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薛友津
二丑长得并不丑,鼻眼周正,眉清目朗,在村子里也算得上一个标致的小青年。二丑的大哥李忠良叫大丑,二丑理所当然成了二丑。农村人喜欢懒省事,识字又不多,有个名就行了。况且是小名,叫猫叫狗叫马叫骡子,甚至叫驴驹子的有的是!供销社主任洪振江小名就叫叫驴。不过,二丑的大名还是挺响亮的,叫李忠国,在当时来讲,既时髦,又有文化。可是村里的人仍然叫他二丑,同学们也都叫他二丑,李忠国的名字反倒被人遗忘了。
这年,二丑没有考上高中,一直指望儿子出人头地的父亲一夜之间白了头,长吁短叹好几天。心想完了,只能在家捋牛尾巴了吧。偏偏二丑心高气傲,不安心在乡下干农活。村子离公社不到二里地,在村子里都能听到镇子上录放机鬼喊狼叫之声。这声音将二丑的魂给勾走了。下了学的二丑,整天在街面上瞎窜。父亲生怕儿子学坏,就想在街上给二丑谋个事情做,以此收住儿子的心。恰巧公社供销社招合同工,父亲就托老表洪振江给想想办法。洪主任手里有一个名额,本来打算留给自己老婆的,哪知老婆意外怀孕了,当营业员要的是腿功,挺个大肚子哪能久站呢?再说家里有个腿有残疾的女儿也离不开人照顾,所以洪主任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将指标给了二丑。况且,洪振江小时候吃过二丑奶奶大半年的奶,也算是还李老表一个人情。知恩图报嘛,洪振江不能不念这个旧情。这样一来,二丑顺理成章成为供销社百货柜的一名营业员。其实,洪振江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将招工指标给二丑,还有另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是他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本来老婆对于平白无故将招工名额给了李老表家的二丑一百个不情愿,即便这个指标自己用不上,随便给个什么人,弄个百八十块钱好处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便宜了李老表能落个什么好处呢?听男人将想法一说,老婆也是喜不自胜,说洪振江你就是花花肠子多!
上班第一天,父亲在二丑吃早饭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说得口干舌燥,主要内容就是要卖力气干,不要给洪表叔丢脸。干好了,以后转个正式工就能出人头地了,将来找媳妇也不那么费难。临走,父亲将儿子送到村口大路上,随手交给二丑一个布口袋,让他交给洪表叔。二丑问什么东西,父亲说,跟你洪表叔说,没啥好东西,就是家里自留地收的几斤绿豆。咱得谢谢人家啊!二丑抖抖布口袋,这个能送人吗?听说表叔喜欢吸烟,你给人家送两条“大前门”还差不多!父亲说,先这样,以后等有钱了再说吧。二丑还想说什么,父亲没好气地说,你觉得你家是地主啊!要在以往,二丑一定会顶撞父亲几句,今天心情好,以后就是公家人了嘛!二丑边走边琢磨,等第一个月发工资,一定给表叔买两条烟。送人家几斤烂绿豆,太没面子了!走到集镇上的豆芽店,二丑将绿豆作价给了人家,换了钱,买了两包带锡纸的香烟装在口袋里,准备到供销社遇到会吸烟的同事散一散,大方一点总不是坏事。
这天正遇上百货柜盘点,二丑毕竟是读过书的人,不一会儿就能放手工作了。组长宋大姐很是满意,嘴里不停地夸二丑聪明。吃午饭的时候,二丑当着大伙儿的面,将身上的香烟拆开,见人就散,剩下大半包,全部给了做饭的大师傅,乐得大师傅嘴都笑歪了,顺手给他碗里多打了半勺萝卜烧肉。
上午还没有开门,二丑将地拖完,又将整个百货柜的柜台用抹布抹干净,然后去茶炉打了两瓶水,坐下刚想喘口气,主任洪振江就从后门进来了。二丑急忙站起身,说,洪主任你来啦?洪振江疼爱地示意二丑坐下来歇歇,说,二丑,你以后,没人的时候别叫我主任,就喊我表叔,那样听着舒服。二丑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洪振江说,我听说,你每天都来这么早?二丑又“嗯”了一声。洪振江说,表现不错,好好干,勤快点儿没亏吃。这时,有几个营业员鱼贯而入,洪振江看一眼手表,嗯,快开门了。他对二丑又像是对其他营业员说,我去其他门市转转。
