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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街的灵魂

时间:2024-05-04

詹文格

有些事总让人意外,比如每当回想起那条老街,我就会意外于它的面庞已经模糊,气味却依然浓郁。

那种浓郁的气味如同窖藏的老酒,经久不散,以物质不灭的定律,穿越我过目即忘的双眼,沉淀在随波逐流的心里,飘荡在人到中年的鼻翼。

如果确认香味也是一种物质,那么酒水就可以升华为一种精神。只要踏上这条老街,就能感知物质的辩证和精神的统一。

无论在街头还是街尾,你都逃脱不了那股香味的勾引和撩拨,它跟踪追击、如影随形。即便是行云流水、健步如飞的匆匆过客,也欲罢不能、难逃诱惑。

在酒铺门前,闻香下马、知味停车,这并非夸大其词,而是实况记录。那些喜欢闷两口的人,总是变着法子鬼鬼祟祟地往酒铺靠近。面对酒铺这个“公共情人”,人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贼眉鼠眼的偷饮者、有呼朋唤友的赴约者、有大摇大摆的提壶者、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涩者。尤其是夜幕下,庆春酒铺更像秘密接头的情报站,那些双眼发亮的酒徒,风一样飘了进去。量宽者,海碗沽酒,开杯痛饮;量窄者,小口轻抿,啜饮浅酌,享受的是那个欢愉的过程,那金子般的片刻时光。

如果说庆春酒铺是诱捕酒徒的陷阱,那么我父亲就是资深的战俘。他根本用不着任何的威逼利诱,闻到酒味就会投降缴械,束手就擒。由于无法抵制扑面而来的糖衣炮弹,酒一度成了他身体的依附和精神寄托。对他来说,能成为酒铺的俘虏是一件荣幸的事。不管日子如何困窘,哪怕举家食粥酒常赊,他也有勇气靠近酒铺的柜台,成为影子一样的常客。

潦倒的日子,父亲利用酒精来麻醉自己,以此来忘却人世的烦恼。带着情绪的身体,往往不胜酒力,父亲几乎每喝必醉。让人无奈的是,他酒醒之后不仅毫无悔意,而且还能为下一次醉酒编造出荒唐的理由。

父亲在酒桌上说过几箩筐的大话,没人记住一句,但醉酒之后篡改的诗句,却成了难忘的酒话:酒中自有千钟粟,酒中自有颜如玉!这就成了他喝酒的借口。他喝酒不是为了酒,而是为了寻找酒里的千钟粟,遇见酒中的颜如玉。

好酒的父亲饭量极小,有时甚至可以两顿不进一粒米饭。酒醉真君子,饭撑死脓包。父亲嘴里尽管没有这样说,可他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只有酒友才能彼此欣赏,酒让他滋长出一种傲慢和豪气。

那些年,识文断字的父亲和所有的酒鬼一样,在酒水中沉陷不起,丢盔弃甲,迷失方向。酒不断瓦解着父亲的尊严和体面,他隔三岔五就醉倒于途中,一头一脸的呕吐物,被路过的野狗舔得一干二净。狗伸着灵巧的舌头,每舔一下,父亲就喊叫一声:莫吵我!再舔一下,还是莫吵我。后来这场景被乡村的口头文学家添油加醋、渲染润色,经过二度创作,成了流传甚广的经典段子,变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无法想象,沉默寡言、生性腼腆的父亲,会因贪杯好酒、天天买醉,落下厚颜无耻、不顾脸面的形象。他常遭母亲的指责数落,让滴酒不沾的祖父怒火中烧,至死无法原谅。

父亲喝酒最大的危害,是我们几个孩子竟然也开始模仿,逐渐靠近酒瓶。高中时瘦弱体寒的三姐,每到冬天就因寒冷而引发支气管炎,持续咳嗽。为了御寒,三姐竟然到庆春酒铺偷买了白酒,躲在宿舍,不时拿出酒瓶喝上两口。三姐说,那种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部,顷刻之间,如火燃烧的灼热感就会弥漫全身。不敢想象,偷饮白酒这样的不雅之举,成了三姐高中时代的防寒利器。

三姐当时正值一字开头的年纪,遇事只求痛快,不顾后果。在别人眼里,女生偷喝白酒是一种难以启齿的劣迹,像小混混一样糟糕透顶。同寝的舍友不想让三姐这样自我糟蹋,更不愿认可“有其父必有其女”的说法,趁三姐不注意时把酒瓶藏了起来。三姐找不见酒瓶,焦躁不安,骂骂咧咧。可见如不及时遏止,以三姐这种迹象必定会对酒成瘾。后来在大伙苦口婆心的劝导下,她终于迷途知返,不管多么阴冷的冬天也不再以酒御寒。

