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马 亿
陈乔伟赶到北京南站检票口的时候,刚好还剩下六分钟。这趟车提前五分钟停止检票。他掏出身份证放在闸机的检票位置上,一个男人从他身后冲过来,把他撞了个趔趄,脑袋差一点儿磕在闸机上。那人慌慌张张小步跑过闸机口,迅速融入前面的人群里,只把背着硕大双肩包的后背留给陈乔伟。
闸机合上了。陈乔伟吐出一口气,又刷一次身份证。直到在他习惯的靠窗座位上坐下来,憋在胸口的那股气还没缓过去,脑袋里还是那个双肩包,要是早两年,这样一次冒犯足以引起一场战斗。打架这事儿,他还是来北京之后才捡起来的。之前他住在北边那座著名的超级地铁站旁边,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打架的男人,他们多数也是背着双肩包,包里放的是手提电脑,反正看起来是斯斯文文,跟他们随后将鼻孔里冒出来的血随意一抹,仿佛没事儿似的登上地铁的形象形成鲜明的反差。看得多了,就觉得好像也不是多大的事。直到他也亲自参与了几次,当然,这几次都是别人先惹他的,不仅先惹他,还要反过来开骂。几次打架也算是有输有赢,但是无一例外的是双方都见了鼻血。有时候他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怀疑,这些人是不是都看过电影《搏击俱乐部》,他们似乎都遵循着一些隐秘的规则,而鼻血就是一个标志。既见了血,又不算受什么伤,很快就会自然止住,继续坐下一趟地铁,若无其事地走进办公室,坐上各自的人体工程学办公椅。他仔细研究过那座地铁站,网上有一组数据,在这个地铁站里,平均每月有二十只鞋、七十多个背包玩偶挂件被挤到站台下的道床,为此,车站还专门为乘客准备了拖鞋,以方便那些挤掉鞋子的人应急使用,免得光着脚回家。
从北边搬到南边之后,在地铁站打架的事他就很少看到了。就在刚刚,身体撞在闸机上,他伸手扶了一下,感觉自己的两只手掌好像在颤抖,想要找到一个目标狠狠地冲出去。他喜欢坐这趟周六下午的城际高铁,人不多,也不用抢票,很容易买到靠窗的位置。列车从北京南站出发,刚好半个小时到达天津站。往常,陈乔伟喜欢利用这半个小时放空自己,将一个工作中的人调整为一个生活中的人。他早就意识到,自己的身体里住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手机震动了一下,陈乔伟掏出来一看,是妻子发来的微信消息,让他有空再跟饭店确认一下明天的桌数和时间。他回复了一个“好”字。女儿明天周岁摆酒,上周妻子让他在网上找了一个电子请帖的模板,找来找去,最后他选了一个付费的,但是他没告诉妻子,说是免费的。妻子觉得他选得不错,上周就已经把该发的请帖都通过微信发出去了。
压在陈乔伟心里的那件事,整整一个星期了。天天为工作的事情连轴转,他连好好想一想的时间都没有,晚上下班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大脑还没来得及开机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现在终于闲下来,有了半个小时从北京时间换到天津时间的空隙,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儿棘手。上周看到视频的时候,他反复确认了好几次,不是不相信视频里的内容,而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作为一个丈夫,作为一个男人,他觉得需要做点儿什么。虽然他内心并不想这样,但是不这样好像又说不过去,主要是对其他人不好交代。
从地铁站出来之后,陈乔伟犹豫了一下,要是之前,他会骑一辆共享单车到小区外,但现在是八月,暖黄色的夕阳照在地铁站前面那一大片盛开着各色鲜花的树林里,他觉得这样的时候更适合步行。住到这个小区两年了,他还从没出地铁站后步行回去,骑共享单车都要十几分钟,走过去确实太远了。
