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蛇人

李海燕

他不是柳村人。等柳村人发现南山脚下多了两间茅草屋的时候，他已经带着妻女在柳村的地界上安家落户了。

他是捕蛇人。

这是柳村人后来知道的，柳村人就叫他捕蛇人了。

捕蛇人长得彪悍，脸上肌肉横向，一对鹞眼，是个凶相之人。他的女人倒是个美人，细皮嫩肉，凤眼，杨柳腰，只是脸色苍白，有点病恹恹的。那个五六岁的女娃长得既不像女人，也不像捕蛇人。

柳村因柳姓多而得名，一个硬邦邦的山崴子居住着一百多户人家。据说早年间都姓柳，后来有闯关东和犯了官司逃避官府追捕至此的，姓氏就杂了。柳姓集中，他姓散落，且相互之间都有些距离。房子均为山上灰色石所砌，远看，就像灰色的石头缀在山崴子里。

柳村南北西三面环山，东面的南北两端像是南北两山对折的尾巴，只留下一条狭长的缓坡，是出山的路，通往兴远城。

山上树多石多蛇多，荒草萋萋，里面游走着各种有毒无毒的蛇。捕蛇人每天都上山，一根布带子束紧腰身，左肋处别一把锋利的砍刀，手里拿着一条油浸的蛇皮袋子。

捕蛇人捕蛇很有本事，他既不用夹子，也不用笼子，就用一双手。捕蛇人看见蛇，左手在蛇的前面呈蛇爬状，诱惑蛇的视觉，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呈钳子状，即使你瞪着大眼看着，也看不清楚他是如何抓到那条蛇的，只一瞬间，那条蛇已经在他手里了。捕蛇人把蛇提起来，抖动着，然后一撒手，蛇就落进袋子里。无论多生猛的蛇，只要被捕蛇人看到，就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捕蛇人不贪心，每天只捕五条够粗够大的成年蛇，然后从东边那条路出山，把蛇送到五十里以外的兴远城一个有名的蛇馆，换几张毛票子和一只蛇胆。捕蛇人把毛票子往布带里一掖，对那只蛇胆倒是很用心，用一块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地包好，放进上衣里面的口袋装好，才转身走人。

走出蛇馆的捕蛇人，有时会拐到城南市场，给女人买块香胰子，或者一些女人用的东西，再给女娃买一个糖人。看着女娃津津有味地舔着糖人，女人抬起纤纤玉手，把香胰子送到鼻子下，软声细语地说，真香，捕蛇人凶巴巴的脸上，添了几许笑意。之后他将那只蛇胆清洗干净，放在锅里煮了，让女人吃下。女人害咳病。

捕蛇人一家三口基本不与村里人来往。在天气极好的黄昏，到处弥漫着柔和的夕阳光时，一家三口会出现在门前的草地上，女人通常笑盈盈地坐着，捕蛇人带着女娃玩，女娃笑声荡漾。捕蛇人进山捕蛇的时候，村里人是见不到女人和女娃的。

不久柳村人发现了一个秘密，捕蛇人不在家的时候，他家门是上了锁的。这一发现让柳村人大吃一惊。一段时间后，关于捕蛇人与女人的故事出现了各种版本。

有的说，女人是兴远城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害有肺病，张榜寻医，捕蛇人揭了榜，说蛇胆能治好小姐的病。捕蛇人每日送蛇胆上门，小姐的病果然见好。一日小姐由丫鬟搀扶着到花园里晒太阳，正巧被前来送蛇胆的捕蛇人看见。捕蛇人对貌美如花的小姐顿起爱慕之心，打昏了丫鬟，把小姐掳走。还说女人不能生育，那个女娃是捕蛇人在宁远城街面上偷来的，然后带着她们跑到柳村的地界上隐姓埋名。

有的说，女人是兴远城花柳巷的女子，害了染人的肺病，被老鸨赶了出来，流落街头，与一个被遗弃的女娃相依为命。后来捕蛇人把她俩带回了家，每日给女人吃蛇胆，女人的病才渐渐好了起来。因为柳村山多蛇多，因此来到这里。

还有的说，女人新婚之日，坐轿子途经一座山，被捕蛇人给抢了亲，等等。说法多了，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相。柳村的好事者，为此故意接近过捕蛇人，话里话外地打探，被捕蛇人发怒的凶残样子吓得险些尿了裤子，赶紧溜之大吉。

善良的柳村人没有继续刨根问底，也没有人想去兴远城县衙把捕蛇人告官，只是茶余饭后多了一个谈资。

春天，冰冻三尺的山土开始融化，嫩嫩的绿草腆出地皮。猫了一冬的蛇，复苏后开始纷纷钻出洞穴，觅食、寻找配偶。这个时节是忌讳上山捕蛇的，可捕蛇人的女人病得厉害，整日咳嗽，都咳出了血，想必是蛇胆断的时间过长的缘故。捕蛇人只好上山了。

刚出地穴的蛇，通常在不遮不掩的地方晒太阳，吸收热能，活泛身骨，然后寻找配偶。这时候的蛇，处于饥饿状态，身子弱，但攻击性很强。捕蛇人对付这样的蛇，简直是手到擒来，一会儿的工夫，蛇皮袋里已经装进去八条蛇了。捕蛇人今天想捕十条，他要跟蛇馆老板多要一只蛇胆。

太阳升到半空中，捕蛇人坐在一块大灰石上歇脚。突然，他嗅到了蛇的气息，很浓郁，像刚刚沏出的一杯浓茶。捕蛇人把耳朵贴在大灰石上仔细倾听。大灰石下传出蛇的蠕动声。这声音只有捕蛇人才能听到。捕蛇人使出金刚力，把几百斤重的大灰石挪开了。

眼前的情形令捕蛇人大惊失色。

大灰石下有个洞穴，里面全是蛇，白的黑的绿的灰的，点花的条纹的网格的，有的盘着，有的则像麻花辫子纠缠在一起。捕蛇人知道遇见什么了。他想把大灰石挪回去，可他的力气瞬间像被那些蛇吸走了，大灰石在他的手下紋丝未动。捕蛇人有些慌了，就在他想转身离开的时候，洞里的蛇像冲锋陷阵的千军万马，杀出了洞穴。

很快那些蛇就将捕蛇人包围了，一条条红色的蛇信子像闪电，发出幽幽的红光。捕蛇人跳上大灰石，颤抖的手触到了腰间的砍刀。他镇静下来，手握砍刀，面露凶残之色，与群蛇对峙。

那些蛇开始攻击捕蛇人。捕蛇人在大灰石上转动着身子，使出蛮力挥舞砍刀，一条条蛇在捕蛇人的刀下变成两截。很快地上躺满了蛇的尸体。捕蛇人越杀越勇，但他很快发现，蛇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杀越多。只见那些蛇不顾一切地爬向大灰石，捕蛇人的地盘越来越小……

几天以后，有个人上山拾柴，发现一个奇观，一块大灰石上爬满了蛇，有的盘着，有的卧着，堆成了一座蛇山。拾柴人吓得呼号着狂奔而去。

这一恐怖事件被柳村人传了一些时日，慢慢归于平静。后来有人上山，大灰石还光溜溜地卧在那儿，听说颜色似乎透着些暗红。

柳村人的日子还和从前一样，男耕女织。不知过了多少天，人们发现南山脚下那两间茅草屋没有了烟火气。柳村人这才恍然，好像许久没见过捕蛇人一家三口出现在门前了。几个人相约去看了，捕蛇人的茅草屋房门洞开，只见屋里盘踞着许多蛇，一家人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