店门刚开,二丑正低头整理货物,突然有人要看纱巾,是个女人的声音。二丑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去货架上拿纱巾。只听买东西的女人噗嗤一声笑了,叫了一声李忠国!很少有人喊二丑大名,所以二丑不由一愣,循声望去,原来是以前的同学姚小芬。二丑说,姚小芬,怪不得我听着声音耳熟,原来是你啊!你不上课吗?姚小芬说,今天是周日啊,你过糊涂了!二丑挠挠头,不上学了,我也就想不起来周几了。二丑与姚小芬是同学,从小学到初中都坐一张桌子。姚小芬说,想不到你都上班了?二丑自嘲道,又没学上,混口饭吃吧。有顾客来买丽华牙膏,二丑急忙过去拿东西给人家,收了钱又接着回来和姚小芬说话。固然有制度规定,上班时间不允许与顾客拉呱,可姚小芬是公社书记的女儿,谁敢说什么呢?即便是洪振江主任看到了,估计也不敢龇牙!二丑是这么想的。姚小芬接着先前的话头说,有班上也不错。其实姚小芬也没考上高中,她父亲是公社书记,考不考上,高中都能上!二丑就很羡慕,还是有学上好,听说快要恢复高考了,将来如果考上大学的话,那多来劲啊!姚小芬一撇嘴,你看看我是那块料吗!等高中毕业,我也去工作。早工作一天早自由一天。二丑说,你想工作还不容易吗,你爸是公社书记,想干什么工作不能!姚小芬猛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李忠国,城里正在放电影《陈真》,我请你,你看不看?二丑激动得跟什么似的,我早就想看了,只可惜没有机会,据说城里也很难搞到票。姚小芬说,我手里有两张票,晚上我们一起去看。二丑说,怎么去啊?离城十几里路呢!姚小芬说,骑我爸的自行车,我带你。两人约好下班以后在哪见面。为了赶时间,姚小芬还答应给二丑带两个白面馒头。
这天上午,二丑正在看店,有人来通知他,让他到洪主任办公室去一下。到供销社几个月了,二丑还真不知道洪主任的办公室门朝哪儿。好不容易摸到地方,洪主任却不在办公室。二丑只好坐在椅子上等。办公桌上摆着洪主任一家三口的照片,洪主任居中,一边一个女人。老女人是表婶,相恶;小女人是表妹,一脸的忧郁。表妹叫秀,比二丑小两岁,因为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有点儿踮脚。上小学时,同学们都喊她瘸子,她受不了,一赌气干脆不上了。有好几年没见到她人了,不知现在在干什么。二丑突然想,表叔这次怎么不将表妹招到供销社来呢?这种想法一出又不由骂自己,要是表妹来供销社上班,哪有他二丑什么事呢!就一个名额,表叔只能给自己亲闺女啊。二丑真觉得欠了表叔一个大人情,心里暗暗发誓,将来一定好好报答表叔!
洪振江回来了,人未到,咳嗽声早已送信进来。二丑急忙起身去迎,洪主任,你叫我?洪振江说,我不对你说过吗,没人的时候,你就喊我表叔。二丑不好意思地一笑。洪振江边看腕上的手表边说道,让你久等了。副食品柜出了点事,鬼头杀猪失了手,猪没被杀死,却将在一旁看热闹的吕寡妇的脚脖子咬下了一块肉。所以我过去处理一下。这事闹的!二丑想问吕寡妇的脚脖子咋样了,又没好意思开口。因为吕寡妇的儿子猴子是他的同学。洪振江让二丑坐。二丑说,不坐,我还得去站柜台呢。洪振江又抬腕瞧了眼手表,这个熊表又不走了,该擦油了!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二丑,找你来就是关于手表的事,县里给我们公社分了十块上海全钢手表,这两天到货。我想放在百货柜销售,由你来负责。你别小看这事,责任不小,你要认真对待。二丑看到表叔一脸严肃,身体里立马有一种神圣的东西在作怪,手脚不由人地并拢起来。洪振江又说,我们公社一下分到十块手表,不但是名牌,而且还是全钢的,这还是头一回。然后将胳膊伸出来,你瞧见我手上这块钟山表了吗,是好几年前用县供销社发的票买的。这次十块手表全部凭条子购买,由公社姚启明书记亲自批条,价格是每块一百二十五块钱。你千万不要卖差了!最后洪振江要求,要做到“三见”,见人,见条子,见钱!
