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吕 新
深夜读某人回忆录,目光不时被历代遗留下来的一些似是而非的树桩突然绊倒。士兵们在第42 页席地而坐,听长官训话、作指示,铜丝般的荒草从很多人的腿裆间钻出来,遮挡住他们的眼睛和眉毛,坐在最后面的,根本看不清长官长啥样,只能听见声音,远远地看到人形。长官声音尖细,举手投足幅度颇大,如果蒙上眼睛,只用耳朵听,会以为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正在讲话。这使一部分北地士兵意识模糊,概念含混,不知长官的话应属湘音抑或赣语,有人举目眺望,有人低头沉思,有的叫醒正在肩头沉睡的毛瑟。
长官晚年凄凉潦倒,常破帽遮颜,踯躅街头,伫立于饭馆酒肆的玻璃窗外,目睹里面的人或大快朵颐,或浅斟慢饮,分明隔着玻璃,亲眼目睹一种神仙的生活,却又有一种奇怪的置身于逻辑被摧毁的现场的感觉。此情此景,直接刺激长官内分泌加快,唾液急剧增多,同时也使长官核桃大的喉结在暗黄松弛的皮下上蹿下跳,来回奔走,情形一如他青年时代的奋斗历程。同时代的人多已作古,满目皆是阶梯一样的隔代人、陌生人,长官不明白自己为何还健在,除了饥饿、缺少油水,除了眼屎多、尿多,好像还没有出现别的毛病。
卷首的红色飞檐隐约可辨,犹如他早年间曾见识过的某种尖利的触角。其实这个建筑物与他无关,只是他故乡的一座庙宇,而他本人,很早就离开了故乡,如果非要扯上关联,那也只能算是一种无关痛痒的记忆或背景,不知他为什么非要捎带上这么一笔。第11 页,一场秘密的会议正在进行,关于这次聚集,此前曾大肆张扬渲染过,后来却突然偃旗息鼓,不了了之,而此番却又以一种不无诡秘的方式重新被记起,重新开始。关于这一部分内容,他曾写了又涂,涂了又写,反复数次,最终也没写明白,加了一首五言诗,含含糊糊地就混过去了。这事让他知道,有些东西只能写在纸上,有些东西只能用嘴说。
傍晚的时候下了雨,接着又吹来了风,很冷的风,让他联想到阴风,又记起年轻的时候曾经借住过的一个天井,白鹅污白,苔藓墨绿,傍晚时分也常有恶风吹来,夹竹桃开在门外。
长官的晚景令他唏嘘,六十一岁的那一年,他曾去长官最终落脚的小城造访过,但得知长官已经于几年前走了,小城里也已黄叶飘零。按照年龄推算,他自己都六十多了,长官当然也早就应该走了,再不走,就真成了怪物。他就想这样也好,寿多则辱,这样走了其实更好。还因为,即使见了面,长官也并不认识他,更不知道他姓甚名谁,而他,也仅仅只见过长官两三面,还都不是近距离的。距离最近的一次,是在由湘入桂的路上,而且还不是同一条路,而是分别并行的两条路。人与人,如果没有命运的刻意安排、没有特别的交集,是永远不可能相识的,就比如他,就算字写得再好,有可能乱真颜柳,也还是不足以进入长官的视线。遥想当年,长官麾下人员庞杂,面目林立,但其中百之九十长官都不认识,只是一串数字而已。
临近晚饭前,为了驱寒,同时也为了顺便能够照亮,他们狠了狠心,点亮了一盏油灯。油灯照亮没问题,但是油灯能够驱寒吗?先是哑然失笑,后来又在心里自问自答,回答是能,当然也可以驱寒,功劳就在那一点点如豆的昏黄的光亮上,不信你试试,眼睛望着它,身上慢慢就会有暖意袭来,换走寒冷。传说隔壁人家有东西一直深埋在树下,具体是什么却并不清楚。家禽温凉,有呼儿唤女的声音从丁字路口传来。另一个路口,有人蹲在地上,正在烧纸,纸为印有蓝色图案的白纸和黄纸,由于火焰不断地扑向他,他一边让身体后仰,眉头紧锁,躲避火焰的侵袭,一边还得继续瞄着火堆,用一根棍子小心地拨弄,把没燃烧的续上去。所以单从姿势上看,不像祭奠,更像是在玩火。那时候,一些呈索状的青藤正在墙外飘扬,情形酷似一种反扑,不过有时也条理清晰,像是一次有计划、有目的的出发。多余的影子轮番抽打在窗户上,蒲公英焯过水后,英姿勃发,就像一个人看见自己的青绿时代。
黑夜让一些东西徐徐而过,有如他缓缓翻动的记忆。躺在仿佛一只渔船般的床上,暴跳的灯头烧焦了他的一缕头发,仿佛江心漩涡,又有浊浪排空,水汽中有铁腥,阵阵凌乱的脚步声的声浪由远而近地传来,据说还有的正在来的路上,那是哪一年,又是在什么地方?