好酒之人必定固执,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隔世的知音。父亲最欣赏的酒中奇人是竹林七贤中的刘伶,那是他心中的偶像。他在信笔涂鸦的本子上摘抄过《世说新语》中的描述:有一天,刘伶酒瘾发作,向妻子索酒,妻子一气之下,将家里的酒悉数倒尽,甚至连酒具也全部砸毁,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说:“你饮酒太过,非摄生之道,必须戒掉。”刘伶说:“好吧,不过要我自己戒掉恐怕不行,只有求助神灵帮助后再戒。”他妻子信以为真,赶紧准备了酒肉。于是刘伶立马跪下来发誓:“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祝祷完毕,他抱起酒壶,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直至醉得不省人事……

嗜酒不羁,纵酒避世的刘伶,真乃好酒如命,随时做好了“死便埋我”的准备。怪不得父亲只接受批评,不同意悔改。几十年一直醉眼蒙眬,家人都不指望他此生能戒酒,可谁知突然间他来了个紧急刹车,在酒水飞溅、酒旗飘荡的跑道上戛然而止。

当然一切皆事出有因。那年53岁的母亲意外身亡,突遭丧妻之痛的父亲,几乎一夜之间满头霜雪,从此与酒一刀两断。

多年以后,当看到孤苦无助的父亲面朝香案,独坐堂前,作为儿女,我们颇有悔意。真想劝他痛饮一杯,酒后可以泼墨挥毫,也可操琴弄弦,用他喜爱的胡琴,拉一段西皮流水,在唱腔中找回昔日的桀骜不驯。

好几次我都动了给父亲买酒的念头,希望曾经深爱的酒可以消解他心中的块垒,令他忘却满怀的忧愁。可是对于一个冠心病、高血压患者而言,烟酒无疑是危及生命的警报。

戒酒之后的父亲像一条干枯的河流,迅速衰老。晚年的父亲,患上了脑萎缩,所有的过往经历都被悉数清空,变成了一物不剩的失忆老人。人生不容假设,疾病如同天意,面对成因复杂的生老病死,我还是想做一种推测。假如当初母亲没有早逝,父亲没有戒酒,是否痴呆就不会侵袭老人?

那些年,庆春酒铺远近闻名,像个风骚的女人,用特殊的气味勾引着四面八方的男人。为此酒铺成了一个复杂的场所,一个欲说还休的去处。人们对这个“家家扶得醉人归”的酒铺,既爱又恨,有时尽量远离,唯恐避之不及;有时又朝思暮想,渴望靠近。

说不清有多少衣冠楚楚者,酒后失态,在这条街上胡言乱语、大哭大闹。如若适逢墟日,只要往前走个百十米,准能看到步履踉跄、疯疯癫癫的酒鬼,砰然倒地,仰面朝天,醉卧街头……

认识庆春酒铺的人,都说老板这辈子为酒而生。酿酒、卖酒、喝酒,他样样不寻常。别人欣赏他的大气豪爽,夸赞他家风优良。

庆春酒铺的老板叫来福,庆春是他祖父的字号。老辈人说起他的祖父,无不称他是酒中菩萨、酒中神仙。这话听起来很夸张,但老人们说起他的生前往事却心生温暖,无比敬佩。

庆春酒铺是一条街的热点,每到寒风刺骨的冬天,酒铺就成了众生取暖的去处。墙根下蹲着流浪的小猫小狗,屋檐下栖息着疲倦的飞鸟。那一盆盆烧旺的炭火,一堆堆续火的茶壳,就像迎候久别的亲人。当炭火上沸腾的酒壶传递过来时,扑面的温暖使寒风中煎熬的人热泪飞溅,如入天堂。

有一年冬天,气温骤降,让一些衣着单薄的外乡人猝不及防。那天清早,庆春刚拉开铺门,抬眼一望,大街小巷,白雪皑皑,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就在他收回目光的那一刻,突然看见门前的台阶上倒着一个中年男人,身上被白雪覆盖。庆春吓了一跳,赶紧上前,用手试了试那人的鼻息,发现还微微有些反应。于是不敢再有丝毫耽搁,立即唤来伙计,把男人抬进了酒铺……

次日,这个濒死的男人,精神抖擞、面色红润地从庆春酒铺走了出来。人们不知道庆春使了啥法术,竟然让这个男人完好如初地走了出来。像这种冻僵的人,皮肉受伤、内脏受损,即便不死,也会残废。这事落到医家身上也难有回天之力,何况是一家酿酒的店铺。可是不懂医术的庆春竟然创造了奇迹,让人起死回生,这事说起来还真有几分神奇。

