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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面人对一枝花

时间:2024-05-04

孔 灏

同此水中天

“我”之一字,自西风东渐以来,为现代人所最爱。但是,除了大家都明白的、作为第一人称代词的“我”之外,其实“我”字的本义是一种进攻型武器,按象形字的特点分析,是为长柄和三齿锋刀相背状;另一说,是象形为一人手持大戌,作呐喊示威状。还有一种解释是:“我”字,即古之“杀”字。根据相关学者的研究结果:“吾”和“我”,虽然都是第一人称代词,但是“吾”只可作主语,不可作宾语;而“我”则既可作主语,亦可作宾语。并且,“吾”是一种普通指代,呈现为一种客观化陈述;而“我”是一种特殊指代,其重在表明个体的特殊性,是一种情意性表达。仅仅通过在字形和字性上的如此分析,就可以说明一旦对于“我”有所冒犯,必定会引起攻击——我们的老祖宗又有智慧又有远见,他们早早就提醒后世的子孙们:偏执于自己的“我”或侵犯别人的“我”,都是凶险的;一定要跟“我”保持适当的距离。

当然,俗语又常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所以,刀丛剑雨之中,也往往可以有诗情画意在。比如,王国维先生之《人间词话》中,就专门对诗词中的“无我之境”与“有我之境”做过精彩的论述:

我观王先生高论,精彩是精彩,却还是“方便说”:因为,不管是“无我之境”还是“有我之境”,若真没个抒情叙事的“我”和感动理解的“我”在,那么,诗在哪里?读诗的人又在哪里?又何况,王先生所用的“无我”概念,本系佛教之专有名词,若按佛教经典之意,那个或“有”或“无”之“我”,不过是“地、火、水、风”这“四大”假合之身的“假我”而已,因此,那虚幻假合之“我”的或“有”或“无”,又有何意义呢?

不承想,苏东坡先生却提前了一千年的时光隔着窗户预先抢答说:有意义!当然有意义!

这窗外,应当是公元1081年的三月了。时年四十四岁的苏东坡,被贬黄州。那几年,他过得很苦、很艰难,但是,比起前几年的牢狱之灾、差点丢了性命而言,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这一天,他的学生、也是他的亲侄女婿王子立同学千里迢迢专程来看望他。老苏大喜过望,立刻屁颠屁颠地带着小王到处走走看看,把那当地仅有的名胜算是玩了个遍。可是,所谓“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啊,人小王也还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啊,终于,他来向自己的老师兼大爷告辞了。老苏本是旷达之人,虽心中不舍,似亦并不为意,忽想了想,说:对了,还有个地方你没去过。于是,第二天,就把这孩子带到了当地西山的菩萨泉边,并作诗一首《武昌酌菩萨泉送王子立》:

此歌有点民谣风,好像还有点饶舌在里面,换用今天的表演方式大致相当于:你大爷我无酒是也无钱啊,只好送你一杯菩萨泉。菩萨泉,菩萨泉,菩萨泉啊菩萨泉,是从此以后从此以后是从此以后啊,你在哪里低头是看不见个我,你在哪里抬头是看不见这水中这水中的天?

这样的曲风,那自然是热闹之极、好玩之极的!重点是:且看这里面是“有我”还是“无我”,是不是不可不究、兹事体大?细品此诗,再想象着老苏在自己的晚辈面前无酒无钱而又泰然自若之姿、之色,真是让人心中不由得一动——却原来,这家伙师出名门啊!那《论语·卫灵公》记载:

君子也会无酒无钱吗?那是当然!但是你可知道:君子即使到了无酒无钱之时,却仍然能够坚持不懈地做好自己,仍然能够坚持不懈地持菩萨心、行菩萨道、饮菩萨泉。如果一个小人到了无酒无钱的境地,那可就一定会成为一个下三烂了!

