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逾矩的代价

时间:2024-05-04

姚人杰

房门标牌上写着“重案组查尔斯·马克斯警佐”,我扬起手正要敲门,随即发现办公桌后面的老兄好像在闭目养神。他懒散地躺在椅子里,将穿着一双肮脏耐克鞋的脚架在桌子上,棒球帽檐向下遮住眼睛,发出轻轻的鼾声。他的模样极像一位刚经历惨败赛季的C级摔跤教练。我悄无声息地侧身进入,轻轻坐进办公桌对面的椅子里。当我抬起头时,他的目光早已像利剑一样锁定了我。

“你有何贵干?”

“马克斯警佐,您好,我叫贾克斯·拉达特,是刚分配到这儿的新人。”

听到这话,马克斯警佐皱起眉头,点了点头。“新人?”他边说边用手指末端揉眼睑,“啊,对了。你是局长雇来的本地人,刚从军队服役回来。我刚才在读你的档案,读得我昏昏入睡。”他转过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给我看屏幕,“你曾破获许多重罪案件,但具体细节大多遭到编改。”

“假如可以的话,军方会把儿歌《三只瞎老鼠》都归类为机密。您不记得我了?”

他再次抬起头看着我,打量得更加仔细。这真不是让人舒服的体验。我穿着平日里的皮夹克和牛仔裤,没有特意装扮一番来给马克斯警佐留下好印象。

“不记得了,抱歉,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是不是我过去为了啥事逮捕过你?”

“不,但您本来可以逮捕我的。我十四岁那年,您抓到我盗窃车辆。”

“没开玩笑吧?”这引起了他的好奇心,说道,“发生了啥事?”

“当时堂哥吉米和我课余在高速公路旁的加油站打工。我们刚检修好一辆老掉牙的摩托车,就骑出去进行试驾。骑出去没几英里,一只轮胎爆了,结果就出了事故。”

马克斯警佐点点头,没有作声。

“我的脸伤得很重,”我一边说,一边伸出大拇指,指向额头上的一块旧瘢痕,“血流不止,场面像杀猪一样,而我们又没有手机。吉米跑向最近的房子求救,没人在家,但院子里有一辆插着车钥匙的皮卡车,于是,他扶我上车,一路疾驶,将我送往医院。您在路上发现了我俩,开启警灯和警笛一直追我们。但是到了医院,您发现我受了伤,立刻找人来帮忙。”我一边摇头,一边回忆。

“问题是,吉米和我都只有十四岁,还没有驾照,我们不仅撞毁了一辆摩托车,而且偷走了皮卡车。您本可以狠狠惩罚我俩,却转而为我们说好话。当皮卡车主人气势汹汹地赶到,叫喊着说他想看到我俩被捕时,您将他带到医院外面,为他捋清整件事。”

“卷毛比彻姆。”马克斯警佐缓缓点头,“我记起来了,他那时喝得醉醺醺的,对你俩开走他的车怒不可遏。他的态度需要纠正,这也不是啥大事。”

“对于我和吉米来说,却是大事。”

马克斯警佐动作僵硬地从椅子里起身,走向办公桌后面的高窗,摆弄百叶帘。我站到他身后,俯视三层楼底下的瓦尔哈拉镇大街。

大街上有一列出殡队伍正在缓慢前行,前面是一辆载着灵柩的平板货车,后面跟着长长的一列皮卡车和摩托车。平板货车上一位六十来岁、胡子花白、穿着皱巴巴黑色西装的老人正抬头盯著我。我寻思那老人是不是认识我,正想看得更清楚,然而货车已离开我的视野。

“卡兹局长告诉我,你是在乡野里长大的。”

“我是个伴着柴火烟气长大的孩子,”我点点头,“在有鹿的森林里被抚养长大。”

“你还熟悉附近的地形吗?”

