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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重圆

时间:2024-05-04

象小强

到潘春和家有条近道,只要经过一段不长的土路,坑坑洼洼的。高景明的电动车颠得厉害,他放慢速度,随着车的起伏颠簸,左右摇晃着身子,他的头脑也随着这节奏左右为难着。

对于高景明来说,这条道再熟悉不过,风和日丽走过,刮风下雨也走过,几乎能记得清每一个坑洼的所在。一遭一遭走下来,他还是一样敏感,只是脸皮厚了,头皮硬了,任什么样的眼光,他也不在乎了。

过去媳妇还活着的时候,他反倒没有如此纠结。秦志国给了他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自己要外出打工,请他帮助照顾春和、小虎娘儿俩。说得很是郑重其事,让高景明来不及细想,也来不及推辞,便一口答应了下来。别的不说,他和春和还是老同学嘛!也算顺理成章。没想到,秦志国一走就是五六年,再无音讯,照顾春和娘儿俩的担子就显得过于沉重。更没想到,两年前,他自己的媳妇出车祸没了,他成了一个单身男人,再去春和家,就变得特别艰难。

一个骑自行车的影子从那边树林子里蹿出来,是一个单薄的少年,他可一点儿也不在乎路况,把自行车颠得“哗啦啦”响。

“小虎!慢着点儿,别把车颠散架了!”高景明冲那少年嚷道。

潘小虎并不回头,也不减速,却应声答道:“景明叔,不怕,这样才刺激!”

高景明换了档,打算追上那小子,谁料想后轮颠进一个浅坑,车身剧烈地下去又上来,他的屁股离了座子又跌回来,震得生疼。

驶过土路,潘小虎干脆站起身,把脚蹬子蹬得飞转,车子歪过来歪过去,高景明为他捏着把汗,又怕越是追得急,他越是跑得欢,不敢狠命加速。潘小虎反倒腾出空来,回过头嬉皮笑脸地喊:“景明叔,都买啥好吃的了?”

“你妈哩?在家没?”

潘小虎又拼命狠蹬几下,从疯狂滑行的车子上跳下来,往街上码着的一垛红砖上一推,人便闪进院子。“妈,妈!景明叔来啦!景明叔来啦!”

高景明恨不得上去捂住那小子的嘴,这么大声嚷嚷,生怕街坊四邻不知道吗?他后悔自己不该追在那小子后头,又后悔压根不该抄那条近道,迟一会儿有什么了不得的?可又一想,这大白天的,想不碰见人也难,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坦坦荡荡。本来就是件光明正大的事嘛!

潘春和从厢屋里迎出来,两手沾着白面,用胳膊肘顶起纱门帘儿,让高景明进屋。潘小虎却已经接过满满一袋子排骨,龇牙咧嘴地说:“景明叔,可真够沉的!”

“小虎,你正长身体,就得多吃肉,才能长力气。”

“妈,听景明叔说没?每顿饭,你都得给我做个肉菜!”

潘春和站到案板前,继续抱着一个淡绿色的瓷盆和面,“小虎,别光惦记着吃肉,还不快给你景明叔沏茶!景明,你坐,中午咱们下面条,你最爱吃的手擀面。”

“景明叔,你不是外人,茉莉花茶你自己拿,暖壶里有开水,你自己倒。”潘小虎一边说,一边坐到炕沿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小虎,我在集上见到你们刘校长了。”

潘小虎突然把目光从电视屏幕上挪开,歪着头盯着高景明,压低嗓门问:“刘校长都和你说啥了?”

“这得问你自己,你学习咋样?校长说要找你妈去学校哩。”

潘小虎把身子往高景明身边凑了凑:“可不敢让我妈去学校,要不,还是你替我妈去一趟?我爸不在家,你比我爸还像我爸!”

高景明抹了抹额头,说:“别瞎说,我这跟你说正事呢!要是你听我的话……”

不等他把话说完,潘小虎一把搂住他厚实的肩膀:“我就知道,景明叔最好啦!我就听景明叔的话!”

