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平安房

时间:2024-05-04

陶丽群

“弄好了?”

她靠在床头,见我进来立刻热切地问,声音轻飘飘的,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听起来不那么真切。她实在太瘦了,一把枯骨戳得病号服棱是棱角是角,两只露在袖口外的手青筋毕露,闭着眼睛都可以摸到手背上凸起的柔软蓝色血管,那层薄薄的、干燥的皮肤之下,没有丁点儿肉。奇怪的是她的脸并不怎么瘦,只是肤色变得黯淡了,像蒙着一层灰尘,不过脸部的线条依然柔美。她今天抹了玫红色唇釉,油光水滑的感觉。主治医生没说什么,我倒是希望他说点什么,但这位年轻的医生沉默不语。我知道,没有必要阻止她做任何事情了,因为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她今天看起来精神不错,这使我稍微安心了些。前天夜里,她被疼痛折磨得一夜无眠,止痛药对她已然失去了作用。她倒是能忍,两只手紧紧揪住床单,脸涨得通红,却一声不吭。

“你确定要去那里?”我疲惫地说。她所遭受的折磨,同样折磨着我。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里的执拗让人受不了,仿佛我欠了她多大人情似的。

“弄好了。”我只好说。

胃癌晚期,复发,五年前她做过一次手术了。这次没考虑手术,医生也不建议化疗,只开了些汤药,提高免疫力,外加每天打点滴,补充体能,还有一些止痛药。目前对她的治疗仅此而已,也只能如此,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在她睡着时,看着近乎缩小了一半的她,我常常不由自主地陷入想象:那些癌细胞一定长着一排锋利的獠牙,不断啃噬她的骨肉……

前阵子,她不知从哪个病友那里得知一个名叫古窑的村庄,就在城市的边上,那里有一种叫平安房的房间出租。从那时起,她就不断和我说平安房,尤其是这阵子,她被疼痛越来越频繁地折磨后,想去平安房的念想越来越强烈了。我一直找各种借口搪塞她。她开始背着我把汤药倒掉,还故意拔掉点滴瓶的针头。她做这一切是心安理得的,被我抓住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只好去了。

古窑村确实挨在城市边上,过个三五年也许就会被规划进市区。城里的13 路公交车把我送到了一个公交站点,司机指着一条公路边上的岔路,告诉我沿着路走到尽头便是。路挺好,水泥路,两边全是香蕉园,很有规模,应该是规划种植的,香蕉园里的杂草除得很干净,也不套种其他作物,已经结的香蕉坠子套着防护网袋。一路往里走,不断遇到迎面而来的私家车,也不鸣喇叭,卷起轻微的灰尘一溜而过。二十分钟后村子出现在水泥路尽头。没什么稀奇,就是一个常见的普通村庄,不过风景倒挺好,包围在浩瀚的香蕉地中间,村庄前还流淌着一条宽阔的河流,它应该是绕城而过的右江的分支,因为它比右江要小不少。

这条阳光下波光闪闪的河流,让我心里动了一下。

村里的房子大多是两层楼,外墙撒上起装饰作用的红褐色米粒石子,这是90年代乡村最为流行的楼房外墙装修风格,可见这个藏在香蕉林中的村庄并不寒碜。村里很安静,连一声狗吠都没有,几只羽毛光滑的公鸡在路边闲散踱步。香蕉林、河流、阳光、安静的村庄,这一切让我几乎走神,直至看见那些楼房门板上挂着的方方正正的蓝色小木板,上面是三个工整的楷体黑字:平安房,下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我被这三个字震慑了,犹如看见“太平间”这几个字。我无从知道这个村庄何以会出现这种房子,专门为那些回天乏力、不愿待在医院等死而又不方便安置于家中的临终病人准备的,在这里挨个十天半月,也可能会稍微长一点,待人一走,殡仪车便直接入村从这里拉去殡仪馆。听起来很不可思议,谁会愿意待在别人的房子里咽掉人生最后一口气,谁又会愿意让陌生人死在自己的家里?然而不管多么匪夷所思,它却如同这阳光般真实存在,并且还起了个和“太平间”如同姊妹般的名字。

在村里走着,碰不上什么人,最后我在村庄最末的一栋二层楼前站住了。也是一栋看起来平淡无奇的二层楼房,差不多挨在河的拐弯处,与河流只隔一片菜地。我平静地打量这栋楼房以及周围的环境,发现它的后面居然还有一棵桂花树,我便开始拨打门上的电话。朱红色的铁门几乎在一瞬间打开,简直像一扇魔法之门。