前年被陈卓煽动到这个地方来看楼盘的时候,陈乔伟心凉了半截,附近就是一个孤零零的正在建设的工地,什么生活配套设施都没有。之所以被陈卓说动了到这个地方来,是因为政府规划的远郊地铁线路已经破土动工了,说是一年后就通车。那个时候吴晴正处于焦虑期,在南四环的那个次卧里老是睡不着,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她距离精神抑郁也就一步之遥,要是去看心理医生,搞不好就能确诊。到这个楼盘来之前,吴晴已经用Excel 表将两人能够立刻拿出和能够凑到、借到的钱都合计过了,要是在市区买,就只有“老破小”可以选择,好处是以后孩子能进好一点的学校,坏处是居住环境差,特别是吴晴最在乎的小区绿化,那就想都不要想了,老小区里面连小树苗都少见,寸土寸金的一些零碎小地方都被物业划成了停车位卖钱。对那个在吴晴肚子里、形状可能还没长成一个小肉球的孩子,陈乔伟和吴晴都没有什么执念,什么赢在起跑线之类的观点,他俩都很厌恶,跑得那么快、跑得那么远干什么,能健康成长就不错了。特别是在房屋中介带着他俩去了距离小区不远的正在建设的配套商业街之后,陈乔伟感觉得出来,吴晴的心里是定下来了。果然,吴晴提议当晚请陈卓吃烧烤,说就买这里了。
那片开着鲜花的树林,陈乔伟来来往往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每次经过,他都感觉怪怪的。并不是不好,而是太好。虽然地铁站河对岸的楼盘已经立起来一大片,有些已经有居民入住了,但是地铁站这边还是一片荒芜。而那片树林,就这么呆呆地在这一片荒芜里长着,从小花苗开始,一直长到现在的鲜花繁茂。无论是花圃的形状、鲜花的颜色搭配,还是陈乔伟认不出来的各色品种,反正怎么看怎么舒服。他有点儿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好的一片鲜花要规划在这么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
小路围绕着那片种满鲜花的树林,那是陈乔伟回家的必经之路。他看着眼前的鲜花,每一朵都不一样,每一朵都那么鲜活,他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种忘我之境,这是他做梦时经常碰到的情景。到北京几个月后,陈乔伟发现自己做的梦有些异样,开始可以做一些“清明梦”。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这是一种“潜意识的强念力再现”,当大脑对某些事物拥有执念时,将把梦境由无意识混沌状态接管为半意识状态,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以在梦中拥有思考和记忆能力,梦境中那些真实的感觉也跟现实世界并没有任何不同。他走在秋天的夕阳下,看着眼前的这些花儿,就跟做清明梦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突然一声刹车,将陈乔伟从梦里拉回来,他无意识地往后一跳。眼前是一辆半旧的黑色帕萨特,车头扭转,几乎快要冲进树林了。而他自己已经快要走到路的中间。车停在那里没有动静,好像是熄火了。
陈乔伟已经完全清醒了,但是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就这么站在原地等着,像是某些令人尴尬的饭局间隙,双方都在寻找一些突破口,去刺破令人不安的沉默。时间停滞了,树林那边的阳光还是这么好。这是一段漫长的时光,至少他的心里是这么感觉的,他觉得他在原地至少站了有十分钟。按道理说,那个司机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他有点儿想主动走过去看看,但是又觉得有些尴尬。要是两人的位置换一下,他可能早就下车开骂了,哪怕是打一架,也不至于让自己陷入眼前这种尴尬的等待。他盯着帕萨特的车头,车终于动了,司机好像在原地打方向盘,往后慢慢倒车。
车子缓缓往陈乔伟驶来,阳光照在前挡风玻璃上有些反光,看不清车内。车子径直驶过陈乔伟身边,司机连车窗都没有摇下来,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陈乔伟回头看着消失在花圃另一边的车子,车头从他眼角离开的时候,他感觉驾驶座上坐的是一个女人。完全凭的是感觉。回家的这一路,陈乔伟都在想那个司机,她为什么急刹车后停下来在树林旁边坐了这么久,也不下车找他理论,难道司机心里有比发生车祸更大的事?他感觉那个司机是个有故事的人。一直到走进小区,陈乔伟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从心底冒出来,要是刚才那辆车径直撞过来会怎么样呢?