在偏远的乡下,手表这洋玩意儿,对于一般人来讲是陌生的东西,是金贵的东西,也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那是有钱人或有权人的象征。二丑在脑海里回忆,全公社有手表的人并不多,他经常去公社找姚小芬上学,知道姚书记有一块,金光闪闪的,但不知是什么牌子。上中学时,他亲眼看到校长手上好像也戴着一块,每天上早操时,在阳光下经常晃同学们的眼。好像医院院长手上也有一块,那一次他生病去打盐水,不小心看到的。再就是表叔手上这一块。算一算,全公社没有几块手表。
消息不胫而走,等到二丑回到百货柜,一些同事都凑到二丑的面前,问东问西的,都对这十块手表产生了浓厚兴趣。公社机关的这个助理那个办事员也都蜂拥而至,找二丑打探消息。
这天一大早,二丑刚吃过饭,正准备去上班,主任洪振江突然骑着自行车来了,让二丑和他一起去县供销社。二丑说,骑着车子去吗?洪振江说你先坐我的二等座,到了单位开汽车去。二丑一听心里挺激动,他长这么大还没坐过汽车呢!
供销社唯一一辆拉货的车早就发动起来了。开车的刘师傅二丑面熟,没有打过交道。进到驾驶室二丑才知道,原来洪主任是要带他到县供销社拿手表。车子一离开供销社大院,刘师傅就问洪振江,主任,听说咱们公社分的手表被上头截留了?洪振江没好气地说,马孬被人骑,人孬被人欺,咱们公社不是穷吗?县社就想私吞了这十块表!昨天我就挨了姚书记一顿批评,书记说我办事不力!这次拿不来手表我就不姓洪了!刘师傅说,我听说,其他公社都给县社一把手黄主任送东西了。咱们没送吧主任?洪振江说,我还不是想给公家省两个吗?看样子,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年头变了,不花钱就是办不成事!刘师傅说,主任你想通了。洪振江说,不想通不行啊!对了刘师傅,我让你搬一箱“洋河”你搬了吗?刘师傅说,主任,你安排的事我哪敢怠慢,昨晚货一卸完我就到烟酒柜将酒装车上了。洪振江很满意,对二丑说,到时你拿手表可要小心,别摔着了。二丑说,主任你放心,这么金贵的东西我怎么能马虎呢?人摔着也不能让手表摔着!刘师傅嗫嚅了半晌,说,主任,我在公社供销社也是个老人了,开车七八年,从没出过事,也没误过事,这手表能不能给我搞一块?洪振江有些诧异,你要手表做什么?整天搬货卸货,一身灰一手油,糟蹋了!再说手表这么贵,你买得起吗?刘师傅说,我儿子正谈对象呢,我是给儿子准备的。洪振江说,我自己还想弄一块呢,都没有把握。你想想,全公社就十块手表,是人是鬼都想要。又不是生孩子,能多生几个。遇到颠簸路了,车速并没有放缓,五脏六腑都被颠得挪了位置。估计是刘师傅刚才窝了火故意的。洪振江想起了什么,对二丑说,表侄,假如这次姚书记能批我一块手表,我就将手上这块钟山表送给你戴好不好?虽然是半钢的,但还是不错的,一般人弄不到。不是没钱,有钱也搞不到,这就是计划经济。说完还不由哈哈大笑几声。不论真假,二丑听着还是非常感动的,连说谢谢主任谢谢主任。二丑感觉自己没有资格要人家的东西,欠主任的情还没还呢。不由说道,我年轻,哪配戴什么手表呢!