高景明推开撒娇的半大小子:“第一,按时完成作业。第二,不准跟老师撒谎。嗯,跟谁也不能撒谎。第三,不准模仿家长签字。记住没?”

潘小虎忙着点头,停了停,又挠挠头皮,说:“有时候成绩下来了,真不敢给我妈看。你也知道,她神经衰弱,为一点儿小事就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

高景明叹了口气说:“你可以找我,我先给签了,再慢慢跟你妈说。”

潘小虎这才把视线转回到电视屏幕上,偷偷一乐,嘀咕道:“你又不是我爸,找你签字,还不是造假?”

高景明进了厨房,热气腾腾的,液化气灶上的双耳铁锅正烧着水,已经微微冒起气泡,潘春和正站在水池那里洗着排骨,她微微回头瞥了眼高景明,说:“你屋里歇着吧!”

潘春和的头发被汗珠浸湿了,软软地贴在脑门上,皮肤有了这样的滋润,好像恢复了弹性,连颜色也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高景明有些发呆,他就像又看到了操场上做广播操的那个女孩儿——

她在他的左前方,因为用力过猛,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变了形。最初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直到有一天,一个调皮的同学开他玩笑,说春和之所以动作幅度那么大,就是为了回头看景明一眼。因为他俩如此般配的名字,不少人都开过玩笑,他都没往心里去。该转体的时候,他却自觉不自觉地慢了半拍,朝她那个方向看过去,这一看不要紧,两双眼睛就对上了,四目相对也不要紧,潘春和的眼神倏地闪开了,接下来,她的动作一阵紧一阵缓,乱了节奏,高景明也好不到哪里,甚至做回了上一节。

可第二天、第三天……他们的眼睛又一次次撞到一起,只是再撞到一起的时候,潘春和越来越带了些挑剔的味道,好像在说,我就是喜欢看你,怎么着吧?这时候,乱了阵脚的就是高景明了。每次做完课间操,他都暗暗发誓,绝不再看她一眼,可下一回,他反倒看得更忍不住了。潘春和也就看得更肆无忌惮。

就好像现在,她端着洗好的排骨准备下锅,眼睛却肆无忌惮地盯着高景明看。“你发啥愣啊?”

高景明猛地回过神来,说:“排骨别一下子炖那么多,剩下就不新鲜了。”

“谁叫你拿这么多,冻起来也不新鲜了。等炖好了,你端一盆回去,自己一个人,在吃上千万别凑合。”

“我车上还有一兜子,等会儿给老丈人送去。”

“唉!过去只听说,男人去了,媳妇守寡在家的,还没见过你这样,媳妇没了两年多,也守身如玉还孝敬丈人丈母娘的。”

“这也算不上什么孝敬不孝敬,不过就是有空了过去看看,顺道买点儿吃的,他们就这么一个闺女,将心比心,谁都不易。”

“唉!要说啊,我当初还真没看错人,只可惜我没这个福分啊!”

水滚开了,潘春和沿着锅边把排骨一块块滑进锅里,呼呼的热气,熏得眼疼。

这个男人明明就站在身后,稍稍用点儿心,就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使劲吸吸鼻子,就能闻到他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味道,可为什么,就算离得再近,也还是抓不住他?

那时候他们约好一起考大学的。他梦想着有一天能变成城里人,西装革履,最好再斜挎个沉甸甸的笔记本电脑,挤着公交车上班下班。在教学楼后莫名其妙出现的一个大沙堆背面,他向她描绘了他对于未来的向往。她并没有觉得那有多么好,可既然他要考,那她硬着头皮也得考。

等高考成绩下来,他和她都没考取,她心里反倒踏实了,若是一个上了大学,一个留在乡下种地,那才叫人间悲剧呢。

可见他不开心,她也装出很不开心的样子。他就露出男子汉的一面,反过来劝她说,不要灰心丧气,可以一起复读,从头再来。听了这话,她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再也听不进他手舞足蹈地分析失利的原因、展望明年胜利的前景。