这便是那个夜里最基本的一些情形,更多的尚未正式展开,当然也有他本人目力不及之处,以及更多的永远的未解之谜。整个的情形,类似大幕的一角,被一只颜色发暗或苍白的手悄悄地掀动了一下,很快又归于平静,恢复如初。恢复之快,几乎不易察觉。更多的那些永远不为人知的情景当然继续隐在幽暗之中,有的作为未曾涉足的空间,有些作为幽冥之境。
这其实有点像是世界本身呢,他想。三分呈现,七分隐藏,无数人忍辱负重、弯腰屈膝、头破血流,终其一生,不过就是在那三分里面扑腾、狗刨,前方混沌不明、眼花缭乱,乃至完全漆黑,再加上本身又动作生硬、吃相难看,该用力的时候畏缩不前、蜻蜓点水;不该上前,需要躺下或者面壁的时候,却又常常用力过猛,匪夷所思地勇往直前,认蛮愚为智慧,以管钳为月婴剪指甲,冲过警戒线,结果也只能是一头扎进泥潭,生死全凭运气,终是永生难以领会,终身残次甚至始终垫底。他想起那些各种年份里的沉浮者,有的鱼鳖一样冒着泡露出头,露出一张张黑脸、白脸、多彩脸,朝岸上龇牙、招手,更多的永不再上来。
他想给他自己的一生分出清晰具体的章节,这事原以为应该不难,没想到真正做起来,却是想象不到地难,光是这一件事,就用去了他七八个月的时间,这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他曾划出一些年代,欲以几件堪称大事的事件作为背景或标识,下面再载以个人行踪,但是这事只做了两日,便发现了其中的问题,不得不另作计议。那时候他借住在一个废弃的旧招待所院子里,两边全是平房,共有二十八排,他住在东边第四排的其中一间房里。
当年这地方每天都人来人往,有等待重新分配工作的、等待解决问题的,还有正在为各种事情奔走的,真的是走马灯一样,每天都有旧人离去、新人进来,不管走的还是来的,都带着行李包裹。人与人大都不认识,不过有时也巧,某个正要离去的人,与某个刚刚到达的人,忽然在大门口不期而遇,虽然双方的容貌都有改变,却还是能够一眼就认出对方,有时是失散多年的好友、旧日同学,甚至还不乏曾经的恋人、亲戚、对头,一时百感交集,喜极而泣,一言难尽的情景剧常在这个院子里上演。现在当然无法想象当年的情形,因为现在的这个院子空寂得连只鸡都没有,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灰尘、荒草,以及数不清的蜘蛛网。据曾经在这里担任过一段时间司务长的金恩彪回忆,那应是他一生中最繁忙的一个时期,每天都忙得昏头昏脑、昏天黑地,每次从厕所里出来,从来都没能来得及把裤子前面的两粒扣子扣上过,所以大家也都习惯了他的“大门”永远开着。不是他故意不扣,实在是忙得厉害,既想不起来,更顾不上,有时刚想扣一下,就听见有人失火了一样在叫他,甚至裤子还没系好,边系边往出走,刚一露头,就发现有人正在墙外等他。食堂炒菜,用的是两把大号的方头铁锹,两名膀大腰圆的大师傅站在灶台上炒菜,大力挥动铁锹,完全就是两名工人在劳动。
金圣叹向其子传授日常生活之经验,说把花生米与豆腐干同时放进嘴里嚼,能吃出鸡肉的味道。这事他没有试过,但是他每次从工人澡堂外面的排水沟前经过时,都会分明闻到一种浓郁的煮肉的味道。那种味道,其他季节还容易忽略,但是在寒冬腊月,尤其是临近年底的时候,最好再有一场让天地无限溟茫素洁的雪衬托着,你从澡堂外面的排水沟旁经过时,排水沟里白茫茫的水汽既与远近的雪景相映相成,同时又把你完全笼罩,那种时候,再闻到水沟里升腾上来的难以名状的煮肉的味道,会使年关的气氛更浓烈、更真实。
那期间,他常出现在河边、路上,仔细梳理了一些因果关系。有的地方,有人轮流值守,进不去,就远远地眺望一阵。有一天,一个人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来到他的门前,随身带着南瓜、蒜,还有一只红头涨脸的公鸡,公鸡一副忸怩不安的样子,再加上它那通红的一张脸,就让人觉得它好像做了什么羞愧之事。多年来繁重的农事以及无数足够龌龊的人间琐事使这个人的面目与昔日的容颜相去甚远。此前的一段时光里,正值一个大雾弥天的早晨,来人一直贴着墙根慢慢迂回着前行,众多外形完全相同的房屋使他迷茫而犹豫不决,一对沧桑的又酷似兔子脊梁的招风耳不安地竖起,好几次被荒草缠绕住腿脚,不得不专门弯腰撕扯。
他听见了大雾中沉重的脚步声,不过并不是此时此刻,而是来自多年以前。
湿漉漉的街道上早起的人声,也是来自昔日,他粘好假须,确认没有破绽,然后出门。