一箱洋河酒还真他妈的管用,洪振江在一旁暗骂。县社黄主任当场就将提货单给开好了。还多给了一块手表,是给公社姚书记的。黄主任认真交待洪振江,这一块是专门配给姚书记的,绝不能截留或私分。洪振江说,主任,你借我几个胆也不敢呐,我还想不想干了?中午洪主任几个人在县供销社食堂吃饭,是黄主任掏的饭票。
回来的路上,说起手表的话题,刘师傅还是腆着脸求主任洪振江无论如何帮忙搞一块。洪振江不住摇着脑袋,说估计困难。刘师傅说,这样主任,假如你自己弄到一块全钢的,能不能将你手上这块钟山表匀给我,我按原价两倍给你钱。洪振江笑道,那成什么了,我不成了投机分子了?刘师傅不依不饶,主任,咱就这么说定了!洪振江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说再说再说,你专心开车吧。
自从全钢手表的消息传出去以后,百货柜几乎没有一天消停过。人来人往的,比过春节还要热闹。街上每个人都会说起这个话题。固然许多人觉得手表与自己的生活无关,但也要来沾沾喜气。百货柜一下子被挤得水泄不通,玻璃柜台险些被挤破了。洪主任不得不亲自去维持秩序,还安排人用厚厚的木板将摆放手表的那节玻璃柜台加固了,并让人写出布告:购手表必须经公社姚书记亲自批条,没有条子的顾客不要来凑热闹,若是挤坏了柜台照价赔偿云云。二丑作为经手手表的责任人,也觉得责任重大,固然手表摆放在柜台里没有人动过,但他下班之前,也要很负责任地伸着手指数了又数,反复核对,直至准确无误才放心回家。
说来奇怪,手表放在柜台里,好几天一块未动。喜欢看热闹的人渐渐对全钢手表失去了兴致。别说营业员二丑心中疑惑,就连洪主任也存不住气了。去公社一打听,原来姚启明书记去县里开会不在家,没有人批条子,鬼能来买手表呢!
就在姚书记回来的前一天下班前,二丑刚数完手表,正准备动身回家,脑子里突然萌生一个念头,手表在这里被冷落了多日,到今天自己连手表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总觉得心里痒痒的,趁没有卖出去,不如自己带一块回家看看,也不枉自己卖一回手表。这种想法一产生,二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这种事情他没有经历过,虽然不犯法,但他深知偷偷将商品带回家是违反营业员制度的。不过今晚神不知鬼不觉带回家,明天一早再神不知鬼不觉放回来,有谁知道呢?没人知道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踌躇了许久,二丑还是将一块手表从表盒里拿出来,将空表盒原封不动摆放好,而后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手表包在手绢里,塞进贴身的口袋。心吓得怦怦跳,像是做贼一般,他轻手轻脚地逃出了供销社大门。
进到家里,二丑存不住气,想立即回到自己屋里,抓紧看一眼手表。父亲却一下叫住了他,说,二丑,听说你们供销社来了十块上海全钢手表?二丑下意识捂紧上衣口袋,点点头。父亲说,听说是你负责卖的?二丑又不由点点头。父亲说,你可要上心点儿啊,千万别卖差了!一百多块钱一块呢!这是你表叔对你的信任,你懂吧?晚饭已经摆上了饭桌,母亲让二丑吃完饭再回房间去。二丑只好按捺住一颗兴奋的心,坐下来闷头吃饭。放下碗他就迫不及待地一头溜进了自己的小屋里,顺手插上了门。手表外面用一层玻璃纸包起来,二丑慢慢地打开玻璃纸,一种好闻的机油味扑鼻而来。二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随母亲去弹棉花,那是他第一次闻到机油味,不过那种机油味是苦涩的,手表上的机油味却是香甜的。
初冬的天气,外头的荒草灰没有一点儿过度便将天空拉上了黑色布幔。二丑拉开电灯,眼睛不小心被手表上折射的亮光给蛰了一下。他找出说明书,按照上面的要求将手表的发条上满了劲,然后放到耳朵边听,“嘡、嘡、嘡……”那声音是那么地动听,那么地悦耳,那么地富有节奏,二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美妙的声音,简直就是天籁。他又换另一只耳朵,仔细地听着,陶醉着。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屋外传来父亲的脚步声和嘶哑的咳嗽声,父亲费力吐出去一口痰,说,二丑,天不早啦,早些睡吧,不要点灯熬油,电费贵着呢!