她想对他说,凭着勤劳,凭着智慧,凭着他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不管做什么,他都会是一个成功者,干吗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可她不敢说。她心里明白,她家不是大富大贵,但父母办着养鸡场,承包着半个小山包,在村里也算得上殷实,她没有兄弟姊妹,这家业还不都是她的?而他家里只有几亩承包田,在地里刨食的辛酸和辛苦可想而知。更重要的是,他是男人。

随他去吧!既然不能拦着,那就跟着。

父母反对她复读,不是怕花钱,也不是怕瞎耽误工夫,他们有他们的打算,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身边,不但要她留在身边,还要招一个上门女婿,两个都要留在身边。

她没对父母说出实情,她觉得还不到告诉他们的时候,她暗地里总盼着他千万不要考上大学,只要他不离开村子,到那时,一切就好商量。

后来,她一直责备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想法,若她一心为他祝福祈祷,他说不定就可以一直安心读书。可事实上,他复读了没多久,刚一入冬,部队来县上招兵,他谁也没言语,就跑到县里报了名,等体检政审都通过了,他才跑来告诉她。

她从小到大都不喜欢哭哭啼啼,可这会子眼泪咋就控制不住呢?!她心里明白,这眼泪不仅仅是因为他马上要离开村子,她还怀疑他的心里从来就没容下过她。

他俩坐在她家承包的那半个小山包上,林子里的果树叶子全都掉光了,快要圆了的月亮被树枝切割得支离破碎,却亮得更加耀眼。不知是什么小动物在枯枝落叶上觅食,来来回回的,踩出一地“毕毕剥剥”的响动,怪瘆人的。风很大,早把两个人吹得个透心凉。

她记得那晚他说的话:“我到了部队,还可以考军校,等我有了出息,一定把你风风光光地娶回家。”这样的话,并没有给她的身体带来一丝一毫的温暖。

多年以后,她在想,要是那晚没那么大的风,没那么耀眼的月亮,没那些“哔哔啵啵”的动静,她会不会就把自己交给他了呢?要是那样,后来的事情,会不会特别不一样?

“小虎,别老坐那儿看电视,去买两瓶啤酒。”潘春和掏出十块钱,扔到炕上,见儿子一动不动,又扔了二十块钱,说:“想买啥你就买点儿啥,不买啥你就留着。”

潘小虎摸过两张钱,往兜里一揣,跑出屋,骑上车一溜烟地没了影儿。

“买酒干啥?下午,我还要去……”

“你不喝,我喝,行吧!”潘春和拍了拍身上不小心弄的一块白,那白却愈发地铺张了。“景明,这几年,你也不容易。要不……”

电视里传出一阵哄堂大笑,潘春和在炕上翻找遥控器,没找到,就直接从墙上拔下了电视机的电源线。

“要不,咱俩就一起过吧?”

这话,着实把高景明惊着了。没错,他们是有感情的,甚至那感情是从最纯真无邪的年纪携风带雨穿越而来的。他现在是单身一人也没错,但她是有丈夫的人啊!

“我和他爸,早就……离了!”

潘春和打开那个老式大衣柜,在下面的抽屉里翻腾了好一阵子,甩出一个本本:“你看!”

高景明拾过那个本本,怔住了,真的是离婚证,打开一看,真的是潘春和和秦志国的离婚证,再仔细看,离婚的时间竟然是五六年前。

“你咋不早说哩?”

“早说?早说这个干吗哩?”潘春和从高景明手里把绿本本拿了去,又原封不动地塞回到大衣柜下层抽屉里。

是啊,早说有什么用呢?他们拿到这个绿本本的时候,他也不可能跟媳妇离婚吧?高景明心里暗骂自己,怎么提了这么蠢的一个问题,他媳妇车祸去世之后,她又怎么可能拿着离婚证找上门来?