头天晚上临睡前,外面的风雨曾使他感到无比惊愕,人世间仿佛有巨大的灭顶之灾将要呈现,疯狂的前奏却又似乎在明确昭告这不是某一具肉身所能够阻挡或者缓解的。这事他当然再明白不过,自然之力从来就势不可挡,事实上即使是人力,也常常令其同类难以招架、无法承受。所以他才翻出一本旧书,书中繁华而富丽的场景使他渐渐地忘记了外面的风雨,甚至忘记了近来的情形以及栖身之处。奇花异草般的翠鸟在书中的楼台亭院里反复飞翔,彩裙在秋千下不知疲倦地飘舞……眼前的情形使他暂时忘记了墙外传来的流弹、辚辚轧轧的车轮声以及某些怪声,也使他终于不再回想那些举止失常的树木。说来可笑,树枝发疯般的摇头曾令他惊心而忧虑重重,虽然战事与灾害更加重大、更使人沉重。他其实也常提醒并告诫自己,花花草草要不得,小情小调的温情主义要不得,在大局与宏观的问题面前尤其要不得。
不久之后,忽然到来的睡意促使他又一次合上了书本,尽管她们的说话声还在耳边,也依然清脆,甚至就像在门外的石阶前。躺在黑暗中,眼前却出现一条江,江边人喊马嘶。
他听见隔壁的晚清老儒正在用西南官话高声吟诵:
老儒系内江人,不知何故流落至此,每天都盼望着能够回到家乡。
某天他在一张印刷质量不佳的报纸上的最后一段,忽然瞥见一个词:鸡犬之声,才猛然想起不知又有多久没有听见过真正的鸡犬之声了。郭二更离世那天,是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虽然天气晴朗、大地澄明,但他还是没来得及留下任何遗言,趁着一种与天气相反的混沌走了。持续了几天的阴雨,如同一群远道而来的亲戚,突然离去,剩下的湿漉漉的地上,正在一种白亮的天色下蒸腾起无边无际的大雾。晴朗只持续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很快又被浓雾接手。没有太阳了,有影影绰绰的人和事物在浓稠的大雾里出没、闪现。傍晚,他们踏着泥泞上路。
他把思绪拉回到现实里,挥着手把过往赶走、驱散,沿着钟声飘来的方向,他闻到了一种暗含着铁锈的气息。雾中看不到任何一种方向,为了确定,他弯下腰,在一片狼藉的泥泞之中做了一个足够特别的记号,然后一头撞进雾里,一路上一直都有一种披荆斩棘般的艰辛伴随着。大雾弥漫,仿佛到处都是紧闭着的一扇一扇的门,他不得不用头、用脸、用全部的身躯,一一撞开。不知走了多久,后来一低头,眼前“轰”的一声,他发现又回到了原地!之所以敢如此肯定,是因为他突然又看见了此前特意做过的那个记号。乍一见到他,它也吃惊不小,正愣愣地看着他。所以,在这件事情上,受到惊吓和感到疑惑的并不仅仅只是他一个人。
后来,是学校里传来的书声给了他一种最可靠的证明和援助,让他在一瞬间有一种又重新回到了人间的感觉,并身临其境。学校里琅琅的书声穿过大雾向他飘来,证明一切都还在,并未遭到裹挟,更没有远去、消失。几天来,他也第一次露出了一种略带潮湿的笑容。
之后,他依靠经验和判断,一手握着对世间的印象,一手举着试探,小心翼翼地来到记忆中的河边。方向果然是对的,河水果然也还在小声地流着,水面平静,并无怪异之象。
他站在河边的一棵树下,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那是棵什么树,大雾中只听见学堂里琅琅的书声跳跃着前行,此起彼伏,忽上高楼,忽下匍匐,其间有干燥的高原,也有最低洼之处的洇湿。不久之后,雾瘴笼罩的路上出现了一些马车的影子,车上有干草、篷布以及人世间最为粗糙的瓷器:多为一些寻常人家日常使用的缸、碗、盆、钵,以及棕黑两种颜色的坛坛罐罐。
对面有人流连,一块手帕捂着口鼻,情形如同昔日的变节者,正在物色故旧,等待目标。
他忽然注意到,虽然时过境迁,时光没有一刻不在飞速向前,人也换了一茬又一茬,但就人的秉性来说,似乎并没有真正的更新换代,还是原来的那一批人,只不过行头外观上略做了一些调整,比如把长袍换成短褂。斗转星移,但是仿佛三十年前的某个人又重新出现了。
午时,他辨认着路回到家里。时辰究竟是不是午时,他其实并不太敢确定,只是觉得应该快要接近那个时候了,在大雾里先后盘桓了那么久,难道时光会裹足不前?当然不会,他也正是据此才做出推断,当然也更不是在做梦。很多东西都需要时光来铺垫和辅助,几个时辰以来的迷途般的穿行、徘徊都还尚未远去,更何况,还有脚下一路带回来的泥泞和风尘。
就是午时。他对自己说。
几只鸡好像刚刚洗过头的样子,来到门口,像是几个女人一样互相挤在一起,湿漉漉地滴着水。作为旧日招待所遗留下来的弃物之一的一小片破锅,被他从后院里捡出来,用来喂鸡。八分之一片的破锅,里面的霉旧的黑谷子已经被它们吃完,地上几粒黄褐色的玉米,让他倏忽记起一个人的牙齿,就是这种偏黑一些的黄褐色,记忆翻到某一页,却想不起是谁。