如此境界,即便面前是“淡出鸟来”的白水,也让人想要痛饮三大杯啊!何况,这“何处低头不见我?四方同此水中天”两句,虽明白如口语,却又天人合一、含义隽永,所以后世的纪昀纪晓岚读到此句激赏之,推其为“竟是偈颂”。照我看,“偈颂”不“偈颂”的,并不打紧,难不成和尚说话、作诗就一定高明?关键是:难得老苏如此心安啊!人家不羞不臊,不卑不亢,不怒不郁,不矜不狂……

而且,还不仅仅是任性。这里面,也确实如纪晓岚所悟,真有着一种“外不着相为禅,内不动心为定”的“硬核”在。按《楞严经》载:“有佛出世,名为水天,教诸菩萨,修习水观,入三摩地。”“三摩地”者,心不散乱也,也即禅定之境。一位名叫“水天”的佛,来教导诸位大菩萨们,让他们修习观水之法,从而因定生慧。所以,一句“四方同此水中天”,那也可以好比是降级干部苏大爷哄自家的小孩儿,唱了一首民族风给他听:菩萨泉水清又清,我捧泉水送亲人。饮了此水心安定,菩萨保佑你事事成……

但是我表妹说,苏大爷这一手,可能不是学自《楞严经》,而是学自五代时后梁的高僧——自称“契此”的布袋和尚。这位和尚出身农家,十八般农活那是样样精通。农忙之时,大师慈悲,分别答应了多户农家助其插秧。结果,各家都看到这位大和尚在自己的田里干活,并且,当天就圆满完成了任务。到了晚上,各家为了表示感谢,都来请他吃饭。结果,他也分身而去,欣然用餐。这时,大家才知道这位和尚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就有人请他就插秧这事做“开示”,这和尚一笑,随口吟出一首《插秧歌》:“手捏青苗种福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成稻(道),后退原来是向前。”我表妹还说,所谓“种福田”云云,也是“方便说”,说到底不过是“种心田”而已。布袋和尚的意思是,尘世中人学佛修道,无非是要保持一颗如水一般的清净心。当一个人去除了各种欲望、各种妄念,真正“放下”,那种返璞归真的看似“后退”才是真正的大成就!

我当然觉得我那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表妹说得完全正确!比如,人问布袋和尚法号如何称呼,布袋和尚答以偈颂:“我有一布袋,虚空无挂碍。打开遍十方,入时观自在。”又有人问布袋和尚可有行李,布袋和尚又以偈颂作答:“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睹人青眼在,问路白云头。”听其言、观其行、察其意,明明白白可以知道这是一位佛菩萨再来嘛!可是,当时的纷纷世人,又有几个能够认识到?后来,直到后梁贞明二年(公元916年)三月三日,布袋和尚圆寂于奉化岳林寺东庑下石凳上,并留有辞世偈:“弥勒真弥勒,分身千百亿,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大家才知道:这和尚,原来是弥勒菩萨再来啊。

如此推衍,若依我的浅见,当不管是“水天”佛的教导也罢,还是以水为镜观“心”之清净也罢,这个“水”的存在应该才是更加重要的。为什么?著名禅师赵州有名言:“佛之一字,吾不喜闻。”有学僧问:我看师父已经成佛了,但师父你老人家自己认为自己还算不算一位凡人呢?赵州道:我当然只是一个凡夫俗子而已。僧又问:那禅师你又是如何做凡人的呢?赵州答道:我也没有什么玄旨,只是每天徒劳地念佛求静罢了。学僧紧追不舍,再问:您既提到了“玄旨”二字,“玄”且不说,那究竟什么是“旨”呢?赵州道:我从不追根问底。学僧继续追问道:禅师所说还是“玄”的问题,我现在问如何是“旨”。赵州一笑,如弟子回答老师问题一般谦虚作答:我现在正回答您的问题,不就是奉“旨”禀报吗?赵州禅师如此言句,或许,差不多也可当作一泓清水看?

元初书画大家赵孟頫有才女妻子管道升,见老赵有纳妾意,遂写一《我侬词》请老赵指点:“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我观这首《我侬词》,就写得比较全面,把个苏大爷、布袋和尚和赵州禅师他们几个反反复复、颠三倒四所说的什么“你”“我”“菩萨”“水”之类的种种名相,全都一网打尽了。

也是!当年布袋和尚圆寂后,就有人以这位老人家的生平来设问:“日日携空布袋,少米无钱,却剩得大肚宽肠,不知众檀越信心时,用何物供养;年年坐冷山门,接张待李,总见他欢天喜地,请问这头陀得意处,是什么来由?”我想:且把那个“你”或“我”,都老实认真地当作“众生”看,再把那“众生”都老实认真地当作“菩萨”敬,何止是答这“何物供养”“什么来由”的问题?又何止是寻那苏大爷“四方同此水中天”的境界?你就是要达到同此“天外天”乃至同此“天外天之天外天”的境界,又有何不可呢?