“春和!”

高景明恨不得马上就应承下来。在他们中间,再没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儿了吧?

突然他又打住了。既然秦志国当初是被扫地出门,他又何必专门拜托他照顾好他们娘俩?过去他一直以为,秦志国明知他跟潘春和曾经你情我意,这才用了敲山震虎之计。现在看来,岂不多此一举?或者,秦志国对春和仍有所牵挂?但五年过去了,他对这个家不理不睬,任凭娘儿俩孤苦伶仃……不忙不忙,还是把这些好好理出个头绪再说?

可也不能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啊!

高景明一把揽过春和,他第一次感到了这个身体的温热和柔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他一直以为她是个硬邦邦的女人哩!

那一年新年,班里要开联欢会,人人都要准备节目。每到这种场合,高景明就非常怵头,他不会唱更不会跳,连个笑话也讲得不好笑。潘春和就不一样了,她虽然也唱不好,但她不怯场。潘春和非让高景明跟她准备一首男女对唱歌曲不可,高景明死活不答应,潘春和就死缠烂打,一首一首非把他教会不可。从《心雨》到《祈祷》,从《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到《我悄悄蒙上你的眼睛》,从《糊涂的爱》到《迟来的爱》,从《你走你的路》到《相约到永久》,高景明愣是一首没学会。本以为可以逃过一劫,潘春和却翻出了黄梅戏《天仙配》,高景明终于算是能跟着唱下来了。可到了文艺委员那里却没通过,毕竟是学生,夫妻双双把家还,这还了得!高景明求饶说,还是你自己来,你唱评戏《刘巧儿》也行啊,就把我当成赵振华。潘春和说,唱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必须出场,必须是咱俩一起亮一回相!高景明哪里拗得过她,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学戏。那一次,他演了杨白劳,潘春和演了喜儿。杨白劳给喜儿扎上红头绳时,高景明算是摸过了潘春和的头发,硬硬的,又粗又密。

高景明试探着抚了抚她的头发,已经没有那么密,也没有那么硬了。

“叮叮当当”一阵狂响直奔自家院子而来,潘春和从高景明的怀中挣扎着出来,说:“我就当你答应了。”

望着冲进院子的毛躁孩子,高景明的心脏“扑扑扑”狂跳,真的要给这半大小子当爹吗?小虎一身的毛病,可是,这不正需要一个男人来管教吗?可是,自己都没个孩子,别人的孩子,怎么管教呢?能管教得好吗?

高景明恨自己,什么事都愿意想周全,做到万无一失,可哪里有万无一失的事呢?

若干年前,他以为进部队考军校是他最好的出路,他是个穷孩子,就算考上地方大学,学费也会成为家里的负担。可进了部队才知道,考军校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身边的战友为了得到这少之又少的名额,什么下三滥的事干不出来?他简直要放弃了。他在信里把心里的苦闷跟春和说了,没想到,春和连信也不回,就坐长途汽车到省城,再倒火车,坐二十多小时的硬座,赶到部队。春和不急着见他,反倒先把连长排长指导员请到饭店吃饭,临走,春和又塞给他几千块钱,他哪里肯要,她说,你只管好好复习考试,等你考上军校提了干,我也好跟着你进城啊!

他如愿考上了军校,军校毕业,他成了基层军官,进了城市,只是这个城市离家实在太远,位于北疆,整个城市的人加起来不到二十万,比不上他们一个县。

他始终记得当初他和春和的梦想,考大学,成为城里人,住上楼房,坐着公交车上下班。可真的要让春和成为北疆的城里人吗?他不敢再回春和的信。每次他捧着春和的信,都要跑到没人的地方一遍一遍地读,把那些骂得他狗血喷头的话刻进脑子里,眼泪流得稀里哗啦,冬天的时候,那眼泪把脸蛋子割出一道一道的大口子。那里,一年有六七个月的冬天。

他不是陈世美,不是负心汉,可他又是什么?!