端起碗吃饭时,那个有着一嘴黄褐色牙齿的人忽然自己从记忆里走了出来。就是他,应该叫赵道德,把自己的一嘴坏牙归咎于家乡的盐碱地;他曾为七分区二科文书,后升任副科长,后又赴胶南执行任务,一去再没有返回,就留在当地,娶妻生子,由副科长升任科长、区长。
读了几页唐诗。韦丛在年方二十的时候,嫁给元稹。婚后七年,韦丛亡故,元稹写下大量诗词用以怀念,那些悼亡诗有些确也情真意切,但更多的意境平平,似在敷衍,在完成一个任务,远不及其宫词。此后,元稹化悲痛为力量,开始追香逐玉,眠花宿柳,一时名噪中唐。
再一次拽着自己的头发回到现实,他在空寂颓败、潮气弥漫的院子里整理那些头绪纷繁的时光的残片。这种事,没有人能插得上手,当然,首先得说,更没有人愿意插手,出钱雇人,怕也是无人应允,更不要说连买米的钱也需仔细算计,能省则省,能克服的就绝不随意。更无人知道他真正所想,就连他本人也常处于飘荡犹疑之中,增了又减,减了又增,永远都在波动之中。一些东西被革除,又不断地返回。当然,也有一些,就像某些人,自走了以后就再没有见过,永不再来,也就此永远别过。外面时有尖利的哨音传来,有着明亮的金属的质地,感觉把刚刚才变蓝的天空划出一道殷红的伤口,出门去看,却发现天空里一无所有,蓝白相间,并无一丝血印。坡下的泥路上有幼童乘着自制的旱冰车滑行,拖拉机冒着黑烟。
午后,忽然有人来访。
来者为一男一女,不是比较陌生,而是完全陌生,他们在路上走了很久。据他们说,从出发之日起直至今天,已有一年零四十三天过去了。当然,这一年零四十三天,也不纯粹都是直奔他而来,因此也就不能把账都记在他一个人的头上,他们途中顺便也还有其他一些事,边走边办理,包括去面见一些像他一样重要的非见不可的人。只要听说他们想找的人还在世,不管多难,他们也要千方百计地想办法找到,加之实地走访一些对于他们此行至关重要的地方,如此东奔西走,转眼一年多过去了。他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其实类似这样漫长的跋涉和转战,对于生活在和平年间的人们来说,觉得是个事,甚至觉得刻骨铭心,堪称一生中的一次壮举,可能终生难忘,但是对于像他这样腥风血雨下的幸存者来说又真是太平常了,他都想不起有过多少次。而眼前的他们,不过也就是经受路途的辛劳以及担忧某一件具体事情的顺利与否,又没有凶险和不测时刻伴随,一个脑袋,也是安然地长在自己的项上,并不是胡乱地随便掖在什么地方;不确定的因素固然有,但基本无关性命。
他们满脸倦意,神情中写满了旅途的风声和一种显而易见的难以掩饰的困顿。他们此番前来,其实并不是来看他的,彼此素昧平生,有什么好看的?最起码的道理上都说不通,说不过去。他们不知怎么知道他在这里,他们长途跋涉地过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他能够出具一纸证明,为了一个叫窦尚彩的人,证明某年一至七月,这个窦尚彩一直与他在一起共事,而并非下落不明,此段历史完全空白。他们说出两个地名。
他说不记得了,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他们就恳求他,让他再好好想一想。
他问满脸倦意的他们,这个窦尚彩是他们的什么人,他们说是他们的父亲。
一男一女是姐弟俩。他看着他们,记忆中的一扇窗户豁然敞开——
他从往日故事的一条依然阴暗潮湿的旁径上钻出来,一边揉搓着手上的泥土和草叶,一边失礼又失态地打着不可遏制的喷嚏,简直是喷嚏连天,使得两位来访者顿感不安,深表歉意。这是怎么了?好像明显是他们的到来导致的,是他们带来的途中的风寒使他受到了突然的侵袭。
有东西正从他的手指间滴落,他们看见了,他们怀疑是水,不过也有可能不是水。
他从墙边拿起他日常使用的切菜板——那是一个旧木箱子剩下的唯一的一块板,就像一户人家只剩下的最后一个人,翻到菜板的背面,作为桌面,他用一丝不苟的行楷,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他所认识的窦尚彩。这姐弟二人,并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曾经还有一个外号叫“鼻窦炎”。
姐弟二人离去的时候,西边有一溜沙丘似的晚霞,像是在为他们送行。
这一天的结尾部分令人惆怅而又悲伤,住在不远处的一名十九岁的姑娘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悬梁自尽。雪白的绫绢,黄绿色的窗户,最下面靠近窗台的一部分却不可思议地发出红色。
