晾被子,由此判断今天又将是一个晴好天气。桢微说。

四楼除我们住的这房间,其余的是天顶,平时她家里人用来晾晒东西。

岳母走后,桢微又不老实了。她想着法子逗弄我。我仍然不行。

你怎么还这个样啊。桢微埋怨道。见我不道歉不安慰她,她侧过身子。我似乎感觉到她脸上有泪水。

沱巴镇上的人行为举止很正常,昨晚那种虚幻随着太阳的升起也在我心中淡去。岳父及大哥准备好了早饭。锅里炖着猪头骨,一把绿色香料撒在肉上煞是好看。每个人面前都放着调味碟和一碗烧酒。沱巴人习惯喝早酒,寒冬的早餐他们十点以后才开始,一直吃到下午三四点,晚上八九点又继续吃。山里有山里的规矩和节奏。这些与众不同的节奏完全因为地理环境产生。我从来没喝过早酒,桢微说入乡随俗,这早酒你一定得喝,要养成习惯,未来的日子长着呢。桌上成年男女都喝。岳父带头把一大碗烧酒干掉。今早餐桌上全是自家人,气氛比昨晚轻松多了。酒不好喝,但肉很好吃。岳母说猪肉是土猪,桢微“前世”儿子养的,从别人手头买过来时二十七斤,到昨晚宰杀二百一十斤,一共养了十一个月。严本春是孝顺儿子,从他得知他“母亲”恋爱后就准备土猪了。猪昨天就杀了,按常理,昨晚应该大家分享猪头骨,可亲友们一致建议留着次日,也就是今早特意招待姑爷。猪头骨上的肉特别鲜美,难怪沱巴人将它视为肉中上品。听到严本春如此孝顺,桢微感动得眼睛红红的。她拿来一只海碗,从锅里挑出几块上好的猪头骨。她要为严本春留着。

严本春小时候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桢微感慨地说。有一回跟他爸走亲戚,鸡腿舍不得吃,带回来让我吃。

我说是真的吗?

桌上人说真的,严本春现在也还这样,人厚道,对谁都礼让。

他们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说,桢微真的记得“前世”的事情?

我说,桢微真是转世投胎的吗?

岳父哧地笑了,认为我的问题特别幼稚可笑。沱巴山区转世案例自古就有。昨晚来吃饭的那个四十八岁的亲戚,他前世是女人,因为难产而死。快死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听见母亲说,当女人这么悲惨,下辈子即使当一棵白果树也要当公的。“他”难产死后果真转世为路边的一棵公白果树。但没多久,白果树被人砍死。他便转世投胎为男人。他前世那个村叫牛家岭,转世的村叫白果坪,两村相距二十几公里。

我说怎么认定他就是转世的?岳父说,他能说出前世重要的事情,得到前世家人的认可。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再生人”现象,随意一勾手就数出十几个。我听得头皮发麻。正当我听得津津有味时,他们不说了。这个烂熟的话题,他们不想再嚼。可我偏偏不放过。我说,这两年发现了“再生人”吗?岳母第一个接过话说,有啊,白宝岭蒋瞎子的儿子就是再生人。他儿子前世是他的爷爷。有一天儿子淘气蒋瞎子要打他,儿子说,你敢打你爷爷?雷劈死你!后经过证实,儿子前世就是他爷爷。就是今年夏天的事。他儿子现在还不到三岁。

我不相信“再生人”,他们深信。我所有的反驳都苍白无力。

早饭持续吃到中午一点,他们都醉了。桢微也醉了。他们有说不完的话,他们的话大部分都不清晰。但他们除了话痨手势更精彩,又都很文明地坐着。我扶桢微上楼休息。桢微走了几步,就让我抱。桢微体重不重,我抱她上四楼完全没问题。我把她放在床上。她双手钩住我不让我离开。我说你喝得太多。桢微不承认自己喝多了。她要我留下来听她说话。她说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

桢微是八岁那年认出前世儿子严本春的。那年严本春在沱巴镇上读初中。桢微上小学二年级。两所学校相隔不远。那天放学后,桢微随同学去中学那边玩,在校门口桢微碰上了严本春。她喊出前世儿子的名字。严本春愣住了。桢微说,我是你妈妈啊!严本春不相信。桢微便说出了前世丈夫的名字,还有一些严本春童年的事。后经过前世丈夫老严的多次证实,桢微前世就是他妻子,她前世的名字叫黄仁香。

桢微说着话,睡着了。晚上八点她才醒过来。大哥当主厨,开始做晚饭。中午喝得醉醺醺的大哥,现在思维很清晰,说话干活有条不紊。不仅大哥,岳父母也一样。他们醉了都修复得很快,他们身体里化解酒精的那种物质非常强大。跟午饭(早中午饭二合一)一样,晚餐非常丰盛,两大壶温酒搁在火盆边上。每人前面的大碗都倒满了酒。喝到一半,岳父开始谈经论道。他的核心思想就是,人一辈子都要向善,养善心做善事。做好了这一生,才有下一生的好日子,否则就转世为受人虐待的动物。岳父的话很对,虽然我不认同转世一说,但作为一个人,做好这一生,为人类留下美好的东西这一观点我赞同。世上所有正派的教派党派都持这一观点,并且以正确的方式努力实现这一理想。一切以非常方式达到转世目的的都是邪教和歪理邪说。我阐述了自己的这一观点,得到岳父他们的赞赏。岳父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是我的好女婿。岳父要敬我一碗。这当然不行,我必须敬他。我端起大碗说,先喝为敬,一口干掉。大哥起哄说,要敬必须敬双。我敬岳父第二杯时,酒碗被桢微抢掉了,她替我干了酒。岳父调侃说,嫁了男人忘了老子。

酒桌气氛好,喝酒就不在话下。零点时,酒醉饭饱散席。我醉了,桢微也醉了。我们相互搀扶着上楼。桢微说,我今晚要折腾你。她说话算话,整个晚上没放过我。可是,我让她再次失望。桢微不再是我的妻子,她是老严的妻子,一个快六十岁的妇女。我脑海里的念头十分怪异。明知道转世之说目前没科学证实,匪夷所思,还是被这样的文化气氛俘虏。他们相信有来世,因此努力地做一个好人,人生因此也变得达观有趣。桢微折腾我到自己困倦无比,凌晨四点多,她遗憾而甜甜地睡去。

七点多我醒来,桢微还在熟睡。她整个身子压在我身上,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扳过去。但她嘴里发出撒娇的声音又向我压过来。

接近十点,岳父在门外叫我们下去吃早饭。我给岳父开门,岳父浅笑着说,昨晚你们的声音太大了。我摸摸后脑,表示歉意。岳父不知道,昨晚我们并没做成。现在回想起来桢微虚假的声音的确很大,她忘乎所以地发声。也许她在向家人宣布,也许是对我无能的一种反抗。我推醒了桢微。

桢微起床后说,你很讨厌,很讨厌!

早饭照例要喝酒。沱巴山区无酒不成餐。我申请少喝一点,因为还要开车去看望桢微的“前世”儿子严本春。岳父说,那路不好走,车开不了,只能步行。我说有多远?岳父说,半小时吧。我说,半小时路程不算远,我能对付。

不用开车了,岳父就不再顾及我的酒量。其实我的酒量不在他们之下,可是喝沱巴烧酒我远不及他们。他们的身体适应这种纯粮土酒。喝得半醉后我和桢微上路。她为“前世”丈夫儿子买的礼物我准备用手提着。东西太多,根本提不了。岳父从楼上取下一对箩筐。我挑箩筐的姿势,引来他们大笑。桢微接过担子。她的童子功还在。她挑担的姿势优美大方,在乡间小道上行走也算是一道风景。路坑坑洼洼,有农用小车轮胎痕迹。路两边荆棘杂草丛生,要是会车,定会留下很深的划痕。走了几里,我气喘得不行。桢微跟没事一样,呼吸均匀,说话顺畅。爬完这个长坡,顶上有一个亭子,我们坐下来休息。

