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菊韵香
娇面黥刑
元大德年间,在清津城内,满脸坑包的麻面孙算是个叫得响的主儿。至于他大名叫什么,恐怕绝少有人知道,人们记住的,只有他那一手游刃有余又令人心惊肉跳的绝活——黥面刺字。
这天午后,喝得眼珠子通红的麻面孙晃进了阴暗潮湿的大牢,盯紧了一个名叫倩娘的女囚。倩娘年方二十,生得柔弱娇美,去年才嫁给城东老刘家做儿媳妇。数日前,婆婆一纸诉状将倩娘告进官衙,称她涉嫌偷盗、藏匿刘家祖传的玉簪。倩娘当堂哭诉:她给婆婆打扫房间,见放在梳妆台上的玉瞥做工精致,只插在头上试了试,并无半点贪占之念。县太爷问:“你试用时有无旁人在场?”倩娘含泪摇头:“没人。”县太爷当即拍了惊堂木:“没人在场,那就是偷。速将此女贼打入大牢,择日宣判!”
一转眼,倩娘已被关押半月有余,昨日下了判决:偷盗罪名成立,当执行黥刑。行刑者自然是麻面孙。倩娘被带至刑房,麻面孙一声令下,两个狱卒便将倩娘捆上了行刑桩,倩娘情知不妙,连声哭求:“官爷,我没罪,求你们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哼,你罪过大了!据我所知,你行为不检,卖弄风骚,没少招惹风流客翻墙入院,没错吧?”麻面孙醉眼乜斜,举起针冷笑道,“别怪我心狠,要怪就怪你不该长这么一张好看的脸蛋!”
倩娘从小聪明伶俐,能歌善舞,嫁入刘家后时常在院子里载歌载舞,引得不少人溜墙根,趴门缝。瞅着麻面孙幸灾乐祸的阴邪目光,倩娘似乎想明白了惹祸上身的缘由:相公常年在外经商,婆婆对她的做派又气又恨,万一闹出伤风败俗的丑事,岂不辱没了刘家声誉?与其留着祸根在,倒不如将她扫地出门。眼见麻面孙挽起袖管,钢针蘸墨,倩娘悲声大叫:“你们不问青红皂白,草率断案,我不服,我要上告!”
“这可是县太爷的地盘,不服也得受着。”麻面孙冷不丁抬手,针尖直刺倩娘的左额,“啧啧,你要是我的女人,那该有多好!别动,不是自吹,我刺字的本事非常了得,一点儿都不疼……”
钢针刺面,痛彻骨髓,从未遭过这般折磨的倩娘顿时疼得大汗淋漓,浑身颤抖。
麻面孙长相奇丑,又有哪个俊俏女子肯嫁给他?一直熬到40出头,总算娶妻成家。倩娘曾见过那个叫翠姑的女人,腰身粗壮,破锣嗓门,腿脚还有点跛。一个如花似玉,一个歪瓜裂枣,麻面孙难免会心生歪念,下手奇狠。重刺之下,倩娘又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黥面,又叫墨刑,自西周时代便被定为“五刑之一”。那时,
黥面是最轻的刑罚,上升一格是鼻刑,割鼻;罪行再重,是刖刑,砍脚,此外还有更为残酷的宫刑和辟刑。辟刑也就是砍头。到了晋朝,黥面有了严格规定:人犯罪名成立,在两眼眉上方刺写罪名,加铜青色;若敢再犯,两颊刺字,三处黯痕要求长一寸五,宽五分,刀痕入骨。而时至元代,毫不夸张地说,黥刑几乎演变成了艺术创作,行刑者务必“精雕细琢”,不仅要在人犯的额头、太阳穴部位刺上籍贯、罪名以及较为详细的案情,还必须字迹清晰,站在数丈远处亦能一目了然。麻面孙的祖上五代均在官衙混饭吃,做的也都是同一行当。也难怪清津城的百姓私下传言:善恶总有报,麻面孙的那张脸就是证明。
以前,麻面孙每次行刑都不会花费太多时间,但这次直把倩娘折腾得死去活来好几回才罢了手。眯眼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杰作”,麻面孙又吩咐狱卒去带一个叫秦义礼的犯人。
牢房与刑房相隔不远,秦文礼听到了倩娘不绝于耳的惨叫声,又在被押往刑房的路上与满面血污、惨不忍睹的倩娘打了个照面。擦肩而过的那刻,秦文礼禁不住心尖一哆嗦:这帮该死的狱卒,特别是麻面孙,心肠太黑,手段太毒!