与此有关的哭声是在这天的黄昏时分突然传出来的,惊异、突兀、陡峭,却又像是早在意料之中。呜咽有时候是一条弯度不太大的曲线,有时候则完全是一片开阔的平地,足够尽情地迂回或者驰骋。死者的姐姐,一名育有两个孩子的已婚妇女,不断地撕扯着垂死的白绫,哭一阵,停一阵,停一阵,又哭一阵。有风从门外吹来,白绫突然从地上飘舞起来,她停住哭声,伸手按住。有许多的事情等着她,需要她去做,所以她后来迅速地擦干了眼泪。她的那两个孩子,完全不知道是被领来干什么的,感觉与平时出来走亲戚并无什么两样。此刻他们正在门前争抢糖果,也有可能是几颗花生。小姨从他们进门以后一直到现在没有和他们说过一句话,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他们一声也没有哭过,只看到一些纷乱急促的人影,但是后来,其中的一个终于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因为他的两只手里都是空的。
他很想问他们一声,是为了什么呢?因为婚姻或爱情吗?还是别的什么?但终究也没问。
这一天,天黑得很快,几乎赶路一般,印象中好像午后才刚刚过去不一会儿,屋里屋外的一切就已经看不清楚了,有些东西只剩下一个大概的模糊的轮廓,有的连轮廓也没有了。
远处,时有一种很沉闷又很粗重的声音传来,“咚”一声,很沉重很宽阔的一声,愣头愣脑地却又稳稳地砸在大地上,过上一会儿以后,又是同样的一声,听上去有点像巨型的汽锤。
爱情、婚姻,别以为他没有,他也有过呢,而且还是三段,只不过都已成为云烟,分别寄放飘散在几个不同的年代里。罗睿、肖燕、李玉梅,这三个女人先后在不同的时期成为他的妻子,其中就数罗睿的时间最短,却又最令他锥心泣血。他们的最后一别,是在一个霞光消失的晚上,年轻的罗睿背着行李,身影矫健,笑靥如花,回头朝他招手,说明天见!他也说了明天见,那是因为他们都相信明天一定能够再见,能够重新会合,但是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并没有明天了,尤其是对于年轻的罗睿来说。其实又何止是他们,任何人都无法预知明天。
有一天从外面回来以后,他决定疏漏一些东西,当然是有意的疏漏。因为他觉得,有些东西,埋藏在自己心里就够了,足够了,完全没必要让更多的人知道。
初夏的植物呈现出一种年轻甚至年幼的态势,蜂蝶飞舞,一条清澈明亮的河水贯穿在其中。河边有磨坊和染坊,磨坊的外观轮廓又低又矮,看上去像一只石龟,磨坊里流出来的是一道道白色的汁液,像乳汁。染坊里流出来的是一股一股的彩色,通常以黑红两种颜色为主,有时也有黄色和绿色在其中隐现、镶嵌、缠绕。一个引水浇地的人,抱怨庄稼太娇气,不是某一种庄稼,而是各种庄稼。不施肥不行,就不给你好好长,不浇水更不行,不浇水你试试,原来认为比较遥远的生死的问题,一下就会从原来的第三十二位上升到第一位,一个学生的学习成绩要是也能像灾情一样上升得这么快就好了。之后又以野花野草和流浪狗作为参照、作为论据:这几种都从来没人管,流浪狗饮水,主要依靠大量的污水,偶尔再有少量的雨水雪水接济一下,野花野草则完全依靠时有时无的雨水雪水,纯粹靠天意与自身的运气活着。另一个浇水的立刻反驳说,庄稼能给你带来粮食,野花野草再顽强,人能靠它们活命吗?这是最实际的一个问题,在粮食以及吃饭面前,任何理由任何事例都会站不住脚,尽显苍白。
不过从这一刻起,他却暗自下定决心,要向野花野草以及流浪狗们学习,它们不能给人生产粮食,那是另一个问题,因为它们本身就不是粮食,水浇得再勤,肥上得再多,焉能强迫它们长出粮食?可是它们的顽强和无怨,难道不值得学习吗?天气晴朗的日子,路上不再泥泞,一些堪称奇迹的事也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自从暗自在心里以流浪狗自居以后,一度与他苦苦相缠的疾病也忽然没有了踪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想,一定是又缠上了谁,离开他,奔那个人去了,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就这么走了,也不可能独自去了哪里,它自身是无法独自生活的,总得有个对象,总得有个寄生的地方,不然用不了多久就得饿死。
郊外沃野迷人的风光一次次通过他的眼睛进入到他的心里,接着又在心里铺开。田野里耕作的农人看上去只是一个又一个的黑点,草人如鸟,如一只只大鸟莅临、展翅、巡回,牛羊的阵阵哀鸣以及由它们而起的一场场尘雾,常令人想起一些与战争或者灾荒有关的场景。