“有些记得,那可是辐射五个县、面积达八万英亩的州有土地,连探险家丹尼尔·布恩都可能迷路。”

“正因为这样,缉毒局同行才请求我们来领路。他们得到情报,停在州有土地深处的一辆房车十分可疑。GPS导航将目标锁定在了这个红圈内的某处,但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去那儿。”他敲击一下按键,再度将笔记本电脑转过来朝向我。

我倾身浏览屏幕,颇费了一阵儿时间,终于认出一些地标:“红圈内的地方是片沼泽地,它的东面有一条伐木工人走的小路,我们可以从那儿进去。”

“那也不会容易。缉毒局突击队大多是些新手,刚刚受训出来。我俩光照应他们就应接不暇了。”

“我俩?您也要去?”

“我为啥不去?”

“局长说您要退休了。”

“还有八天就满三十年,”他咧开嘴,笑着说,“满三十年就退休。从我作为新手受雇于瓦尔哈拉镇警队的那天算起,整整三十年。”

“警佐,去野外会吃很多苦头,而我欠您一个人情。您何不放松一下,让我来处理?”

“拉达特,你觉得我应该早点儿在摇椅上度过晚年?这儿的新人是你,不是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么咱们来把一些事情搞搞清楚。两周前,有三个小家伙被人丢在医院的过道上,都是吸食冰毒过量。他们都还是高中生!所以说,如果缉毒局认为有人在咱们的地界里制毒,我就管定了。”

“好的,老大。”我举起双手,模仿投降姿势,“我这边完全没问题。”

但事实并不是完全没问题。突袭行动与没问题正好相反。天刚亮时,马克斯警佐和我就与缉毒局的人碰了头,地点是一家废弃汽车旅馆的停车场,就在州际公路旁。警佐认识主管探员田中谦,但其他人都是新手。他们全副武装,戴着头盔,穿着护甲,手持M4自动步枪,头盔上夹着夜视镜,极像科幻小说里的星舰战队。他们甚至带来一条缉毒犬,那是一条黑面庞的雌性比利时马犬,个头儿仅为德国牧羊犬的一半。它的模样更像狼,也似乎确实有一手——冷静、沉着、镇定自若。而对于突击队的成员们,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突袭,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却对此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分成两队,登上各自的悍马,驱车挺进荒郊野岭。作为向导,我坐在第一辆悍马的副驾驶座上,田中负责驾车。

那条比利时马犬十分镇定、警觉,没有一丝紧张,好像已执行过一百次这种任务一样。这让我对它好奇起来,然而,现在没时间去向驯导员询问它的过往。

伐木小路蜿蜒地穿过山林,两辆悍马车沿着小路往前开,直到距离锁定的红圈差不多一公里时,我叫停车辆,人员全都下车。目标应该就在正前方那条小路的尽头,我们需要找出制毒实验室,将它包围。

下了车,我们排成一条长长的射击线,缉毒局的年轻探员们一字散开,在小路两侧延伸出几十米,马克斯警佐和我站在中间。

“发现目标!”一名探员喊道,“十点钟方向,正前方!”

他是对的!小路前方一百米处,有辆旧兮兮的房车停在路旁的树林里。房车用喷漆草草地做了处理,又覆盖上灌木枝叶。即使隔着这样的距离,我们都能闻到冰毒结晶的刺鼻臭味。

按照拟定的战术,我们要延长射击线,再包围房车。可队伍远端的探员完全将受到的训练抛诸脑后,以最快的速度径直奔向房车。另外几个探员跟在他后面跑起来,加入这场追逐。幸亏崎岖不平的山野地形和地上大约厚达一英尺的积雪拖慢了他们的脚步——

“趴下,趴下,趴下!寻找掩护!”我立即卧倒,拔出武器,对着衣领上的麦克风尖叫。田中谦和马克斯警佐立即执行,但年轻探员们不知所措,吃不准我为何发出警告。

在那一瞬间,我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喊,随即想起那条比利时马犬!刚才闻到冰毒气味时,它就愣在原地,尾巴缓缓摇动,像在提醒我们……随后它突然趴下,这传递出一个更为严重的信号。有爆炸物!并且是简易爆炸装置!

轰!