二丑生怕父亲进来发现他的秘密,一把拉灭了电灯。虽然屋里没有了光亮,但听手表走动并不需要灯光,二丑衣服也没脱,和衣而卧,拉上被子躺在那里听,左耳听累了换右耳听。又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狗吠也息了,夜深人静,万物沉寂。现在几点了?二丑不由偷笑。自己看着手表却不知道几点?这是不是有点骑象找象的意味呢?二丑不敢拉灯,他怕父亲发现。现在要是有个手电筒就好了,可家里没有这种奢侈品。若是姚小芬在的话就好了,姚小芬有个不锈钢的钢笔手电筒,既精致又灵巧。当时姚小芬借给他玩,他几乎一夜没睡,在被窝里一开一关尽情地玩耍,活活将两节新电池变成了废品。二丑突然想到了火柴,他悄悄溜到锅屋,摸到了火柴,又回到自己屋里,“哧啦”划着了一根,手表正有力地不紧不慢地走着,时针指向了两点方向。过了一会儿,二丑又忍不住划着了一根,继而又划着了一根。直到小鸡叫了头遍、二遍。火柴被划光了,二丑才不得已将手表放在枕头下面,听着那有节奏的“嘡、嘡、嘡”的声音进入了梦乡。
一睁眼,天大亮,二丑也不知道几点了,有手表也不敢掏出来看。父亲说,喊了你几遍了,你今天睡得真死。二丑用干毛巾擦了一把脸,说,我来不及吃早饭了。父亲说,天不晚呐,你还是喝一碗红芋稀饭吧,你妈一大早起来烧的。二丑猛然想起了什么,说,大,我们家能买一块手表吗?父亲一愣神,似乎没明白儿子说什么,二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父亲用手摸一下儿子的脑门,你没发热吧,二丑?我们家的情况别人不知道,你难道不清楚?你妈身体不好,家里就我一个劳动力,年年是透支户,你哥参了军,大队照顾军属,我们家才不用花钱买工分。手表这么贵,是我们这样的家庭能买得起的吗?你穷烧包也不是这么个烧包法啊!你没想想,你不穿补丁裤子才几天啊!
二丑被父亲无端数落了一顿,弄得一肚子气,饭也没吃就出门了,走路带小跑,他得早一些赶到供销社,趁百货柜的人还没上班,将手表还回去,若是被人发现了,就麻烦了。
上午,百货柜摆放手表的柜台人头攒动,其实只有两个人手里有条子,其他都是来瞅新鲜的。主任不得不亲自来维持秩序。下午又卖出去四块。直到下班了,瞅热闹的人还是不肯离去,都想看看还有没有手表的主人出现。
好不容易等人都散去了,二丑才开始准备下班。他故意拖延时间,目的很明确,今晚和昨天一样,还要带一块手表回家一饱眼福,当然还有耳福。因为,明天剩下的手表说不定就都被人买走了。路过供销社的夜间商店,二丑掏钱买了一盒火柴装在身上。
这一夜,二丑与前一天晚上一样,早早熄了灯,一次次点燃火柴欣赏手表的非凡风采,聆听它的美妙声音。由于睡眠严重不足,困意不间断地向二丑发起进攻,二丑只好将手表放在枕头下面,闭眼倾听。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睡着了。哪知累了一天的二丑还是没抵挡住瞌睡虫的叮咬,一不留神睡着了,还做了一个美梦。梦里姚小芬给他送来一张手表批条,作为姚书记的千金,她向自己的父亲要张批条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二丑高兴坏了,转念一想,光有批条有什么用,我到哪去弄那么多钱呢?姚小芬说,你睁大眼睛瞧瞧,二丑不明白,瞧什么?姚小芬说,你瞧瞧条子上怎么写的。二丑定睛一看,条子上写着:“因工作需要,特批给李忠国同志一块手表(免费)。”二丑的脑海里随即出现这样的场景:彩霞满天,红花遍地,他激动地在广袤的田野上狂奔。他想到了一部电影的插曲,忍不住哼唱起来:“嗨啦啦,嗨啦啦,天空出彩霞啊,遍地开红花啊……”
醒来,二丑满眼是泪,连枕头都让泪水给打湿了。
第二天,手表顺顺当当地被有头有脸的手持姚书记批条的人给领回家去了。只剩下一块手表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像没娘的孩子那般孤独,又像失群的鸟儿在那儿哇哇哭泣。二丑却十二分的兴奋,今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他又可以独享手表了。
二丑多么希望这块手表永远没有人来认领,那么他就可以永远地占有这份快乐,满足自己的虚荣。固然他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