回忆往事,他常常为一些不真实感所苦、所累,那些东西,往往坚硬如树桩,同时却又缥缈无根,从来都很难抓到手里。几天前发生的一件事情,几天后已不可考,更不用说那些早已远去的所谓历史。事情最终成为什么,好像就看由谁来说,说者的态度决定了一切,裱糊成后人眼里的所谓的历史。两天前说过的话,发生的事,两天后再复述一遍,中间已谬误百出。只由一个人转述,尚且时常张冠李戴、黑白颠倒,若有更多的人加入,只能面目全非。
从前他对一些东西很是笃信不疑,就像坚信天空与大地不可互相置换,某一天假如看到脚下蔚蓝,辽阔无垠,断不会认为自己已成仙得道,只会呆傻,感到世间一切都值得怀疑。
在那些以流浪狗的身份过日子、看世界的时光里,他有时也会像流浪狗一样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认真地打量着那些流逝在天空里的云霞,那里的一切都是无声无息的,但那一切又似乎从来都没有停止过,自始至终都在按照各自的方式运行着。你听不到它们的声音,并不等于它们没有声音。你从不从自身出发去找原因,从未想过能力有限,也不相信自己耳不聪、目不明,只说是对方没有声音。一棵树有多高、好看与否,在不同的眼里,答案各异。溜着墙根走,与在大道上昂首阔步、睥睨天下,有什么不一样的吗?他发现确有异样,流浪狗眼里的世界,与宠物狗眼里的世界、豺狼虎豹眼里的世界,确非同一个世界。
那一天,从上周涧回来后,他似乎理解了所谓的时间。
他想起从前的一些时光,许多过程早已褪色,深蓝褪成浅蓝,浅蓝褪成灰白,灰白褪成淡白,直至后来全部无影无踪,有些人也如纸剪的小人儿一样。但是,还有一些情景,仍然历历在目,他记得城门凋敝,荒草凄凄,弹痕斑驳,完全延续演示了“城春草木深”的前世今生。
他写下了不想写却又终于还是写了的一章,是很沉闷的一章,出于一个郁郁寡欢的人的心理与习惯。这样的一个人,把他放到一个饭桌上,很可能会使举座不欢,大煞风景,所以他哪儿也不去,很少出去做客,就怕给人家带来不必要的沉闷或其他的不便。害人又害己,那又何必呢?完全可以避免。事实上这事他真是有点儿想多了,因为压根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也更没有人愿意接纳他,更有的躲他还来不及呢,何来的不便与打扰。倒是郊外的山地原野,虽然说不上有多么美丽,却无比清静、自由,想走即走,想躺即躺,在他看来,胜过几乎所有的人家。人家有什么好的,女人孩子的,乱七八糟一片,他一看见那些,就再也坐不住了。酒再好有什么用,茶再好又有什么用,再好也得有一个与之相应的环境,如果没有,多好的东西也得打了折扣,甚至会在顷刻间变得毫无意义。
这么想问题,就又有点儿不像流浪狗的心态了。流浪狗什么都不嫌弃,什么都是好的,流浪狗从不会计较那些,更从没有挑剔过环境问题,就算人家里有一百个女人、二百个孩子,那又与自己何干?她们聊她们的,她们美她们的,而它只要没危险,吃饱后赶快离开就行了。
多年的动荡与反复的折损也并没有把他身上的某种思古之幽情全部磨灭,正是因为如此,门外每有雪花开始飘落的时候,他就在屋里生起炉火,然后垂手站在炉边,看着壶中的水渐渐地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不久又泛起涟漪般的水泡。需要说明的是,这把他用来烧水的黑铁水壶,也是旧日招待所的遗留遗弃之物。茶叶已从罐子里取出,正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他耐心地站在炉边等待着,准备泡茶招待朋友。其实没有茶叶,也更没有人来,但是他想象自己有茶叶,更想象有一个人正在来的路上。不过,也有的时候,想象的边界被訇然踏破,真的就有人忽然出现在炉边,也真的是远道而来,须眉皆白,狼狈不堪,不知在路上走了多久,一进来就询问是否有水,想要赶快喝水,茶不茶的倒在其次,有茶当然更好,没有也无妨。
某年,在某一个山洞里,众人蜷缩在一起等待天亮,又不敢睡过去,闲着也是闲着,就听贺先生给大家讲古。那时候,外面漆黑无边,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蝙蝠像一些负责打探消息的交通员一样不时地飞进飞出。贺先生说,东汉末年,那是一个枪打出头鸟的年代,曹操几次被挤到窝边,就要伸出头去了,终于还是又拼命缩了回去。不管时人后人如何评价他,总的来说,曹操还是一个有廉耻心的人,掂量不能做的事至死也不做,心里始终是有最后一道堤坝的。这种秉性或品行,实际非常难得,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更不是说有就能有的。