这是信息亭,主要是发布失物招领。有粉笔字,也有纸条。在沱巴要是你丢了东西,根本不用担心着急,人家寻不到物主就会来亭子里发布消息。夜不闭户的传统仍然在沱巴山区存在着。沱巴山连着山,水连着水,溪水无一不注入沱巴河。沱巴平均海拔三百多米,山不是太高,但很密。密匝匝的山和森林自古以来自成一体,孕育出自己独特的风土人情。地形地貌改变人的性格,人的性格创造别具一格的文化,文化反过来又能改变人的性格。站在亭子边,眺望四周,我自言自语地说。我这番分析的灵感是突然到来的。其实也是陈词滥调。社会学家文化学者早就这么说过了。桢微坐在一边听我发感叹。桢微上过职业学院,学的是食品烘焙。她被招进我们以电子为主业的公司,纯粹是巧合。她业余时间里读书比较单一,跟我热恋后主要精力就放在服务我上面。她从不看历史文学类的书籍,一看就头痛。我前妻是大学教授,文化学者,很强势,我时常被灌输她所研究的文化。如今在桢微面前我轻松得多了,再也没人强迫跟我讨论那些枯燥的文化成果。桢微对我的感叹似懂非懂。她发现了路边的刺坛果,说可惜手上没剪刀,否则我采一篮回去给你泡酒。这东西壮阳。我盯着她,她尴尬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笑着说你是什么意思?她与我对抗起来,说我就是那个意思!她笑着去采刺坛果,那东西有人叫坛罐刺,学名金樱子。泡成酒,微甜,如果加上枸杞红枣桂圆,泡成的酒确有保健功效。趁桢微采金樱子,我脱下手腕上的表,搁在亭子一个角落,想试验一下表能不能再回到我的手上。

远处的山岭上有一小片一小片的红叶,但不是太红,不如北方红叶漂亮,更不及加拿大红枫。有了红色点缀,偏枯黄的山岭就显得生机勃勃。路边低矮的植物上还挂着别的野果,有的能吃,有的不能。桢微采了一手帕的金樱子,她的手指上留下许多碎刺。她采金樱子有方法,因此没被刺进肉里。她采下的金樱子的量可以泡两斤高度白酒。她将金樱子当宝贝搁在箩筐里。我说,你前世为老公采过金樱子吗?她回想了一下说,想不起来了。

我们继续赶路。这路时上时下,弯弯曲曲。有的地段我似乎见过,后来想起来:它们像我当年去一个矿上玩耍时所见。那时有个高中同学在矿山工作,他叫我们去玩。我们一共在那个偏远的矿山待了半个月,走完了矿山周边的山岭。我出生在丘陵地带的大城市,对深山老林有着特别的兴趣。那次矿山之行给我留下了永远难忘的印象。特别的记忆可能来自——我们从矿山回来后不久,那同学就因为矿难离世。

这地方我熟悉。我停下脚步说。

桢微放下担子,说仔细辨认一下,弄不好你的前世就是沱巴山区的。

我笑着否定了。我敢肯定,虽然有那么一小段地形地貌似曾相识,但只是与当年矿山之旅所见巧合而已。相像,并不等于就是。

绕过一座山,就见到了沱巴河。这条河流穿行无人无路的山岭之后,又来到我们面前。

我说我们走了多久了?

桢微说,你看看表。咦,你的表呢?

我说,你爸骗人,这哪里是半小时路程。表?可能落在亭子里了。

桢微说,表,没事。我爸不会说谎,他们的行走速度就是半小时左右。看到山脚下的村庄了吧,那就是我“前世”所在的村庄水溪。

水和溪都是水,这个村为何取这个名字,真的费解。离村还有一里时,桢微带着我走向河边。这里是水溪村的女浴场,男浴场在前面更靠近村子的地方。桢微说。这个天然澡堂有一个大石头砌成的屋子,挺大的,有二十来平方米,供女人们换衣服,屋子没有门,只有门框。门框朝向沱巴河。这个更衣间其实是多余的,因为任何时候都没有男人靠近这里。河边铺着大石头,面上光滑如镜。夏天的夜晚,妇女们就聚集在这里闲聊洗澡。很热的晚上,她们裸身坐在石头上纳凉聊天,中年妇女还趁机教姑娘们一些女人的知识。洗完澡经过男人浴场,她们有的时候会停下来看男人们游泳比赛,享受男人们水中的欢乐。

我的前世黄仁香在二十八年前的夏天一个夜晚在这里淹死。那晚我错过了洗澡高峰,等我到达这里时,只剩下两个小女孩和成人黄久香,那一年我二十八岁,有一个好身板一身好力气。我刚脱下衣服就听到了救命的呼喊声。黄小件手脚抽筋,同伴蒋兰芳发现了。我朝发出呼救声的方向奋力游过去。水流很急,还好,我没费时很准确地找到了黄小件,我将她拉起来,让她脸面朝天,然后游向对岸。接近对岸,黄久香过来接应。黄小件被拉上岸后,黄久香对她进行了急救,蒋兰芳则朝男人浴场高喊求救。男人们听到她的呼救声拼命往这边跑,等我救上黄小件,他们已接近女浴场。他们的注意力全集中到黄小件身上,而忽略了我。我的手脚意外抽筋,身子在水中下沉。我被河水斜冲往下游。开始感觉到身子很沉,一直沉到水底,后来身子就轻了,并且我离开了我的肉体向天空飞翔。

我打断说,你死了,灵魂飞走了呗。

应该是这样。桢微说。

我说,你说得像真的一样。

桢微说,就是真的嘛。

我讽刺地说,如果是你听来的故事也就罢了,这可是你自己的“亲身”经历。而且你也没必要编这样的故事来骗我。

桢微委屈地说,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说,我相信你没有说谎,但这里面一定有一个什么样的东西,这个东西连你自己也没弄明白。

桢微说,不是迷信,肯定是有科学道理的,只是现在的科学还无法解释罢了。

基于BGP的二维路由协议与传统BGP的信息交互过程一样,只不过需要对信息交互报文进行必要的扩展,使其能够支持二维路由相关信息的传递。另外为了能够支持二维路由的增量部署,在设计BGP二维路由协议的时候,需要保证二维路由协议与传统路由协议的兼容。在本文中,我们是基于MP-BGP实现的域间二维路由协议。

我说,世界如此之大,为什么“再生人”在沱巴这么多?别的地方极少听说,绝大多数地方一个也没有。

桢微说,这个我无法解释。我们这里的“再生人”无一人欺世盗名,我们沱巴人从不撒谎。

自从认识桢微以来,我未发现她撒过谎,她是一个诚实的有一不说二的女人。她有着十分优秀的品质。这是我爱上她的重要原因。

我和桢微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石头沁凉沁凉的。这里的风光非常好,收割后的田里种着萝卜和各种蔬菜,绿油油一大片。空气极好,全国一流。而我们生活的那座大城市,三天两头就闹雾霾,极少见到蓝天白云。桢微走到河边,手伸进河里玩水。她说,你也来吧。我的手也伸进河里。河水温暖,身子因手暖而暖暖的。我说,你记得前世救人去世之外的洗澡故事吗?桢微说,除了这件事,别的记不得了。我认出前世儿子严本春后,两家就常来常往,严本春上初中时就住在我今世的家,他管我父亲叫外公。假日里我时不时来水溪村小住,帮严本春洗衣做饭。夏天的夜晚会随村里的女人们来女浴场洗澡,嬉戏。大家一同洗浴是非常快乐的。

黄仁香淹死了,她们不怕鬼吗?还敢继续来洗澡?我说。

我说,黄仁香死后老严再娶了吗?

桢微说,娶了王花姑。认亲后,王花姑叫我姐姐。

我调侃说,像旧社会的大小老婆一样。

桢微假装生气地推我一把,说,去你的。王花姑为老严生了一男一女。

我说那个黄小件呢?

早嫁到外乡生儿育女了,但是她时常带着老公孩子来看望我,还把我当救命恩人。她说。算下来,小件应该快四十岁了。她叫我孃孃,她的孩子叫我婆婆。

这关系真够复杂混乱的。我说。没想到你有这么一个复杂的背景。

我们起身向水溪村走。路紧邻沱巴河,是一条可以行走拖拉机的机耕道。桢微挑着担子走在前面,她对此村了如指掌。到达村口,碰上了村里人。他们热情地跟桢微打招呼,说黄仁香回来啦!这个是姑爷吧。桢微从箩筐里掏出糖果分给在场人。对方推辞,双方客气了好一阵对方才收下。对方收下后热情地邀请我们说,去家里喝茶吧。桢微应付说,好的,等会儿过来。他们夸我长得很好看。我给男人们散香烟,谦虚说,我长得歪瓜裂枣,哪有你好看!说笑几分钟后,桢微带我走向前世的家。

老严早就料到桢微会带着我上家里来,准备好了鞭炮,还未到门边,他的鞭炮就点响。听到鞭炮声,村民过来看热闹。

原来是黄仁香领着姑爷回来了。他们议论道。

我在鞭炮声中给看热闹的男人们散发香烟,桢微放下担子在一旁向我介绍对方的身份。她是以黄仁香的身份出现的,因此她的辈分就不低。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跑过来叫奶奶。桢微抱起他亲了又亲。本春的儿子,桢微对我说。孩子叫我爷爷。我抚摸了一把他红扑扑的脸蛋。桢微转身从箩筐里掏出一个玩具送给孩子,说,虎子,喜欢吗?虎子说,喜欢,谢谢奶奶!