陈乔伟按开家里防盗门的密码锁时,吴晴正在沙发上陪小威玩那个塑料摇铃。“爸……爸……爸……爸……”看到爸爸走过来,小威用小手指着陈乔伟,叫个不停。
你看我家小威多聪明。吴晴从沙发上站起来,弯腰去抱孩子。
今天差一点儿出了车祸。陈乔伟一边说话,一边把双肩包放在沙发旁边的矮塑料凳子上。
塑料摇铃从孩子的手里滚下来,掉到了沙发靠窗的那个缝隙里面,小威“啊啊啊啊”地指着摇铃,拒绝着吴晴的怀抱。吴晴松开孩子,身体趴在了沙发上,手臂伸向那条缝隙。
一辆车几乎擦着我的身体急刹在路边。陈乔伟坐到了餐桌旁,拿了一只玻璃杯,往里面倒橙汁。
什么?吴晴把摇铃的塑料柄塞进孩子的小手掌。你说什么?刚没听到。
我又跟酒店确认了一遍,后天的事没问题。陈乔伟一口气喝完了杯里的橙汁说。
一大早,陈乔伟早饭还没吃完就接到陈卓的微信视频,让他带好钓具赶紧开车过去,不然得憋死。吴晴看着陈乔伟,在饭桌另外一边笑。陈乔伟还没挂电话,她已经起身到那个小次卧里把钓具找出来放在了茶几上。陈乔伟看着钓具,想说什么,微信电话挂断了。他拿上钓具,下楼开车,坐在车上感觉心里有些发慌,想起之前学驾照的时候,那个男教练把车开到青港市的闹市区,下车,然后把钥匙交给陈乔伟,逼着他把教练车从市区开到驾校。回驾校的那一路上,陈乔伟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路上的红绿灯、前方道路上的转弯引导箭头、限速标志,甚至斑马线上的行人,一切看起来都很陌生。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提线木偶,被教练捏在手里。现在是8月底了,今年总共还没开过几次车,可能是手生了,陈乔伟心想。
陈卓等在小区外面那一大片红红绿绿的共享单车旁边,穿一身鲜亮的运动服,看起来才刚刚毕业不久的样子。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轻巧地溜进来。
怎么样,陈大记者,最近还好吧?陈卓笑起来的样子,有些带有女性化的甜。
别拿我开玩笑。陈乔伟不自然地伸手拍了一下陈卓的肩膀。
你看这事儿闹的,你爸也真是搞笑。陈卓站起来把手里的钓具包塞到后座上。你知道吗?我们又搞了一个美食类的卡通小号,现在做短视频就是赶上风口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就涨到八十多万粉了,怎么样,行吧?还有一笔大型风投找来了,下周去北京见面聊,要是谈成了就算是走上正轨了。到时候我跟你说,在北京碰一下。
行啊。
对了,你的事儿怎么样了?公司公布了吗?
说要等等。
等等?这有什么好等的?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陈乔伟看起来是在专心致志地开车,他刚才还在想,要不要把公司创始人写的那篇情深意切的全员信给陈卓看一下,陈卓也算是一家公司的创始人,是不是给员工洗脑的时候也会弄这些名堂?什么“冬天来了”、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减”,还扯到宇宙最终会变成一种叫作“热寂”的状态,扯来扯去还不是要在公司所有部门进行所谓的“结构优化配置”,说白了就是公司要裁员了,大家伙儿都做个心理准备。作为一个资深的文字编辑,说实话,老板的文化素养算是不错的,叙事的逻辑也很清晰,从宇宙到公司,从价值观到工作细节,甚至那封信上表达出来的态度也算是诚恳。要是年轻五岁,这封信足以让自己哪怕不要工资也能跟着老板铆足干劲干上个半年,他甚至可以想象到那些刚毕业的00 后年轻人,肯定会有一部分人被这封信打动。
全员信发出的第二天,公司的内容负责人就找了陈乔伟,告诉他老板已经把今年所有升职的名额都冻结了,要到明年再看情况。负责人说的是“冻结”,他当时就感觉这个词儿用得不错。