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使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宁静的却又仿佛改天换地般的色彩,四野莽白,远近沉寂,风雪夜归人,断肠人在天涯,很多久远的情景又在重现。雪地上蓝色的月光,阵阵单调的由远而近的“呼嚓呼嚓”的在雪里跋涉的脚步声,星星瘦小,树枝白胖。
这一章里,有人手冻得青紫,按惯常说法,原本想说通红,但经历告诉他通红是不对的。
还有用黄米面油炸的一种形状像人手的东西,是坡下人家的孩子紧生走了十七里山路取回来的,吃时有脆声,通体金黄,香喷喷。放置一些时日后,便变得坚硬如铁,牙好的人也很难撼动。后半夜的时候,听见门响,有人出去了,蓝幽幽的雪地上有“吱吱扭扭”的声音传来。
又写到了下雪,似乎他的手完全不听他大脑的指挥,一不留神就会写下一场漫天的大雪。
又是以一次次的亲身经历,他描述了一些令人难忘的黎明,近处积雪的台阶与远方的车辙,在曙光初现之际都尽收眼底。早晨的炊烟或直或曲,在白皑皑的大地上升腾、盘旋,是黄白两种颜色的炊烟,黑烟少有。白烟像神话里的柱子——神仙们互相道别时耸立在四周的那种柱子,黄的像一条条黄龙,一条条黄龙正在起飞,离去,掠过下面的错综复杂的人间。
出现了一间酒气弥漫的房子,里面应该有人,不知在做什么。门窗外面好像挂了什么,钉了什么,非常的严实,连里面的灯光都看不见。因为里面有人,所以推测灯光也应该是有的,当然,也可能没有灯光,因为所有的推测一般都是基于常识或常规,依靠经验去换算。但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偏偏非要溢出常识,越过常规,那也没有办法。另外,之所以认定酒气弥漫,是因为一开门就有一种醉醺醺的气味从里面跑了出来,而且是那种一丝不挂的赤裸裸的感觉,从一个温热甚至滚烫的地方,一下子冲到了外面风雪凛冽的雪地上。
需要说明的是,从里面跑出来的是一种醉醺醺的气味,并不是一个人。前面说到的什么一丝不挂呀,赤裸裸呀,听上去感觉在说一个人,其实并不是,至少在这一章里,始终没见有人从那里面出来。没有人,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人存在,自身的一举一动都在某种视线的注视里。
你弯腰,转身,朝向任何一个方向,都能感觉到一种远远的注视或打量,那种视线,有时酷似一种剥光了毛皮的动物,袒露、血腥,还散发着最后一些残余的热气;有时又如冰封、严寒、朔风劲吹,世界紧缩为一条冰封的壕沟,整条壕沟里只有他一个人在活动。
时光在无限的撕扯中被生硬却又宿命般地拉长,一再地变薄,每一天都长过平时的数倍,就在那种变长变薄的过程中,他看到了许多以往完全不可能看到,也根本没有机会看到的情形,全面地抻开来看,仿佛显微镜下的图景,令人惊异。当然所有这些都可以忽略,就像显微镜下的那个世界可以忽略不计一样。早年的驰骋、奔窜,现时的蹉跎,常从他眼前一闪而逝。一个头颅,自己的头颅,有时装在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又有时别在裤腰里,从没有觉得宝贵过。人就是这样,当年某个时刻,随便某一天,丢了也就丢了,还能找谁去要?还能找谁去说理?一旦阴差阳错地保存下来了,幸运地活下来了,就又会惹是生非,得寸进尺地东想西想,直到某一日瞥见苦闷与怨恨那一对孪生兄弟正在窗外招手。
九月,他抽空去看望熊发财的老娘,连去带回二十几天,时间主要都消耗在了路上。
临走留下五斤全国粮票给熊发财的老娘,因为这种级别的粮票,他也只有这么多,但熊发财的一个本家侄儿说奶奶哪儿也不去,更不可能出省,这么高级这么有用的粮票纯是浪费,大材小用,省内的就足够用了,就又换成省内的,当然数量也从原来的五斤变成了十五斤。
十二月,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无意中听说史占云仅剩的一个亲人,一个妹妹,就住在距此三十里地的燕崖。他前去探望,去了一打听才知道已经搬走,搬到了距燕崖有四十里路程的干泉。人生地不熟,随即又边走边打听,直向干泉。也是路上消耗得多,回来时已近年底。
他把一张介绍信拿给一位姓张的科长看,姓张的科长看了说这不顶事,啥也说明不了。
他不服,他苦闷,他急眼。他说,啥也说明不了?至少也能说明我叫什么吧?