没想到,潘春和追到了北疆。她坐长途汽车到省城,倒火车到北京,再坐二十多小时的硬座到了哈尔滨。她的腿沉甸甸的,一按一个坑儿。她在火车站附近的小宾馆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去中央大街转了一圈,别的舍不得吃,就吃了一根不便宜的马迭尔冰棍,她喜欢走在中央大街的石头路上,一步一块石头地走到江边,可那里人太多,乱哄哄的。终于熬到太阳落山,她这才坐上了开往北疆的火车,这次,她买了张卧铺。车上人却不多,冷冷清清的。

潘春和对高景明说:“你别怕,我不是秦香莲,我就是想进城打工,去了哈尔滨,太吵,比不上这里,清静。”

高景明反倒希望她闹,闹够了,两人也就算彻底一刀两断了。

可潘春和不。依她的脾气,她是一定要大闹一场的,可离北疆越近,她越不想闹了,不知道是一路太累,闹不动了,还是看透了他的心思。

潘春和留了下来,先找了户人家做月嫂,管吃管住,只是她第一次干,毛手毛脚的,主人没给什么好脸色,可城市就这么大,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将就一下三四十天也就过去了。

那是一座能让人安静下来的小城,坐落在向阳的山坡,冬天温度很低,却没有风,大大小小的烟囱冒出来的烟,都直溜溜地捅到天上去。闲了的时候,潘春和就找个地方一坐,可比坐在家里那半个小山包上美多了。她就想,就这么着吧,不信他不回心转意。

潘春和找到了一份烧锅炉的工作。六个月以上的供暖期,让她觉得很踏实。这活儿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累,卸煤运煤等粗重活计,那些大老爷们儿哪肯让一个女子去干?脏也不可怕,虽然一身煤灰,看上去脏兮兮的,其实干净得很。有一天,她发现煤堆里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以为是什么宝贝,拣起一看,就是普普通通一块煤,只是断面齐整整的,可以照出人影,亮得可爱。她忍不住送进嘴里,试着一嚼,嘎嘣脆,跟嚼冰糖没什么两样,好像也甜滋滋的。

加上潘春和,烧锅炉的就有了三个人,潘春和主张排个班,没班的时候也好名正言顺地休息。班排好了,潘春和一看,白班俩人,夜班一人,再一看,她只上白班,没有夜班。她就说,千万别照顾她,既然干了这活儿,就别把她当女子看。她宁肯多上几个夜班,可以腾出几个白天,做点儿自己的事情,她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睡觉。

值过几次夜班,潘春和发现,不管怎么轮,她总是和姓秦的师傅一起上夜班。秦师傅年轻些,身体并不壮实,挺爱干净的,一个夜班要洗四五次脸,好在热水有的是。

锅炉房的角落有个小隔间,里面有个莲蓬头,下了班可以去洗个澡。秦师傅总是让潘春和先洗,潘春和也不谦让,只是小隔间的铝合金门早就变了形,关不紧,更没有锁,潘春和就洗得马马虎虎,时不时朝门缝瞅瞅,好在没发现谁在那儿晃悠。

秦师傅洗得就坦然多了,一洗就是半个多钟头,时不时还扯着嗓子嚎上两句。

偶尔,潘春和让秦师傅先洗,等他洗过,走了或者睡了,自己再彻彻底底洗一回。男人洗过之后留下了雄性的味道。她不得不把这复杂的味道吸进身体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洗过之后,是不是也留下了身体的味道呢?于是她总是找各种借口,让秦师傅先洗。即使这样,她还是很纠结,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在男人留下的味道中得到了滋养,她的脸色红润起来,和秦师傅一起上夜班的时候,还会不自觉地吸吸鼻子。