成长多烦恼

释迦牟尼佛在成佛以前,身为迦毗罗卫国太子,也是个有妻有子的世俗凡人。当年,释迦牟尼的夫人耶输陀罗生子罗睺罗,既是整个释迦族的一件大事、喜事,也是整个迦毗罗卫国的一件大事、喜事,关键是,罗睺罗的出世更是当时的迦毗罗卫国太子释迦牟尼个人的一件大事、喜事!这喜悦在于——太子释迦牟尼终于有后了!这,就算是太子给了他老爸净饭王一个交代:咱做太子的,既然已经为你老人家的江山社稷续了香火,也就是尽完世间人子的责任了;那么,咱再正式出家修行,你做老爸的也就不能再阻挠了吧?

由此可见,所谓“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确实是“然哉然哉”啊!而且,这故事的两面性到这里还不算完,更大的负面在于:罗睺罗出生前的六年时间里,太子释迦牟尼一直在外参访修道,根本就没有回到宫殿与太子妃耶输陀罗同居过。那么,这孩子是怎么回事?自然,王宫内外生起各种议论,释迦牟尼的父亲净饭王也是心中没底,那时候,还不兴什么亲子鉴定之类的办法,就只能请来一位相师入宫鉴定。这位相师很有办法,见到这刚出生的孩子便问:“你叫什么名字啊?”那孩子竟像是这位相师的老朋友一般,不慌不忙地开口答道:“我叫罗睺罗啊。”“罗睺罗”,是梵语译音,汉语之意即“障碍”。相师听了大惊,忙道:“对对对,你老娘怀胎六年才生下你,你岂不正是被胎所障碍了吗?你自己说的这个名字,非常有道理,非常有道理……”相师说完这番话,心知宫廷之事极复杂、眼前之事极难办,一个不小心就会掉脑袋,只好又向净饭王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云山雾罩、不着边际的废话,连忙告退。这时,边上立刻有大臣向净饭王进谏:“这个孩子是他妈怀胎六年才出生,并且一落地即会说话,恐怕不祥,应该把她们母子烧死。”考虑到事情太过古怪,恐出妖孽,考虑到怀胎六年出生这事于常理实在说不通,何况家丑又不可外扬,老国王只好狠下心来,安排人挖了火坑,准备将耶输陀罗母子推入坑中烧死。这时,太子妃耶输陀罗合掌向天祝祷说:“这孩子真是在我腹中六年才得以出生的,如果是我说谎,理当被火烧死。但是如果有冤情,火坑中一定会生出莲花来救我。”然后,她就抱着孩子毅然决然地跳入了火坑。片刻之间,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火坑当即变成了水池,水中生出青莲,托住了耶输陀罗母子。于是,太子妃的贞洁和王孙的身份终于都得到了证明!于是,天下太平,万事大吉……这个故事,如果是让一个搞孩子早教工作的人来讲,他就可以除去罗睺罗身上的神秘光环不计,直接得出如下结论:成长这件事,丝毫耽误不得!否则,就算你是耽误在娘胎里,也有可能掉到火坑里去!

