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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时间:2024-05-04

章玉政

1929年9月,带着几分兴奋,几分紧张,沈从文第一次走上大学课堂。

此前,胡适聘请沈从文担任中国公学讲师,主讲大学部一年级的两门课程。

这两门课是新文学研究和小说习作。

为了这一次课,他此前已做了充足的准备,感觉应付两节课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了。等他走上讲台的时候,看到台下黑压压一片,满是充满期待的眼神,突然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了。

就这样,他站在那里愣了近十分钟,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开始上课,结果由于过度紧张,原本一个多小时的内容,不到十几分钟就讲完了。

接下来,又是令人难耐的沉默。好不容易挨到下课铃响,沈从文长长吁了一口气,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这件事很快传到校长胡适的耳朵里。胡适却呵呵一笑,为沈从文辩护:“上课讲不出话来,学生不轰他,这就是成功。”

“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

爱上了你”

当时,沈从文的大名经常出现在报刊上,且有不少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听闻他到中国公学担任教员,自然成为学生关注的焦点。

坐在沈从文课堂里听课的,除了中文系的学生,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别系的学生,其中就有英文系女生张兆和。

张兆和出身名门,原籍安徽合肥。曾祖父张树声是著名淮军将领,曾出任两广总督和直隶总督,有“儒将”之誉。祖父张云瑞曾做过四川道台,但膝下无子,便过继了五房的张武龄,即张兆和的父亲。

张武龄虽是富家子弟,却没有纨绔风习,不玩牌,不吸烟,不沾酒,唯一的爱好就是藏书。1906年,张武龄娶扬州女子陆英为妻,育有四女五男,其中四女即赫赫有名的“合肥四姐妹”: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

本来生活在合肥,家有田产,坐拥地利,也是不错的选择,但深受新思潮影响的张武龄却深恐子女沾染上封建家族的不良陋习,1912年初毅然决定举家迁居上海,五年后又搬至文化底蕴深厚的古城苏州。

张家搬迁到苏州的时候,张兆和刚刚七岁。

父亲特地给已到读书年龄的三个女儿请了三位老师,一位专教古文,一位专教白话,还有一位女教师,教英文、数学、跳舞和唱歌。张兆和年龄小,又调皮,不时要闯点小祸,因而经常受到母亲的责罚,不许出门。

1921年,张兆和与二姐张允和一道进入苏州女子职业学校,由于太贪玩,结果考试时除了中文课程外,其余的全部不及格,只得留级。经过这一番折腾,张兆和决心努力学习,读完大学。1927年,她又与二姐张允和一道,进入中国公学预科。

那时的中国公学虽然已是男女同校,但女生人数很少,只能算是点缀,因而难免成为校园里关注的焦点。一些女生因经常收到男生示爱的情书,不胜其烦,便交给何鲁校长处理,要求校方设法禁止。何校长接到信后,立即召集全体学生讲话,首先责备男生的不自重,继而开导女生:男孩向女孩表示好感,乃是人生过程中必经的阶段,“本校长在年轻的时候,也曾写过‘妹妹,我爱你的信呢”!

后来,胡适接掌中国公学,对于年轻男女之间的卿卿爱爱,虽不主张,但也不特别反对。有当年同学回忆:适之先生长校,正是北伐成功、全国统一的时候,青年学生意气风发,自由空气弥漫人心。黎明晖的歌曲《妹妹我爱你》,乘机风行一时,母校也不能例外,白天在江边,晚上在操场,随处都可听到这种无可发泄的哀鸣,可是发乎情,止乎礼,“男生不准进女生宿舍,女生不准进男生宿舍”的诫条,仍然是有效的。

那时候,各所学校不约而同都有所谓的“校花”“皇后”。

张兆和虽然人长得并不高,皮肤黑黑的,并无半点闺秀气,却是运动场上的健将,曾获得过中国公学女子全能运动的第一名,更因篮球打得好而被上海《新闻报》以“中国公学篮球队之五张”为题报道过。在为数不多的女生中,张兆和独树一帜,被男生们称呼为“黑牡丹”,位居“校花”首位。

如此风云人物,自然不乏追求者,但张兆和对于这些男生或明或暗的示爱,均是沉默以对。暗地里,心性高傲的她将这些追求者命名为“青蛙一号”“青蛙二号”,并将他们写来的情书束之高阁,从不理会。

1930年2月,新学期开始不久,张兆和突然收到一封非常特别的信,不像往常的情书那样厚厚一摞,而只有薄薄一张纸,打开一看,不由一愣,开头劈脸就是一句:“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爱上了你。”再一看落款,更是大吃一惊,竟然是自己的老师沈从文!