严本春走向前来,他大声地叫了一声妈。他是从地里听到鞭炮声跑回来的。桢微深情地看了他一眼,说,穿这么少不冷吗?严本春说,不冷,干着活哪会冷。

老严站在门前傻笑,我们注意到他时,他说,黄仁香、姑爷辛苦了。他把我们迎进屋。我跟老严坐下来闲聊,桢微则像女主人一样进屋去了。严本春忙着杀鸡宰鸭,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打下手。说着话,王花姑手提盛满新鲜蔬菜的菜篮回到家。她对我说,这是姑爷吧?我不知道叫她什么好,她立即说,我是妹妹啊!

老严六十四岁,王花姑五十一岁。农村人相对比城里人显老,但他们的身体非常棒。我称老严哥,嘴顺,但叫王花姑妹妹,就很别扭。

桢微回到水溪村,老严大摆宴席。近亲不在话下,各家各户都有代表被邀请。开席时要放鞭炮,席间要放多次鞭炮。席间休息,男人们抽烟,女人们闲聊。每喝酒十杯为一节,节与节间就是席间。喝酒用大碗,男女老少齐参与,这与沱巴镇上人一样,据说,沱巴山区村村寨寨都一样。一餐酒席下来,不醉倒百分之八九十不算喝过酒,主人会很没面子。

同席的有两个“再生人”,无论年龄大小他们都以前世的身份出现。据说,沱巴山区一共有近百位“再生人”。再生,在沱巴山区从来就不是什么怪事,也是无须怀疑的正常事。当我趁着酒性跟大家探讨“再生人”现象时,他们都讥笑着把我的话题掐灭了。

桢微从回到水溪村起,她就是黄仁香了。人们把她当黄仁香,我就被有意无意地晾在一边。他们来敬酒,敬老严跟她两口子,又敬老严跟王花姑两口子,敬我,则是单独的。有一阵子大家都在说黄仁香的好,那些看着黄仁香嫁进村又见到她淹死的人,分别回忆了黄仁香的许多具体事件。后来,桢微告诉我,对他们忆起的事件,她一件也记不得了。大家都在说黄仁香的好,桢微面带幸福的微笑,很受用。严本春及虎子,以及老严个个都露出自豪的表情。

终于有一个长辈想起了我,他说,黄仁香都这么好,桢微绝差不到哪里去。姑爷,你遇上桢微,是你三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回答说,是的。桢微是我们那座大城市一流的好女人。长辈说,我们沱巴人人人都一流。众人附和说,说得好。他们共同举起酒杯,一大碗酒仰脖干掉,然后发出欢快的咂嘴声及喊声。

这餐酒席喝得很长很长,一直到了太阳落山,天黑下来。他们能喝能吃,肚子像无底洞,永远也填不满。这里刚结束,那边又在准备晚饭了。我醉得一塌糊涂,但除了上了两次厕所,却没有呕吐之意。眼前天旋地转,身子飘然欲飞。严本春虎子还有严本春的弟弟将我几乎是抱着放入床上。

我大约是做梦。我看到了自己的前世。我前世是一个男人,去世时八十八岁。我儿孙满堂。我前世是无疾而终。晚饭时,所有儿孙都回来了,他们个个敬酒祝我长命百岁。可是当晚我就死了。我并不知道自己死了,我看到他们都在哭,我想跟他们说话,但我说不出。曾经跟我好过的女人们都过来看我,她们并不悲伤。有一个我的老相好早我两年去世,她也来了,她拉着我的手,说,来,跟着我。我俩飞上天,飞过了千山万水。前面有一座很高的山挡住我们的去路,山顶上站着一个白胡子老人,我的老相好把我交给了白胡子老人。然后老相好甩下一把泪说,去吧。老相好转身消失了。白胡子老人把我领到一个叫桂城的大城市。白胡子突然不见了,我也迷糊地睡着……大约我就这样投胎转世了。

我前世生活在一个小镇上,那镇子叫什么虹来着。

我被桢微摇醒。她说,起来,吃晚饭了。我说,你打扰我啦。我正在回忆我前世小镇的名字呢。

她说,你回忆起了什么?

我说,我看到了我的前世。我前世是一个男人,一个有很多女人的男人。我八十八岁去世。那小镇叫什么什么什么虹。我与我的女友们相处得很和谐。

桢微说,别着急,总有一天会回忆起来的。

我说,我什么也吃不下,酒倒醒了不少,但我厌酒。

桢微说,起来吧,大家都盼着呢。总得给我面子吧。

我说,在你前世的家,我不需要面子。你也不需要。

桢微说,前世过去了,今生也是很重要的。起来。桢微把我拉到餐桌上,晚餐客人们不见少,大家都兴致勃勃地准备开吃。桢微说,晚餐才是正席,午餐只是热身。

沱巴该有的礼仪在这一晚上得到充分的展现。恕我不赘述。到这天晚上我才发现,酒竟然能解酒。我在现场热烈的气氛感染下,越喝越清醒,到达深夜酒席散时,我只有微醉。我发现,中午客人们醉倒一大片,晚上却只有少数人大醉。

说是微醉,待我洗漱好,我发现我有七八成醉了。桢微送我去房间。房间比较小,却摆着两张木床。这种木床我曾经在偏远的乡镇招待所睡过,很简易的。床不宽,也就一米二三吧,睡两个人比较窄。好在还有一张床,桢微可以睡那张。桢微为我盖好被子,抱歉地说,今晚要委屈你了,你一人睡吧。我得跟老严睡。我一收腹坐起来,说你说什么?桢微重复了一遍。我说你们太荒唐了吧?你是我的太太,凭什么跟别的男人睡!再说,你们把王花姑摆哪里?桢微说,我回到这个家就是黄仁香,不跟丈夫睡跟谁睡?从我们双方确认身份后,我每次到这个家来都跟老严睡的。那时我还小,再小我前世也是老严的老婆。老严讨王花姑当老婆后,我们三人睡一张床,我们分别睡在老严的两边。王花姑一次没反对过。

我气得目瞪口呆,我说你再胡闹我就跟你离婚。

桢微说你这话太伤人心。我和老严只是睡在一起而已,他从不碰我,我对他也没有任何欲念。王花姑信任我,你为什么连一个农村妇女都不如呢?

我对着自己的脸抽了两巴掌,狠狠地说,你去吧!

桢微不顾我的反对,准备出去。我口气缓和下来说,就算你是黄仁香,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老夫老妻就不可以分居吗?

桢微说,完全不是你这个概念。

我最终没有说服桢微,她说祝你睡个好觉做个好梦,最好能回忆起你的前世。她轻轻地带上门。门外我听到虎子叫她奶奶。桢微抱上虎子,去了他们的房间。

我的酒清醒了许多,或者说已经完全清醒。我出门去。厨房里王花姑、严本春及严本春的老婆正在收拾残局,看样子差不多了。王花姑见到我叫了一声姐夫,严本春和他老婆叫我叔叔。我说,还有酒吗?严本春说,有啊,要多少有多少。我说给我一小壶。严本春说,叔叔,我陪你喝。

王花姑及严本春老婆为我们准备好下酒菜和碗筷。我们连干三大碗。严本春说,叔叔好酒量。我借着酒劲生气地说桢微真不要脸。严本春明白了我的意思,很抱歉地说,这是沱巴风俗,没办法的,请叔叔多理解原谅。我妈还带我睡过呢。我说,什么烂风俗,是十足的愚昧。严本春说,叔叔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这不是愚昧,是风俗习惯。沱巴山区都这样。夫妻同床,母子同睡,不是很正常吗?

