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胡学文
我有几十个姑姑,比我年龄小的也有八九位。初登讲台,一个姑姑在我所教的班上就读。课上我是老师,可以喊她的名字,叫她回答问题,甚至板起脸训斥。下课我就得喊她“姑姑”——这是宗族礼法,再者,从小喊惯了。所以上课时我尽量不让她回答问题,哪怕她把手举得再高。我怕一不小心叫了“姑姑”,学生们哄笑不说,难免传到校长耳里。这对她不公平,但谁让她是姑呢?
另一个姑与我是师范校友,比我低一届。她歌唱得好,是明星级人物,学校的各种文艺活动,她都是压轴出场,场下必定如水沸腾。我混在人群中,自觉脸上有光,但我从未说过她是我姑。无他,就因为她没我年龄大,如今想来我有点极其可笑的羞涩。我曾领某个小姑参加体育考试,并托同学关系,希望得到些关照。这是不能隐的,我如实介绍了。同学瞪大眼,问我怎么还有这么小的姑姑。我没法给他一个简明的答案,只说千真万确。
姑姑多,自然故事也多,我没能力也没精力一一叙述,只讲与父亲同胞的姑姑。父亲同胞九人,四男五女。几个姑姑年龄相差挺多的,比如大姑与老姑,隔有二十余岁。不是同一年代人,所以她们很不一样,可因为血缘关系,又有着许多的相似。
我们村有六个自然村,状如北斗星,勺柄短一些而已。四姑嫁到其中一个自然村,与我生活的大村约两公里距离,大姑二姑三姑嫁到了内蒙古,老姑嫁到了邻村。所以,我和四姑见面的机会最多。
曾有个奇人在村里住过几年,整日解读袁天罡。某日,数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在街上走,他与人在街边闲聊。待她们走过,他对旁人说这些女孩中,某某是最有福气的。他说的某某是我的堂姑。又言某某某福气薄,至于怎么个薄法、他怎么看出来的,秘而不言。其他姑娘包括四姑在内,他没预言。我的堂姑确实是那些人中最有福气的,整个村庄的人都可以作证。至于某某某,出嫁生子,再正常不过的,但人到中年,遭遇一劫。父亲七十岁之后常与我叙谈往事,屡屡称奇。我拥有的那一丁点儿科学知识就像冰块,与坚硬的事实屡屡碰撞,稀里哗啦,碎如尘粉。
近期重读《红楼梦》,读到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忽然想到四姑。四姑生于农家,没读过几年书,当然不能和金陵十二钗相提并论。如警幻仙姑对贾宝玉所言“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但就命运而言,每个人都是厚厚一册。如果描述四姑的人生,最最重要的两个字是“承受”。
在姐姐们出嫁、哥哥们成家另过后,四姑成了家庭的主劳力。这个劳力弄不得虚、作不得假,确实要扛大梁的。四姑不但扛了,还扛出了名,成为村庄的铁姑娘。所谓的铁姑娘不但要和男人干同样的活,甚至还要比男人们干得好。那个时代,在中国的大地上,有很多这样的铁姑娘。四姑锄地能把其他人甩出几十米远;收割,从地头到地尾不直腰的,所以她总是被队长委以重任,曰“驾辕”。三套马车,中间那匹马叫驾辕马,出力最多。这是通俗甚至是粗俗的说法,但极其形象。四姑还有另一重身份,地主的女儿。如若不是这个,她或许能扬名于村庄之外。四姑豁出命地干,与出身也有关系吧。成分不好,是低人一等的,有时要低二等、三等,只有在劳动方面可以平起平坐。虽然干活能赢得尊重,但四姑的心上仍压着什么。
冬日的某个夜晚,我如往常一样到奶奶家玩。昏暗的油灯下,四姑和别的女人一样在纳鞋底。祖母家有截铁链,半米左右。我玩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课本内容,说,这是地主抽人的铁链。就这么一句话,四姑脸色突变,目射寒光,斥喝,谁告诉你的?你见了?她的声音极高,似乎使出了挥镰的力气,如岩浆喷射般。我吓傻了,之前从未见过四姑发火。没人告诉我,更没人指使我,这完全是无心的。可别忘了,我是地主之孙,每次填成分表,我都自卑地用手遮住那一栏。四姑瞪了我一会儿,夺过铁链,丢到墙角。待我年长,才真正懂了四姑何以发那么大脾气。