北疆的冬天就是长,没等过完,家里就传来消息,她爸被人打了。

刚得到这个信儿,潘春和以为家里舍不得她在外头漂泊,使的是苦肉计,可又一想,要真的用苦肉计,也该在春节前才是,这才着急忙慌地跑到电信局,给村里拨了长途电话。

是因为承包的那半个小山包。之所以是半个,因为另外半个已经被炸掉开山,后来不让开山了,就剩下这半个。被炸过的那半边石场一直闲着,这年冬天,不知哪来的大卡车,一车一车拉着不知道是啥的废料往那儿倒。这还有王法没有!臭气熏天不说,自己这半山的果树可咋办哩?就算能结出果子,那果子有没有毒?自己还敢不敢卖?

潘春和她爸去跟卡车司机讲理,人家说自己就是个开车的,老板让往哪儿倒,他就往哪儿倒。司机又说,既然老板让往这儿倒,那就肯定和村里有协议。她爸就去找村里要说法,村长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她爸又跑去拦卡车,可哪里能拦得住?反被卡车司机推搡几把,摔到乱石堆上,胳膊也骨折了。

潘春和收拾收拾东西就要回家。没想到,秦师傅也收拾了收拾,说:“既然家里出了事,你一个女子也帮不上什么忙,我跟过去看看,真要动手打架,也多个人手。”

潘春和乐了,说:“现在是法治社会,打架解决不了问题,就算真要打架,多你一个少你一个,恐怕也没啥区别。”

秦师傅又说:“反正我孤身一人,在哪里都是凭力气吃饭。”

潘春和没再阻拦,其实,有个做伴的一起回乡,总是多些照应。

潘春和回了家就没再出门,家里没有人不行。

秦师傅秦志国也没再回北疆,他家里什么人都没有了,无牵无挂,他答应了她爸,成了潘家的上门女婿。

高景明心里空落落的,他早就知道潘春和受不了北疆的冬天,心里盼着她早一天打道回府,可潘春和连声招呼都没打就一走了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去锅炉房打听过两次,什么也没打听到,只是发现原来相熟的秦志国也没了下落。他并没往深处想,只自己安慰自己,又自己嘲笑自己,一心想着能早些安定下来,也好娶妻生子。

直到回乡休假,高景明才得知秦志国入赘进了潘家。

他就想,最好彼此不要碰见才好。可一个村里住着,避也是避不过的,与其突然邂逅了尴尬,倒不如主动出击。

高景明去城里买了一床九孔棉的双人被,大红色的,又买了些新疆产的大红枣。

他见了潘春和,也见了秦志国,笑笑地责怪他俩:“结婚这么大的事,咋也不告诉我一声?”

潘春和说:“告诉你有个啥用?隔着万水千山的。”

秦志国也说:“我是想请你嘞,在这儿能请到的,恐怕只有你这半拉子东北人了。可又想,你在部队上,不比普通老百姓,就算你想回来凑这个热闹,部队也不一定准假不是?”

高景明没看秦志国,只盯着潘春和,说:“那也该说一声才是,毕竟是老同学,就算人不能来,也要把心意捎到!”

潘春和扫了一眼那床大红被子,说:“这就是你的心意?还是留着你自己用吧。我睡不惯厂子里生产出来的被子,只睡自己絮的棉花被。”

秦志国也附和说:“是嘞,我也喜欢睡我媳妇絮的棉花被。”

潘春和说:“一边儿去!谁是谁媳妇啊!”

秦志国干笑了两声,又说:“这大枣真不错,正好春和怀孕十几周了,大夫说她贫血,我替她谢谢你!”