今年第一场雪来得有些迟,下得也有点儿急,说下就下,没给人留一点儿想象的空间,突然之间便将街上的房子和道路给覆盖住了,白茫茫一片,很刺眼。大街上比雪还冷清,连鸡猫猪狗都不出来了。供销社的各个门市像往常一样照常开门,可很少有人光顾。二丑趴在柜台上瞅着街面看雪景,渐渐乏味了,又将目光停留在玻璃柜台里那块全钢手表上。他忍不住想,这块手表怎么这么些天都没人来买呢?难道是姚书记批条子批糊涂了,记不清批了多少块了?不可能,一个堂堂的公社大书记,怎么能这样马虎呢?况且就十块手表。不可能遗忘,再说全公社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这十块全钢手表呢,即便是姚书记忘记了,别人也会提醒他的。有钱的人,谁不想弄块手表戴戴、摆摆阔呢?毕竟是长脸的事情,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
就在这时,门口“呼啦啦”进来三个人,都穿着军大衣,脖子缩在大衣领子里。这个年代,寒冷的冬天能穿得起大衣的人还是比较稀少的,何况是军大衣。三人直接来到卖手表的柜台前,一个脸上有着红胎记的人指着手表,让二丑拿出来给他看看。二丑说,你有批条吗?另一个圆胖脸的年轻人说,看看就得要批条?二丑说,对,这是上面领导的规定,没有批条我不能拿出来给你们看。说罢又强调,这是贵重商品。第三个人眼睛有点儿毛病,乜斜着二丑,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批条?二丑说,我没这么说。只要有批条,我就拿出来让你们看。“红胎记”说,我得先看看这手表走不走。“圆胖脸”附和道,就是啊,要是坏了,我们还拿什么批条?“斜眼子”说,我们得看看手表有没有毛病再说。正僵持不下的时候,百货柜宋大姐走过来打圆场,她认识那个“红胎记”,说,小李,他们我熟悉,不会出什么事,你就把手表拿给他们看一眼吧,反正就这一块了。又对他们三个说,你们别怪小李,这的确是上面领导的规定。宋大姐是百货柜负责人,二丑只好拉开柜台边门,手托着手表小心翼翼放在柜台上,并告诉他们,一定要小心,千万别碰着了或摔着了!三个人也显得很谨慎的样子,一开始,都伸长脖子定睛观看。渐渐胆子变大了,觉得这么看有点儿不过瘾,便拿起手表放在耳边听,一个人听过了又换另一个人听,左耳听过了换右耳听,三个人就这么轮换着听,轮换摩挲手表蒙子。二丑眼睛始终随着手表在转,生怕他们失手摔了手表。就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了很久,对于二丑来说似乎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二丑说,你们看得差不多了吧,该把批条拿出来了。“红胎记”双手不紧不慢地在大衣斜口袋里摸索了好一阵子,又在怀里的口袋里摸索,嘴里不停地“哎哎”着,我的条子呢?又问其他两个人,你们看见我的条子了吗?“斜眼子”“圆胖脸”都说没看见。“红胎记”似乎想起了什么,你瞧我这记性,落在家里桌子上了,我这就回家去取去。说罢转身欲走,其余两个人也都要跟着走。二丑猛然发现手表不见了,就问道,手表呢?手表你们还没给我呢!“红胎记”说,我刚刚给你了。不信你问问他俩!“圆胖脸”和“斜眼子”都一齐作证,不错,我们都看见手表刚刚还你了。二丑一下慌了,脸吓得蜡黄,你们胡说什么呢?你们什么时候还给我了?要是还给我了,柜台里怎么没有呢?三个人都摇头,那我们就不知道了,如若不信,你们来翻我们三个人身上。宋大姐正在那边理货,听见这边吵闹,急忙走过来。听说手表不翼而飞了,也吓得不轻,一百多块钱的东西不见了,毕竟不是小事。宋大姐很冷静,说店里又没别人来过,你们四个人都在这里也没有离开过,手表不会丢的,你们别急,都将身上翻一翻,是不是无意顺手装在口袋里了?二丑和柜台外面的三个人都将各自身上的口袋掏了一遍。“红胎记”说,你看看你看看,我们确实没有,我们怎么能干出那种偷鸡摸狗的事来呢?你瞧瞧我们的穿着打扮也不会是小偷吧。事情惊动了主任洪振江,洪主任问明原委,对“红胎记”三个人说道,我们营业员不会无缘无故赖你们的,你说你们没拿,难道手表会飞,或者土遁了?见“红胎记”欲争辩,又说道,我也知道我们没有权力搜你们的身,这样吧,你们随我到我的办公室去,我打电话让公社公安王助理来处理。