噩梦重演
按当时律例规定,施完黥面酷刑,便可释放回家。摸摸额头还没结痂的刺痕,倩娘气不过,打听到相公已回家,便强拖着孱弱的身子,找上门讨要说法。谁料,婆婆早候在门口,劈手扔来一纸休书。
“滚,我们刘家没你这种不知廉耻的贱人!
被休出门,是女人的奇耻大辱,倩娘被逼入绝地,踉踉跄跄地走向城外的大津河。大津河水深莫测,暗流汹涌,一旦跌入,就算有九条命也难保全。倩娘走了一路,眼泪扑簌簌地洒了一路。爬上陡滑的堤坝,倩娘呜呜大哭着冲娘家方向跪了下去:“爹,娘,请你们相信女儿。女儿是无辜的,是冤死的啊……”
哭罢喊罢,倩娘两眼一闭,扑向浪花翻卷的河面。恰恰此时,有个男子快步奔来,从背后死死抱住了她。
来人是秦文礼。秦文礼的额头同样血肉模糊,字大如指甲盖,其中有两个字格外醒目:淫贼。
倩娘拼力推搡,试图挣脱。秦文礼哪敢松手,一边紧抱着她往堤坝下拖,一边气愤地大喊:“你千万别犯傻,你要死了,谁还能还你清白?”
撕扯间,身后忽地响起一阵得意的大笑声:“秦文礼,不是冤家不聚头,咱们又见面了。既然你贼心不死,屡教不改,那就别怪我把你刺成花脸。姚四,刁三,快抓住这个淫贼,押回官衙!”
不用回头,听动静就知是麻面孙。几天前,也是在这一河段,有个年轻女子疑似是遭了歹人非礼,衣衫不整,神情恍惚,意欲投河自尽。秦文礼是个木匠,在去主顾家做工时途经此地,紧忙相救。人没救活,却被女子的家人诬告为采花贼,死无对证,县太爷偏听偏信,判了他个黥刑,行刑之时,秦文礼怒踢麻面孙,差点让他从此“永垂不朽”,麻面孙自是怀恨在心,便暗中盯梢,准备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木匠。而秦文礼搂抱倩娘的举动,足以给他扣个惯犯的大帽子。别担心罪名不成立,坐在“明镜高悬”匾额下的县太爷是个老眼昏花、目不识丁的捐官,他压根就不知道“清正廉明”这几个字是怎么写的。
两日后,麻面孙再次在俩人的脸上实施黥刑,并怂恿县太爷加了项惩罚:流放蛮荒塞外。这日清晨,出人意料的是,在全城百姓的围观和嘀咕声中,倩娘和秦文礼竟全无半点羞愧之色,高仰着针刺斑斑的脸走出了城门。
“倩娘,是我害了你,要恨你就恨我吧。”秦文礼重重叹了口气说。倩娘凄然一笑,回答得非常干脆:“不恨。”endprint
沉默半晌,秦文礼看向倩娘,欲言又止。倩娘猜透了他的心思,说:“我再也不会寻死。总有一天,我要还自己一个清白!”
这桩令人唏嘘的黥面案,没过多久便被百姓忘到了脑后。一晃,6年就过去了。这一年,元朝发生了一件大事:元成宗病亡驾崩,储位虚空,统军北摄、战功赫赫的怀宁王只斤海山回大都奔丧,被拥立为帝,称元武宗。
新官上任三把火,元武宗也不例外。他烧的第一把火便是整饬吏治,严惩贪腐,如清津城县太爷之流的捐官均被清退或革职查办;第二把火,重新修订律法,黥刑也变得人性化起来,它事关脸面,不得滥用,被刺青者仅局限于强盗和入室行窃的首犯、惯犯。如果盗窃未遂,只揍50大板并不刺字。不过,涉嫌盗窃公物,哪怕盗的是一粒米也得刺字,但部位由脸转移到了右小臂,上不过肘,下不过腕,每字一寸五分大小,笔画粗细一分五厘。
而如此严苛的规定,不仅让喜欢“挥针泼墨”、“长篇大论”的麻面孙没了用武之地,还受县太爷的牵连被逐出县衙,沦为无业游民。除了黥面,麻面孙再无特长,没过几年,靠勒拿卡要积攒下的那点家底就被吃空,眼瞅家境日渐窘困,跛脚妻子翠姑大发雷霆,河东狮吼般的叫骂声震得街坊邻居的耳鼓嗡嗡作响:“没用的东西,滚,想上老娘的炕,还是等下辈子吧!”
