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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聆听愫方的感叹——评叶迟小说《可有可无的人》

时间:2024-05-04

谢尚发

在曹禺名剧《北京人》中,愫方曾发出如下感叹:“我们活着就是这么一大段又凄凉又甜蜜的日子啊!叫你想想忍不住要哭,想想又忍不住要笑啊!”秋天仍在,城头的鸽子仍自咕咕叫个不停,物是人非的转换并没有把历史的画面封存在遥远的岁月,而是随着时间之流再次重现于各类作品之中。若说曹禺的这一感叹几乎为此一类故事定下了基调还有抬高嫌疑的话,那最起码可以认定的是,这一主题在一百多年的历史中不停回环往复,使得这一唏嘘喟叹铿锵有力地证明着它的价值。在读完叶迟的小说《可有可无的人》之后,耳畔再次悠然响起愫方悲欣交集的感叹,它穿越百年时空隧道,倏忽再现。

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开始迄今,文坛有一个明显的倾向就是“轻便化”。它表现为迷醉于故事的讲述,以故事的曲折动人获取阅读者的认可;停留于文学的炫技,而炫技大多以现代生活的模拟逼真度为标准;抛弃文学写作的社会责任感与文学的伦理学拷问,博取阅读者的青睐成为追求的核心;放弃对人物内在人性的体察,随生活的潮流改变叙事的节奏……负责任的、严肃的、拷问性的作品越来越少。尽管许多写作者都努力要逼问出生存的真相,但他们的写作往往徒有其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在这个背景下,叶迟《可有可无的人》有着别样的意义。

这个故事

就故事乃至于小说的写作而言,《可有可无的人》是一篇看似简单的小说。在故事讲述上,叶迟采用了悬疑手法,用了陌生人窥探并揭露出主人公的隐秘心曲的方式,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及其维护尊严与存在感的种种行动写得如在眼前。阅读者只要随着叙述者的线索究察下去,就能在主人公王凯的身上看到他的悲哀与可怜。他越是装作无所谓,他的可怜就越发盛大;他越是努力表现自己的价值与存在的意义,他的可有可无就越发刺眼……叶迟的成功便在于用了剥竹笋的方式,层层揭开王凯的可悲处境,令人慨然喟叹他的可有可无,为他的自尊洒落一地而唏嘘。

小说沿时间线索一路叙述下去,这也符合悬疑故事的特征。沿着这样的线索,叙述者分别设置了相识、相熟、揭秘的套路,宣讲了他的“故事的三段论”。第一次相识,王凯便以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的形象出现,“有时候他在这些活动中干一些小事,有时候什么都不干。他像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一个旁观者。”然而这并不妨碍他有自己野心勃勃的计划与强烈的自尊心。叙述者继续交代道:“但我从他的笑容看得出来,他盼望有一天自己成为主人翁。”“主人翁意识”是一种小人物自尊的另类表述。笔锋一转,叙述者很快交代了王凯并非独异的现象,而是一大批人的代表,因为叙述者本人与他并无二致,所以才能很快因“臭味相投”而“同流合污”。一种生存的艰辛与被侮辱、被损害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但只要活着,人就会追求他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寻求其活着的尊严。“可有可无的人”一方面在生命内里的实质上表现为无所事事,另一方面又因抗拒这种无所事事的生命之虚无而把自己安排得特别忙碌。在叙述者与王凯熟识并混得火热的日子里,二人就忙碌于他们的忙碌:喝酒、吃宵夜、烤串、有一嘴没一嘴地闲聊。“闲忙”(让无所事事变成一种超级忙碌),或者“忙闲”(忙着打发各种闲暇时间),就成了他们的生活状态。为掩饰其可有可无的存在感,王凯还以约请各种女性朋友来炫耀自己的不可或缺与存在价值。