出来一位六十多岁的大叔,平头宽脸,看面相是明朗和善之人。他端着一碗冒着袅袅热气的汤色金黄的热茶,不慌不忙地把门全打开,屋里很干净,偌大的客厅只有一套藤条沙发和一个挂在墙壁上的超大液晶电视,电视开着,显然老人家正在看电视。前门和后门一打开,客厅就非常敞亮了,站在大门口便可望见后门外一小截鳞光闪闪的河面。

“找房子?”大叔声音很洪亮。

我点点头。

“屋里来!”他说,朝我侧了身。

“你这房子真敞亮!”我赞叹地说。

“如今没人住了,我有两个子女,全在城里安家了,三月初三回来扫墓,大年三十回来上香,别的时候都空着。村里都这样,这一代的年轻人和我们不一样了,不愿意种地,村里的地全都租给外地人种了。你今天来得巧,碰巧我回来开开门透透气,平时我和老婆子都在城里看孙子,我有一对双胞胎孙子。这边看,是这间,我姓姚,叫姚叔就成。”他很健谈,“噼里啪啦”地就把自家情况说透了。

姚叔给我打开大门左侧那间房的房门,我立刻被吸引了,显然这间房是经过精心改造的。房间的另一头,也就是和客厅后门共用的那堵墙被打掉了,做成一扇宽大的落地窗,安装了可以推拉的玻璃窗,推开玻璃窗,可以一步跨进屋后的菜园里。卫生间也设在那个角落,挺宽敞。房间内空无一物。

“没有窗帘吗?”我望着空荡荡的落地玻璃窗问。

“有,拆下来洗了,有客人来才挂上,保证是干净的,消过毒。”

“还有其他什么生活用品吗?”

“没有了,我们不提供生活用品,全村都这样,来的客人家属自备生活用品,客人走后生活用品也带走了。没有谁会用别人的东西,人家忌讳的。”

我点点头。

“其实也不需要什么生活用品,一张床和铺盖,还有锅碗瓢盆就够了。尽量简单,一般都住不长久的。”他真诚地说。

我又点点头。

“是男客还是女客?”

“是一个姐妹。”我含含糊糊地回答,告诉他确定租后会在两天内和他联系。

她很快让我办理出院手续,除了止痛药,拒绝再开其他药品。她坚持要带上遮阳帽,遮住她稀薄得可以看见头皮的头发。她最近头发脱得厉害,对此她不再像以前一样咨询医生了,慢慢接受了很多东西。我们在医院门口等待出租车,司机一听说要去古窑村,便拒绝了。我不忍心投诉司机拒载,毕竟去的是那样一个地方。我把轮椅推到路边人行道上的树荫下,一时半刻估计也打不到车。她安静地坐在轮椅上,近乎贪婪地看着眼前来往的行人与车辆。这个月份凤凰花差不多过季了,但也还有一簇簇鲜如烈焰的花枝盛开在繁茂的枝叶间。这条路两边种满凤凰树,五六月份花季时,路的上空跟着了火似的,人在下面走,像头顶着一片火海。我看见她直直盯住那团团火焰似的凤凰花,便问她要不要,她有些疑惑地看我,于是我沿着路边的花圃走了很长一段,捡拾一把落下来的凤凰花,绑成花束双手捧给她。她居然有些羞怯地笑了笑。

“你看,暂时打不到车。”我说,尽量拖延去古窑村的时间。也许这一去,她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这车水马龙热气腾腾的人间了,她肯定也懂。我坐在人行道边的水泥凳上,就在她的旁边。此时阳光明亮,行人如常,我真希望这一刻就这样静止了:不管怎么样,我内心还是爱她的,也许爱得并不深。

她忽然朝我伸过手来,我立刻握住了,发现她眼里有泪光在闪,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轻轻拍她的手背。

“你去找个车,费一点钱没事,我们的钱够用的。”她轻声说。我点点头。这次入院,她早早就把银行卡给我了,除了做检查花费点儿钱,实际上药费并没花多少,已经没有必要给她用什么药品了。她还叫我买点衣服给她,还有护肤品,除此没有其他花销。她从未婚嫁,在这座城市里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身边也总有男人陪伴,当然,都不长久。她没有固定住房,条件好些的男人为她付房租,或者给她点儿生活费,她的一生就这样过着,积攒下不多也不少的积蓄。