王花姑及严本春老婆边干活,边附和严本春。王花姑说,黄仁香是老严的老婆,桢微是你的老婆,根本不搭界嘛。

严本春劝我喝酒吃肉。严本春比我更能吃更能喝。到第六碗时,我感觉不能再喝。严本春不再劝我,他扶我回房间。

我顾不得想象桢微睡在老严身边的场景,就睡着了。大约我又做梦了。酒后的梦境总是稀奇古怪。我又看到自己的前世了。这回我的前世是一个大资本家,生活在上海一个叫粮食的弄堂里。这是一个很矛盾的生活地。大资本家住弄堂,怎么说都不合情理。可是,我就是生活在那里。我周边的人个个阴险无比,随时都要人的性命。这个“前世”之后,我又看到了另一个“前世”。我的这个前世比较靠谱。我生活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村,这个村叫磐石脚。村里一共有三百口人,有三姓,我是最大姓那族人。我叫周滔天。我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每天干许许多多的农活,生活十分清苦,时常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餐肉。有一天我老婆对我说,我们的日子太苦了,我们能不能到山外的城里去抢些粮食猪肉和布匹?我同意了她的建议。我跟村里的几个壮年携着鸟铳走向山外的城市。我们首先来到离我们最近的玫瑰镇。镇上驻扎着许多日本人。我们走向他们时,他们笑得前俯后仰。我对一个日本军官说,粮食布匹和肉在哪里?日本军官指着一个地方,嘲弄地说那里,大大的有。我举起鸟枪,对准日本军官的脸扣动扳机。啪的一声,砂子飞向他的脑袋,把他打了个满脸马蜂窝。他应声倒下。鬼子们向我们扑来,我们以一当十,鸟铳一顿挥舞,每一次出击都打死一个日本鬼子。前来救援的日本兵向我们开枪,子弹雪花一样向我们飞来,可是他们的枪法太差,根本就打不中我们。反倒是我们的鸟铳一响,鬼子倒下一大片。最后,余下的日本鬼子人人放下武器,双手抱头跪在地上求饶。我们顺利地抢到了粮食布匹和鱼肉。我们把它们装在几十辆卡车上,准备开回村里。此时,跑出一群日本女人,她们求着要当我的老婆。我想起我家里的老婆,就坚决拒绝了。可是周山贵要带一个日本娘们回去,美其名曰报仇。被我狠狠地踢了一脚。我对这些能说中国话的日本娘们说,滚,滚回日本去!她们痛哭着眼睁睁看我们离去。从玫瑰镇到我们村,是没有公路的,可是我们竟然把卡车开到了村里。我家里的食物堆积如山,我大吃大喝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时,胀死了。我是胀死的。我的墓在东边山上,那里的风水特别特别好。村里人为我立了一块很大的墓碑,上面记录下我抢劫枪杀日本鬼子的英雄事迹。后来有人给外村人讲述我的故事时,用了一个标题:一把鸟枪抗日寇。

天亮后,我再次回味了一下最后这个关于前世的梦。这梦多风光啊。我应该给搞抗战剧的编剧们提供新的素材。房外早已经有人走动。我听到了桢微的脚步声。她推开我的房门。她笑盈盈地走向我,并在我身边躺下。我说,你走开,你是黄仁香。桢微脸贴住我的脸说,行了,别再生气了。这只是风俗而已,你想得太多。我说,我接受不了自己老婆跟别的男人睡的事实。桢微说,这完全是两回事呀。我推开她,说,一个肉体陪两个男人,怎么是两回事?有本事你变成黄仁香的样子,你甚至嫁给他我都没意见。

看来你真生气了。她说。

当然生气,生很大的气。我说。

老严家的床很大,这是好多年前就准备好了的。因为我时常回来看他们,我最想念的是严本春和我的孙子虎子。床很大,谁也挨不着谁。

我说,你别以为真记得前世,这个世界上真有转世。一定是你某天喝多了做了一个梦,或者高烧时脑子出现了幻觉。留在脑海中的信息此时发酵,强化了某种记忆。因为大家都相信“再生人”,于是都在不自觉地暗示你的记忆。或者你的记忆恰好跟事实有一点小小的吻合,双方接洽后,都对记忆做了放大。我相信在沱巴山区寻找自己前世的现象很普遍,只有记忆巧合的成功了,胡思乱想的就打消了念头。

桢微不赞成我的分析,认为我在胡说八道。我确实在胡说八道,因为我找不到最合理最能让人信服的解释。昨天,他们通常反驳我的一个例子是,二三岁小孩会撒谎吗?!我反过来驳斥他们说,小孩也会撒谎,只是他们的谎言很幼稚。因为人人相信转世,人人认为能够转世的人前世做尽好事,能获得“再生人”的家庭都是因为品德端正口碑一流的。不经意间,人人都在积极地接纳制造“再生人”。

桢微搂住我的头,说昨晚睡得怎么样?我说睡得不错。我又看见我的前世了。有两个版本。一个是上海的资本家,一个是磐石脚村的农民,但不要小看这个山里的农民,他是抗日英雄。桢微分析我给她提供的三种前世,认为上海的那个是梦,那个生活在叫什么虹的镇子的记忆和磐石脚比较合情理。但相比之下磐石脚这个不如什么虹镇的合理。因为,如果你的前世是抗日战争时期……对了,你多少岁死的?我说,它没说。桢微说,我其实说的不是年龄的问题,是说你打入鬼子营地杀鬼子抢粮食的事件,不合情理。你没那么神,鬼子也没那么笨。抗日神剧看多了,做起了怪梦。

那么,有哪些镇子名中带虹字呢?桢微搜索记忆。最后摇头说,我一个也不知道。

沱巴人起得早,尽管是冬天,他们仍然要下地去干活。从窗外看出去,田野里有不少劳动的身影。家里除了楼下偶尔传来的锅碗瓢盆碰击声,就再没别的声音。桢微温柔地跟我说话,我的心麻酥酥的。我说,以后你能保证不再跟老严睡觉吗?桢微延迟几秒钟说,只要离开水溪村就能。我说,你能以后少来水溪村或者不留宿吗?桢微说,做不到,我对严本春和虎子很牵挂。桢微双手在我身上抚摸,一只手慢慢往下移。她发现我还是前晚那样时,着急地说,你到底怎么了?我说,我感觉你不是人,是怪物,或者是神。你的人味渐渐离我远去。桢微站到地上,拍拍全身说,没有啊,我一切正常,我哪点没有人味了?

太阳明朗地照着水溪村的山山水水。早饭过后——时间已经是十一点了,桢微带我上山去玩。在这样空气纯净负氧离子丰富的地方,应该多待些时间。公司里的事我尽量不去想,商场上的拼杀暂时丢到一边。早上我再次给副总打了电话,让他全权代表我处理公司的一切事务,我还告诉他,我手机要关机,如果有什么特别的事才打桢微的电话。副总历来对我言听计从,一直是个配角,现在让他主政,他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他说,你就在沱巴多待些日子吧,调整一下心情和身体,最好待够一个月。公司的事,请老总放心,我能处理好。副总的能力我相信,如果他来主政干得也许比我还好。从现在开始,我把自己定位为自由人,彻底放松心情。桢微手持一把镰刀在前面开路,虎子走在我跟桢微之间。桢微告诉我,我们的目标是第九座山。此山植被好,但又不是密林,重要的是……她刹住话说,等下你就知道了。山里有路,但都是黄土路,很窄,两边灌木枝叶封堵在路的上方。能过的地方我们就挤过去,不能过的桢微砍开枝叶。爬了一阵我们回望水溪村,那真是如画的景色,阳光、河流、田野、村庄,自由地组合,自然地透出艺术的美感。

看,能清楚地看到沱巴河女浴场,我说。

虎子发现了不远处的锥栗,奔跑过去。桢微笑骂说,慢点,见到鬼似的!

我说都这个季节了还有锥栗?桢微说,因为没人采,就自然地留下了,它们随外壳挂在枝上或者掉到地下。经过这些时间,锥栗毛栗都已糖化,口感更佳。要不我们也去采一点?

虎子用脚擂带刺壳的锥栗,锥栗脱离出来。人们在大面积地采摘毛栗或锥栗板栗时,都是带上剪刀连刺壳一起从枝上剪下丢入箩筐里,回到家用特制的工具捶打脱壳。毛栗锥栗当零食或者下酒小菜,也用来酿酒;板栗用来焖鸭或做别的菜的配料。我弄出几粒锥栗,迫不及待地把它送进嘴里。先是咬开外壳,里面果肉外黄内白,清脆香甜。我们没带竹篮之类的筐,虎子及桢微的口袋都装满之后,我们便不再采摘及在地下拾掇。这东西是沱巴山区低贱而又高贵的物品,外卖价钱低,但是在城里,特别是像我们生活的大城市,你花再大的价钱也买不着。

水溪村仍然在我们脚下的视线里,沱巴河女浴场也在。桢微说,我前世去世那天之前,我跟老严约好了,晚上要播种。严本春五岁了,我们该要第二胎了。老严从男浴场洗完澡回家,又在家洗了一遍。他兴致勃勃地等我回来。可是他等来了噩耗。黄小件落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们都想当然地认为我没事。我却沉入水底。我后来听到身边手忙脚乱的声音,看到严本春惊天动地的哭喊。我说,你们干什么?没人听我的,他们把我放入棺材,把我埋进第九座山的墓坑里。但我刚入土不久,我就飞出墓坑。我在天空盘旋,然后跌进了沱巴镇上的一幢房子里。

我说你的这个记忆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桢微说,记不得了,反正很小的时候。我说,在你很小的时候,你一定无意中听说了黄仁香救人淹死的故事,这个故事某一天出现在你的梦境或者发烧后的迷糊里,它们最后化成你的所谓前世记忆。