姓张的科长说,那有用吗?说句不好听的,你叫啥,难道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吗?
办公室炉子上一只水壶冒出缕缕的热气,一个烫着头发的女人问姓张的科长有没有去北门街上买花生。本地不产花生,每年只有到年底时,通过二级站调拨,这稀罕之物才会出现短短一个星期。姓张的科长说他们家除了他没人喜欢吃,烫着头发的女人拉开她的一个抽屉,让姓张的科长过来吃她的花生,姓张的科长低声说,有外人在呢。女人嘴里“哧”了一声,说怕啥。穿着紧身毛衣的女人扫了他这个外人一眼,然后做了一个踢腿的动作,脚上的皮鞋锃亮。
他把介绍信重新叠好,装回衣服口袋里。
这年年底的一天,许士敏来给他剃头,他这才想起,大约一两个月前早就约好了的,他竟然全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从窗户里看见许士敏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小包,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时,还吃了一惊。许士敏打后山来,后山距此有二十三里路,不过运气还不错,一个人用自行车把他一路带了过来。一来了就烧水,系围裙,忙乎了半天,只剪下一点点,用扫帚扫到簸箕里。许士敏就说,真的老了,原来每回都是黑鸦鸦的一大堆,现在只有这么一点点了。
听许士敏说,他原来并不瘸,也不拐,爹妈生他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好好的,和别的孩子一样,他四年级和六年级的时候还当过体育委员呢,是自己后来不小心弄坏的,以至于落下了终身残缺,要怨也只能怨自己。许士敏戏称自己是减价货,自从两条腿不一样长以后,一切就都开始打折扣,一切都按照最低的要求来。首先是在找对象的问题上,率先失去了挑选的资格和权利,只能被挑、被选,站在那里,像犯了错误的人一样等候发落,不行就扒拉到一边去。人家不嫌你就算很不错了,要是对方模样再过得去,甚至堪称漂亮,那就完全属于大喜过望。许士敏现在的这个女人当初就曾让他大喜过望,所以在这件事情上,许士敏又不得不感谢生活、感恩命运。这以后,许士敏想当驾驶员,想考兽医,都没人要,想去突击队,也被嫌弃,也不要。他点灯熬油,看了一年医书,劳动之余上山采药,拿着医书实地对照,练习着自己给自己打针、包扎,自己给自己号脉,甚至拔牙——不敢给别人拔,就先拔自己的,之后一名从不敢穿白大褂的赤脚医生就悄然出现了,从此常年出没于三十里乡土上。至于给人剃头,从来没有专门学过,似乎一上手就会。先给本家的叔叔大爷们剃,给周围一带的老年人剃,老年人不讲究,剃光就是好的,都愿意让他剃,以后再慢慢揣摩平头以及分头的剪法,小孩则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锅盖形,或瓦片形。
他告诉许士敏,人这一生最终活成啥样,全部问题可能都在自己身上,要是追究责任,也只能追究自己的责任,与他人基本无关。有些时候,你看似没有责任,是麻烦在找你,但是你深入挖掘,使劲往深处刨,刨着刨着,最终就会发现问题还是在自己这里。那么多人,谁也不找,麻烦为啥偏偏找你?真是你好欺负吗?并不是,它们是你叫来的,亲自招惹来的。
许士敏说,就是,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头上的汗也是自己走出来的。
这一场自我批评或自我反省,他和许士敏其实都有点用力过猛,都朝一边倒。自我批驳,事实上,意识深处仍然堆积着深深的的不甘于风雨如晦的无奈,以及由此涌来的命运不济的苦楚与酸水。其实又何止是他们,事实上,麻烦几乎造访过所有的人,每一个人。
有一路麻烦,晓行夜宿,快马加鞭,正在前往某座宫廷的途中,你可曾知道?
又有一个麻烦,黄昏时赶来,正在叩响隔壁人家的门扉,你可曾听见?
又一年开春以后,早上一醒来,便听到有一鸦一鹊在外面的树上大声叫唤,像是在抢着和他说话,不过,也有可能是它们相互之间正在争吵、争辩或澄清什么。他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没大看明白,相互之间长得又不一样,根本就不是一个品种,有什么可吵的?
冬天的时候,它们成群结队,黑压压地飞起、落下,他想起在去燕崖的路上,看见它们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绵延了好几里,从燕崖往南,一眼望不到边,全穿着统一的黑大褂。
正上午,布谷鸟圆润嘹亮的叫声从田野上传来。
牛在地里走着,身后的田亩云彩一样翻开,有如波浪。埋了后半个秋天,整整一个冬天,又前半个春天的土,被重新翻起来,很多人都闻到了那种熟悉又陌生的重见天日后的气息。
小草钻出地面,在日里和夜间的微风中三翻六坐,开始练习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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