我越过马路,到医院对面的宾馆前去找车,那里有不少面包车承接接送病人,当然也包括运送在医院病故的逝者回老家。

中午时分,我们终于坐上了一辆面包车,不到四十分钟的路程,司机要了四百六十八块,并且坚决不给抹零,说是图个吉利。我有些愠怒地看着司机,人还好好的,怎么不吉利了?欲辩解,她拉了拉我的衣角。

古窑村有专门卖日用品的农家,我打电话给姚叔确定租他的房间时,一并让他帮忙先垫付买了,他比我更清楚需要什么东西。

到达古窑村时,我们运气不好,在村头碰到殡仪馆的殡仪车,几位家属正把蒙着白布的逝者往狭长的黑色殡仪车上抬,敞开的车后门正对着我们的面包车。殡仪车把并不宽的村路堵住了,其实小心些也还是能过去的,但司机停下了,告诉我们不必争这点时间。我们只好等。我小心看了她一眼,她正目不转睛地透过面包车挡风玻璃窗看前面的殡仪车,脸上看不出悲喜。一阵短促的鞭炮声后,殡仪车关了车后门,往里面开,在一处比较宽敞的地方掉头。在和我们的面包车擦身而过时,我抓住她的手,想给她一点安慰。她的手很冰凉,在轻微颤抖,但她还是平静地对我笑笑。

姚叔非常热情地接待我们,像在欢迎远道而来的亲戚,话说得极为得体,让人看不出他是在客套。也许他看过太多生死,对生命有了常人难以企及的体恤吧。她很高兴,竟然自己走起来,轻飘飘地挪着步子,朝姚叔敞开的大门走去。我扶着轮椅站在她身后,那纸片般弱不禁风的身影让我想起以前的她:叛逆,健壮,伶牙俐齿,从来不哭,不知廉耻,爱抢别人东西。过去的她充满活力而又令人憎恨,但如果可能,我宁愿用眼前的她换回从前的她,我宁愿我们都安好活着,就算彼此充满憎恨,老死不相往来。

姚叔为我们选的生活用品非常合她的心意,漆成油亮琥珀色的矮小硬板木床,同色的凉席,一张淡紫色薄凉被整齐叠放于其上,淡黄色枕头看起来很柔软……落地窗的窗帘也已经挂上了,很厚实的深紫色窗帘。

“可以吗?”我问她。她坐在床上,目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窗外明亮的阳光和葱郁的菜地无疑吸引了她,一切如此蓬勃。

“我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她笑起来。她在医院已经待了两个月,病房里已经走了两位病友,也许她早就烦透了那里。

“你睡哪里?”她环顾了一下房间,忽然问道。我立刻捕捉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恐惧。在医院陪床时,我租了折叠床睡在她床边,极为窄小的折叠床,每天早晨醒来都腰酸背痛,并且早晨六点就有人来收走。白天实在太累,我就躺在她的床尾闭眼片刻。挨着这样一具正在消逝生命活力的身体,是无法真正睡过去的。她有时候会很体贴地劝我出去透透气,但我真要走时,她脸上立刻就出现一种被抛弃般的恐惧神色,虽只是一闪而过,但足以令我迈不开步子。

“有折叠床!”姚叔说。

我在心里哀叹,但并不抱怨,相比令人心情紧张的窄小病房,这个透亮宽敞的房间可以让人忽略掉任何暂时的不适。暂时的,没有错。

我查看房间各个角落,包括卫生间里姚叔为我们购买的洗漱用品。我实在害怕安静下来——这个房间,将是她生命最后的休憩之地,这个世界上她最后待过的地方。我在卫生间里几欲落泪,有些斑驳的镜子映出一张与她脸部线条颇为相似、有着严重眼袋的暗黄的脸。实际上,面对死别,也许我遭受的折磨并不比她少。我使劲吸了吸鼻子,走出卫生间。她已经靠在床上了,那床薄被垫在她的后背,尘埃落定般的安静。

姚叔仔细告诉我一些注意事项,包括厨房里家电的使用方法,然后把家门钥匙交给我,嘱咐我有事可随时给他打电话,无论什么事,只要能做他都愿意帮忙,不收费的。

“就你一个人陪吗?”他问我。

我想到母亲和大姐,但她们不可能来的。五年前她胃癌确诊做手术时,母亲给了五千块钱,未来看一眼。大姐远嫁了,这是她的第二次婚姻,她对妹妹不仅有满肚子的怨恨,还有某种忌惮,在电话里诅咒她早死早好。