对于沈从文,张兆和倒是很有印象。他第一次上课的尴尬与失败,是女生宿舍“卧谈会”上的热点话题。大家说起这位老师上课时讲不出话来的窘态,都觉得很有趣。

张兆和也觉得沈从文是位很有意思的老师,且很有文学才情,并不讨厌他,但若说到男女爱慕之情,则是无从谈起。因此,当她接到沈从文的第一封情书时,有点手足无措,甚至觉得这位老师有点疯狂、有点失礼。

爱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不期而遇,却又一往情深,无法自拔。

此时的沈从文,茫然无助,失魂落魄。正如他自己所说,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这位女学生,每当在课堂上看到她的时候,就心跳加速,几乎说不出话来;而每当看不到她的时候,就寝食不安,坐卧不宁,恨不得立刻飞奔到她的宿舍楼下,约她出来说说话、聊聊天。有几次,张兆和请他坐,他却不肯,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问候些功课好吗、读些什么书之类的闲话。

张兆和偶然也会感到有点蹊跷,却并没有多想,没想到不善言辞的沈从文却动笔给她写起了情书,而且,一写就没有停歇,接二连三,一封接着一封,一封比一封措辞更加火热。

就这样,情书一写就写了半年。面对沈从文的“轮番轰炸”,张兆和始终保持着沉默,一句话不说,一个字不回。

转眼又是暑假,沈从文开始绝望了。他想到自己无助的单相思,想到没有任何承诺的未来,决定离开中国公学,“因为爱她,我这半年来把生活全毁了,一件事不能做。我只打算走到远处去,一面是她可以安静读书,一面是我免得苦恼。”情绪消沉的时候,他甚至想去打一仗,真的死了的话,那就一了百了了。endprint

嘴上说要走,心里却舍不得。想来想去,沈从文决定去找张兆和最好的朋友王华莲,一方面探探口风,看看张兆和到底对他什么态度;另一方面,则告知他要离开的想法,请王华莲转告已回苏州过暑假的张兆和,希望她能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俩人会面交谈的细节,后来被王华莲原原本本地写进了给张兆和的信件里。1930年7月4日,张兆和收到了王华莲的这封长长的来信,“半年来为这事烦够了,总以为没事了,谁知事仍如此,或者更会加剧些,叫我如何办法呢!”即便如此,张兆和还是决定将这封信摘录到日记里,容日后平静下来时细看看自己的处置是否得当。

根据王华莲的描述,6月30日,沈从文就找过她,说是过不了两天就要搬走了,但第二天又跑来说,暂时不走了,并约她过去谈谈。由于当时天色已晚,王华莲决定等天明再去,结果因为那天下雨,一直到7月2日下午,俩人才会上面。

一见面,沈从文就递过两张纸,说:“我有一事要问你,可是我说不出口,请你看这个。”王华莲接过纸,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在过去,B.C.同你说过什么话没有?

她告诉你她同谁好过没有?

她告诉你或同你谈到关于谁爱她的事没有?

……

王华莲其实早已心里有数了,但还是不想一下子将话说破,倒是沈从文似乎是很急迫地想从她这里打听到更多的消息,于是顾不得平时的内敛,开始连珠炮般地发问:

“B.C.一下都没有谈到关于我的事或信件吗?”

“因为这种事对于B.C.尤其多,多了也就不感到如何出奇,所以照例的容易忘记。”

“在以前B.C.同你谈过……她谈过我么?对我的感觉是怎样的?她对我谈过些什么?”

“在以前是师生关系,我们都随便的乱说,都说S.先生是值得称赞的先生,自从发生了信,也许她怕我们调笑,也许是没有谈到S.先生的机会,所以不大谈。近来她什么也不多谈。”

“她到底对我有没有爱?她将来会需要我的爱不会?假使她现在不需要,而将来需要,我可待她,待她五年。”

“这个我不晓得,不过就我所晓得的,你若认真的问她,她会用小孩子的理智来回答你,‘我不要,因为问急了,她一时答不出来,也许就给你一个‘要或‘不要。讲到将来,将来总有些渺茫,也许是现在恨,而将来变为爱,也许是现在爱,而将来变为恨,那都是不可捉摸的,怎么能凭准呢?”