那时的四姑心情灰暗,也有婚事的原因。队长做媒,祖父做主,婚事就定了。我从大人们的闲语中窥知,四姑是不大满意的。四姑相貌周正,与村庄的姑娘相比,她定在三甲。而且身材也好,匀称结实,关键还是干活的好手,若说弱项,就成分差一点儿。男方的条件比四姑差了许多,他比四姑矮,家境也一般。那时的队长在村里权力极大,他若做媒,多半是能成的,但毕竟新社会了,谁也不能强迫。如果换作我老姑,她看不上,绝对不同意,婚事一百二十个要黄的。可四姑不是老姑,她是承受忍耐型的。祖父做主,她就不能违拗。虽然应了,心里是不痛快的。
祖父定然有他的考虑,后来我问过父亲,父亲说祖父相中的是对方老实。女婿老实,亲家老实,四姑嫁过去不受欺负。如此简单,仔细一想,又复杂得很。四姑懂不懂祖父的心思呢?于她,听话比懂更重要。
订婚只是民间约定,并无法律效力,从订婚到结婚娶亲,需要两到三年的考察期,有的要四五年,但也有一年甚至半年就结婚的。时间长短要看男女是否到结婚年龄、家境状况、彼此的意愿。如果一方在此期间悔婚,是可以退掉的。甚至可以不见面,由媒人办结就可以了。退婚的不是一桩两桩,有的无声无息,有的大打出手。其中一桩,双方发生械斗,各有所伤,那场面是骇人的。
四姑有过退婚的念头吗?我不知道,即便有,她也不会说出来。婚约不过是一截拧结的干草,一扯就会断的。但这截枯草般的绳子关系着家族的名声,在四姑看来,那比她的个人幸福重要得多,是悬在她头顶的泰山。
准四姑夫不常露面,只在中秋、春节过来,自然不会空手,除了订婚时说定的衣服、布料,总要拎两包点心。他瘦小谦卑,对我这样的后辈也恭恭敬敬的。四姑的面容没挂欢喜,也无哀愁,平平淡淡,我看不出什么,也没那么在乎。点心很甜,咬一小口,从头到脚都浸了蜜般。
四姑出嫁,我压喜车,见证了全过程。压喜车能挣十元钱,彼时是个不小的数目。几个姑姑嘱我不要轻易下车,我赖着不下,男方会给得更多。祖母则让我护着点儿四姑,别让人抢走四姑的鞋和袜子。我牢记在心,但没一样做到。喜车一进院,那么多人扑向四姑,我突然蒙了,好像他们不是闹喜的,而是要抓四姑到什么地方。等我醒过神儿,车上只剩了我一人。队长,即那个媒人,笑眯眯地塞给我十元钱,没等我作出反应,他两手一夹,我被施了魔法般轻落于地。四姑的鞋还是被抢走了,这倒无碍,由男方家去赎。所谓的闹喜,就是耍新娘。有的乡村婚俗近于野蛮,我们村还是比较文明的。祖母让我护着四姑,该是怕扭伤了四姑的脚吧。
嫁作人妇的四姑掀开了生活新的一页,然而,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
在读哈代《德伯家的苔丝》时,我脑里曾闪出四姑的身影。四姑比苔丝幸运得多,她的丈夫,即我四姑夫憨厚老实,不会责骂欺骗四姑,也无赌博酗酒的恶习。但若来几句甜言蜜语,给清苦的日子撒些佐料,又或在漫漫长夜讲个故事,他也做不到。我也是老实人,知道老实人都很无趣。老实还有一个好处,听话。四姑夫说话时总习惯性地先看看四姑。他是宠四姑的,娶了这么一个媳妇,他没道理不宠。然四姑并未因此而变得凶悍,从无疾言厉色。之所以由苔丝想到四姑,是因为四姑像苔丝一样美丽善良,有着超强的吃苦能力。
清苦并不可怕,锥心刺骨的是意外的突然袭击。四姑的第一个女儿夭折了。那个妹妹伶俐可爱,我常逗她玩。我放假回家,得知这一消息,感觉脑子顿时卡住了。祖母已派人把几近疯癫的四姑接过来,我去看她,她正哭喊着往外跑。她力气大,几个人竟按不住。我抓了四姑的胳膊,其实使不上什么劲儿,我不知能做什么。抓的抓拽的拽,终于把四姑弄回家。语言是没有力量的,劝慰更像是往伤口撒盐。那些至亲的人说些闲话,借以分散她的苦痛。有那么一会儿,似乎起了作用,四姑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会插话。可猝不及防地,她又发作了。亲人们均小心翼翼,避免触碰她的哀伤。连空气都是稀薄的。可她的悲痛突然就决堤了,哭叫着往外跑,几个人又七手八脚去抓她。我的骇恐远甚于难过,害怕她从此疯魔了。四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不知道。待再次放假,四姑已有身孕。女儿出生后,四姑已完全正常了。
