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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照罗汉烛

时间:2024-05-04

叶 梓

罗汉面

杨宗林是个手艺人,有一手捏泥人儿的绝活儿,尤其擅长捏罗汉。他捏的罗汉惟妙惟肖,或坐或卧,或悲或喜,十分有趣。但是,那些罗汉千人一面,都是同一个人的面孔。

有人欣赏杨宗林的手艺,让他捏猫啊狗啊的,但他捏来捏去,怎么都不像;又有人拿来了一幅画像,让他捏个别的人,却被他断然拒绝了。问及原因,他总是避而不答。所以,他的生意并不好,来到东陵镇,盘缠已经所剩无几了。

杨宗林担着两筐泥人儿来到最繁华的街道上,把大筐摆好,又从木桶里拿出和好的熟泥揉捏起来。

一群孩子好奇地围拢过来,杨宗林见状索性表演起拿手好戏:只见他用一块黑布蒙住双眼,然后双手各拿着两块黄褐色熟泥塞进了左右两只袖筒里,一阵无声的揉捏后,两个一寸高的罗汉就捏出来了:一哭一笑,一坐一卧,一数罗汉珠,一扛罗汉杖,其姿态之舒展,神情之丰富,令人拍案叫绝。

杨宗林把这两个小罗汉摆好后,又将筐里早就捏好的罗汉一一罗列:有的舞刀,有的弄枪,有的豹眼微凸,有的嬉笑耍宝,还有的双目微闭做入定状……

孩子们看得目瞪口呆。突然,一个孩子指着小罗汉说:“这哭的罗汉,像江少爷!”“不,这笑的罗汉才像江少爷!”“你们说的都不对,这耍刀的才像江少爷!”“你们的眼睛再睁大些,这些罗汉全都像江少爷!”孩子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杨宗林的手一颤,问道:“它们像哪个江少爷?”孩子们仰起头说:“就是东陵镇财主江老爷家的公子啊!”

杨宗林正要再问,一个孩子指了指远处打马而来的一位年轻公子,说:“看,那就是江少爷!”

杨宗林抬眼望去,看到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头戴青布头巾,身穿月白大袄,脚踏皂色厚底靴,骑一匹高头大马,气度不凡。几个仆从推车挑担紧随其后。

杨宗林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捏的泥人,面目的确酷似江公子。

孩子们还在围观。一个孩子伸出小手,指着罗汉头顶的戒疤问:“这是什么?”

“是疤,又被补上了。”另一个孩子答道。

杨宗林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沉默不语。时近中午,他没有做成一桩生意,就挑着担子挪了地方。走到街心,正好遇见江公子和他的仆人。原来,江公子正沿街散米散钱。凡是贫苦人家,每户半吊钱、一升米,很多穷人都立在街边道谢。

杨宗林拉住一个路人,问:“江公子为何如此大方,莫非他有散不尽的家财?”

路人笑了:“三天后就是江老爷的生日。江公子虽然年少,却知书达理、乐善好施。这三天,他要东陵镇家家有饭吃,饿不到一个人。”

旁边有人接过话来:“江公子是菩萨转世,罗汉重生啊!那年我老爹病重无钱医治,江公子知道了,马上令人送来两吊钱。这大恩大德,我只有下辈子当牛做马来回报了。”

杨宗林望着江公子的背影,半天没说话。片刻之后,他打听到江府的所在,挑起担子径自前往。

江府坐落在一条僻静的小街里,门前栽着几株老槐树。杨宗林放下担子,坐在了老槐树下。他双手如穿针引线一般,捏起了一个又一个泥人,这些泥人的面目都酷似江公子。

江府的仆从很好奇,纷纷围过来看,无不啧啧称奇。

罗汉寿

半个时辰后,江公子回府了。他看到了杨宗林的罗汉泥人,忍俊不禁,马上拿起几个举到了腮边,做出各种鬼脸,问仆从们像不像。

待江公子戏谑一阵后,杨宗林突然走上前,倒头便拜。江公子愣住了,问他这是做什么。

“我找了三年,终于找到了恩人!我祖父在世时,曾受过江家的大恩,让我捏泥人来寻找恩人。这几年来,我走南闯北,只捏恩人一人的面目,想不到今天终于找到了!”说完,杨宗林的眼角渗出了泪水。

江公子赶紧扶起他,说:“我知道,你拜的一定是我父亲。我和父亲的长相极相似,所以你才捏出了模样像我的泥人来。要知道,我枉生十六年,却从没有走出过东陵镇,又怎么会有恩于外乡人呢?”