公安王助理一接到电话,马不停蹄就骑着车子到了洪振江的办公室,进门二话没说,就让“红胎记”三个人抱头蹲下来,然后说道,我给你们三分钟时间,要是将手表老老实实拿出来,我算你们是无意的,闹着玩的,也不追究你们的藏昧行为,否则的话,让我翻出来,情形就不一样了。主任洪振江在一旁帮腔,王助理说得对,现在掏出来,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看三个人默不吭声,王助理一伸手将屁股后面的手铐摘下来,“咣当”一声拍在洪主任的桌子上,我告诉你们,一百多块钱也算是大案子了,判你们三年五载也不是没有可能!我绝不是吓唬你们!王助理前两天在供销社买了一块全钢手表,他捋着袖子说,三分钟啊,我看着手表呢!三个人无动于衷,就像是没有被霜打过的茄子,浑身硬邦邦的!
三分钟过去了,“红胎记”三个人没有一点儿紧张或害怕的意思,这令王助理非常恼火,这是藐视法律,藐视公安的尊严,也是对他人格的挑战,他一下抹去头上的大檐帽,大吼一声,你们三个都给我站起来!又吼道,把你们身上的衣服全部给我脱下来,我就不信,好好的一块全钢手表被你们几个狗日的身上的热气给焐化了不成!王助理剪的是板寸头,一生气,头上“噌噌噌”直冒热气。“斜眼子”说,这么冷的天,脱光衣服还不冻成冰棍了!王助理真是恼怒了:脱,全脱光,连裤衩都给我脱干净!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又都瞅瞅桌子上明晃晃的手铐,不敢不脱,只好乖乖地照着王助理的话去做。三个人脱光了衣服,数九的寒冷令他们的牙齿“咯咯”地打起架来。
王助理在主任洪振江的帮助下,翻遍了三个人的衣服,搜遍了大大小小的口袋,还是没有全钢手表的踪迹。这令王助理大失所望,他声嘶力竭地喊道,穿上衣服,都给我滚蛋!滚快点儿!
全钢手表失踪成了无头案,供销社从来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件,一时间大家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不过主任洪振江还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也不想发生这种事,一百多块钱也不是个小事,他当天找了百货柜的组长宋大姐谈话,然后连夜召集百货柜六个营业员开了个小会,无论怎么样,手表是没有了,看看怎么解决这个事。柜长宋大姐首先发言,检讨自己的过错,作为组长嘛,她必须承担这个管理责任,何况是她违反制度,没有坚持原则,让李忠国将手表拿出来让那几个人看的,当然李忠国也有看管不力的责任。按照以往的惯例,柜上少了货,或是月底盘点时钱款对不上账,无论是啥原因,全体百货柜的人一起平摊赔偿……宋大姐话还没有说完,就有几个人不愿意赔,一是数目巨大,平均来赔的话,几乎要一个月的工资。全家人怎么生活?这次责任明确,就是李忠国一个人的责任,不应该牵连大家。主任洪振江说,李忠国是上班不久的柜员,这次手表丢失事件固然他本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他一个月才十块钱的工资,每月还交两块钱餐费。让他一个人赔偿,他没有钱赔,也赔不起,大家都在一起上班,中午还一锅“抹勺子”,是不是能发扬人道主义精神,发扬集体主义的观念,齐心协力将这件事处理好?作为供销社主任,我也负有领导责任,我个人也参与赔偿。我出三十五块钱,剩余九十块钱,你们六个人平均摊,你们看怎么样?大家面面相觑,都不表态。宋大姐刚想说“行”,话还没有出口,李忠国突然站起身来说,手表是从我手里丢失的,不要连累大家,我一人承担赔偿责任。说罢,站起身来跑了出去。
大话说出去了,怎么赔这个钱?家里一点结余的钱也没有,前几个月发的工资,被父亲拿去买了一只小猪仔,还差人家十几块钱。亲戚们都是穷亲戚。谁家一下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借给他赔偿手表。正当二丑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他的同学姚小芬,也许她能帮自己渡过这个难关。他连家都没有回,到吕寡妇家借了自行车,直接去了县城。