房车发生了爆炸,立刻化为众多熊熊燃烧的碎片。我跪立起来,疯狂地张望四周,试图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幸亏有比利时马犬的预警,尽管大家受到了爆炸的冲击,但无人受伤。

这时,一个家伙从房车内猛冲出来,四肢张开,趴倒在积雪中。身上的衣服着了火,他手足并用爬起身。“红灯!红灯!”田中叫道,“停止射击!”

但警犬训导员已经松开牵引绳,比利时马犬立刻追了出去。它在爆炸前发出警示之后,我就知道它有什么能耐,知道它如果追到那人会有什么后果。

它会把那人撕成两半!

“停下!”我在比利时马犬后面叫喊,“汪汪!汪汪!”

它像中枪般倒在地上,身体却仍然像拉满的弓一樣绷得紧紧的,尖牙毕露,眼睛死死地锁定正在逃跑的男子。我在继续跑出几步后擒抱住他,将他制伏在地,同时,他在积雪里不住地翻腾,这实际上帮他熄灭了火焰。

田中和马克斯警佐追上来,抓起一把把积雪,抹到那人身上。那是个小青年,脸上有五六处流血的伤口,我试着问了若干问题,但他丝毫不知道房车为何爆炸。田中手下一名年轻探员接受过急救培训,马上对他实施了急救。比利时马犬仍然蹲伏在一旁,静静看着。我捡起它的牵引绳,但它没抬头看我,注意力全放在小伙儿身上。只要有一个错误动作,他就玩完了。

驯导员凯利小跑过来,我问:“这条犬是哪儿来的?”

凯利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田中一眼。“告诉他为好。”田中说。

“海外。”凯利承认道,“我哥哥是它的驯导员,和它一起工作了多年,但哥哥接到外派别处的命令,它也到了军犬服役的年龄上限。”

突然,一记超音速的爆裂声仿佛将空气劈开,马克斯警佐的喉咙上出现一个拳头大小的创口,冲击力将他带离地面,然后重重地落到地上。

“卧倒,卧倒!”田中咆哮道。我匍匐到马克斯警佐身旁,用我的身体掩护他。随着年轻探员们纷纷开火,对方的枪声立刻被我方的回击声淹没。弹丸像冰雹一样射向林木,击倒树枝,将灌木丛打得支离破碎。在冬季的寒风中,他们确定不了对方枪口的位置,也就不知道朝什么目标开枪。也许,乱射会有一些效果。不出所料,对方不再开火。

我跪在马克斯警佐身旁,按住他的创口,但我能感觉到他脊椎断了,眼神空洞,已经奄奄一息。

“帮帮我!”我朝懂急救的探员大喊,“快送他去医院!”

急诊团队迅速将马克斯警佐送进急救室,田中和我在候诊室里等待。不一会儿,两名穿制服的州警过来带走田中,我则和另外两名穿便服的警探待在候诊室。哈斯基警佐是个大块头,而他的女上司莎伦·基南警督金发碧眼,一头短发像个男孩子。哈斯基的右眼下方又青又肿,看上去是最近才受的伤。

我向两位警探简述了事情经过。“这么说来,爆炸发生之后,你、田中探员和马克斯警佐凑在一块儿?”哈斯基问道,“这可不太聪明,难怪成为制毒犯一眼就望见的枪靶子。”

“我吃不准是不是制毒者开的枪。房车早已爆炸了,枪击的子弹来自另一个方向,当我听见枪声时,马克斯警佐早已倒在地上。”

“为什么要射杀马克斯呢?”哈斯基问道,“他快退休了,假如有谁想要他消失,他们只要多等几天。但是你呢?你刚开始干这份工作,缉毒局就收到关于制毒实验室的线索,并指定你来帮忙……是不是你提供的线索,或者你的哪位亲戚干的,试图让你好好表现?”

我盯着他,有些生气地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只有一名训练有素的神枪手才能射中那样的目标。拉达特,你有没有在哪里树敌?也许是某个仇家一路跟踪你到了这儿?”

“你觉得与我有关?”

