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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名字的人

时间:2024-05-04

薛舒

春节过完,小马终于从老家回来了。小马回来的第二天,8号床纪老头就去世了。

父亲在老年病房住了两年多,我认识这里所有的护工。老年病房的护工总共有五名,她们不分长幼,一律被冠以“小”字:小马、小张、小兰、小丁、小魏。小马是我父亲的护工,同时也是这间病房里四个病人共同的护工,从认识她那天起,我就一直叫她“小马”,似乎没有人在意她究竟叫什么名字。

小马已经三年没回过老家了,今年她狠下心,决定放弃节假日加班费,回老家过个年。她的病人分摊给了小张和小丁,我的父亲归小丁管,纪老头归小张管。年前动身回老家时,小马推着拉杆箱,站在病房中间,对四个病人说:“老头们,我要回老家啦,你们好好的啊,过完年再见啦!”

纪老头是病房里唯一能与她交流的病人,小马冲着整个病房说的话,相当于对他一个人说的。纪老头看着小马,努着缺牙的嘴问:“啥辰光回转?”

小马说:“十天。”

小马回老家过年的这十天,纪老头成了病房里最难伺候的病人,每顿饭小张都要与他斗智斗勇,甚至威胁恐吓。可是任凭小张怎么哄他、骂他,他也只是锁着眉头,耷拉着眼皮,怎么都不肯张嘴。小张一生气,就恨恨地说:“小马不会回来了,你就等着饿死吧。"

躺在床上的纪老头身体忽然一抖,尖瘦的黑脸慢慢扭曲、变形,扭成一堆破碎的砖头,碎砖头缝里挤出一阵呜呜声。

7号床的家属,老薛的老伴正给病人喂饭,看见纪老头哭了,便冲他嚷嚷:“嗐,老头还哭了。怎么啦?想小马啦?”

纪老头不理人,闭着眼睛沉浸在悲伤的呜咽中。

“哭也没用!你哭吧,哭完我再来。”小张一甩手,出了病房。纪老头就这么平躺在病床上,长时间地仰天呜咽着,直到老薛的老伴忽然喊了一声:“咦,这不是小马吗?小马回来了。”

纪老头立即刹住哭声,睁开眼睛,视线投向病房门口。哪来的小马啊!老薛的老伴噗嗤一声笑出来:“别哭啦,过几天小马就回来啦。你哭,她又听不见,有啥用呢?”

纪老头扯开嘴,眼睛一闭,干脆嗷嗷嚎哭起来,横流的涕泪在布满褶皱的脸上开辟出一条条沟壑。

老薛的老伴过年期间被女儿女婿带去绍兴度了三天假,为此她对老薛深感愧疚,她知道没有家人来探望的病人有多可怜,对纪老头就多了几分同情。她走到8号床边,对哭泣的纪老头说:“等会儿我给小马打个电话,叫她快点回来,不要哭了啊。”

纪老头果然停止了哭泣,睁开三角眼,看着老薛的老伴,嗫嚅了片刻,说出几个字:“现在打电话。”

老薛的老伴举起手里的饭盒,指着病床上躺着的老薛,说道:“我给老头喂饭呢,现在没空,等会儿啊,等会儿再打。”

等会儿是多久,纪老头没问,他就这么睁着三角眼,看着7号床那边,耐心地等待着。老薛的老伴喂完饭又去洗碗,洗好碗又拿一个大盆去接开水,然后给老薛做起了全身清洁,擦身、洗脚、剪指甲,清洁工作做完,还要全身按摩,擦润肤露……一样样做过来,实在是太久了,纪老头看着看着,三角眼渐渐眯起来,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老薛的老伴一进病房,纪老头就把脑袋转向她:“电话打了吗?”

老薛的老伴好像早就想好了怎么应答:“打过啦!小马叫你好好吃饭,她过两天就回来。”

纪老头没再说话,这一天午饭时,小张把勺子送到他嘴边,他还真的张了几次嘴,吞了几口粥。

这情形,在之后的日子里每天都要上演一遍。老薛的老伴每天都要被纪老头问:“电话打了吗?”她每天都要回答一遍:“打过啦,小马说了,你不肯吃饭她就不回来,你好好吃饭,还有三天小马就回来了……”被问烦了,老薛的老伴就说:“你为啥就盯着个小马?小马喂的饭就比小张喂的香?”