“别人都有很多人陪吗?”我反问他。

“一般也有两三个吧,病人害怕孤独。”他说。

我点点头。她第二次入院时,我把她的病情告诉母亲和大姐,母亲那边很吵。没空,没空。她就嚷了这句话。而大姐口气更平淡,只说了句:那是她的命。

“暂时只有我陪。”我说。姚叔很能体谅,没再细问。

我想到一些遥远的事情,想到已经离开我们三十多年的父亲,我,或者说我们母女三人其实都不知道他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据说他出国了,但去的不是什么富裕地方,大抵上在缅甸或越南之类的国家混,说他在异国他乡街头卖艺糊口。他会吹横笛,在月光下听他吹《在水一方》会让你忍不住落泪。这个不靠谱的男人在三十多年前坚决地扔下妻女,和家庭决裂了。最初他带着她,应该说判给了他,我和大姐跟着母亲,但有一天她被送了回来,说暂时放几天,从那时起,我们就没再见过他。对于父亲的离去,我母亲固执地认为在她孕育她期间,父亲出轨了,并最终导致婚姻破裂。母亲对她的出世充满难以消解的怨恨,因此当婚姻结束时,她坚决地将她给了父亲。父亲从家里离开时,我六岁,大姐八岁,她四岁多一点。父亲在我的印象里是一位沉默寡言、时刻保持下巴光洁、一有空就摆弄乐器的年轻男人。我记得那时家里有口琴、二胡、葫芦丝、横笛,都是他死皮赖脸地从文工团磨来的,文工团副团长是他的同学,一个扎小辫子的矮个子男人。我看不出父亲有多快乐,也觉察不出他有什么非得离开我们不可的痛苦。也许是我太小,有限的人生经验无法理解复杂的成人世界吧。这么多年来,关于父亲的一点一滴的记忆渐渐变得模糊了,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它们是否曾发生过。

晚上,她喝了小半碗小米粥。我们早早灭了灯盏,拉开落地窗的窗帘,临近中秋的月光白纱般倾泻而入,照亮了小半间屋子,窗外的菜地传来清晰的虫鸣声。姚叔明天才进城,此时他在客厅里看电视,声音若隐若现传来,偶尔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声。这些声响让我感到很踏实。

这间房相比于病房,显得过于寂静和宽敞,病房里有陪床的家属,面对共同的疾病和共同的结果,家属们都有一种默契和同理心,这种心理会给彼此莫大的情感安慰。如今,只有我一个人在面对结果,恐惧感随着深夜的到来一点点增加。我确实感到恐惧,面对死亡我不能不恐惧。我开始揣测她的心思,她在想什么?她如何面对心知肚明的结果?她如何说服自己离开这个五彩斑斓的世间?或者是她根本就不屑于再活下去?渐渐地,我被一种巨大的悲伤和对她的怜惜之情淹没了,应该不会有谁对自己的生命无动于衷,应该不会有谁能心平气和看着自己的生命消逝,面对死亡,她应该比我更恐惧……

下半夜的时候,一种咬牙吸气的嘶嘶声响使得我瞬间惊醒。这种声音我太熟悉了,通常是因为她疼痛发作了。我立刻从折叠床上坐起来,亮起灯。果然,她淡黄色的枕头上是一张被疼痛折磨得扭曲的青黑的脸,额头上闪着湿漉漉的汗水。她两只手紧紧捏着被角,紧闭着双眼,细瘦的身体在薄被下绷得很直。我扑到她床边,擦掉她脸上的汗水,并倒了半杯温开水,试图扶起她服下止痛药。

“别碰我!”她几乎拼尽全力吐出这句话。我立刻放手。我知道这个时候,任何轻微的碰触都会增加她难以承受的痛感。我跑到卫生间,取来湿润的毛巾试图让她放进嘴巴里咬住,我担心她会在疼痛中错咬了自己的舌头,但她拒绝了。她死死盯着我,泪水渐渐盈满她的双眼。我拿着毛巾蹲在床边,两只手伸了又伸,不知该落在她身上什么地方。这一刻让我感到心碎,后悔答应她来这个地方。在医院里,她被疼痛折磨时,护士好歹也能帮点儿忙,即便无济于事,有专业护士在旁边也会让人倍感安心。她一直在轻微颤抖,仿佛随时要从床上弹起来。我放下毛巾,伸手按住她颤动的双肩。她的身体里似乎有一股电流在流动,我知道那是疼痛,它如此剧烈地啃噬着她的身体。或许是我的用力按压让她增加了抵抗疼痛的力量,一会儿之后她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流着眼泪盯住我,我不敢松开双手,任她泪水流着。