对于张兆和内心的真实想法,王华莲是一清二楚的,但她又不愿轻易伤了面前这位老师的心,只能小心翼翼地回应着,不给他希望,也不让他绝望。

没想到,沈从文突然大哭了起来:“她既不爱我,为什么又不把我的信还我呢?我已经说明了,要解决这个纠纷,最好的办法是把我的信还我。”很显然,张兆和的沉默,让沈从文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于是继续纠缠着。

看到这里,张兆和的心也有些乱了,她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

我是一个庸庸的女孩,我不懂得说明叫爱——那诗人小说家在书中低徊悱恻赞美着的爱!以我的一双肉眼,我在我环境中翻看着,偶然在父母,姊妹,朋友间,我感到了刹那间类似所谓爱的存在,但那只是刹那的,有如电光之一闪,爱的一现之后,又是雨暴风狂、雷鸣霾布愁惨可怖的世界了。

爱是什么?张兆和似懂非懂,却又不得不学会面对了。

“我劝你还是嫁给他吧!”

1930年7月6日,张兆和又接到了沈从文的来信:“又接到一封没有署名的S.先生的来信。没头没脑的,真叫人难受!”她决定两天后返回上海,亲自解决这段纠葛。

除了二姐张允和之外,张兆和没有告诉另外任何人,就到了上海。第一件事,就是与王华莲见面,详细了解沈从文与她谈话的情形。听完王华莲当面的报告,张兆和突然意识到,事情比她想象得要棘手,“在先,我以为长久的沉默可以把此事湮没下去,谁知事实不如我所料!”

王华莲建议张兆和先去找胡适。虽然当时胡适已经辞去了中国公学校长职务,但对于沈从文的事情还是非常关心的。

之前,沈从文因为备受单恋的煎熬,决意离开中国公学,去找胡适辞行。胡适听说他是为了张兆和的事,呵呵一笑,对沈从文说:“你完全没必要为了这件事就选择离开,如果是她家里有困难,我可以帮助你去解决。”

最终,沈从文接受了胡适的建议,暂时留在中国公学。

解铃还须系铃人。张兆和考虑再三,尽管也有些担心径直去找胡适,会不会有些唐突,且可能会激怒极度自尊到自卑程度的沈从文,但这几乎是唯一解决纠葛的途径。于是,咬咬牙,张兆和敲开了胡适上海寓所的门。

7月8日下午四时许,带着几分忐忑和羞怯,张兆和走进了上海极司菲尔路的一个僻静小巷中,找到了胡适家的矮门。不巧,里面谈笑风生,似乎有客人,于是她掀了掀门铃,却并不进去,直等到女工喊出胡适。

胡适“哒哒哒”走出门,看见这位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子,问:“你找我有事吗?请到里面来谈。”

“里面有客人,我就不进去了,不知道先生能否给我一个单独谈话的机会?”

胡适听了这话,像猛然想起了什么:“你可就是密斯张兆和!”显然,他似乎已经预感到张兆和要来找他,于是约定当晚六点再谈。

到了约定的时间,张兆和如约而至。一见面,胡适可能是考虑到张兆和的矜持,开始装着不经意地寒暄了几句,然后才慢慢切入正题:“密斯张有什么话同我商量,请尽管说吧!”

张兆和犹豫了半天,不知如何开口,但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拿出一沓沈从文写给她的情书,说:“我本不该来麻烦胡先生,不过到了无法可办时,而且沈先生也告诉过你,所以我敢于来请教先生。沈先生是我的老师,总是给我写这些信可不好!”

胡适原本坐在离张兆和较远的一张沙发上,此时已移坐到她的对面,身体微微前倾,谦逊而认真地聆听着她的倾诉。听完她茫然无措的陈述,胡适不由生出几分爱怜,笑着回答:“有什么不好!我和你爸爸都是安徽同乡,是不是让我跟你爸爸谈谈你们的事?”endprint

“不要讲!”张兆和有些急了,涨红脸。

胡适有点惊讶地望着面前这位看似文弱的女子,还是忍不住想为沈从文多说几句:“沈从文是天才啊,是中国小说家中最有希望的!社会上有了这样的天才,人人应该帮助他,使他有发展的机会!”

“沈先生是天才不假,可是我对他并没有一丝爱慕的感情。”

“他崇拜密斯张倒是真崇拜到极点。”

“这样的人太多了,如果一一去应付,简直没有读书的机会了。”

听到张兆和这样说,胡适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我知道他顽固地爱你,我劝你还是嫁给他吧!”

“可我顽固地不爱他!”张兆和听完这话,几乎要流出泪来,断然否定了胡适的提议。

看到张兆和态度坚决,胡适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于是开始转换着提出另一个建议:“那密斯张能不能跟沈从文做朋友呢?”