高景明把目光移到了潘春和的肚子上,当然,他什么也看不出,只轻轻地说:“老毛病了。”

那床被子,潘春和不肯收,可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高景明掉头走了。

可最终,这床大红被子还是回到了高景明手中,那是几年后,高景明结婚成家的时候,潘春和当作贺礼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媳妇喜欢那大红色,想拆了用,高景明拦住了,说:“九孔棉的,睡着不舒服,咱还是睡棉花絮的吧。”

媳妇也就是图个新鲜,她没睡过九孔棉,不知道睡着舒服不舒服,过后一想,睡潘春和送来的双人被,确实有点儿膈应。媳妇是邻村的,就算风言风语听不着,可一个“春和”一个“景明”,都是上过学的人,听着就不得劲。

等婚假休完,高景明什么也没说,就把这床双人被带到部队去了。又过了两年,高景明转业回家,也没见带回这床被子。

后来有一天,高景明见媳妇翻箱倒柜地找东西,问她找啥,她说要找那床大红被子,有个妹子结婚,想着反正也不盖,不如送人。高景明说:“这些年了,就算找到,也未必能拿得出手,找不着就找不着吧。”

秦志国接到潘春和的电话,恨不得生出翅膀飞回家里。他心里委屈,特别委屈,说好了是假离婚,怎么突然之间,她就来了这么一通没头没脑的电话?

他知道,她给他打个电话不容易。这些年,自己东躲西藏,连个固定的手机号都没有,常常是想儿子想到实在忍不了了,才找个公用电话打过去,生怕暴露自己的行踪。可街上的公用电话越来越难找,他只得买了部手机,换过几个临时号,还常常不肯开机。他也不知道在哪儿听了那么一耳朵,凡是手机都有什么GPS 定位功能,满天的星星,说不定哪颗就是侦察卫星,把他的一切都收在眼底。

就算天上的星星再厉害,秦志国还是决定耗到天黑再进村,毕竟,大白天的,每幢房子里都藏着好几双眼睛哩。等下了火车,他迈着看上去很悠闲的步子,溜达到长途汽车站,找个台阶坐下,坐得脚麻了,便把腿向前一伸,再向后一仰,太阳照在身上,暖暖和和的,真想就这么好好睡上一大觉。

可他哪里睡得着?媳妇的话不停地在他脑子里“嗡嗡”地转。话不多,就几句,颠过来倒过去地转,早就变了模样,记不得她到底说了几句啥话,更不知她说的到底是正是反。但不管正话反话,他都必须冒险回家一趟。媳妇守着活寡,怕是守不住了。他没要求媳妇为他守着,他早就听说,媳妇和高景明那小子眉来眼去好多年了!可他委屈啊!他离开家为了啥?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终于等到最后一班开往村子的长途汽车,秦志国这才用围巾、口罩、帽子和墨镜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上了车。他不去看人们的眼光,却不能不听售票员几次三番扯着沙哑的嗓子嚷嚷,提醒乘客小心随身物品。

自打秦志国进了潘家,日子过得倒也舒坦,用不着出大力,一身精瘦的腱子肉变得松松垮垮。他在村里没根没基,年轻力壮的大多外出打工了,留在村里的都是坐在地里晒太阳的老人,抱在怀中或四处乱蹿的没上学的孩子,还有大大小小围着垃圾堆乱翻的狗,直到这时,他才体会到离乡背井是个啥滋味儿。

村子里也有几个游手好闲之辈,秦志国对他们没什么好印象,可毕竟只有这几个年纪相仿的,见面打个招呼,聊上几句,一来二去,打牌碰到三缺一的时候,他们便来家里叫他。潘春和叫他离他们远些,可他闲得实在无聊,好在只是打牌,输赢不过百十块钱,他便越去越多,有时候轮不上手,就在一旁看着。

村南有个池塘,前些年有人承包下来养鳖,在池塘东南角玉米地的边上盖了三间简易砖房,不管住不住人,倒是没人敢来偷鳖。后来赔了本,池塘就养了藕,三间砖房更没了用场。不承想,有人就打上了这房子的主意,揽外面的人来这儿打牌。