桢微说,不是这样的。它就是我的记忆。我记得前世的好几件大事。我能一眼认出儿子严本春。

总之吧,投胎一事挺玄乎的。我说。虽然每个“再生人”获得“前世记忆”的途径和手段不一样,但前提是潜意识里,希望自己是“再生人”、相信自己就是“再生人”。

桢微说,你这话我不爱听,“再生人”是客观存在的。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我不再跟她争辩。我的精力用来欣赏这片特别的风光。不要以为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桢微还在不服气地跟我争论。为了避免冲突,我退一步说,你说得有道理。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待解之谜,但这个世界是物质的,我们通常说的灵魂,也可能是一种物质存在,只是我们肉眼看不到,手摸不着。就像风,谁见过风的样子?但我们能感觉到风的存在。

虎子撒娇要让桢微背,桢微说奶奶没力气了,你让爷爷背吧。虎子不好意思走近我,我蹲下身,转过背说,来吧,虎子。虎子却向前跑了。桢微笑骂说,没出息的东西。我说,虎子对我还不了解,有很大的陌生感。

当年严本春娶亲,桢微作为母亲到场祝贺,按沱巴规矩送上大礼。礼金是桢微父母为她准备的。虎子出生后,桢微像家婆伺候严本春的媳妇。桢微从小就操心老严家的事,影响了她的学业,也让她的童年少了一份自由和快乐。她最后考上职业技术学院也算是运气好,她的分数正好压线。桢微自小就当母亲当奶奶,因此也比同龄女子更懂得操持家务。跟她恋爱的这十个月,我成为她的儿子,处处细心地被她照料。唯一让我不满的是,她从未提起过她是“再生人”。或者我们的话题没到这方面。或者,她认为“再生人”是非常自然的事,不可以当做一种奇闻逸事来说。十个月里,她偶尔回过沱巴,可以想见,她回来是为了看望前世老公的儿子和孙子,还有她今生的父母兄弟。

走了一段平路,又爬了一会坡,我们就见到一座墓。这是桢微前世黄仁香的墓。这墓已经被杂草和低矮的灌木包围吞噬。黄仁香刚去世的那些年,清明节时老严年年带着严本春来扫墓。到了确认桢微前世就是严本春母亲后,严本春不再来扫墓。他这天专程去沱巴镇上看望桢微,给她磕头。据说,沱巴山区别的“再生人”的前世墓,其前世子女是要去扫的,说是让其灵魂更加安宁地留在今生人身上。各人说法不一,做法不同。严本春听信老严的话,桢微就是严本春供的活菩萨。严本春一家的举动,沱巴人觉得有道理。总之那个前世的墓你爱扫不扫,随你的便。

桢微“认亲”那年还在上小学,从此就成为水溪村老严家的常客。她走遍了水溪的山岭。她说,我第一次见到前世的坟墓就十分亲切,我还记得当时他们安葬我的细节。我的身体被水泡过,很重,十六个人抬上山时费了很大劲。我说,他们没把你的前世安葬在祖坟?桢微说,沱巴山区不太兴祖坟。沱巴山区有着宽广的山木,只要风水先生为死者看中了地方,随地都可以埋葬。也有把祖宗安葬在同一个区域内的。反正,想怎么样,都是各家自由,没有统一规矩。

我说,黄仁香安葬那天的情景,一定是你后来想象出来的,或者是梦到的。你把不经意中从别人口里得到的信息进行了消化和编排,形成自己的“前世记忆”。你别急着争辩,你的这种行为是不自觉的,你没有有意去编造。

桢微说,说到底你就是不相信“再生人”呗。

我承认,我不相信“再生人”现象,但置身这神秘的沱巴山区,面对黄仁香的坟墓和“再生人”桢微,我还是感觉到一定的惧怕。我突然嗅到了这个世界诡异的气息。因为诡异,这个世界变得虚无缥缈。

第九座山稀稀拉拉地有一些坟墓,大部分是旧墓,还有一些是古墓,不知道哪个年代,也没有了后人惦记。上山打柴或采山货,不小心踩了坟头,你必须道歉磕头,最好能够在清明节的时候为墓主烧一沓纸钱。桢微给我介绍沱巴山区的风俗。沱巴的风俗很多,一时说不完,只能碰上什么介绍什么。比如说现在说到墓。桢微操起镰刀给黄仁香修整坟墓,即给自己的前世修理坟墓。她说,虽然黄仁香很快就转世投了胎,但毕竟这是一座坟墓,里面有她的尸骨。为黄仁香修整坟墓,相当于给她自己理发整理衣冠。黄仁香的坟墓较小。别的坟墓大,原因是,年年的清明后人都要往坟上垒土。黄仁香的坟墓已经有二十年没人管理。桢微手中的镰刀在阳光下挥动,她使用镰刀的技术还是那般娴熟。她一点一点一片一片地砍掉坟墓周边及坟墓上的杂草荆棘及树木。她头上微微冒汗。我替下她想试试刀法,动作却很蹩脚。虎子接过我的镰刀,他比我会干,除了力气小。桢微脱掉皮外套,露出粉色毛衣和健美的身材。桢微是个勤快人,上床前总是在干着家务活,我们的家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生活也被安排得井井有条。如此性格好善良勤快的女人是不容易碰上的。虎子干了一阵,桢微接过镰刀继续修理坟墓。不到一个小时,黄仁香的坟墓从山林中跳跃出来。躺着的黄仁香变成活生生的桢微,这场景多少令人感叹。退一步说,就算桢微前世不是黄仁香,桢微尽心照料黄仁香的儿子孙子,黄仁香在九泉之下一定感激不尽。桢微带着我和虎子向黄仁香墓鞠躬。淘气的虎子笑嘻嘻说,奶奶你在给自己鞠躬。桢微说,严肃点。我想,没有人能给自己鞠躬,“再生人”也不能,既然再生了,就是两辈子人生。否则相貌声音性格就应该完全一样。

沱巴山区的昼夜温差大,一到晚上北风就呼啦呼啦地刮起来。寒冷天,是围坐火塘谈天说地喝酒吃肉的好时节。沱巴人时常说一些鬼鬼怪怪的东西,流传许多避鬼驱邪的咒语。咒语平时不能说,但凡你懂咒语但没拜过师父,咒语不灵验的。老严会驱邪懂中草药,掌握着好些有效的药方,是沱巴山区小有名气的郎中。老严为人谦恭,爱钻研药性,又一辈子在实践,医术自然高明。喝酒至一半,老严帮我把脉,他说我阳虚。以前我知道我肾虚,就是不知道属于阴虚还是阳虚,今晚终于弄明白了。从前看资料对照两种虚,根本无法细辨。两种虚都有许多相同之处。中医常说,要是阳虚,吃阴虚的药,不仅起不到治疗保健效果,还会起很大的反作用。反过来亦然。桢微要求把脉,老严最后的结论是,她什么病也没有,身体非常健康。桢微得意地对我说,看看我们沱巴人!大家听后快乐地笑起来。老严一家人人能喝,就是虎子也能喝二三两水酒。我们喝了一碗又一碗,不知最后喝了多少碗、多少斤。

老严家也有一个大洗澡房,冬天时,男女轮流来洗。老严却破了例,默认我跟桢微洗“鸳鸯浴”。洗澡房里搁着一个大水缸,里面早已准备好了热水。洗澡房密封比较好,冷风进不来,水蒸气充塞其间,里面就有了些许温意。桢微喜欢帮我洗澡,在城里的时候每晚都要赖着帮我洗。她喜欢照顾我,她有时开玩笑说,帮我洗澡就感觉在给儿子洗。我们往身上浇上热水,然后分别帮对方搓背。白天里桢微给黄仁香修整坟墓,出了汗,现在从她的背上能明显地搓出脏东西。我们将对方搓得全身温暖。从洗澡间出来时,桢微把我送进房间。我说,今晚你还要跟老严睡吗?桢微说,当然,还有王花姑,我们三人。我说,真受不了你,你们!桢微说,他们还没洗好,我先陪你睡一会吧。

我们躺着说话。桢微身子弯曲着猫在我怀里。她试着抚摸我身子,见没反应,手就移到我的背上。今天爬了山,我有明显的困倦。桢微在跟我说话时,我反应迟钝。她说困了吗?我说,你说吧,我听。桢微精神很好,她不停地说一些经历故事。我最后迷糊着睡着。

醒过来时,桢微已不在身边。我再也睡不着。水溪村死一般安静。而晚餐听来的鬼鬼怪怪故事正放大向我袭来。我竟然很害怕。无论你再怎么是无神论者,你都会在这种气氛中产生害怕。这个深夜,整个沱巴山区都阴森森的。阴魂在上空飞奔盘旋。因为过于恐惧,我的眼里老是闪出黄仁香的坟墓,怎么排挤都排挤不掉。黄仁香从墓地以青烟的形式向村里飞来,最后飞进我的房间。她说,桢微呢?我没有回答她,她就在我身边躺下了。