张兆和想了想,说:“做朋友本来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是沈先生非同其他人可比,有名气又是老师,做朋友怕他会一直误会下去。”

胡适知道这件事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叹了口气,还是继续给张兆和出主意:“你最好还是自己写封信给他,再把态度表明一下。”

说完,停顿了一会儿,胡适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细心地叮嘱道:“不过,你得写得婉转些。你很可以对他说信是留着的了,你就明白的说,做一个纪念,一个经验。”

张兆和觉得胡适的这个建议,倒还可取,便决定回苏州后,立即给沈从文写一封信,表明心迹,让他不要再存幻想。想到这里,她感觉到压在心底很久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能放下了,遂向胡适告辞。

胡适热情地送她出门,又突然说了一句:“你们为这些事找到我,我很高兴,我总以为是神圣的事,请放心,我绝不乱说的!”

当晚,想到胡适所说的这些话,张兆和在日记里写道:“神圣?放心?乱说?我没有觉得已和一位有名的学者谈了一席话,就出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爬起来写信,然后带到苏州,寄了出去。7月10日,张兆和的日记里只有三个字:“心不定。”

她似乎预感到,沈从文并不会因为她的坚定拒绝而就此作罢。果然,第二天,她就接到了沈从文的又一封来信,字有平时的九倍大,且例外地称呼她为“兆和小姐”:

兆和小姐:

从王处知道一点事情,我尊重你的“顽固”,此后再也不会做那使你“负疚”的事了。若果人皆能在顽固中过日子,我爱你你偏不爱我,也正是极好的一种事情。得到这知会时我并不十分难过,因为一切皆是当然的。很可惜的是若果你见到胡先生时,听到胡先生的话,或不免小小不怿,这真使我不安,我是并不想从胡先生或其他方面来挽救我的失败的,我也并不因为胡先生的鼓励就走所谓“极端”。我分上是惨败,我将拿着这东西去刻苦做人。我将用着这教训去好好的活,也更应当好好的去爱你。你用不着怜悯或同情,女人虽多这东西,可以送把其他的那一群去。我也不至于在你感觉上还像其人一样,保留着使你不痛快情形的。若是我还有可批评的地方,可怜处一定比愚蠢处为少,因此时我的顽固倒并不因为你的偏见而动摇。我希望一些未来的日子带我到另一个方向上去,太阳下发生的事,风或可以吹散。因爱你,我并不去打算我的生活,在这些上面学点经验,我或者能在将来做一个比较强硬一点的人也未可知。我愿意你的幸福跟在你偏见背后,你的顽固即是你的幸福。

S.S.W 九日

过了几天,沈从文又写了一封信来,怀着歉疚的心情写道:“我是只要单是这片面的倾心,不至于侮辱到你这完全的人中模型,我在爱你一天总是要认真生活一天,也极力免除你不安一天的。本来不能振作的我,为了这一点点爬进神坛磕头的乡下人可怜心情,我不能不在此后生活上奋斗了。

“我要请你放心,不要以为我还在执迷中,做出使你不安的行为,或者在失意中,做出使你更不安的堕落行为。我在这事上并不为失败而伤心,诚如莫泊桑所说,爱不到人并不是失败,因为爱人并不因人的态度而有所变更方向,顽固的执着,不算失败的。”

可能是胡适先生的劝慰起了作用,在张兆和离开后不久,胡适就信守承诺,给沈从文写了一封信,劝他选择放弃:“我的观察是,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我那天说过,‘爱情不过是人生的一件事(说爱是人生唯一的事,乃是妄人之言),我们要经得起成功,更要经得起失败。你千万要挣扎,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

尽管对胡适的有些话并不认同,但张兆和觉得,只要这些话真的能让沈从文相信她并非是一个能够了解他的女子,从此不再纠缠,倒也是好事,“无论胡先生写此信是有意无意,我也是万分感谢他的。”

“许我在梦里,

用嘴吻你的脚”

1930年9月,带着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沈从文离开了中国公学,到武汉大学任教。

这份差事,依然是胡适和徐志摩为他争取的。在听说沈从文苦追张兆和而不得的情况后,徐志摩直截了当地劝他:“这件事不能得到结果,你只看你自己,受不了苦恼时,走了也好。”