既然是这么隐蔽的地方,“打牌”意味着什么,秦志国心里并不糊涂,一次两次躲着不去也还好说,架不住人家一而再、再而三地拉,拉得他心里痒痒的,又想着平日里手气和牌技都不错,去去何妨!第一天还真没输,兜里反倒多出好几百块私房钱,秦志国哼着“今天是个好日子”回了家。第二天就不再是好日子了,昨天那好几百没了,又搭进去一千多。别人安慰他,明天多带点儿钱,好翻本。

家里的钱都是潘春和管着,他哪来的钱翻本?那就借吧。凡是开赌局的地方,都有人放贷,不愁借不到钱。如此这般,不过十几天的工夫,秦志国再也无力回天,只得跟媳妇如实交代。

潘春和傻了眼,这么大个窟窿,她一下子哪来那么多钱?

眼见债主就要上门催债,秦志国眼一闭、心一横,说:“春和,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连累你们娘儿俩,咱俩办个假离婚,我到外面躲躲,我浑身有的是力气,不出一年半载,把钱挣回来还了债,咱俩再复婚,可好?”

潘春和毕竟是个女人,心里早慌得没了主意,秦志国这么一说,她也就依了,不就是假离婚吗?

是啊,明明说好是假离婚,咋就要弄假成真了呢?

潘春和刚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觉院子里有什么响动,顿时一身冷汗,惊醒了。她支棱起耳朵,大气也不敢出,微微欠着头,朝窗外瞅着,院子里黑灯瞎火,又隔着一层窗帘,她能看见什么?

她的心“突突”跳得厉害,儿子在旁边均匀地喘着气,好像在说,妈,没事,啥事都不会有!

潘春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安慰自己说,你不要总这样,一惊一乍的,睡吧,睡吧,好好睡吧,谁也不会来,小偷不会来,强盗不会来,景明不会来,志国也不会来,你还怕什么呢……

厢屋的门却传来微微的响动,这一回听得错不了。潘春和一骨碌爬起来,踮着脚下了炕,也不穿鞋,经过厨房,想摸把菜刀,或者擀面杖,给自己壮胆,可是怎么也摸不着,只摸到了和面的瓷盆,顺手抱了起来,好歹有些分量。只是手心湿漉漉的,粘上盆外边的面粉,滑溜溜的。

门就在这时被拉开了。

她和那人几乎面贴面站着。那滑腻腻的面盆倏地从潘春和手里滑落下去,砸到来人的脚面上。

对方一声“哎哟妈呀”,潘春和听出是秦志国。

她恨不能给他一巴掌,过去也是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回来,总该叫个门啊!

开了灯,潘春和收拾起地上的碎片。那瓷盆摔成了三大瓣。

秦志国进了屋,不像往常那样去亲亲睡梦中的小虎,却这儿瞅瞅,那儿翻翻,似乎在找什么。

潘春和心里一下子就明镜似的——他是想要捉奸在床。她心里便恨起高景明来,为啥你就不能陪我一宿?啥也不干都可以,就为了让他捉,也省得我再费口舌了。

秦志国什么异样也没看出来,这才抚了抚儿子的额头,心满意足地说:“小虎这头该理了!”

潘春和抄起扫帚,仔仔细细地扫起地,却没有什么多余的细瓷碴子。

秦志国见潘春和不理他,就踱回厨房,说:“媳妇,我问过律师了,赌债不属于两口子的共同债务,我听你的话,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哪儿也不去了,早晚能把那笔亏空补上。小虎都这么大了,咱俩复婚吧!”

“复婚?补上?”潘春和一把把扫帚甩到地上,指了指那摔成三瓣的瓷盆,“补上?你先把这面盆给我补上!碎了就是碎了!还能怎么补?”

秦志国瞅着那三瓣泛着荧荧绿光的瓷片,脑子里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吆喝:“锔盆锔碗锔大缸喽——”那是小时候常听到的走街串巷的手艺人的吆喝声,他却没有亲眼见过,民间真的有这样的手艺人吗?自己又该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神仙呢?

就是再难,也要去找!

潘小虎稀里糊涂地在说梦话:“景明叔,快,快,快帮我签个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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