“有我在,没事!”我轻声说。她的脸上浮出了模糊的笑,但很快被疼痛扯得变形破碎。

“二姐!”她虚弱地唤一声,右手松开被角,朝上慢慢举起来,在我的脸上轻轻刮了刮,我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

疼痛时断时续地折磨她,一直到窗外虫鸣渐隐,黎明破晓。我不断为她擦掉身上的汗水,待她的疼痛完全缓过去,慢慢疲惫睡去后,又为她换了一身干爽衣服。她的小腹左侧文了一朵鲜红的玫瑰花,带两片绿色的叶子。五年前在医院照顾她时,我就发现了。当时看见她平坦小腹上的这朵玫瑰花时,我愣了一下,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我不知道她何时文上了这朵玫瑰花,这朵玫瑰花是否在大姐和我的婚姻里扮演过助纣为虐的角色。她十八岁开始在社会上闯荡,有时十天半月不回家,我们都不担忧她,特别是母亲,视她为累赘。在她还未懂得自己出去赚钱时,她所有的穿戴都是捡我和大姐的,不合身的衣物丝毫掩饰不住她惊人的美貌。她极懂得察言观色,我和大姐的衣物一向是她抢着洗的,但她越乖巧,母亲对她的憎恨就越强烈,有段时间甚至叫她“狐狸精”。她把对父亲所有的憎恨毫无道理地转移到了她身上……

我感到很疲倦,却毫无睡意,死亡前所未有地靠近我,我甚至嗅到了它阴沉的气息,这令我恐惧。

五年前,她和我取得联系时,在电话那头抽泣良久才叫一声“姐”。我记得听到这声“姐”时,我感到心里有东西应声落地,碎了一地。我和她有将近十二年没联系了,彼此不知生死,母亲和大姐与她失联的时间更长。她告诉我她需要做手术,需要亲属签字。也就在那时,我才知道她一直未婚,我们一直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她从没离开过。在她做完手术后的这几年,我们也断断续续联系,大都是她主动找我,在节日给我送一点应景的食品。我告诉她大姐远嫁了,母亲不和我住,她在某个菜市场经营一个菜摊子。她问我是不是还一个人过,我没回答她。之后我们没再交谈过家事,彼此都在刻意逃避。

这次疼痛过后,一连好几天疼痛没再怎么折磨她,但她却眼见着一天天快速消瘦下去,小米粥喝得越来越少,有时一整天只喝一些蜂蜜水。我想推她到屋外去晒晒,去河边看看河流,她拒绝了。她坐在轮椅上,在落地玻璃窗前静静瞧着窗外。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就陪她坐着。这种寂静,这种等待一种心知肚明的结果的寂静,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有一天午后,她照例坐在窗前,我陪在她身边,她忽然抓过我的手搭在她瘦瘦的膝盖上。

“你们都恨我,我知道。”她说。

“别瞎说!”我愣了一下,说。

“我以为爸爸爱我,可他也把我扔掉了。”她轻声说,“你比妈妈和大姐好,你给我的衣服一向都是半新的,不像大姐,衣服都磨得没了颜色才给我。”

“那时候我们小,妈妈一个人不容易。”我安慰她,但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她轻轻摇摇头。

“我觉得你们的东西都是好的,我习惯于要你们的东西,现在,我甚至羡慕你身上穿的这件淡紫色短袖衫。”她说着,伸手抚摸我身上的短衫。我很惊愕,从没意识到小时候那些事情会对她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也有可能是伤害,难道这就是她先后插足我和大姐婚姻的原因?