虽然胡适一再劝慰他说“爱情并非人生唯一的事”,但对于沈从文来说,中国公学里的那位曼妙女子,是他生活的唯一与希望。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而距离的远隔,虽然能稍稍缓解他内心的煎熬与痛楚,却无法温暖夜深人静时刻那种无边的孤独感。他只能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信守承诺,很长时间内,都没有再给张兆和写信。

沈从文在武汉大学过得并不开心。

每每失意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张兆和。当年12月,武汉大学刚放寒假,他就回到上海,名义上是去探望在中国公学读书的妹妹沈岳萌,实际上更多是想探听一些张兆和的消息。

半年之后,沈从文听从徐志摩的建议,离开了武汉大学,回到北京,准备另谋去处,当时的初步意向是去青岛。在北京停留的日子里,百无聊赖,心情寂寥,沈从文忍不住又想起了张兆和,于是坐到窗前,拿起久已停滞的笔,充满虔诚和感伤地给心中的那只“黑凤”写信:endprint

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得那么远,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总梦到生着翅膀,向上飞举。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子,都成为你的眼睛了。

××,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

我念到我自己所写的“萑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时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萑苇,一生中,每当一次风吹过时,皆低下头去,然而风过后,便又重新立起来了。只有你使它永远折伏,永远不再作立起的希望。

这就是后来发表在南京《文艺月刊》上的那封情书。张兆和照例还是保持着沉默,没有回信,但面对沈从文锲而不舍的追求,尤其是一封封感情真挚且处处为她着想的信件,内心还是不免有些波动。

在1930年7月14日的日记里,张兆和曾记录下自己的这种纠结心绪:“不管他的热情是真挚的,还是用文字装点的,我总像是我自己做错了一件什么事因而陷他人于不幸中的难过。我满想写一封信劝慰他,叫他不要因此忧伤,告诉他我虽不能爱他,但他这不顾一切的爱,却深深地感动了我,在我离开这世界以前,在我心灵有一天知觉的时候,我总会记着,记着这世上有一个人,他为了我把生活的均衡失去,他为了我,舍弃了安定的生活而去在伤心中刻苦自己。顽固的我说不爱他便不爱他了,但他究竟是个好心肠人,我是永远为他祝福着的。我想我这样写一封信给他,至少能叫他负伤的心,早一些痊愈起来。”

这封信终究还是没写。张兆和怕她稍一回应,立即就会融化沈从文冰封的热情,到头来终会演化成一场悲剧。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爱有时候会成为一种习惯。正如她隔三岔五就会收到沈从文的来信,有时候日子长了没有消息,内心反而有些小小的惦念了。爱,就在无声的纠结与期待中生长开来了。

1932年2月28日,已到青岛大学任教的沈从文在给好友王际真的信中,还在忧伤地感叹:“三年来因为一个女子,把我变到懒惰不可救药,什么事都做不好,什么事都不想做。人家要我等十年再回一句话,我就预备等十年。有什么办法,一个乡下人看这样事永远是看不清楚的!或者是我的错了,或者是她的错了,支持这日子明是一种可笑的错误,但乡下人气分的我,明知是错误,也仍然把日子打发走了。”

但到了这年6月30日,一篇署名“黑君”的作品《玲玲》却出现在了《文艺月刊》上,文后特别注明“改三三稿”。这个“黑君”就是沈从文,而“三三”则是他对张兆和的昵称。此文事实上是由刚刚从中国公学毕业的张兆和所写,经沈从文修改后正式发表。显而易见,两颗曾经近在咫尺却如远在天涯的年轻的心,此时已渐渐碰撞出了爱的火花。

沈从文决定趁热打铁,利用暑假的空闲,从青岛赶往苏州,看望他爱慕追逐了多年的“三三”,并希望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关于沈从文的此次苏州之行,张兆和的二姐张允和曾写有专文回忆:

那是1932年夏天的一个上午,太阳照在苏州九如巷三号的张家大门上。约摸十点钟,门外来了一个文文绉绉、秀秀气气的年轻人,身穿灰色长衫,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略带羞涩地敲响了张家的大门:“请问三小姐在家吗?”

张家佣人吉老头儿打开门,回答道:“三小姐不在家,请您进来等她吧。”谁料这个年轻人不但不进门,反而倒退到大门对面的墙边,站在太阳下发愣。

吉老头儿觉得有点奇怪,连忙喊出二小姐张允和。张允和刚走到大门口,就认出了前来敲门的年轻人,正是苦苦追求三妹的沈从文,立即上前问候:“沈先生,三妹到公园图书馆看书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请进来,屋里坐。”

沈从文还是不愿意进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似乎对着张允和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那我还是走吧!”