这天傍晚,麻面孙又被彪悍的翠姑轰出了门,耷拉着脑袋刚想钻进柴草垛打个盹,只见三五个小伙子急匆匆跑向城南。
“喂,你们干啥去?”
“当然是瞧新鲜。车轱辘巷来了个天仙,不,比天仙还美!而且,人家还有一手绝活!”
惊魂蛆毒
当晚,蔫巴了多时的麻面孙来了精神气,昂头挺胸跨进了自己的院子:“娘子,我要发大财了……”
“就凭你这副尊容?吓,除非你家祖坟上冒青烟!”翠姑撇嘴冷哼,挥舞扫把正欲轰赶,低矮的厢房里传出了一声苍老沙哑的哀求声:“翠姑,他好歹是你男人,你就别难为他了。”
“养不了家糊不了口,顶不起门立不起户,他算什么男人?”翠姑愈发生气,冲着黑咕隆咚的厢房喊,“当初你请媒人提亲,说只要进了孙家一辈子吃喝不愁。你们瞧瞧米袋去,里面还有几粒粮?”
质问入耳,麻面孙呆立半晌,一跺脚发了狠:“狗眼看人低,咱们走着瞧!”
一句“狗眼看人低”,彻底惹恼了翠姑。这一夜,麻面孙家犹如炸了营,直吵得鸡犬不宁。第二天一早,麻面孙死乞白赖地向邻居借了几个钱,大步奔进了城南的车轱辘巷。
几个小伙子并未扯谎。巷子深处,破天荒地开起了一家大受蒙古人青睐的刺青店。老板娘的脸上蒙着白纱,身段婀娜,连走路都像是在跳舞。昨日,麻面孙偷偷跟去,躲在墙角瞄见刺青店的生意火得一塌糊涂,不由得连拍脑门:“昔日,我麻面孙也是黥面高手,怎么就没想到这条生财之路?”而更让他惊愕的是,当西邻老赵家未出阁的闺女春燕从身边走过时,他差点没认出来,春燕的左面颊曾长着片酒盏大的青色胎记,如同狗皮膏药贴错了地方。几天没见,胎记居然没了,而长胎记的地方,隐隐现出一朵娇艳动人的桃花。还有牛六子,曾因偷盗被抓,被麻面孙黥了面。眼下,他半边脸上的罪名和案情却被异常巧妙地画连接在起,俨然就是只展翅欲飞的苍鹰!
这手艺,绝了!惊叹之中,麻面孙动了前去刺青店里偷艺的念头。刺青和黥面,同宗同族,个中玄机,逃不过明眼人。可前脚刚踏进店,就听等候刺青的顾客纷纷叫好。一时间,麻面孙也惊得目瞪口呆——老板娘翩翩起舞,白纱飘然而落。她那张妩媚标准的脸,宛若初生婴儿般粉嫩,全然不见半点瑕疵。
美,果真是倾国倾城,美若仙子!然而,强按着满心焦急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总算轮到麻面孙时,麻面孙便觉察出了不对劲:给他刺青的男子,瞅着有些眼熟。
究竟在哪里见过?躺在内堂的刺面长椅上,麻面孙绞尽脑汁寻思片刻,终于叫出了声:“你是……是木匠秦文礼!”
一点不差,刺青师正是曾备受他折磨的秦文礼。仇人相见,秦文礼怒目而视,从牙缝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钢针般戳向麻面孙的心尖:“有仇不报非君子,老天有眼,哈哈,机会来了!”
麻面孙骇得胆颤,起身想逃,但秦文礼早给他施用了麻醉药。麻面孙看得真真切切,秦文礼怒火中烧,额头、脸颊在变红。当初的黥痕亦渐渐显现,眨眼间幻化成了一只勇猛威武、作势欲扑的下山恶虎。
“善恶终有报。今日你主动送上门,我们的恩怨也该作个了断了!”秦文礼厉声道来,“在流放塞外的十余年间,为报黥面之仇,我这个雕刻纯熟的木匠改了行,先学医,后学刺青。功夫不负苦心人,短短几年,便技艺精进,名噪塞北,并为无数遭受黥面之刑的流人改头换面,藏起了耻辱印记。我的脸,曾是你的杰作;你的脸,也即将成为我最得意的杰作!”
说完,秦文礼招招手,风情万种的老板娘走到了近前。麻面孙凝神细瞧,也认出了她——倩娘!
“倩娘,取蛆毒,我要让他的脸上生满蛆虫!”
“别,我错了,我该死,求你们饶了我这条贱命吧!”