“也许枪手射偏了不止几厘米。”哈斯基说,“也许他射偏了好几十厘米。”

“你的意思是……枪手的目标是我?伙计,你们都没实地勘查,就来兴师问罪?”

“实话实说,拉达特警佐!”基南正色道。

“长官,有人刚刚开枪击中多年前挽救过我的人。我比你更加渴望抓到凶手。”

“这属于州警部门的权限,拉达特,”哈斯基说,“你可别碰。”

“我知道规矩,伙计。假如我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你们会第一时间知道。但就眼下来说,我没有被捕吧?我需要抢在某人另一只眼睛变成乌青眼之前,先出去透口气。”

我有点儿盼望争吵升级,他们却放我离开了。他们没的选择,因为没有拘留我的理由。

我来到外面的走廊,一步两阶地爬上楼梯,来到被烧伤的制毒犯的病房。凯利探员正在病房外的过道把守。

“马克斯警佐那边有什么消息吗?”我问。

“我听到的最新消息是在做手术,拉达特警佐。”

“这个小伙儿怎么样?”

“依然昏迷不醒。他被烧伤之前已经是一团糟,标准瘾君子模样,皮肤病变,一口烂牙。最多一年就会入黄土。”

“对于枪击,他有没有说过只言片语?”

“没有。田中认为这些混混儿是从州南部过来的,他们通过电视节目学会开枪射击,其实并不会瞄准,只会摆姿势。他们从谷仓里面开枪的话,大概连谷仓都射不中。”

“有人射中了。”我说,“最后一个问题,你的那条犬在哪儿,凯利?”

它趴在停车场内的一辆悍马上,耐心地等待下一个任务。我用悍马车上的水壶给它喂了水,再坐到它旁边,一边抚摸它疤痕累累的大脑袋,一边试图理出个头绪来——突袭行动、马克斯警佐中枪,以及这条军犬的命运。

假如当局查到这儿,肯定会发生人道毁灭那种事。凯利的兄长会因此得不到升职,凯利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发动悍马,往南驶出瓦尔哈拉镇,进入黑川山岭,这儿有八万英亩的崎岖山野。我开了五十多分钟车,一直沿着砾石路行驶。

老农舍坐落在一道长长的山岗上,各个方向都能望见壮观宏伟、延绵起伏的山林。从自家前门廊上,我的朋友斐斐·杜蒙特早上能看到红日升起,傍晚能看到太阳落山。

他在门廊处等着我,他头发斑白,穿着格子图案的法兰绒衬衫,脚踏工装靴,眼神坚毅。他的大腿上搁着一把长步枪,那是一把有年头的马林1895年款来复枪,过去是他老爸的。

“嘿,斐斐。”我边说边下车,“好久不见。”

“拉达特?该死的,我以为是警察来了。”

“我是警察,老兄,但严格说来,我是地方上的警察。你还在灌木丛里种大麻?”

“种了一些吧。”

“我给你带来一份礼物。汪汪!快跟上!”

比利时马犬跳下悍马车,立刻在我身旁摆好姿势,饥渴地望着斐斐。而斐斐的眼睛睁得像茶托一样大。

“這是啥玩意儿?”他惴惴不安地问道,“是狼狗混血吗?”

“不,”我说,“它是对你祷告的解答。”

我确切地解释了何为比利时马犬,说我带它到这儿来是因为森林里的人对待狗像对待家人一样。他可以把它放养在围栏内,而它会用生命来看守他的大麻。我还交给他一张单子,上面列出荷兰语的驯犬指令,因为当初训练这条比利时马犬的人使用的是荷兰语。随后我帮他练习发音,直到马犬能清楚地听懂他的指令。到了最后,我要求他帮个忙来作为回报。

“你认识查尔斯·马克斯,对吧?”

“我听说他中枪了,”斐斐点点头,“这件事都上了电视。他怎么样?”

“很糟糕。也许已经断气了。不管是谁打中他,总之,那人是在七百米外开的枪。我离开这里好些年了,现在谁能打出那样好的枪法?”