张允和见说不动他,又怕他过于失望,于是留了条后路:“那么,请把您的住处留下吧!”

沈从文还是那样紧张,结结巴巴地“挤”出了所住宾馆的名字,转过身,低着头,沿着墙,拖动着长长的影子,走开了。

回到宾馆,沈从文一下子就躺倒在床上,连饭都不想吃了。下午时分,正在纳闷间,忽然听到两下轻轻的敲门声。沈从文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心也跳了起来。他在苏州并没有亲戚和朋友,一定是张兆和!

打开门,果然是她!

张兆和站在门外,双手放在背后,涨红了脸,低着头,轻轻地说道:“我家有好多个小弟弟,很好玩,请到我家去吧。”

这是他最爱的女子向他发出的邀请。沈从文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欣喜,却故作镇定地跟在张兆和后面,来到了张家,见到了她的五个弟弟。沈从文使出浑身解数,跟他们讲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故事,把这些小孩子吸引得都入了迷。张家五弟张寰和甚至掏出自己的“私房钱”,请他喝了一瓶汽水。

这是沈从文认识张兆和以来最为幸福的一天。而这幸福,还仅仅是开始。

快离开的时候,沈从文拿出了给张兆和特意准备的礼物——一大包书籍,包括两部英译精装的俄国小说,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等人的作品集,另外还有一对十分精致的书夹,上面饰有一对有趣的长嘴鸟。这是他之前卖掉了一本书的版权,特意托巴金在上海购置的。

“这个一定很贵吧?”张兆和担心经济条件并不太好的沈从文花太多的钱。

“不,不贵,这是我托巴金到相熟的新中国书局卖掉了一部短篇小说集的版权,书局马上付了稿费的。”

听到这里,张兆和有些感动,轻声说道:“先生的礼物太贵重了,我就留下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和《猎人笔记》这两本吧。”

有了这一声回应,沈从文突然觉得,自己之前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所受的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沈从文人回到了青岛,心却留在了苏州。

好不容易熬过了又一个学期,快到寒假的时候,他立即又启程赶往苏州,再次来到张家。

与第一次的紧张窘迫相比,这一次,沈从文已与张家的老老小小打成了一片,宛如一家人。

但欢乐的相聚总是短暂的,很快,又到分别的时候。临行前,沈从文忍不住想探听下张兆和对于未来的打算:“今后可有什么计划?”

张兆和听出了弦外之音,羞涩一笑:“我准备报考北京大学的研究生,继续去读书。”

沈从文有点急不可耐了,却又不便说穿,只能话中有话地说道:“其实生活是有各种各样的,除了读书,是不是还可以考虑一些别的可能?”

张兆和没有再回应,一直微笑着。对于沈从文来说,这就足够了。返回青岛后不久,他就给张兆和写信,信中婉转地说,希望能请二姐张允和出面向张家父母提亲。这封信还说,如果张家父母同意,就请张兆和给他拍份电报,只需写上一行字:“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张家四姐妹,声名在外,叶圣陶就曾说过,“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但父亲张武龄一向开明,对于儿女感情上的事情从不干涉太多,总是对络绎不绝上门求亲说媒的人说:“儿女的事情,自有他们主张,与我无干。”

这一次,也是如此。因而,张允和几乎没费力气,就玉成了这桩美事。征得父母的同意后,她立即跳上人力车,往电报局赶,想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沈从文。坐在车上,她就在想:这个电报文该怎么写呢?

那时候的电报,讲究文言文,不用大白话。电报是按字数收费的,因此字数越少越好。想到自己所要传递的信息和落款,她突然灵机一动,自己名字里的“允”字不就是“同意”的意思吗?干脆就写上一个“允”字好了!

到了电报局以后,她写好电报稿“山东青岛大学沈从文允”。 本来她以为还要向报务员解释一番,没想到对方问都没问,就发出去了。张允和得意洋洋地回到家,将自己发的这份“半个字的电报”告诉三妹张兆和。结果,张兆和反倒有点不放心了,假如沈从文看不懂怎么办?

转过身,她又悄悄去了趟电报局,按照之前的约定,写好了白话文电报“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兆”。这下报务员看到这封电报里竟然还有“吧”字,又写得像暗语一样,遂较起了真,拒绝发送,并要求她改写成文言文。张兆和不肯,只好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这是一份喜事电报!

这一杯甜酒,终于斟上了。

〔本刊责任编辑 吴 俊〕

〔原载 浙江人民出版社《光荣与梦想:中国公学往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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