麻面孙能动的,唯有嘴巴。但晚了,倩娘妖媚一笑,取出一包白色粉末。秦文礼下手极快,钢针乱点,麻面孙顿觉疼痛钻心。而白色粉末一撒入针刺处,阵阵奇痒霎时袭遍全身。倩娘又抓来绳索将麻面孙捆成了待宰的肥猪,咯咯笑道:“蛆毒,也就是食血蛆卵,一个时辰后便会破卵而出。用不了半日,它们就会啃光你的脸。然后,兵分两路,一路打通骨缝钻进脑壳,以脑汁为食;一路顺颈而下,直达这儿,对,就是腹中,吃尽五脏六腑。三日后,一个大活人就变成了一具血肉无存的白骨,相公,我们的杰作一定完美无瑕,光艳生动……”
倩娘还说了些什么,麻面孙并没听到。因为,就在倩娘葱白一样的手指落向他胸口画圈的时候,麻面孙已吓得尿了裤子,昏死过去……
刺青满城
夜深时分,麻面孙疼醒了。一睁开眼,就瞅到了倩娘摆放在他面前的铜镜。镜子里,蛆虫簇拥,饕餮争食。仅仅看了一眼,麻面孙又魂飞魄散,陷入昏厥。三日后,麻面孙再次醒转,镜中的脸已肿胀得如同发霉变质的粽子,散发出阵阵刺鼻恶臭。endprint
薄薄的脸皮下,应该藏着成千上万条吃得肚子圆滚的蛆虫!麻面孙惊恐大叫:“翠姑,娘啊娘,快来救救我……”
叫声甫落,一个人便掀开门帘,急不可耐地冲进。
是跛脚妻子翠姑。见此惨状,一向跋扈的翠姑止不住泪眼婆娑。
“翠姑,我还活着吧?我混帐,不是东西,我不该打你……”
麻面孙真想赏自己几个嘴巴子,可手脚被捆,动弹不得。原来,那晚,翠姑越吵越凶,住在厢房的瞎眼婆婆摸摸索索上前劝架,却被翠姑推了个跟头。麻面孙急了,平生第一次按倒翠姑,“啪啪啪”抽起了耳光,边抽边骂:“你打我骂我都行,可不准你欺负我娘,一指头都不行!”而他不知道,救了他命的恰是这一混帐之举,破落院外,倩娘也在看热闹。
此次回清津城,她和秦文礼的确下定了报仇的决心。第一个要找的,是栽赃诬告、驱她出门的老刘家。孰料,恶婆婆许是遭了天谴,没来由患了瘫痪,病卧在床受了好几年活罪,去年开春撒手人寰。前夫则跟随马帮进皮货,却在山海关外遭了流匪抢劫,头部受伤成了傻子,家道由此败落。第二个要找的,当然是黑心肠的麻面孙。秦文礼发誓要将他刺成丑八怪,以泄心头之恨。可看着看着,心地善良的倩娘恨意渐消,改变了主意:麻面孙并非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透腔的主儿,单凭这份对娘的孝心,也该放他一马。
“你是说,我,我不会被蛆啃成白骨?”麻面孙颤声问道。
翠姑哭诉道:“倩娘和秦师傅昨日就走了。他们留下话,说在你的体内种下了蛆毒,你若再敢胡作非为,蛆虫就会吃光你的心肺和皮肉。对了,他们还给你留了这间店面和几样东西,说只要你摆正良心,就能把刺青店开下去。如果那些被你行过黥刑的人来刺青,你绝不能收半个铜板……”
谁能相信,壮胆打了回老婆,竟让仇人变成了恩人。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后头,几日后,脸部一消肿,麻面孙惊愕地发现,满面麻子均消失无形!
“我的脸就是他们的得意之作!”面对倩娘和秦文礼远走的方向,麻面孙愧悔万分,“扑通”跪了下去。而此刻,在大都,“秦记刺青店”顺利开张。刺青师仍是秦文礼,老板娘依然是倩娘。望着那些脸上长斑、身上有疤和曾受过黥刑的顾客接连走进门,倩娘笑得艳若桃花:“相公,生意如此兴隆,我们真该好好谢谢麻面孙。”
秦文礼点点头,心说:是该谢谢他,若没有他使坏,我怎会成为刺青师,又怎会与能歌善舞的倩娘相爱,并结为同甘共苦的夫妻?而更令俩人没想到的是,恍若一夜之间,满城皆是刺青店。凭借精湛绝伦的手艺,秦文礼杰作频现,竟引领出一股元大都时尚风潮。
〔本刊责任编辑 吴 俊〕
〔原载 《百花·悬念故事》
2013年12月(上)〕endprint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