我怔怔地望着她,回忆我那段短暂的婚姻,我和前夫谈了四年,结婚不到两年,她便赫然躺在我们的婚床上,之前此种行径也发生在大姐的婚姻里。大姐扇她耳光,一直扇到她的嘴角和鼻子流血。她没做任何辩解,也不求原谅。大姐最后结束了婚姻,和她断绝了来往。我的婚姻也结束了,似乎有了大姐的婚姻作为铺垫,我显得平静很多,既不指责她,也不指责那个可悲的男人。

她开始小声哭泣,尖瘦的肩膀一抖一抖的。我不知道这哭泣意味着什么,忏悔?委屈?还是别的什么?我试图握住她的手,被她拒绝了。

“不要碰我!你们这些心狠的人,我到底……有什么错?!”她哽咽着。我愣住了,我以为的忏悔和委屈原来都不是,怨恨一直占据着她的心,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带着对我们的怨恨活着。我心里一阵刺痛,她给我造成的伤害我又该找谁倾诉?该怨恨谁?

我站起来,离开她,到河边去了。午后的阳光很好,甚至还有些炙热,不过从河里泛上来的清凉河水的气息让人感到很舒适。这么多年来一个人过日子,我早就学会尽快清空内心不好的情绪了,不再指望得到他人的分担和抚慰。但她的话带给我的刺痛,此时却久久不肯散去。我想起小时候我们母女四人一起生活的那些年,生活的艰辛让每个人都变得自顾不暇,变得自私冷漠。母亲几乎没哪一天有好心情,她的心情一不好,无一例外都发泄到她身上。她缩在家里的某个角落里,我和大姐走过她面前时,她的双眼就可怜巴巴地寻找我们的目光,企图从姐姐们这里得到慰藉。但我们从没在她面前停下过脚步。大家都很忙,不忙的时候也没心思顾及她。她本该跟着父亲的,她回来无疑增添了我们的负担。那时候我们想到的只有负担,全然没顾及她是我们的手足,以及我们的嫌弃与忽视对她造成的伤害。那真是一段特别心酸的岁月,也许,她有怨恨是应该的……

直到傍晚,我才从河边回来,她还坐在那里,看见我走进来,她就急切地寻找我的目光。那是我所熟悉的带着讨好与小心翼翼的目光。

“我以为你走了!”她说。

“不会!”我立刻回答。她的样子让我充满自责。她觉得我会在这个时候扔下她,足见她内心对于血脉亲情其实是并不做任何指望的。

“听着,”我在她的轮椅边蹲下来,对她说,“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离开你,这一点你要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我。”

“不会永远,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她的语气平静得令我心碎。渐渐临近中秋节,她除了让我搀着上卫生间,越发不想下床了,她的身体在无可逆转地变得日渐虚弱。她让我把床挪近靠落地窗的地方,这样可以看见外面宽广的景致。床挪过去了,我又买来两个枕头垫在她的后背,这样她就可以半躺半坐望着窗外的世界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渐渐进入昏睡中,醒的时候就是被疼痛折磨的时候,连小米粥也吃不下了。她快速地瘦下去,状态令我极为担忧,同时对死亡的恐惧也越发深重地笼罩着我。我并不是害怕死亡本身,但我害怕死亡降临到她的身上。在这一刻,在她的生命之线随时都有可能挣断的时刻,一种我从未感觉过的强烈的血脉亲情弥漫在我的心间,一想到要失去她,我便有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她的状况让我无暇顾及其他事情,我整日守着她。在昏睡中,她会突然剧烈地打一个激灵,像是在做噩梦。这一切都带着不祥的预兆。我努力回忆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光,她喜欢吃什么,她有什么兴趣,希望能在这最后的时刻尽力为她做点什么。然而那段岁月如此模糊,或者说关于她的一切都是那样模糊,由于我们的不在意与忽视而造成的模糊。我居然不大清楚她的喜好。这让我极为难过,我忍不住躲到厨房里哭泣起来,然后开始给母亲和大姐打电话。大姐的态度犹犹豫豫,问了问她的病情,没说回不回来。我几乎要和母亲在电话里吵起来,她还是那样固执,认为妹妹是这个家一切霉运的开始,并且认为这次也会像上次一样有惊无险,过不了多久她就又能活过来祸害人了。我反复给她们打电话,不断说服她们,并告诉她们,再不来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最后母亲和大姐总算答应在中秋节这天来看她。

等她再一次从昏睡中醒来时,我小心翼翼地把母亲和大姐中秋节要来的消息告诉她。她瞪着一双大眼睛盯住我,脸上毫无表情。我以为她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她就闭上双眼,仿佛累极了。对于母亲和大姐要来的事情,她始终没有任何表示,什么也不问,仿佛没有这件事情。我不知道她内心是怎么想的,她的话也明显变得少了,一言不发地躺着,要不然就坐在轮椅上长时间凝望窗外,沉浸在不为我所知的世界里。中秋节前两天的下午,她忽然说想在村里走一走,我便推着她出门了。