杨宗林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公子所言正是。施恩于杨家的,的确是江老爷。当年我祖父流离失所,病入膏肓,江老爷刚好路过,当即施舍了三十两银子,不仅救了我祖父,还救下了我全家十余口的性命,所以杨家没齿难忘。听说三天后是江老爷的六十大寿,我想备一份薄礼,恳请江公子一定收下。”

江公子连声道谢,并请杨宗林三天后来赴寿宴。

杨宗林挑起担子,脚步轻快地离开了。他住进了客栈,足不出户,使出全部功夫,一口气捏出了六十个罗汉。这些罗汉面目相似,无不喜笑颜开:有挑担的,有捧寿桃的,有拿鲜花的,有舞枪弄棒的……全都穿着金银色的袈裟,雍容华贵,颇为壮观。

三日弹指即过,杨宗林挑着两担罗汉走进了江府。当他把罗汉呈上八仙桌后,宾客们无不拍手叫绝。

江老爷躺在卧榻上,见到了一个又一个的敞肚罗汉,也忍不住开怀大笑。他年老体衰,已卧床三年,连话都说不出了,偌大的家业早交给了江公子打理。

寿宴场面十分热闹,来捧场的宾客连院子都站满了。戏班子足足唱了一夜,直到江老爷觉得疲累了才散。

戏散了,众宾客也纷纷告辞,唯有杨宗林一动不动,江公子就吩咐安排客房请杨宗林留宿。

杨宗林却连连摆手,让家丁把那六十个罗汉捧进了江老爷的卧房,在八仙桌上摆成了一个“寿”字。他用手按压罗汉头顶的戒疤,竟牵出了一根根烛芯。点燃六十根烛芯后,房间里亮如白昼。

杨宗林笑着拱了拱手,说罗汉的肚里都灌了蜡,可以亮上七七四十九天:“这是专为江老爷定做的罗汉寿烛,还请老僧施过佛法。烛光如佛光,可让人延年益寿,多福多禄。”

众人连声赞叹,都说只有江老爷才配得上用这样的寿烛。

江公子盛情挽留,杨宗林却执意要走,说十天后就是好友祖父的寿诞,他还要赶去送上八十根罗汉烛。

“心愿已了,不便多留。”杨宗林拱手告辞。

罗汉烛

杨宗林回到客栈,收拾好行李,找来了一匹快马,打马扬鞭急驰而去,跑了几百里路才歇下来。

他住进了一家小客栈,拿出熟泥正要捏罗汉,突然觉得不对,连忙掰开了大坨的熟泥,只见里面竟有几吊铜钱和一些碎银。

杨宗林惊呆了。无疑,这是江公子见他穷困潦倒,想救济又怕他推辞,才令人乘他不备放进去的。

杨宗林喟然长叹:江公子真乃少年侠士,完全不同于其父江其琛啊!一时间,他犹豫不决:其实,在那六十根罗汉烛中,蜡里都浸了无色无味的毒药,只要点上三天,毒气就会散发尽,江老爷必定一命归西。

杨宗林为什么要杀江老爷呢?这还得从二十多年前说起。那时候,杨宗林还没有出生,他的父亲是当地乡绅,家财万贯。有一天,一帮匪徒洗劫了杨家,一家十六口惨遭杀害,只有身怀六甲的母亲躲在地窖中逃过一劫。她在洞口看到了几个匪首的脸,当下咬破手指,用鲜血画出了三个匪首的肖像:三人全剃着罗汉头,面目可憎。

母亲含辛茹苦地养大了杨宗林。他身负血海深仇,练就了一手泥人手艺,仇人的面目早就刻在了脑子里,不用眼看也能捏出他们的模样来。从小到大,杨宗林只捏这三人,没有片刻放下过仇恨。待长大后,他走遍三晋大地,捏仇人的面目供人辨认。

江其琛,正是杨宗林要找的最后一个仇人。按计划,本该使其一夜毙命,但想到江公子为人仁义,杨宗林动了恻隐之心,将毒药均匀地放置在六十根罗汉烛中,燃烧三夜后才能置人于死地。

在客栈里住了一晚,杨宗林左思右想,咬牙跺脚,骑上快马直奔东陵镇。华灯初上,他终于来到了江府门前,跳下马上前拍门。

江公子见杨宗林回来了,忙问是何事。杨宗林并不答话,直奔江老爷的卧房。令他惊讶的是,六十根罗汉烛只剩下一根了。

江公子跟了进来,抱抱拳说:“杨兄,真是对不起。家父早年曾流落荒山为寇,做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才落得后半生瘫痪在床。这些年来,为了替家父赎罪,我几乎散尽家财周济贫苦。那些罗汉烛可都是金贵之物,我只给父亲留下一根,其余的都分给镇里的贫苦人家了。罗汉烛既可以照明,又可以为穷人换些铜钱,请杨兄不要怪罪。”

杨宗林沉默片刻,转身出门。六十根罗汉烛足以致命,但分置六十处后,就分散了药性,已不足为惧。他朝江公子抱抱拳,说:“后会有期。”江公子大声问:“杨兄回来,是否遇到了为难之事?小弟愿效犬马之劳!”

杨宗林搬鞍上马,再不回头。顷刻间,大路上烟尘滚滚,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刊责任编辑 吴 俊〕

〔原载《百花》总第24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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