父母于20世纪90年代进城打工,我回村都住在四姑家。彼时的四姑比铁姑娘还铁,种地之外,养了三头母猪、七八头牛、四五十只羊,当然还有鸡狗。四姑夫放牧,耕地基本靠四姑。如果单纯种地,收秋之后就闲了。但养殖一年四季都是忙的。猪下崽、羊产羔,四姑和四姑夫夜晚轮流守在猪窝或羊圈,以备猪羊难产。它们是四姑的金库,四姑对它们的疼爱远甚于自己。我不敢常住,因为四姑还得为我做饭。她和四姑夫吃饭马马虎虎,我回去,她没法马虎。我也随四姑干活,平时天黑透了她才往回走,我在,她就早早收工了。添乱多于帮忙,这让我羞愧。
四姑拼了命地干,但日子并没有多么宽裕。除了供儿女读书,也就盖了三间砖瓦房,把下雨便沼泽似的院子垫高了些。四姑仍旧节俭,那把牙刷不知用了多少年,毛快磨没了,四姑舍不得换。她习惯了,这不算什么。从少女到中年,四姑承受着各种各样的苦,她没被压垮,承受能力更强了。
祖母去世后,我见识了四姑的另一面。祖母病重期间,儿女轮流伺候,四姑陪祖母时间最多,也最清楚祖母的遗愿。在商量祖母的发丧事宜时,四姑第一个发声,必须照祖母的遗愿来。她的尚方宝剑就是:娘说了。似乎谁有异议,她就会斩了谁。一向和善温顺的四姑,突然间变得冷峻、严肃、决绝,娘说的话就是圣旨,谁也别想有丝毫违拗。于是就没人再提别的话了,那一刻的四姑令人畏惧。
苦是从我作为侄儿的角度揣摩,在四姑看来,那根本算不得什么,因为她有盼。和任何一个母亲一样,四姑盼望着儿女出息,那是点在心头的明灯。儿女都争气,均考上大学,各自在城里安家。儿子初次买房,亲戚们一星期内帮四姑凑够了首付,这就是宗族的好,它的根脉并没有被时间和时代摧毁,结实而健壮。邻人都很羡慕,四姑也是满脸荣光。
庚子夏日,我带父亲到承德玩,就住在四姑家。四姑和四姑夫被女儿接到城里,女儿换了新房,旧楼留给四姑。我问四姑是否习惯,四姑笑了笑,说挺好的。四姑犹如披尖草,在哪里都能生长,我的问话显得多余。
两人并没有闲坐,四姑在女儿的公司做饭,四姑夫看守库房。次日清早,四姑刚把早餐端上桌,四姑夫就要走,说不吃饭了。四姑则要四姑夫吃了饭再走,四姑夫说不吃了。四姑又说少吃点,语气重了些,不是命令式的,满是关切。四姑夫仍说不吃了,他没有不耐烦,边往门口走边望着四姑,走到门口,没有马上推门,恋恋不舍似的。四姑嘱咐他路上小心,四姑夫这才离开。
不过是夫妻间的寻常对话,于我却有着海啸般的冲击。我想起四姑出嫁的日子,她吞咽忧郁、强装欢颜,而此时此地,她的神情和话语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疼挂,平淡、自然,然有着陈酒的味道。是时间催生了爱情吗?同甘共苦的岁月该起着催化作用,但“爱情”两个字实在是太轻太薄了。我想用一个更有分量的词,复杂、丰富、混沌,既冰冷又火热,既干硬又湿软,但是很遗憾,实在想不出来。四姑与四姑夫是两棵各不相干的树,婚约把他们移植在一起,互为依傍,互相缠绕,不知不觉长进了对方的身体,再难以区分剥离。也许把一个个日子摊开,才可以窥见其纹理。但那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时。我又想,如果四姑嫁给另一个男人,她也会尽妻子的本分,死心塌地,踩着泥水往前走。守护家庭,在她看来也是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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