我大声尖叫。

我房间的电灯被启亮。桢微真切地站在我的床边。她说,你做噩梦了?我说不只是噩梦。你真是人吗?桢微笑着说,你脑神经出毛病了吧?她掀开我的被子钻进来,说我陪你睡吧。我推开她,说,你别跟我睡,我怕你。桢微说,还生我的气啊。我说,没有,你回去睡吧。

桢微经不住我的劝阻,就回去了。她说,算我欠你的,回到城里我加倍对你好。

房间灯我没敢关。但是开着灯也排遣不了内心的恐惧。我甚至出现这样的念头:开着灯我就清楚明了地暴露给了鬼怪们,他们站在我的四周嘲笑我,准备使坏。但是,不开灯呢,鬼怪们什么时候进了房间我都不知道啊。两种选择都是不妥的。后来我听到了人的说话声,确定是人的声音后,心情才稍为平静。眼下,我排除恐惧的唯一办法就是接近人的声音。

我穿上衣服,出门后循声而去。

是桢微老严王花姑在说话,他们闲聊着。他们的话题我不感兴趣。他们聊的是沱巴山区的事,农事家事家长里短。外面有风,比室内冷多了。站了十几分钟,我打起喷嚏。喷嚏一响,惊动了屋里的说话人。是老田!桢微能从我的喷嚏声中辨别出我来,真是令人佩服。桢微披着衣服走出来,她说,你是去上厕所吗?方向反了呀。走,我陪你去。我说,我不上厕所。我睡不着。她说,睡不着躺在床上呀,别到处溜达,像个无家的鬼魂一样。桢微推我回到房间,她搂着我睡。她说,傍晚时接到公司副总一个信息,忘记告诉你了。是喜事,正通公司把欠款全部打到我们公司的账号上了。我说,确实是喜事。可能因为只有六十多万的欠款,所以桢微也没当太大的喜事。我们聊了一会公司的事。我们的公司运转很正常,虽然成不了国家一流企业,但在我们全省也算得上一个角色。说着公司,我的心就回到了我们的城市。很快就睡着了。

天亮后,我和桢微都醒过来,但又一致决定睡个回笼觉。

吃早饭时,我们得到一个消息,老严的外甥得了白血病,人快不行了。这几天大家都说高兴的事,就没说外甥的病。桢微说,那也是我前世的外甥。那外甥是老严妹妹的孩子,嫁到外村。外甥今年二十六岁,前几年在外打工,去年才回到家乡成亲。成亲不久就发现了白血病。桢微要去看望外甥,我同意。我们原计划今天早饭后回到沱巴镇上的。外甥那个村离水溪村有六公里。路倒是平路。严本春提着两只鸡随我们去。严本春走路快,一下子就把我们甩下好远。桢微说要不是照顾我,她也早就往前走了。我说,那就让严本春先走吧,走惯了快路,走慢路难受。严本春最后接受了我们的建议。桢微一边走,一边问我累不累,行不行。我说不累,行的。

走到外甥家,我们花了一些时间。有好些人聚集在村头,他们基本上都认识桢微,我的身份他们也一下子猜出来了。聚在村头的这些人说,比麻不行了,可能熬不过今天。比麻就是外甥的小名。早在一两个月前,家人就从医院把比麻接回到村里,医生已无信心而放弃治疗。

比麻,快睁开眼,仁香舅妈看你来了。有人给比麻报信。

桢微走到比麻床边握住他的手。桢微说,我感觉你好累了,你太累了就别再逞强。快点投胎到一个好人家。比麻微微地点头,他露出一丝笑容。你走后,家里有人照顾的,你放心吧。你老婆想改嫁就改嫁,不想改嫁可以在这里当女儿。

我在外面跟村里人说话。面对死亡,他们并不心慌和恐惧。比麻的父亲说,人品好,走天下,死后也能转世过好生活。另一个人补充说,我们沱巴人一转世都是人,不会是猪马牛羊。为什么?因为沱巴人人都是大好人。

我和桢微身上现金不多,在路上的时候我们就搜了全身,只剩下八千,我们决定拿出七千送给比麻的父亲。比麻父亲接过钞票向我道了谢,然后把钞票展示给比麻看。比麻强打精神,向我点头致意。

一个小时后,比麻离世。他老婆哭了一阵,他母亲也哭了好一阵。然后,就没再有人哭泣。村里后生忙后事。赶上了,我们就不好离开。桢微参与一些后事处理工作。因为比麻是短命鬼,比麻父亲只让他在家停留一夜。下午,比麻的墓坑挖好,在离村子两里的山上。晚上师公主持为比麻超度。四邻八乡有唱孝歌的赶来。他们唱了一夜。他们的音调优美,唱腔圆润。桢微说,歌词内容都是教人向善尊老爱幼孝敬父母等,也有教怎样与人相处的。我们坐在火塘边喝茶喝酒,大家脸上都比较平静。桢微大部分时间跟我坐在一起,时不时问我累不累,累的话可以上床去休息。比麻是晚辈,我们可以不用守灵的。我说,不累,我们最后陪陪他吧。我得到了桢微的赞扬,但实际上,我是害怕一个人躺在床上。

天刚放亮,师公颂经,以美好的祝愿送比麻上路。年轻人抬着比麻的棺材走向山上。大家自然地说话,没听到人哭泣。我只发现比麻老婆眼里转动着的泪水。送出家门,当长辈的就停止了脚步。我们遥望送葬队伍前行。长辈们议论说,这下比麻好了,解脱了。他可以重新开始下一个人生了。

一个晚上都在喝酒吃东西,早饭我们就不吃了。我和桢微往沱巴镇赶。我的脑袋木头一样,停止了思维。但全身却有力气。我们终于走到了亭子里。桢微说你的手表就在这里掉的吧?我说,应该是的。那阵因为热,我脱衣服,手表脱下就忘记戴回到手上了。我扯谎说。

桢微在一排排字条里找到了拾到者的字条:我捡得手表一块,请失主与我联系。他(她)留了电话地址。桢微说我打个电话。我说,别了,我们回一个字条:手表送给你了。桢微说,这表不便宜的哦。我说,是啊,两万人民币呢。桢微说,这么贵的东西,你送给拾到者,倒反给他(她)压力。我还是给对方发个信息吧。桢微掏出手机。这里信号不错。她发的什么内容我没问。

在沱巴镇子上岳父家住着,每餐好酒好肉吃着。天气寒冷,前来游玩的客人非常少。沱巴镇进入难得的清静期。在路上碰到的人几乎都是镇上人,你可以随意跟他谈话,说沱巴,说外面的事。沱巴镇上的人都健谈,还很幽默。听说我是沱巴女婿,无不热情地邀我进家煮茶。他们煮生姜茶,这茶喝了御寒祛寒,一两杯下肚,身子暖暖的。每碰上一个人,聊深了,我就把话题引到“再生人”上。他们大都不太愿意深谈,因为在他们看来,“再生人”现象就像刮台风下大雪一样正常。他们还说,你家桢微就是“再生人”嘛。我说,我想多了解一些“再生人”。老李说,许多“再生人”不太愿意谈起自己的前世的,在沱巴,人们都知道他是“再生人”,但出了沱巴,没人知道他是“再生人”。“再生人”有他们自己的苦恼,特别前世过得很不平坦的人。他们从小就有了前世的记忆,而自己的童年什么也没有。那些得到大家公认的“再生人”,其实都希望隐藏自身。我说,就是说,他们并不会以“再生人”来欺世盗名,达到个人目的。老李说,不会,从来没人因是“再生人”而飞黄腾达。要是某个“再生人”腾达了,也是个人努力奋斗的结果。虽然,做人很辛苦,上辈子受苦受难,“再生人”仍然愿在这今生做一个最好的人。我跟老李探讨说,是不是因为“再生人”的记忆细胞结构跟某个去世人相似,而自然形成了一种记忆?就是说记忆基因跟那个人一样,脑子里很容易生成跟那个人一样的记忆。老李说,你说得很复杂,我听不懂。我说,其实我是瞎猜的,我不是遗传学家生物学家,我所使用的术语都是自己编造的。老李笑道,我一听你的话就知道你是在瞎说。“再生人”就是转世,他把前世的记忆带过来了。记不住前世的人,是因为记忆没带过来,或者在童年成长过程中,新的记忆抹去了前世记忆。我说,老李,你成科学家了。老李又笑起来,说,我这灵感也是因为受你启发而来的嘛。

在所有跟我讨论“再生人”的人当中,老李算是最有耐心的。

我说,沱巴的“再生人”现象还是跟这里的文化有很大关系。信仰民俗饮食等。沱巴山区人烟稀少,希望有更多的人脉人气,因此爱认“老同”“亲家”拜把兄弟。“再生人”可能就是这种扩大人脉关系的一种外延。

老李不赞同我的观点,他说,并不是所有“再生人”都跟前世家庭再续亲缘的。像你家桢微这样的,并不太多。当然大部分“再生人”跟前世家庭有走动,但关系不太深。有的“再生人”根本就不跟前世家人来往。那些在前世家庭过得不快乐的人,还会恨着前世的家呢。

我说,沱巴人人人行善,人与人、人与家庭怎么会相处不好呢?