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你别多想。临走的时候负责人还不忘嘱咐一遍。
年初被封在老家的时候,陈乔伟就想到过有可能会是这种情况。特别是3月底公司开始正式上班,自己还在街道上戴着红袖章执勤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问题,虽说执勤这事儿还是公司要求的。领导通知陈乔伟的时候,是把他当成干部的,用公司的话来说就是“腰部员工”。按照公司创始人当时发出的倡议信,所有“腰部以上”的员工都要参加本地的抗疫工作,每天需要提交图片或者视频到公司的钉钉群里打卡,之后这些素材会由公司的PR 部门制作新闻或者通稿,分发在各大媒体上。在疫情闹得正凶的那一段时间,公司的这种做法在当时还是赚了一些眼球。问题是陈乔伟所在的那个湖北东南的小县城差不多是疫情最猖狂的地方,他在老家一直待到了四月底还不能返回北京上班。但是这又不能怪他。他每天看工作群里其他人在热火朝天地讨论项目相关的问题,预约会议室,形成会议成果文档,等等。开始的时候,他所在的这个小编辑部还每件事都不忘在各种办公软件上同步给他,到后来,大到新项目的策划案,小到一个小型会议的记录,什么都没有,他通过编辑部其他人在微信群里偶尔一两句的聊天才知道一些新项目的蛛丝马迹。当然,公司领导口头上一直是对陈乔伟夸赞不已的:身处抗疫最前线,为抗疫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听领导说,等他回京之后,要组织高层亲自为他接风,并以公司的名义给他颁发什么抗疫优秀个人奖。你放心,什么都别想,到时候都给你补回来,领导说。后来等他5月份终于回京,领导那边什么动静也没有,连编辑部的人好像跟自己也生分了,更别提什么奖励了,整个公司的人都是脸色沉重。之前他就知道,像他们这种处于高速发展的互联网内容公司,绝大多数都是靠着一轮轮密集的融资支撑着,外部的人看到的都是公司发展的“大新闻”,公司又融资到哪一轮,估值多少亿美金,公司微信公号上每天更新的那一大列文章篇篇都是阅读量十万加。随着公司名声越来越大,能在这个公司工作仿佛变成了一种什么所谓的“福报”。陈乔伟经常会想到创始人第一次约他见面的时候,那时候公司刚成立,连办公场地都没有,十几个人就挤在创始人家里一处闲置的居民楼里办公,一个小小的复式公寓,一楼用作办公,二楼是会议室,十几个人搞到最后剩下了七个人,整整在那个房子里干了一年半才拿到正式的A 轮融资。朋友圈里那些不太关注陈乔伟动态的人,一旦听到他在这个如今算得上行业独角兽的互联网公司工作,都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复杂表情,里面有羡慕,也有同情。要不是公司的名声太大,也不会惹出父亲那个让人啼笑皆非的大笑话,让陈卓老是“大记者、大记者”地拿来打趣。
去年元旦过后没几天,母亲打电话过来,说父亲的老胃病又犯了,连床都下不来,让他赶紧回去。那段时间陈乔伟正忙得团团转,他负责的一个新的S 级连载项目刚刚在公司的APP 上线,每周两次更新的压力搞得陈乔伟都有点神经质了。当然不只是他一个人,去年下半年整整六个月,公司没有传来任何融资的信息,要是那些刚刚创业不久的小公司,别说六个月,就是三个月也足以被压垮,这是公司走上正轨后最长的一段空档期。公司里不断有传言,上一轮融资的一位重要投资人曾经试图把公司直接整体合并到另外一家上市公司里面,说白了就是整体收购,这一提议被创始人在会上直接拒绝了。传言只是传言,像陈乔伟这种还在“腰部”的员工,对于公司的最高动态当然是不可能掌握的,但是没有获得融资肯定是真的。