纪老头不回答,纪老头也回答不上来。从他住进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到现在,快三年了,三年来,他一直是由小马护理的。他不依赖他的三个儿子,不依赖别的护工,只依赖小马一个人。

年终于过完了,小马回来了。小马一进住院部走廊,拉杆箱和大背包还没放下,小张就冲她抱怨起来:“你可算是回来了,你不在,8号床饭都不肯吃,给他开八宝粥也不吃,挂了好几天葡萄糖,还哭。过年期间,他那三个儿子一个都没来过。”

小马进了病房,环顾一圈,病人一个没多,也一个没少。视线转到8号床,纪老头枕着一头好久没理的白发,瞪着三角眼看着她,一张嘴:“八宝粥!”

小马抿着嘴笑,笑完又虎起脸问:“老头,你说,小张喂饭你为啥不吃?你倒说说,为啥不肯好好吃饭?”

纪老头张了张嘴,没说话,三角眼里射出的目光却烫人得厉害。

这天的晚饭,纪老头吃得很爽快,小马没把他的饭菜打成糊,一份肉糜蒸蛋,一份大白菜炒蘑菇,小马特意单独喂的。纪老头用他那半口牙,吧唧吧唧吃得特别香。小马喂一勺,跟着问一句:“咋又吃了?为啥我一回来你就吃了?”

小张进来看了一眼,有些不服气:“你喂他就肯吃,你干脆认他做爹吧,以后他把家产传给你,不给他那三个不孝子……”说完,发出一阵夸张的笑声。

天黑了,小马铺开折叠床,又去开水房接了一盆热水回来。纪老头的眼睛紧紧跟着小马,小马走到哪里,他盯到哪里。小马坐在床沿上洗脚,纪老头就看着她洗脚。小马说:“你干吗老盯着我?我又不是你儿子,你有三个儿子呢,给你送终的人是他们,不是我。”

纪老头动了动嘴皮子,没说话。

舟车劳顿的小马累了,一躺下就打起了呼噜,掺和着病人的呻吟声及鼾声,四个病人加一个护工,热热闹闹地安寝了。

第二天早晨五点半,护工们纷纷起床,走廊里响起各种声音——趿着鞋的脚步声,水龙头的哗哗声,吐牙膏沫的呸呸声,以及护工们的聊天声。忽然,某一间病房里传来一声呼喊:“来人啊——”

护工们迅速对了一下眼神,立即拔腿向不同的方向奔去。有人一头撞进发出喊叫声的病房,有人朝医生值班室一溜小跑,有人奔向楼梯口的储藏室,转眼拉着一张高脚推床出来……天色还未亮透,空气中带着深重的夜凉,住院部门口的台阶边,冬青叶上缀着的白霜还没融化,住院部已然喧嚣起来。值班医生被唤醒,护工们进入紧急战备状態,这情形,一定是有老人“升天”了。

纪老头死了,纪老头吃了一顿饱饭后升了天,他是在小马的鼾声中升天的,应该不会寂寞。

那一日正好是周末,因为下午有个研讨会,我决定上午就去看父亲,到达医院还不到九点,进了病房,见8号床空了。小马说,纪老头升天了,她正在等他的三个儿子,他们来了才能开死亡证明。

说话间,就见一辆黑色殡葬车开进医院大门,停在了后院的太平间门口。太平间离住院部五六十米远,孤零零一间平房,门外竖着很多晾衣桩,桩子间拉着绳子,绳子上挂着护工给病人洗的内衣外套、毛巾毯子。

殡葬车到了,纪老头的三个儿子却还没到。两个殡葬工人下了车,站在院子里抽香烟,第一根烟抽完,戴黑头盔骑摩托车的小儿子到了,轰隆声由远而近,戛然停止。殡葬工人说,可以办手续了吧?小儿子说不行,要等他的两个哥哥来。殡葬工人只好继续在院子里抽烟。第二支烟抽到一半,开着长安小貨车的大儿子来了,只剩下二儿子了。殡葬工人还挺有耐心,在第三支烟快抽完的时候,二儿子乘的出租车终于开进了医院。接着,三个儿子排着队,穿越很多根晾衣桩,躲开无数条在风里翻飞的内衣外套和毛巾毯子,跟着医生进了太平间。两分钟后,三个儿子从太平间里出来,医生和他们说话,他们站着听,大儿子斜着肩膀,二儿子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三儿子抖着腿,三个人不约而同地从喉咙里发出“嗯、嗯”的应答。医生拿一份单子叫他们签字,大儿子接过笔,斜着肩膀签完,传给二儿子;二儿子从裤袋里掏出手,趴在殡葬车的车门上签完字,又传给三儿子;三儿子一边抖着腿,一边在纸上写,写完,把笔还给医生。医生说,可以送殡仪馆了。

三个儿子看着殡葬工人把他们的父亲抬出太平间,护工和一些病人家属都站在一旁围观,我也站在人群中。冬日的太阳并不热烈,空气中也没有一丝新年的气味,站在院子里,只有凛冽的寒意。三个儿子跟在殡葬工人后面,嘴里不断地吆喝着:慢点慢点。哎哎,要付多少钱?有发票吗?到殡仪馆就十公里,要三百元?也太宰人了吧……

这三个男人,好像只是请搬家公司来搬一趟家,倘若不是在老年病房里,谁又能相信他们是刚死了父亲的三个儿子?