当然,要说这有些古代印度人的想法,那还真是脑洞大开啊!其实,根据相关记载:咱们中国的道教祖师爷老子,他的老娘更是怀了他整整八十一年才生下这孩子;而中国禅宗六代祖师慧能,也和罗睺罗一样,在他老娘的腹中待了六年,才来到世上。这两位在中国出生的老人家,既没造成恐慌,也没造成猜疑,全家人都高高兴兴的,将孩子视若珍宝。像那位印度大臣所说把娘儿俩都推入火坑中烧死之类的做法,是太没有人性、太匪夷所思了……好在,时隔不久,在外参学的太子释迦牟尼也回到家中,对此异事,即将成佛的太子运起神通一看:原来,罗睺罗的前生有一世是个顽皮的孩子。这个孩子曾经水淹老鼠洞,把几只老鼠困在洞中六天才得以逃生。于是,今世就必须受到在娘胎里困住六年才能出生的果报。这一解释,令朝野上下皆大欢喜,迦毗罗卫国臣民们心中最后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由此还可见,所谓“君子慎乎其德。有德斯有人,有人斯有土”之说,也确实是“然哉然哉”啊!即使从现代医学的角度看,每一个人之所以能够成其为人,也都是由数千万乃至两亿个精子之中的一个与卵子结合,发展而来,这里面的偶然和必然,与水淹老鼠洞的故事一样,那是有着非常相似的离奇曲折和非常明白的因果历历呢。同样,人们对于自己子女的成长问题,也自然表现出了相同的重视,和因人而异的不同角度。北宋元丰六年(即公元1083年),苏东坡刚刚摆脱牢狱之灾后,贬谪黄州期间喜添了他的第四个儿子。在这孩子的满月洗儿会上,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苏东坡即席喜作《洗儿戏作》诗一首:“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这首诗,直写自己对于孩子成长的祈愿,看似轻松,其实沉重;看似愚蠢,其实聪明;看似俚俗,其实深刻……有那么多摔跟头的教训在里面,有那么多观世情的通达在里面,这时候的苏东坡,真是文化精神和思想境界方面完全打不倒的“小强”啊!可惜的是,这位九月二十七日出生的孩子于次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作为父亲的苏东坡只能饱含热泪写下了“哭儿诗二首”,悲伤地叹息道:“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忽然遭夺去,恶业我累尔。衣薪那免俗,变灭须臾耳。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泻水。”中年丧子,悲从中来!“老泪如泻水”之余,如何自我开解?只有宗教,只有宿命,只好面对自己空空的怀抱,检讨和反思着自己前世的“恶业”深重。

想那孩子出世之初,苏东坡曾经对他抱有多么大的希望啊——“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熟读《论语》的人自然知道:这“愚且鲁”,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呢!说是有一天,孔子突然评价了自己的四个学生高柴、曾参、子张和子路:“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即高柴愚直,曾参迟钝,子张偏激,子路粗鲁。被孔子他老人家评定为“愚”的高柴,是东周春秋时期齐文公十八世孙,字子羔,少孔子三十岁。据说,高柴身高不满五尺,却在鲁、卫两国先后四次为官,做过多地的县长和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是孔门弟子中从政次数最多、时间最长的人。《礼记·檀弓上》记载说,这孩子为去世的父母守三年之丧期间,情真意切,悲哀至极,从不曾表现过半点喜色。《孔子家语·弟子行》中更是记载说:“(高柴)自见孔子,出入于户,未尝越礼,往来过之,足不履影。”这孩子自从进入孔门学习后,言行举止从不曾有过越礼之事,走路的时候连留在地上的人影都不曾踩过。至于曾参,则更加广为人知。他和自己的爸爸曾点,都是孔子的学生。曾参更是直接参与编制了《论语》,亲自撰写了《大学》《孝经》等,成为儒家学派重要的代表人物,被后世尊奉为“宗圣”。就是这么一个被孔子他老人家评定为“鲁”的学生,却有着非常强烈的自省精神:“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与朋友交往,他要求自己做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欤?君子人也”;对自我修炼,他立志“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听老师讲课,当孔子呼而告之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时,他能非常从容地应对:“唯。”然后,告诉自己的学弟们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如此之“愚”人,如此之“鲁”人,哪一个不是圣贤之人?哪一个不应该师以事之、终身受教?

如是观之,所谓成长,所谓长大,那个“大”字,必定也是了不起的一个评语呢!大概,《易经·文言传》里的一段话,或许能有所定义或者阐述吧:“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真正长“大”的人,从天地化生万物中,想到要为人民服务;从日月星辰的灿烂光明中,想到人格要光明磊落;从四季流转的轮回中,想到要掌握自然规律、用好自然规律;从亲见亲闻亲历的旦夕祸福中,想到“人在做、天在看”,所以要“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然哉然哉”!果然,要说这长大,实在是一件极难之事啊!所以,自古成长多烦恼、自古成长多曲折。但是,我们来此世间一遭,真要说这百年时间总也不能长“大”,或者说是不能往“大”处长,那,真是心中有一千个不安、心中有一万个不甘啊!