“我可以。”他耸耸肩,“你也行。该死的,我们一块儿长大的有半数都办得到。”

“但为什么呢?马克斯警佐就要退休了啊。”

“不知道。”斐斐说,“多年前有可能,但如今没那个可能。”

“你是啥意思?”

“老早以前,马克斯是出了名的粗暴警察。要是他逮到殴打妻子或虐待孩子的,很可能会让那些人在去拘留所的路上绊倒好几次,或者脑袋被车门砸中。”

“马克斯警佐告诉过我,有一次逮捕出了问题。”我说,“我需要那人的名字。”

他考虑了一分钟后,耸耸肩道:“布鲁萨德,或者是加斯里。”

“谁?”这两个名字都勾不起我的任何记忆。

“41号国道旁有一处地方,名叫加斯里旧车回收厂,有印象吗?”

我摇摇头。

“大约是你离乡参军那会儿,加斯里家北上搬到这儿,约莫十年前吧。他们一伙好多人,都是来自阿拉巴马州的红脖子,起初北上底特律,在汽车厂工作,但是当工厂关闭后,他们就继续往北迁居此地,到了这片偏远林区。他们适应得很好,就住在城镇外面,成了这个县里的红脖子。”

“马克斯警佐是怎么和他们结下梁子的?”我继续问。

“加斯里家有一个女孩,名叫贾妮珐,她和利昂·布鲁萨德成了一对,但并没结婚,就住在一起。可是,当贾妮珐怀孕后,利昂开始对她拳打脚踢。他大概第三次动手时,马克斯出警去了他们的住处,狠狠揍了利昂一顿,把那个醉鬼踢得在前院里滚来滚去。”

“听起来他是罪有应得。”

“那是自然。但在马克斯离开后,利昂蹒跚进屋,抓起霰弹枪,开枪自杀。”

“啊?!”我很吃惊。

“贾妮珐自然将这都怪在马克斯头上。”

“然后发生了什么?”

“算是进行了调查,马克斯被停职一周。那件事后,他不再频繁动拳头。”

“加斯里呢?他们对此态度如何?”

“据我所知,他们没异议。利昂只是贾妮珐的男朋友,而且是个糟糕的男朋友。后来,贾妮珐生了个男孩,这个孩子也没啥好运。”

“为啥这么说?”

“那孩子上周没了,只有十岁大,死于癌症。听说他出殡时,队伍有一公里长。真可惜啊。”

“出殡,”我复述道,立刻记了起来,“是不是最前面是辆平板货车,后面跟着一长列皮卡和摩托?”

“你认识他们?”

“不,我只是看见车队经过,”我说,“从马克斯警佐的办公室里。”

我向提供了情报的斐斐表达了谢意,再次提醒他小心那头比利时马犬,随后驱车驶回镇上,脑海里依然思索着斐斐刚刚告诉我的事。

斐斐是对的。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在那时都了结了,没理由在多年之后的现在突然出现。而且这本来就不是我的麻烦。这个案件由州警负责,他们会叫我滚开,界线划得清清楚楚。

不过,查尔斯·马克斯曾为我逾越过一次界线,因此挽救了我的人生。假如十四岁那年我因为盗窃车辆被起诉,天晓得我如今会在哪儿。

我知道,我应该将斐斐提供的情报移交给州警,但我决定先去核查一下。反正眼下这仅仅是传闻,只是一个老朋友讲述的旧闻,很可能与案件毫无关系。

我开车回到警局,但没有去签到打卡。我将悍马停在警局前的街上。等到车流出现空当,才下车走到大街中间,站在那儿抬起头。两侧都有汽车呼啸驶过,喇叭轰鸣,司机们大声咒骂。

但这是值得的。因为我发现,抬起头时什么都看不到。

我差不多就站在我之前看见那辆载着灵柩的平板货车驶过的地方,从街上抬头仰望。那时,我以为货车上的老人在抬头注视我,甚至调节百叶帘,只为更清楚地看下他。

然而,从底下望向沐浴在阳光里的楼房,什么都看不清。在反射的阳光下,窗户完全不透光。因此,老人那时根本不是在注视我,他从这儿只能望见马克斯警佐办公室不透光的窗户。

不管马克斯警佐和那个男孩儿的酒鬼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是发生在男孩儿出生之前。为什么这件事会在许久之后再次浮现?