姚小芬刚刚下了晚自习,见到二丑吃了一惊,问二丑这么晚怎么来了。二丑便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意思是看看姚小芬能不能借他些钱,将手表的钱先垫上,然后每个月从工资里抽出一部分钱再还给她。姚小芬很是为难,家里每月给她的生活费只有十块。除掉必须买的饭菜票还有生活用品,几乎是一点儿不剩。平常自己也想不起来节省,更没有攒钱的习惯。姚小芬也替二丑着急,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二丑看没有指望,就准备离开。姚小芬将二丑送到学校门口,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说,我找我爸爸要,就说学校要提前收下学期的学费。二丑说,这种谎言站不住脚,你爸爸是公社书记,他一个电话打到学校领导那儿,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姚小芬说,那怎么办啊?你是我最好的同学和朋友,你有困难我却一点儿忙也帮不上,我真没用!二丑反倒劝起姚小芬来,没事,我再另想办法。你快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夜晚,雪路早已结了冰。天黑路滑。回来的路上,二丑不小心摔了一跤,自行车也摔坏了。他是推着车子走回来的。到了家里,鸡都叫了头遍了,父母亲都没有睡。父亲说,你大半夜到哪儿去了?我和你妈都担心死了。看到儿子狼狈的样子,两个老人什么都不抱怨了。父亲打来洗脸水,说,你表叔来过了,发生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赔钱的事你表叔已经想到办法了,让我告诉你不要着急,明天早上一上班你就去办公室找他。
二丑几乎一夜未睡,一早起来,饭也没吃,就直接去了供销社。在主任办公室门口,二丑与一个身穿军大衣的人撞了个满怀,二丑觉得此人有些面熟,猛然想起来,他不就是那天来柜台买手表的“红胎记”吗?他这么早来找洪振江干什么呢?没容二丑细想,洪主任出来了,他好像知道二丑会早来,早已买来几根热油条,还有热豆浆,见到二丑进门,说,你还没吃早饭吧?二丑点点头说,不饿。洪振江说,天塌下来饭不能不吃,你吃了饭再说。二丑只好听从吩咐,他的确饿极了,顾不上斯文,便狼吞虎咽吃了起来。洪振江等二丑吃罢了,从抽屉里拿出来一个信封,对二丑说,这里有一百二十五块钱,你交到百货柜,就说是赔偿那块手表的。二丑说,表叔,这钱……洪振江说,这钱不要你还,等以后再说。二丑说,那我不能白要你的钱,等我攒够了就还给你。洪振江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小子会这么说。我说不要你还就有不要你还的道理。二丑觉得这么大一笔钱,不还是不行的,就问,什么道理?洪振江说,现在没有外人,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两家想亲上加亲。什么意思?二丑脑子一下没反应过来。洪振江说,你表婶一直觉得你人不错,老实可靠,长得好,聪明又有文化,想让你与你表妹秀结成百年之好,你看行不行?先说好,表叔可没有乘人之危的意思啊。二丑万万没想到表叔会来这么一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洪振江说,你爹娘都知道这件事了,也都表示同意。你若是没有意见……他说着拿来纸和笔,我们爷俩先小人后君子,得有个协议。二丑问,怎么写?洪振江说,我说你写。二丑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或者借口推辞,只好照着做了。洪振江说你这么写:我李忠国自幼喜欢我的表妹秀,自愿与我的表妹秀结为夫妻,不嫌弃她的一切。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洪振江说,我和你父母商量过了,过完春节,就在我们供销社的饭店置办几桌酒席,把你和秀的事给办了。
许多年之后,主任洪振江的办公桌玻璃台板底下,压着一张油印的条子,上面印着“上海全钢手表一块”的字样,还有公社姚启明书记用蓝色钢笔亲笔签的“同意”二字。落款时间是:1975年10月12日。日子久了,条子上的油墨都变淡了,蓝墨水也都褪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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