陈乔伟把母亲的电话压下了,周末回天津,连老婆也没告诉。下一周,父亲亲自打电话来,电话那头的他喘得厉害,像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父亲对陈乔伟发出命令,说搞不好今年就是他最后一个年了,让他务必回家过年。父亲说的是陈乔伟一个人,并没有附带上他的老婆和女儿。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陈乔伟只能点头答应。等了半天,那边没动静,才想起来点头的动作电话那头看不到。八月份女儿出生,陈乔伟请父母来天津的时候,父亲看起来还好好的,怎么就几个月,连说话都不利索了?陈乔伟自己也三十岁了,对生命的无常也有了一些自己的看法,特别是每次看到各种新闻里那些横死在工作岗位上的年轻人的消息,看来看去感觉都有些麻木了。有一次中午吃饭,陈乔伟在公司的用餐区遇到一个半生不熟的搞技术的同事,叫“高工”。他俩坐在极不舒服的高凳子上,面对着面,两人在一层楼,都认识彼此的脸,不打招呼都会觉得不好意思,就在吃饭的间隙聊了几句。他随口问高工最近忙不忙。高工笑了笑说,他有半个月都没离开公司了。陈乔伟看着眼前的“高工”,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之前他就听说过,技术部的同事每人在办公室里都有一张行军床,到了业务忙需要加班的时候,就二十四小时在岗,困了就在行军床上躺一会儿,醒了随时接着干。
每天我只有中午能在餐厅这儿看到一会儿阳光,高工说。
陈乔伟“哈哈”几句糊弄过去,一边吃着外卖一边怪自己多嘴,瞎问个什么。
到过年的时候,女儿还不满半岁,之前他就跟吴晴说好,年底就不回家过年了。接完父亲的电话,陈乔伟就打开手机日历看了一下买票的日期。又打开微信通讯录搜了一下被他备注为“黄牛”的那个人,幸亏还在。
1月20 号,陈乔伟拿着从“黄牛”手里买来的票从天津出发,吴晴从她的旅行箱里抽出两只口罩给陈乔伟戴上,说车上鱼龙混杂,湖北那边好像有一个什么传染病。陈乔伟本来不想戴,但是那天天津下雪,从六号楼走到门口还挺远的,北方的空气冷,冻脸,想着口罩能遮一遮,就戴上了。直到回到老家之后,陈乔伟才意识到吴晴那天递上来的口罩有多重要,他坐的那一趟高铁途径武汉站,在武汉站足足停了十分钟,这十分钟里上上下下的旅客中,不知道潜藏着多少危险。
陈乔伟到家后看到父亲坐在餐桌旁抽烟,神情淡定,脸色也红润健康,不像是躺在床上起不来的样子。父亲看到陈乔伟,站起来慈祥地笑一笑,说回来啦,我早说过了,不管工作在哪里,过年还是要回来过。
在餐桌上陈乔伟才搞清楚,原来父亲通过小学同学的爷爷辗转知道了陈乔伟在“电视台”,要不就是在“新华社”,反正是在一个比县政府还厉害的单位工作。父亲连小学都没毕业,一辈子在天南海北的工地上转,砌墙、贴地板砖、吊顶,什么都干得不错,是附近几个包工头都抢着要的泥瓦匠,反正这些年来基本就没怎么空闲过。2018年底吴晴怀孕后,他俩通过刚实施不久的“海河英才”计划把户口迁到天津,闪电领证结婚,当月就把房子敲定的时候,父母出了首付的三分之一。父母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陈乔伟拿到装着那笔钱的银行卡时,觉得很烫手,那一笔冰冷的数字所承载的东西太多了。父亲几乎从来没直接问过陈乔伟的工作情况,在他看来,陈乔伟就是在北京打工,跟他在工地上班差不多。好几次父亲都到了河北的工地,也从来没想着跟陈乔伟联系一下。当然,这些情况都是母亲作为中间人传递的。从2017年起,父亲没再出远门了,就跟着附近的几个小老板建农民房打打零工。之前年年外出打工的时候,父母跟镇上的那些人关系都保持得还可以,每年过年那几天,见面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拜个年,放一挂鞭炮。回来之后,父亲已经几次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跟街坊邻居发生口角,有两次还大打出手。母亲说父亲的脾气变差了,看不惯的事情比年轻的时候还多,到处惹是生非。但是这一次父亲找到了支持他的队友,一众人拱着他去闹,说闹得越大越好。