我身后响起喇叭声,这回是一辆垃圾车。我穿过大街,走向警局,但走到前台就没再往前。当值警官交给我两张便条。一张来自田中,说马克斯警佐死了,他自始至终都没恢复过意识。

我一点儿也不惊讶,从我看见伤口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结果了。但这个消息依然像在我肚子上踢了一脚,让我痛苦极了。虽然我好些年没见过查尔斯·马克斯——我俩其实算不上朋友,但他对我的人生有过巨大影响,远远超过今日我所意识到的程度。

第二张便条来自我的上司卡兹马雷克局长,说两名州警有更多问题要问我。我将那张便条捏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马克斯真叫人可惜,”当值警官说,“他从警只差一周就满三十年了!你知道吗?真荒唐。”

“是啊,”我也感慨道,“而且你没看见过我,对吧?”

他听到这话皱起眉头,但仅仅持续片刻,便问:“看见谁?”

41号国道从瓦尔哈拉镇向西北方向引出,沿途经过硬质纤维板工厂和二手车市场,无疑是城镇较为破败的地区。加斯里旧车回收厂是一片杂乱散布的废品回收地,与干道隔着一定距离,众多锈迹斑斑的旧车掩隐在通电的金属围栏后面。他们如今把这一行称为车辆回收利用。新款车残骸的零件更为值钱,加在一起能超过买辆新车的价钱。我猜想,这片一百英亩大的场地上停放了两三千辆旧车,大概值一百万美元,或者值更多钱。它们或许是残骸,但绝不是垃圾。

几辆车停在门前,一排锈迹斑斑的拖吊车停在一边,出殡队伍中的那辆平板货车停在远处。唯一不见的东西是棺材架和灵柩。

办公室兼样品陈列室建造得像要塞一样,窗户狭窄得像射击口,一条泥泞且布满车辙的车道一直延伸到头。房间内有些昏暗,天花板上的荧光灯一直闪烁,发出嗡嗡的响声。房间里摆放了几排长货架,上面的汽车零件堆得高高的,有些生了锈,有些是新零件,依然闪烁着润滑油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燃烧和机油的臭气。在房间靠里的位置,纵向摆放了一个长柜台,柜台后面有个穿工作服的年轻人。

我走向柜台后的男子,但是一样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使得我转向那边。那扇通往外面的门后的墙上装有一个枪架,枪架上放着六把长管枪械,多数还配有瞄准镜。一条防盗链贯穿枪支的扳机护环,但链条上的挂锁没有扣上,枪架上的最后一个位置空着。枪架旁挂着一只带框的展示箱,我一看见它就全都清楚了。

展示箱里有一长列专业射击奖牌,还有从战场获得的红黄二色的战斗奖章。

枪架上的枪械是非同小可的军用狙击枪藏品。最老的一款是0.30英寸口径、子弹装填40格令硝化棉火药的克拉格步枪,可追溯至1898年西奥多·罗斯福率领的圣胡安山冲锋。还有一把来自一战时期的M1903斯普林菲尔德步枪、一把配瞄准镜的加兰德步枪和一把M14自动步枪。假如收藏品的逻辑站得住脚,不见了的武器应该是新近的枪支,即一把温彻斯特M70步枪或是一把M16步枪。不管是哪一把,如果只用我的随身手枪,根本敌不过对方。

我转身欲向柜台后的小伙儿询问失踪枪支的事,他已不见踪影。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知道我应该呼叫支援——这案子现在归州警管——但我没那么做。我不是以新任警佐贾克斯·拉達特的身份来到这儿,而是多年前马克斯警佐保护过的那个男孩儿。