来这个村子将近三个星期,她还是第一次出门,我除了出村去拿过两次换洗衣物,其实也没在村里走过一回。我推着她在村里的水泥路上走。傍晚时分的村庄是极美的,中午的灼热退去后,徐徐而来的晚风带来河水清凉的气息和香蕉叶淡淡的青涩味,河水与植物的混合气息如此迷人。而阳光像薄绸一样明亮柔软,这层阳光让村庄看起来有一种温暖的陈旧感。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白天鲜少人迹的村庄才会有片刻的喧闹。在街巷里走动的人多了起来,多半是像姚叔那样的守村老人。他们从村庄之外的田野回来,挑着各种蔬菜和谷物,相遇时向我们报以朴实善意的微笑,使白日过于沉寂的村庄有了种淡淡的轻快氛围,让人得以暂时忘掉每扇半遮半掩的门里,都可能有一个快要走到生命尽头的病人的残酷现实。在这里,我们这些暂时的寄居者是不串门的,没什么可交流的,有的只是共同的哀愁与伤悲。村庄大部分时间很安静,隔不了几天就会从某个角落传来一阵短促激烈的鞭炮声,意味着又有一个生命离去了。每当有鞭炮声响起,我总忍不住惊慌地望向她,但她仿佛没听见似的。她有一种与这个村庄极为相似的安静。我痛恨这种鞭炮声,每响起一次,我内心就崩塌一次,但我阻止不了什么。

路上不断碰到从野地里回来的老人,他们挑东西的矫健身影让我对健康的生命有了前所未有的强烈渴望,我甚至想伸手把自己从头到脚认真抚摸一遍,看看自己是否完好无损。和她待在一起久了,她日渐破损的生命让我觉得自己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们顺着水泥路转了两圈,一路上什么都没说。她静静瞧着迎面而来的一切:人、活蹦乱跳的家禽、房屋、香蕉、贴着路面打转的小旋风。她还让我把轮椅推到河边一处简易的码头,她居然从轮椅上站起来,颤巍巍地走下码头,然后坐下,脱掉鞋子,把两只脚浸泡在河水里,并回过头朝我微笑,似乎为自己还能自如地做这些事情而感到得意。

我走下台阶,坐下陪她。阳光明亮地照耀在万物之上,风很轻,河水的流动不声不响,阳光在水面上跳跃,一片金光万丈。她轻轻靠到我身上,盯住鳞光闪闪的河面。

“我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她轻声对我说。

我问她想起了什么,她不肯说,却叫我讲讲我这些年的生活。我便给她讲了离婚后的一段恋情。对方是个没什么本事但脾气很温顺的男人,带一个听力不好的五岁的女儿。我们相处了一年零三个月,在梅雨季节时分开了。那年的梅雨季雨水真多,太多了,一不小心就把我的双眼给弄湿润了。

“后来怎么不成了?”她问。

我没回答,心里隐隐泛起疼。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轻声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有姐夫。”

我笑起来,并且努力发出笑声,让她知道我在笑。但她无法看见我渐渐泛起来的泪水。

天空还很明亮,一轮淡淡的明月早已悬在当空。暮色落尽后便是清风明月,大概村庄的什么地方有桂花树,空气中有桂花淡淡的清香漂浮。我们在河边一直坐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回去。

为了迎接八月十五到来,我进了一趟城,买回月饼、柚子、石榴、香烛等。我把月饼端给她,告诉她全是豆沙馅的。她笑起来,那是她小时候极喜欢的。那时过中秋节,对于母亲预先备下并藏起来的月饼,她总有办法找到,并准确吃掉那个豆沙馅的。她没少挨打。

我掰开一小半递给她,她皱着眉头急急扭过脸,然后栽倒在床边,排山倒海地呕吐起来。我不断抚摸她的后背,其实什么都没吐出来,她几乎不吃东西,没什么可吐的,最后她朝地上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我在惊慌中急忙扯过枕巾扔到地上盖住了。我希望她什么都没看见。她稍稍缓和后,我扶她在床上躺好,她闭着眼睛喘了好久,才睁开双眼。