老李说,人是复杂动物。人的行善与他命好命坏不一定完全一致,也与家人相处好不好没有绝对的关系。当然大部分相处得是好的。据说,“再生人”前世大部分都是因为意外死亡,这是个奇特现象。

由于老李是跟我聊得最深入的一人,我们的关系也最好。有一天我请他上我岳父家吃饭。他高兴应允。但到了岳父家,他拒谈“再生人”。我在这段日子虽然有过多次怀疑自己的观点,但最终相信“再生人”只是一种文化现象,是这个特殊的地域文化造成的。沱巴这样的文化并非垃圾,不仅对人类没有任何伤害,相反还很不错。它能给沱巴人带来乐观的生活态度,从容不迫地面对死亡,还塑造了沱巴人行善的优秀品质。可是,我却中了毒,每晚跟桢微躺在一起,就浑身不自在,想起黄仁香的坟墓。经常看到一股又一股青烟从黄仁香的坟墓里进入桢微的身体。这些青烟还在黄仁香坟墓与桢微身体间来回走动。这些挥之不去的怪异的念头,令我对桢微毫无欲念。

半个月后,我们从沱巴回到我们生活的城市。离开前一天,桢微去了一趟水溪村,她给虎子送去了一些礼物。她没在水溪村留宿。她也从水溪村带回来一些土鸡蛋红萝卜和花生葵瓜子等。这些都是老严和严本春送给我的。回来的路上,桢微给我说了她的初步想法,她想把虎子接到城市上学,给他一个良好的教育环境。我没马上表态。我有钱,不表态不是钱的问题,不是住宿问题,而是这种关系我无法相处。见我不表态,桢微不说话了。后来她说,等她挣了钱,就在县城或者离沱巴最近的那座城市为严本春买一套房,为严本春开一个门面做生意,并带着虎子在城里上学。我说,我同意你为他们买房,而且过完年后就可以。买房的钱我来出。那座中等的城市房价不贵。

回到城市后,我们去看望父母。父亲从副省级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现在生活很空虚。秘书没了,拍马屁的人没了,他很不习惯。父亲有一天对我说,他很怕死亡。好端端一个人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这个世界明天还能怎样,想想都是恐怖的事情。父亲没任何信仰,他尤其反感信佛念经的人。在台上时,他反对建庙宇,反对搞以佛为借口的民俗活动。有一年春节,宝林寺搞零点撞钟祈福活动,活生生让他带着一帮人弄掉了。很多信徒因此很讨厌我父亲。

桢微陪我母亲做家务,我陪父亲聊天。我建议父亲去上老年大学,练练书法,学学绘画,唱唱歌。父亲看不上,他认为自己堂堂一个高级干部怎么能跟平民混在一起呢。我说,老干局不是常搞活动吗?你多参加呀。父亲说,老干局搞的那也叫活动?!

父亲这种不好的心态我们没法改变。

我提起了“再生人”。父亲一听就下结论说,真是荒唐!这种观点就应该赶尽杀绝!我说,爸,你太粗暴了。你可以不承认,但你不可以干涉。存在的,一定是合理的,不管那是不是真的。只要对别人对人类不构成伤害,就由他去吧。

我要往上报,要上级下文彻底批判这种“歪理邪说”!父亲说。

我怕了父亲,我急忙说,我只是听说,也许只是传说。

父亲说,传说也不行。你绝对不可以随意传播这种谣言。

桢微出现在厅里,我俩目光对视,然后各自偏开。

我对父亲说,你可以继续关心政治,关心世界大事,还可以在报刊上发表言论性文章。

父亲说,我嘴巴说说可以,叫我写成文章,一天都憋不出百个字。自从有了秘书,二三十年了,我没动过一次笔。

我说,那你怎么办呢?总不能天天闷在家里,拿我妈出气吧?要不上我公司,我让你当个顾问。

父亲说,我才不上你的公司,当奸商。

父亲说话很不中听,我懒得跟他说话。

桢微把饭菜端上餐桌。父亲眼睛亮了一下,说,你有个好太太。但是,你们这趟回她老家待的时间也太久了。

我说,沱巴空气好,安静,很适合人居住。特别是老人。哪天我带你上沱巴去,跟我岳父生活一段时间。光是那条美丽的沱巴河就可让你流连忘返、乐不思蜀的。

父亲说,全世界好风景我都去过了,沱巴算什么。

我说,世界上著名的风光,你都是走马观花,心灵并没有停下来,更谈不上安放。沱巴不一样,那是可以属于自己的神奇土地。关键是你有富余的时间。

桢微帮我的腔。桢微也说好,父亲就说,那就试试吧。父亲对桢微发自骨子里的满意,可见一斑。趁父亲高兴,我说,沱巴就有“再生人”。父亲吃惊地看我,我说,真的。父亲说,好啊,这我就更感兴趣了,你们等着看我如何揭穿他们的谎言。我说,其实你根本用不着去揭穿,你根本无法揭穿。父亲说,世界上没有我揭穿不了的假货。

桢微惦记着我在沱巴做的那个梦。她不认为是我的梦,她确信那是我前世的记忆。她开始寻找带虹字的小镇。她从网络上搜出了一大堆带虹的镇名。她一个个地问我哪一个才是那天梦境里出现过的镇名。那天的梦境我开始淡忘,带虹字的镇名,我更是想不起来。桢微固执,跟我的梦较上了劲。她还买来各省市的地图,县级地图,仔细地查找。我劝她不要再做这类无用的事,有这时间看看闲书看看肥皂剧多好。她不听。她不找到我梦里那个镇绝不罢休。见她找得太辛苦,我就在偷看了她的资料后,随便说出一个镇名:虹桥镇。没想到,全国叫虹桥的镇就有几十上百个。要一个个地寻找前世记忆,没有三五年,根本不可能。

但桢微不顾我的反对,她独自去了邻省的那个虹桥镇。我今年四十一岁,她就寻找四十一年前虹桥镇的历史,拍回来一些图片和影像。我该怎么说呢,如果说这不是我前世的虹桥镇,她就得奔赴下一个虹桥;如果说是,她就得让我去寻找前世的记忆。我很为难。我再次强调说,我脑子中根本没有虹桥的记忆,那天那个梦都是我编造的。

桢微说,你不是撒谎的人。

我说,你能不能不再胡闹。寻找自己的前世毫无意义,很多人都回避前世记忆呢!

桢微说,这么说,你的前世非常坎坷。

我顺水推舟说,是的,非常坎坷,那是我最痛苦的记忆。

我不喜欢“再生人”这种现象,如果它与我无关,我会很快忘记。可是,我的太太却是“再生人”。我对她的感觉也因为她时常提起“再生人”而异化。这种感觉从沱巴开始,现在越来越强烈。在水溪村她当着我的面跟别的男人睡觉的记忆时常冲击我的大脑,气恼总是不经意就涌上来。 最关键的是,我们夫妻生活出了严重问题。我严重地“那个”了。你想,黄仁香的坟墓、青烟、诡异,这些深刻在脑中的意象一到桢微躺在我身边就出现,我能有欲望吗?