对夏虫语冰

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小时候不容易看到非战争题材的外国电影。所以,当我们在十来岁的年纪看到印度电影《流浪者》和德国电影《英俊少年》时,那样的故事和那样的插曲,真的是让人惊艳不已、记忆深刻。

《流浪者》给我留下的最深刻印象是一句话和一首歌,即“法官的儿子永远是法官,贼的儿子永远是贼”,以及那首“阿巴拉古(到处流浪),呜……”;而《英俊少年》,让我通过一首歌《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在懵懵懂懂之中,对岁月、忧伤、爱情、幸福……有了一些最初的体会、向往和感动。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首《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源出于一首古老的爱尔兰民歌《年轻人的梦》。在历史上,这首歌还曾被人重新填词,改作《布拉尼的小树林》。到了19世纪,爱尔兰著名诗人托马斯·摩尔又根据这首歌的旋律,另作了一首诗歌,命名为《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诗句反复咏叹,轻声诉说,低回婉转,深情追问:“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在阳光下渐渐枯萎/爱情曾轻轻拂过我的心扉/为何却又独自风中憔悴”“也曾绽放过最美的花蕾/也曾流露过最美的泪水/为何春天一去再也不回/为何来不及后悔心已碎”。再以后,这首歌又得到过维也纳古典乐派代表人物之一、世界音乐史上最伟大的著名音乐家贝多芬的亲自校订;而德国浪漫乐派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被誉为浪漫主义杰出的“抒情风景画大师”的作曲家门德尔松则依据这首歌的曲调写过钢琴幻想曲;法兰西科学院通讯院士、在法国培养起来的德国作曲家弗洛托,更是在自己的歌剧代表作《玛尔塔》中,让剧中人两次演唱这首民歌……由此,《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在世界范围内受到了人们的喜爱和传唱。一个最显而易见的例证就是,这首歌被用在了多部影视剧中:在电影《英俊少年》之前,一部美国故事片《三个聪明姑娘的成长》就曾选用这首歌;在电影《英俊少年》之后,日本电视剧《阿信》里,逃兵俊在雪地里为小阿信吹奏的口琴曲,也是这首歌的旋律。

沈从文说:美丽总是愁人的。这“愁”,是来自美丽的不易把握、不能长久。在没有各种“反季节”作物的从前,过了夏天,就再也看不到“玫瑰”了!于是,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顺理成章地就成了“愁”的化身。当然,这种感叹不仅发生在西方,也不仅作用在植物身上,即在东方、对于动物来说,也是同样。不过,东方的思想家似乎更超然、更洒脱。《庄子·秋水》里记载:北海之神认为,对于井底之蛙就没必要与之讨论海的事情了,因为它的眼界被狭小的居处所局限了;对于只能存活一个夏天的虫子也没必要与之讨论冰雪的事情,因为它的眼界被短暂的时间所制约了。庄子他老人家的高明在于:他不愁!他不仅不愁,而且,他压根就不理睬这回事!在庄子看来,既然玫瑰本属“夏花”,那么,玫瑰的凋零岂非和庄子夫人的去世一样,都是值得“鼓盆而歌”的喜事吗?特别是,如果再有人不理解,那又有何可说呢?所谓“夏虫不可以语于冰”啊!

这逻辑,用《论语》上的话说,就是孔子他老人家两次长叹过的那个现象:“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而佛教的《维摩诘所说经·观众生品第七》上,说得更加好玩:

话说佛教界的大德居士维摩诘长者身体有疾,文殊菩萨受释迦牟尼佛委托前往探访,表示慰问。一时之间,八千位菩萨、五百位阿罗汉和成千上万的天人,都跟随文殊师利菩萨来到了维摩诘家中,认真听取维摩诘居士和文殊师利菩萨关于佛法的精妙绝伦的对话。这时,维摩诘的房间中有一位天女,因为欢喜赞叹,便现身于空中,以天上的鲜花撒在各位大菩萨和佛陀座下已经证得阿罗汉果位的五百弟子身上。那些花朵落到菩萨身上后纷纷落地,但落在各位罗汉身上后,紧紧地吸附在衣服上。所有的佛弟子们各自暗暗运起神通之力,却无法摆脱这些鲜花。于是,天女便问佛陀座下以智慧第一著称的舍利弗尊者:“我说大罗汉啊,你干吗要去掉衣服上的这些鲜花呢?”舍利弗尊者回答说:“出家之人,身上沾着这些花儿可就犯了仪律,失了咱佛门的威仪了啊!”这天女便说:“别扯犊子说什么这些花儿有违佛门仪律吧,花是花,佛门仪律是佛门仪律,这两者又有什么相违之处呢?说到底,就是因为你心中有分别之念而已!如果依照佛教的仪律出家,心中仍存着鲜花和佛门仪律这两者有区别的想法,这才是真正地不符合佛法呢!只有当鲜花和佛门仪律在心中都已没有了分别时,这才是真正地符合了佛法!你看,各位菩萨身上都不沾着鲜花,那不就因为他们断除了一切分别的念头吗?这也好比有人心中有不安之事,才会怕鬼。同样的道理,如果佛弟子心有所惧,自然会有烦恼。烦恼积聚成的习气不能除尽,那天上的鲜花就会沾在身上;如果把烦恼积聚成的习气全部除尽,这花儿自己想要沾在你的衣服上,那也是沾不住的。”总而言之吧,一句话:罗汉不知菩萨的境界!

但是,由“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进而“罗汉不可以言菩萨”,以此推演下去,天底下,还需要交流和沟通吗?还需要理想和憧憬吗?那么夏虫怎么办?那么罗汉怎么办?就真的如印度电影《流浪者》中那句著名的台词所说“法官的儿子永远是法官,贼的儿子永远是贼”?所以,我还是固执地以为:必须对夏虫语冰!必须对罗汉说菩萨!必须对好色者说好德者!

实际上,对夏虫语冰,就是当年的释迦牟尼佛告诉弟子们:“一滴水,只有把它放进大海里,才能永远都不会干涸。”就是当年的孔子告诉弟子们:“朝闻道,夕死可矣。”就是当年的曾子告诉弟子们:“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就是当年的孟子告诉弟子们:“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就是当代作家王蒙在其小说《风筝飘带》里通过主人公在告诉我们:“人应该是世界的主人,职业的主人,首先要做知识的主人。您修伞我也修伞,您挣十八块我也挣十八块;但是您懂得恐龙,我不懂,您就比我更强大,更好也更富有。是吗?”

当然,对夏虫语冰,同样需要条件。比如,“语”的动机、过程和后果,自然是需要考虑清楚的。又比如,在“语”和“不语”之间的取舍,自然是需要合乎法律、合乎道义、合乎习俗的。就以《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这首歌为例,唱,还是不唱,那是讲究得很呢:据说在罗马神话之中,荷鲁斯偶然撞见了“维纳斯”与别人婚外恋,“维纳斯”的儿子丘比特为了帮自己的母亲保持名节,于是赠给荷鲁斯一朵玫瑰,请他守口如瓶。这位荷鲁斯老兄收了人家的玫瑰之后,果然就缄默不语,最终成为“沉默之神”。这,就是拉丁成语“在玫瑰花底下”这个词的来源。所以,在西方,玫瑰花除了表达爱情,也是严守秘密的象征。到别人家里做客,若是看到主人家桌子上方画有玫瑰,就应当知道在这桌上所谈的一切都不可以外传。同样,古代德国的宴会厅、会议室以及酒店餐厅,天花板上也经常画有或刻有玫瑰花,也是意在提醒与会者们守口如瓶、严守秘密,不可以把玫瑰花下的言行透露出去。

这样一说,似乎又把这玫瑰说得太煞风景了!英国著名诗人拜伦写过一首诗,赠给《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的词作者托马斯·摩尔,诗里面说:“爱我者,我报之以叹息;恨我者,我哂之以微笑;无论头上的苍穹如何不测,我对任何一种命运都不在意!”“即令我挣扎在生命的悬崖,泉水决不会枯无一滴;在我衰微的灵魂离开之前,为了你,我将啜饮不已……”虽是两个大男人之间的赠诗,却愣是让人读出情诗的感觉。也罢,“夏虫不可以语于冰”,不配被“语”的,或者,就是我们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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