“油味太重……闻不得。”她有些哽咽,双眼泪光闪闪的。

在这几个月里我和她朝夕相伴,亲眼看她无可救药地一点一点衰弱下去,慢慢也接受了她将离去的事实。但此时她眼中的绝望泪水像一把炽烈的火,燃得我五脏俱焚。

“没事,有胃口了再吃。”面对她的泪水,我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她默默喘着,不语。此时我特别痛恨自己,是因为我想做点什么却力不能及。生命中有太多无能为力的东西了。

似乎这阵呕吐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她在黄昏时开始昏睡。我隔几个小时就在床边轻声呼唤她,抚摸她的手背。然而除了微弱的呼吸和偶尔一阵轻微的身体痉挛,她没再给我任何回应。我无法唤醒她哪怕让她喝上一小口蜂蜜水,只好用棉签蘸了水涂抹她干燥的双唇,避免干裂。她一直昏睡到第二天天黑之后,月光如水般透过落地窗时,她才慢慢醒来,疲惫至极的神情笼罩在她的脸上,仿佛昏睡是一件极为吃力的事情。我也困意深重,双目滞涩,在她昏睡时几乎没闭过双眼,怕错过她苏醒过来,更怕她从此一睡不醒。我拧了条热毛巾给她擦脸,又给她冲了一杯温蜂蜜水喝,之后她的精神慢慢恢复,很平静地望着窗外的月光。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她笑意浅浅地说,大概是看到我脸上浓重的倦态,极力劝我躺一会儿。我想到母亲和大姐明天就要到来,心里踏实了不少。我需要她们和我共同面对日渐逼近的死亡,这种等待的过程太过沉重和煎熬,我感觉快要扛不住了。

实在太困了,洗漱后我几乎一躺下便沉沉睡去,但睡得并不安稳,纷乱的梦争先恐后朝我扑来,仿佛我亏欠了它们似的。有阳光,有月光,有星辰,有草木,有徐徐的微风,最后是暴雨,还有在暴雨中坍塌的屋墙。我赫然发现她站在即将倒塌的老屋前,暴雨如注浇在她的身上,她浑身湿透了。我挥舞手臂拼命朝她叫喊,告诉她赶紧离开那里。但她并没听见,一言不发站着,她的目光一直盯着什么,或者在倾听着什么,直到暴雨之下的房屋轰然倒塌,将她掩埋……

我蓦然睁开眼睛,心几乎要破胸而出般剧烈跳荡,耳边还响着梦中暴雨的声音。接着便听见手机响了,我扭头朝她的床上望去,那里空无一人。我的睡意立刻全消,坐起来才发现天色已经大亮,落地窗好像开了,窗帘在轻微地随风飘动。我坐起来,奔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窗户确实是打开的,朝外面的菜地和四周张望,却不见她。我接了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她说和大姐已经到村口,叫我出去接她们。我打开房门,里里外外找,也不见人影,我开始着急起来。她几个月前就不用手机了,人不在眼前,便失去了所有和她的联系方式。强烈的不安感瞬间产生了,我急匆匆朝村口走去,一路上东张西望,希望能发现她。村路上静悄悄的。在村口遇见母亲和大姐,我才发现自己流着泪。

“她不见了。”我说,“我太累了,睡得太死,醒来就发现她不见了,也不知多久了。”我忽然感到累极了,一种很沉的东西向我的双腿灌注而下。

母亲和大姐面面相觑。大姐远嫁后,我们有十几年没见了,她没怎么见老,不胖不瘦,日子应该过得还不错。母亲则衰老了很多,不过她的眼神里依然是我从小所熟悉的那种坚毅,即便她现在面对我的惊慌和眼泪也依然很坚定,也许她还未能完全明白她将要失去什么。

“她真的不见了。”我再一次说。我终于哭了出来。也就在这一刻,我猛然醒悟了,我可能犯了一个极为严重的错误:也许她并不想见母亲和大姐,或者说她并不想以如此不堪的状态见到她们。她从小在我们的忽视与否定中长大,肯定非常在意自己在亲人面前的形象,我为什么没能想到这一点?

我号啕起来,领着母亲和大姐朝我们昨天坐过的河边码头奔去。那就是一个极为简易的小码头,很安静,河面波澜不惊的。她不在。但我一眼就看见了她的绣花缎面拖鞋,它们整齐地摆放在码头边上,旁边放着一束五颜六色的野花。我扑向它们,拿起那把野花,发现下面压着一张照片,是我们一家五口的合照,彩色的,但颜色已经很淡了。那时她坐在父亲的怀里,扎着两只冲天辫子,一脸天真的笑。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