我跟桢微说,不能再提“再生人”。桢微说,她从没主动提过。我说,可是我现在知道了你是所谓的“再生人”。桢微说,这不是我的错,我的身份就是那样的。我说,我不怪你。

桢微说,我陪你去治病。

我们去了最好的省立医院,去了解放军医院,吃了不少药,终究是不行。桢微说,是你不喜欢我了,对一个不喜欢的人,自然没有欲望。我说,不是。我这个病是心理病,很难治疗。

我和桢微都心烦,桢微那么好脾气的人,有一天都轻声骂起人来。她没骂我,好像是骂命运。

我们的日子可以用暗无天日来形容。在公司在朋友圈,我们是很幸福的一对,可是回到家,我俩就各自坐着叹息。桢微终究有好涵养、好性格。她鼓励我、安慰我,给我们的前景规划出美丽的彩虹。她说她愿意为我生两个孩子,有了孩子她就当全职太太,最好是一男一女。桢微把我跟前妻生的儿子当自己儿子,这个从小就当了母亲的女人是个优秀的母亲。我对桢微没有不满意的地方,除去她是“再生人”。

桢微是一只狐,一个聊斋故事里的半人半鬼。我知道我的意识完蛋了,唯物主义受到了清洗。

过完年后,我和桢微去那座城市为严本春买了一套三室二厅,按照当地购房政策,可以转三个户口。最终严本春只转了他老婆及虎子的。他留着农村户口可以获得长久的山林水田。秋季,虎子就可以到城里入学了。桢微在严本春家附近租下一个门面。此门面用来做什么生意,他们还没想好。我建议,他们可以卖沱巴土特产。

父亲也在春节后提出去沱巴。我和桢微开车送他去。刚到沱巴,父亲不屑地说,操,这就是沱巴。父亲在我岳父面前总是端着架子。我提醒父亲说,你官再大,也是在位的时候。现在你就是一个退休的老头,一个与任何老人一样的人。父亲的官场习气,一时难改掉,但愿沱巴的风能够把它们吹散。

已经是春天,沱巴山岭嫩绿点点,鲜花怒放。美丽的沱巴河也如人的童年,水灵灵。岳父的生活丰富多彩,上山采竹笋、摘野菜,下河捞鱼虾,有滋有味。长于城市、工作于城市的父亲,总是浮在地面,即使在台上到农村调研也只是听汇报,在田间地头蜻蜓点水。父亲分管过全省的农业,却没有真正懂过农村农业农事。现在是父亲接地气的时候了。我请求岳父管好我父亲,短时间内不许离开沱巴。父亲的生活让他自理,谁也不要帮他。

送父亲到沱巴后,我和桢微住了两夜,将父亲留下。父亲的眼神里有一丝不安,他即将对生活在一个陌生之地表示出没有信心。我没有安慰父亲,而是刺激他说,你成天批评农村人素质低下,那就在沱巴好好找出最有力的证据吧。

车离开沱巴,桢微担心说你爸能过得好么?我说,这不是你操心的事。过得好不好要看他自己。好与不好,对他都非常有利。你一辈子就会瞎操心。

桢微听了有点不高兴,但她说,我不操心,你们能过得这么幸福?她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包草药,说,这是老严为你准备的,能治你的病。俗话说高手在民间。昨天老严是来过沱巴一次,我对他心里没好感,这个当我面睡我女人的男人!我立即说,以后你少跟老严来往。桢微说,为什么?我们都来往二十多年了。不能说断就断。我说,要是你再跟他来往,你跟他过去,再续前世的姻缘!桢微说,你不讲道理,你欺负人。

老严可能因为我昨天对他冷淡,没有直接跟我说草药的事,或者也不好意思跟我提起我的病。作为一个男人,患这种病是很没面子的事。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老严把草药给了桢微,交代如何煎服。老严能治好许多民间顽症,未必就能治好我的病。他们其实并不明白,我这病首先要从心理治起。唯一的办法是,老严从我记忆中消失,桢微“再生人”的故事只是我酒后的一个噩梦。

我说,把药从车窗外丢出去。

桢微说,你不能这样,老严是好心。老严一直是个好人,他没有恶意。

我放慢车速吼叫说,你丢不丢?

桢微被逼无奈,说,好好好,我丢出去行了吧?

桢微不舍地把药包从窗外丢出去后,我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于是停下车。桢微拉开车门,回头去捡药包。

回到家,桢微细心为我煎药。不能说老严的药不好,服了一剂身体就有了反应,连服几剂,雄风复来。可是,我们仍然没有做成事。我不愿搂抱桢微,她紧搂我抚摸我情话绵绵,可是她再好听的话再轻柔的动作,我心里都不能接受。因此,雄风倒地,终究没有再起。

前妻带着儿子到公司来看我,支走儿子后,前妻打听桢微怀孕情况。她说,桢微也不算年轻了,你们一定要抓紧时间。我谢了她。前妻的到来又给我增添上一层压力。

想成熟后,我对桢微提出离婚,理由就是我已不像男人。桢微哭得死去活来。她说,她可以不要夫妻生活,也可以不要亲生的孩子,但绝不跟我离婚。从我提出离婚的那晚起,我不回家住了。我住在朋友的房子里。朋友前两年出国,房子一直由我管着。桢微到处找我,她找到我父母家,找到我前妻家,还有我所有亲戚朋友的家。第二次到我父母家时,仍然只有我母亲一人在,父亲还在沱巴呢。桢微问我母亲,母亲有多少套房子。母亲误会了,以为桢微要分她的财产。桢微一咬牙说了实话。她说,田间夜不归宿,不知道住哪里了。母亲听说我闹离婚,当即大骂出口。母亲安慰桢微说,你别怕,有我在,田间他就别想离成。一次离婚他罪还没受够,反了他!我的手机白天会打开,晚上用一个新办理的号码,那是为了处理工作上的事,公司只有两人知道。我手机一开,母亲电话就进来了。她先是骂我,然后指出桢微的好,她说桢微只有优点没有缺点。最后质问我凭什么要离婚?外面有小三?我不好跟母亲说我们夫妻间的事。我就听着,我车子接近公司大门时,我说,妈,我到公司了,我很忙,再说吧。我离婚是为了桢微好。

父亲昨晚也打过我的电话,一夜不通,他非常气愤。他在位时的那种强势和不讲理仍然保留在身。他打我电话倒不是他知道我闹离婚。他不知道,我母亲、桢微都没告诉他。我母亲和桢微的意思都是她俩解决,不让我父亲插手。父亲兴奋地说,你那回说的“再生人”,沱巴山区真的存在,这种现象很值得研究。我说,好啊,你就当一门学术研究吧。希望你早日成为“再生人”研究专家。

迫于母亲的压力,我回到家。桢微紧紧抱住我不放。我心软下来。我离家出走很伤桢微的心,对她很不公平。我向她表示,我再也不离开家了。

夜晚,我还是不习惯搂住她睡,尽量地离她身子远一些。我移开一点,她就跟进一点,为了安抚她,我假装搂抱她。但我不主动亲她,她不停地亲我,我产生出一种抗拒。

桢微不死心,她借回沱巴看望她的父亲之名,又向老严要了几包草药。一些草药老严用蜂蜜制作过。我心里想,只要能做成,让桢微怀上孩子,什么“情敌”什么仇恨,我也不管了。老严在原来的基础上添加了药方,量也大了些。喝了一碗,立即雄起。而一雄就是三四个小时。我们做成了。但是我没任何快感,我像个机器,重复地运动着。桢微得到极大满足。我就是完不成最后的冲刺。接下来一个月都是如此。唯一的欣慰是能满足桢微,算是没有白享受桢微的好。桢微意识到我的这种病态,药是不能再服了,再服有可能会引起心脏病别的病。停药后,我又回到原来状态。

我跟桢微心平气和地谈心,我把自己的顾虑和心理障碍全部告诉她。我告诉她,我很爱她,而我心里的压力特别巨大。反复谈心多次,桢微同意我们试离婚。我把房子让给她,她不要,我说,你就暂住吧。我自己另外买一套小户型。除了暂住我的房子,桢微一分钱没要我的,她说给严本春买房的钱,她慢慢还。我俩秘密离婚,亲朋好友没一人知道。

父亲喜欢上了沱巴,他走村串寨,调查研究,拍了许多照片和视频,做了许多录音,记录了许多笔记。他打电话叫我去看他工作,我以太忙为由拒绝。

年底,父亲从沱巴回来,他展示在沱巴采集到的所有风土人情文字图片和视频。那天我和桢微分别去到父母家。桢微时常去看我母亲。我对父亲采集的沱巴的风物不感兴趣,因为我知道的并不比他少。我假心假意地表示出惊叹,同时对他进行了诚心的赞美。父亲说过完年后他还要去沱巴采风,等资料全了,准备写调查报告,一个涵盖沱巴全部历史文化风土人情生存现状的庞大的调查报告。

看着父亲的资料,接到了一雯的电话。她是我最近交的女朋友。她是一个不错的女人,可是我对她没有激情,感情怎么也深入不下去。桢微很敏感,她知道我感情上有了新动作。她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她轻声地说,她这辈子再不会恋爱嫁人。

在公司里,大家都还把我和桢微当两口子,我们挺尴尬的。过完年后,桢微就离开公司去了别的工作单位,我就基本上见不到她了。但是我时常能从母亲那里听到她的消息。母亲埋怨我说,你对桢微太不关心了。可以想见,桢微一定在母亲那里说起过自己的生活,她也从母亲那里得到我的状况。但有一点,她一定不知道,我准备跟一雯结婚了。我并不真正爱一雯。我心里还惦记着桢微。我知道,我下一个婚姻悲剧已经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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