不管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它都不再属于警察的事务,而是个人私事。我考虑先从枪架上拿把步枪下来,但弹匣都空着,我也没看见旁边有任何弹药。于是我离开了这些步枪。

相反地,我轻轻打开通向外面场地的那扇门,侧身走出去,刚好撞见哈兰·加斯里。假如我之前还有任何疑惑的话,现在全都烟消云散了。

他就是我看到的那个在出殡队伍平板货车上的老人,我那时以为他在盯着我看,实际上他在抬头注视马克斯警佐的办公室。他穿着同样皱巴巴的黑色西装,灰白头发和胡子乱蓬蓬的。他手里的步枪保养得很好,是一把温彻斯特M70步枪,采用栓动式枪机,装入子弹后,狙杀射程可达一千五百米。他将步枪斜端在胸前,枪口朝向左上方,没有瞄准我的方向,但也没那个必要。他倚靠着一辆失事的“雪佛兰开拓者”轿车,与我相距六十米左右。假如我拔枪朝他开火,我也许能开一两枪,但除非奇迹发生,我才能隔着这么远射中他。他就不需要奇迹了,只用一把带瞄准镜的温彻斯特步枪就能像打苍蝇一样轻松灭了我。

“我认识你,”他喊道,“你加入警队时,我在报纸上见过你的照片。”

“加斯里先生,我来这儿是为了马克斯警佐。我欠他人情,很大的人情。而且我已经估摸到发生了什么事,我是这么想的。但还没想明白缘由。”

“缘由不复杂。十年前,查尔斯·马克斯被叫去我女儿贾妮珐的住处,因为与她同居的利昂·布鲁萨德殴打她。马克斯以前就出警去过那儿,但这次情况不一样——她怀了利昂的孩子。我猜想马克斯觉得利昂活该受教训,于是狠揍了他一顿。我对此没意见。要是我知道,我自己也会揍那个混蛋。利昂是个酒鬼,酩酊大醉时像蛇一样卑鄙恶毒。但马克斯逾越了界线,他在利昂自家的院子里将他像条狗一样踢来踢去。他误判了利昂喝得有多醉、有多疯狂,在他离去后……”

“利昂自己寻了短见,他就是那样的疯癫蠢货。你为此而怪罪马克斯警佐?”

“那时没有,我没有。我估摸着贾妮珐没了他会过得更好。当她的儿子托德降生后,我几乎忘记了他是打哪儿来的。托德骨子里就是加斯里家族成员,是他母亲的儿子、我的血脉,与他的爸爸毫无关系。或者说,我是这么以为的,直到两年前……”他转开视线,用力做了个吞咽动作。但他手持的步枪始终没有摆动。随着他的意思——也许是他的意图——被我充分领会,我的心情像石块一样沉入谷底。

“癌症。”我说。

“是最坏的那种。”他承认道,“癌细胞已进入他的骨骼,无法切除,化疗几乎无法让癌扩散慢下来,药物对于疼痛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托德的唯一希望是骨髓移植,但他属于罕见血型,是Rh阴性的AB型血,和他的父亲一样。我们家人中没有一个人与他匹配。”

“就算血型相同,也无法保证利昂一定会是匹配者。”

“我知道——医生告诉我了。但他有可能是匹配者。托德需要一个奇迹,他值得获得奇迹,但他没有获得奇迹,只因查尔斯·马克斯的鲁莽。他把托德最后的希望也是唯一的希望弄进了他奶奶家壁炉架上的一个骨灰坛里。”

“马克斯警佐并没有杀死你的女婿,先生。”

“他杀死了我的整个家族!那个男孩是我最后的血脉,最后一个有资格冠上我姓氏的人。我现在是最后一个加斯里,而且我将死在一个离家乡有千里之远的地方。”

“事情不是非得那样——”

“伙计,不要对行家里手耍滑。马克斯逾越了界线,那样羞辱利昂,害得他自杀,还夺走了我孙子最后的希望。当我为托德的葬礼而着装时,我从报纸中得知,马克斯将会在从警三十周年时退休。”