护工们站在住院部台阶边,看着二十米开外的情形,我学着她们的样子,坦然地看着“热闹”,甚至无须掩饰“吃瓜群众”的状态。在老年病房,最后的一程,必须被围观,这是一种送别“仪式”。倘若没有那么多病人家属和护工目送着8号床被抬上殡葬车,那才是一种遗憾吧。毕竟,纪老头在这里生活了足足三年。

突然,站在我身侧的小张说:“纪老头撑了十天,就等着小马呢,小马回来他才肯死。”

小马扭回头,带着几分惊异的表情看向小张:“别瞎说,我又不是他儿子……”

小张说:“你看看他那三个儿子,爹死了,咋一声都不哭呢?你看你看,他小儿子还抖腿。”

我试图替不停抖腿的小儿子开解:“人紧张了就会有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他小儿子大概是紧张吧。”

纪老头被抬上了殡葬车,刚要启动,小马忽然想起什么,冲着殡葬车大喊:“等等,等一下。”说着转身跑进住院部走廊,两分钟后又跑回来,冲到殡葬车跟前。我们跟着围上去,看她究竟要干什么。只见小马朝那三个儿子摊开攥着的拳头,一颗断齿躺在她的掌心,花生米大小,通体发黄,还带着黑斑。

小马一步跨上车,掀开白被单,一张尖瘦的脸露出来,黄得如蜡纸般。小马伸出手,扒开纪老头紧抿的嘴,把断齿塞进他的口腔。纪老头的尖瘦脸被掀动了一下,眼皮往上抬了抬,像是轻轻笑了一笑。

我记得这颗断齿。有一回,小马要给纪老头理发,他不肯,扭头朝小马的手狠狠咬去,小马缩手一躲,他一口咬在了理发推子上,咬断了一颗牙齿。这颗断齿,小马一直替纪老头收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小马从车里跳下来,对三个儿子说:“老头身上的东西再没落下的了,走吧。”

殡葬车开出了医院大门,围观的人群各自散了。三个儿子站在大儿子的长安小货车边说了几句话,随后,大儿子上了驾驶座,二儿子上副驾驶座,小儿子骑上摩托车,三个儿子也离开了医院。

纪老头“升天”了,他再不会出现在医院里了,我们也不再有机会见到他的三个儿子了。可是,脾气怪异的纪老头,激发了我更多的猜测和想象。老头就这么手一撒升了天,他有没有去公证处立过遗嘱?如果没有,那他的三个儿子要怎么分配他的遗产?依照他们平时的做派,会不会因为分家产而打起来?这么想想,我就有一种冲动,如果可以跟踪到纪老头的三个儿子,我真的很想看看,接下来他们家到底会发生什么。

纪老头的遗产分配问题,于我是一个悬念,小马却并不关心。她关心的是,纪老头为什么要等她过完年回来才升天。小马知道我是一个“写书”的人,病人家属中,我是最有兴趣、最有耐心听她说话的那一个。她抬起她那方形的下颌看着我,咧嘴笑着说:“你说,纪老头,他这是为啥?”

小马笑的时候,本就不大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两条缝,她不会用“依赖”或者“感情”这样的词语,但她很清楚这是为啥,她是明知故问,她笑得那么自豪,让我确信她很有成就感。她之所以一遍遍地问我“你说,纪老头,他这是为啥”,是因为她希望听到我作为病人家属的反馈,就好像一个优秀的学生渴望得到一张奖状。

我对小马说:“你护理8号床三年了吧?他是把你当成亲人了,其实要说给他送终的人,还是你,是你守护着他升了天。”

小马忙不迭地摇手:“可不敢这么说,我护理纪老头整整三年,他喊了我三年“小马”,他从来都不知道我叫啥名字,我凭啥给人家送终哪?我也没资格给他送终啊!”

小马说着,再一次笑起来,还笑出了咯咯声,带笑的方脸显得又宽又短,眼角的鱼尾纹像横开的烟花,深刻而又灿烂。小马不小了,五十多岁的女人,在这里,一直被我们叫着“小马”。好像,在老年病房里,小马、小张、小丁、小魏、小兰她们,永远都不会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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