据母亲说,县政府和信访办都是父亲带人去闹的,工作人员一哄一吓,村书记还请他们在酒店喝了两顿酒,就都散了。陈乔伟一细问才搞清楚,原来镇上推平了离街道不远的一块小山丘,拿来建了垃圾填埋场。附近有些爱上网查资料的年轻人查到,垃圾填埋场会污染地下水。自来水的初装费要好几千,很多附近的村民还没装,就吃各家水井里的水。问题出来之后,相关的负责人把政府和环保部门的批准文件都公开了,贴在宣传栏里,在那里建垃圾填埋场是合法合规的,也不管村民的反对声,垃圾就一车车地往里面运。后来有人找到了一个办法,选了几家水井里面的水去县里做检测,水质全都不过关,重金属超标。于是大家又团结在一起想去闹。就在这个关头,父亲听到了儿子陈乔伟在“新华社”工作的消息,便逼着母亲打电话过去让他回来,后又亲自装病把儿子骗回来,顺便在老家过年。陈乔伟面对喝得两边脸颊更加红润的父亲,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他唯一想的是,要是他买明天的车票回天津,父亲会不会再也不认他了。
想是这么想,既然都回了,第二天就走肯定是不可能的,当天晚上陈乔伟就买了正月初二的返程票。隔一天,没想到事情有些不妙,网上都在传言武汉再次爆发了“非典”。随后的事情就像梦一样,陈乔伟就这么糊里糊涂被公司指示去参加本地抗疫,他每天都待在临时搭建的执勤塑料棚里面,整个街道都像是死了,没有人进也没有人出。食物和日用品这些东西都有专人送上门,他想不通自己呆坐在那个棚子里面是为了什么。他坐在棚里唯一干的一件事就是刷手机上的新闻。
陈乔伟看着不远处坐在钓凳上的陈卓,他还是不相信车载录像里那个男人的声音就是他。他甚至怀疑,他跟吴晴是不是还没到天津之前就已经搞在一起了,要是这么一想的话,那小威也有可能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难道自己还要像那些什么狗屁小说里写的那样,偷偷去做一下亲子鉴定?
水面上的浮标一点儿动静没有,陈乔伟却感觉自己的眼睛在晃动。要是前年的西红门不发生火灾,北京就不会清理地下室,要是不清理地下室,自己就不会半夜在小区外面遇到拖着大箱子的吴晴。要不是当时自己多管闲事……陈乔伟越想脑子越乱,这个陈卓,老是说他是吴晴的同学,但是从来没说是什么时候的同学,小学、初中、高中还是大学?有那么一瞬间,陈乔伟内心浮起了一个很邪恶的想法:走过去,趁陈卓不小心将他按到水里,然后坐在他身上。他记得吴晴提到过,陈卓是不会游泳的。
陈卓提前有准备,往池塘里打了饵窝,没一会儿就开始不停地上鱼,他手忙脚乱地忙成一气,连回头看陈乔伟的空隙都没有。钓到十点多钟,太阳开始变毒的时候,陈乔伟就收了杆,把鱼护里的几条罗非鱼都放了,一条不留。陈卓提了提自己的鱼护,好像有点儿舍不得,但也放了。两人往停车场走,陈卓显然感觉到了陈乔伟有点儿不对劲。陈乔伟把车钥匙递给陈卓,说回去你开。陈卓看着陈乔伟的眼睛,点了点头。
明天中午别忘了,小威周岁,酒店的地址我发你了。陈乔伟看着车窗外说。坐在副驾驶座上,他感觉有些别扭,想起视频里的画面,吴晴坐的就是这个位置,那个姿势,他和吴晴还没做过呢。
过年那段时间我不在,都是你送吴晴去的医院。他突然把话头掐死了。
陈卓若有所思。也许是心理作祟,陈乔伟感觉他似乎有些紧张。
午饭之后,酒店那边负责对接的工作人员问陈乔伟视频资料准备好没,按照天津这边的惯例,周岁生日宴开头的时候有一个简短的仪式,要在宴席大厅的投屏上播放一段孩子成长的影片。趁着孩子午睡的时间,陈乔伟把车载视频里的那段视频拷了下来,放进自己的U 盘里,刚好明天在天津的这些亲戚朋友也都认识陈卓,大家就一起看吧。
做完这件事,陈乔伟感觉悬在半空中的那颗心终于落定了。下午,他终于睡了一个安稳的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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