“满三十年后退休。”我点点头。

“他将会外出钓鱼,可能在某天下午坐在门廊的摇椅里,与此同时,虫蚁在啮咬我孙子的遗体。一些不幸的事已經发生了,现在是时候偿还了。”

“那不是我希望的结果。”我说。

“小伙子,我告诉你,以防你没有留意到,这个世界压根儿不在乎你想要什么——”

我突然行动,以最快的速度径直冲向他,同时拔出手枪,试图拉近我俩之间的距离。加斯里呆呆地站在原地,吃惊地盯着我,但这仅保持了一瞬间,然后他就将步枪架到肩上,尽力靠近自己的右肩。我俯冲向自己的左侧,重重地着地,再滚向我的右侧。

他开火了!弹丸嗖的一声飞过,离我很近,我的耳朵被擦出一个凹口。当他拉动温彻斯特步枪的枪栓时,我早已开始还击,但只是盲目地射击,也不瞄准,以此来干扰他。

我很走运,十二发子弹中有两发击中目标,而且是击中他身躯的中心点。

加斯里双腿弯曲,双膝着地,跪倒下来。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盯着我。我想,他是吃了一惊。

我也大为诧异,但我没有浪费时间在这上面。我站起身,再次加速奔向他。我十分清楚他已经死了,但我还是用脚踢了踢他的胸部,对于他所做的事和他害得我干出的事暴怒不已。他的尸体从步枪上滚开后,我抓起步枪,拉开枪栓以确保它安全——

但这把枪早已安全了。弹匣里空空如也。他已经发射掉弹匣内仅有的一发子弹,而且隔着四十米距离都没击中我。这个男人拥有六十次确认击毙记录,能隔着七百米距离朝着查尔斯·马克斯头部射击并击中目标。

该死的!我慢慢放松,跪倒在他的尸体旁,试图从他空洞的眼睛里读出答案。

他是不是故意没射中我?我只知道,他将我置入性命攸关的处境,我做了自己不得不做的事。这是他策划的一场戏,他安排了一切,假如我只是老人临死前这出戏中的一名傀儡,好吧,那就这样吧。

我尽了全力为马克斯警佐结清这些纠葛,他会在从警三十年后得以休息,不过不是以他之前的想法或是希望的方式。

接下来的周六,他们安葬了加斯里。这次没有平板货车送行,也没有响起任何音乐。葬礼是只有家属出席的私人仪式。我肯定不会得到邀请,但我还是出现在了现场,从墓园的远端旁观着,脑子里依然在沉思之前发生的事。

我十分清楚,躺在那口棺材里的人也可能是我。我可能坠入漆黑深邃的隧道,进入永恒世界。我的耳朵上贴着一块绷带,盖住了子弹在我耳朵上划出的凹口,以此作为一个提醒。

然而,我陷入沉思的原因不只是那道凹口。那个周六还是周年纪念日,他们在查尔斯·马克斯加入瓦尔哈拉警队三十周年那天安葬了哈兰·加斯里。干满三十年就退休。马克斯警佐与这个目标近在咫尺,但他没有完全达成目标。

我想,我也不会达成。

如今,位于北湖岸上的家乡已不再是我小时候的样子。以前,它是一个古朴传统的度假小村庄。人们在夏季时到这儿待上几周,远离尘嚣,或者在秋季来此狩猎,抑或在圣诞假期来这儿滑雪。

互联网已经改变了这一切。当你能够在自家庭院里用笔记本电脑做生意,那么为何要住到逼仄拥挤、肮脏龌龊的城市里呢?为何不一年到头四处度假,在一座面朝大海的别墅或一间能望见波光粼粼的湖面的舒适公寓里出售股票呢?瓦尔哈拉镇的人口在暴涨,犯罪率也在升高,一切变迁都比以前加快了很多。

如今我接下了马克斯警佐的工作,成为重案组的老大。但我不会见到自己从警三十年后退休的日子。

我能干满二十年就够幸运了。

或者是十年。

〔本刊责任编辑  王 艳〕

〔原载《啄木鸟》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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