说实话,这种可怜却要强的处境,在许多电影中都存在。所以在阅读叶迟小说的同时,我眼前时常出现王宝强所饰演的那个在北方农村卑微地活着的“树先生”的角色,所想到的也是《Hello!树先生》传达出来的深邃思想。作为小人物,他们无法以光环加持自我存在,也无法将多余的生命变现,他们借助在朋友前的各种炫耀来获得一点可怜的自我满足感,且为此不惜以更大的牺牲来换取一点可悲的认同。然而往往,他们等来的要么是放鸽子,要么是爽约,不禁令人又想到王家卫的电影《2046》中的周先生,他在朋友面前夸下海口,但等来的却是寂寞与更加无价值的奔涌。

爆点最终在小说结尾部分到来。为了显示自己对爱情的理解,也为了凸显自己在女人面前的王者级地位,王凯特意在暴雨欲来前带着叙述者去文身。他把“爱”镌刻在身上,时时刻刻向世人炫耀他是爱情的富翁。并不喜欢文身的叙述者,在王凯豪爽大方的安排下,还是接受了文身,并且见证了王凯的悲哀。想给自己的尊严添上一笔光辉财富的王凯,竟然把出差的机票转赠给文身店的女子,用她的温顺与眷顾在朋友面前让他的意义迅速膨胀。而叙述者无意中听来的评价,彻底让王凯所构建出来的自我高大形象瞬间崩塌。作为一个可有可无的人,靠着可笑的方式所建筑起来的重要性、自尊、价值和意义,终究是一场虚幻的梦,一俟这梦幻破灭,他只能朝着可有可无的地位堕落得更深。那一大段愫方所感受到的生活的凄凉,用了不同的形式再次呈现出来。

于生存状态的刻画上,叶迟的用力可谓霸道。

这篇小说

在沈从文的文集中,有几篇小说可以看作一种“幼稚的艺术”,其中又以《雪——在叔远的乡下,你同叔远同叔远母亲的一件故事》最为典型。小说几乎是于无事中寻找故事,接续《船上岸上》而来,续写乡下日常生活的一些可有可无的细节。然恰是这些“可有可无的细节”构成了一种乡间的恬淡闲适,反而是沈从文所追求的那种自然美、人情美之天然状态。因此,“幼稚的艺术”其实是以看似幼稚的方式来达成一种精巧所无法达到的效果。在这个维度来看叶迟的小说,似乎也有这种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的效果。

从整体上来看,这篇小说营造出了一种滞缓、笨重的叙事效果。作品试图探索社会中被侮辱与被损害者顽强地抵抗他们处境所带来的贬损,建构属于自己生命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并将其荡漾开去,来获得周围人群与社会的认可的可能性。他们的行为是那么的不合时宜,以至于往往弄巧成拙,反而加重了他们所处位置的尴尬与悲怆。王凯故意要显示出自己的大方,所以一定要支付文身的费用;他要在朋友面前表现得很受女性欢迎,甚至女友不断,又把出差的机票转赠,最终仅仅用物质收买了片刻的尊严。小说叙事的风格恰好与王凯的行为之间形成一种互文,以行文的笨拙来隐喻小说人物的痴傻。此其一也。

其二,小说运用悬疑、探秘等手法,处处营造一种表层与内里的反差效果,这既是行文风格的选择,也恰好是王凯行为的装腔作势及其内里所隐含着的卑微。机巧过于兴盛,就会留下各种破绽,进而当破绽被曝出就意味着机巧成为笑话。王凯不断在朋友面前炫耀,而一俟这种炫耀被釜底抽薪,宝塔瞬间崩塌,散落了一地的可怜。或许作者并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层文本风格与人物行为之间的绝妙隐喻关系,但细心人自会慢慢地品味出这一深层意味来。

所谓“幼稚的艺术”,真正而言乃是一种纯天然、任性情的书写,看似无故事,实则流淌着生命的本真;看似简单,却在不经意间点化人情世故。实际上,叶迟可以在这个方向更进一步,那么就会写得更为从容,愫方的“凄凉抒情”也就更为贴切、更为自如。

王凯是生活在我们中的一类人,他们卑微、苦闷,感觉到活着的尊严被慢慢碾压。但推而广之,甚至可以说,活着的全人类,都会在人生的际遇中,或早或晚、或多或少地以一种“无价值与无意义”的方式呈现出来。如此来看,叶迟的《可有可无的人》,就像是现实世界的一则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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