有人猜测这是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庆春干脆来个以毒攻毒,给他灌了半壶还魂酒。酒鬼昏昏沉沉,继续酣睡,直至次日方才醒来。醒来后张开四肢,伸个懒腰,一骨碌爬了起来……

昏睡中如何灌酒?这显然不合逻辑。真实的经历并非如此,很多年过去,那个在酒铺干活的伙计才道出实情。其实冻僵的汉子是个滴酒不沾的人,他由于那几天当差劳累过度,天气突变,身体不适,半夜归家,竟然晕倒在庆春酒铺门前。偏偏那天夜里突降大雪,庆春发现时,他已经奄奄一息。庆春知道时间紧急,更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是该如何施救?情急之下,庆春想起了小时候听大人讲过热酒泡澡令人起死回生的故事。他把冻僵的汉子泡在一桶热酒内,然后再从上往下给汉子做全身按摩。

昏迷的汉子像一团冰块,最初泡在热酒中没有任何反应。庆春有些着急,酒冷了接着加热,加热后再接着按摩。来来回回,一共换了三次温热的酒水。眼看着天已拂晓,鸡也开始啼叫了。此时,再看泡在热酒中的汉子,终于有了变化。凝固的身体像一块泡醒的面团,渐渐变得松弛舒展,不再像开始那样僵硬,乌黑的脸庞也红润起来。

看到这样的效果,庆春有了信心,他吩咐伙计再换一桶热酒。第四桶热酒才泡到一半,汉子醒了……

雪后初晴,阳光普照,树冠和屋顶的积雪像一面镜子,反射出耀眼的白光。从庆春酒铺的大堂往前望去,周围错落有致的群山像一群蜡染的大象,天地澄明,视野宽阔,整个小镇都有了下雪之前不一样的气象。

一阵鞭炮炸响,那个被救的汉子带着家人,备着重礼,上门报答救命之恩来了。他进屋就“扑通”一声,跪在庆春跟前。

庆春见状十分惊恐,赶紧一把搂起汉子,连说:“折煞我也!折煞我也!”汉子也知道大恩不言谢,可是这种救命之恩不道一个“谢”字,会让他终生负疚,心神难安。无奈之下,庆春只好收下了那一堆礼物。

不知是铭记还是感恩,这位滴酒不沾的汉子,自打从酒中复活之后,变得嗜酒如命。顿顿不离酒,酒成了他身上流淌的血液。

有人说,庆春带着与生俱来的大方,在小镇的几条街上,有太多的人赊欠他的酒钱,有些甚至是父子两代的欠账,不少人到死都没有归还。这究竟是庆春宅心仁厚,还是他老谋深算?不排除有人说他是放长线钓大鱼。而那些得到过庆春关怀的人,无不赞美他火焰一般燃烧的热度,金子一般透亮的成色。

现在,我的思路也像当年质疑庆春用意的人,别人赞美他为人厚道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了他豪爽背后的心计。总感觉那条酒香弥漫的街道,就是迎风而立的隐形广告,每一个酒分子都带着怂恿的成分,每一个眼神都藏着蓄谋已久的用意。

人可以通过意志来约束自己的手脚,却难以管控嗅觉和听觉。鼻子用于呼吸,耳朵用于倾听,这两个器官拥有不受控制的天赋异能。对于贪杯的酒徒来说,无论是猜拳行令的嚎叫,还是满街飘香的酒味,那都是蚀骨销魂的迷药,让人心旌摇荡,使人直奔目标,乐而忘返。酒不仅可以操纵人的行为,还可以制造不良的动机,为酗酒者编织谎言。

苍老的街道逼仄而短促,可它的气息却天河一样悠远漫长,鱼鳞般层层叠叠的石板街面,让人身体发漂,脚底打滑,每一步都像灯红酒绿的陷阱,远远望去,似乎每一个街巷的拐角都闪动着一双回头一笑百媚生的眼眸。意志不坚的酒徒,哪经得住这般诱惑?他们从不错过畅饮一杯的机会。“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唐代诗人罗隐这话真的说到了他们心坎里。偶见咽着口水、满脸哀愁、过酒铺而不入者,要么是惶惧于河东狮吼的凶猛,要么是一诺千金的楷模。

光顾庆春酒铺的人不是贪杯烂醉的酒鬼,就是豪饮海喝的酒仙。因为相同的嗜好,他们以酒为乐,呼朋唤友,结伴而来。既有近水楼台的街坊邻居,也有跋山涉水慕名而至的远客。真正的酒友不讲繁文缛节,没有太多的礼数讲究,三五人抱团而聚,或蹲、或站、或坐。有时候甚至连下酒的小菜也不需要,来了只为喝酒,边喝边谈,无比爽利。里间、大堂、走廊,酒铺的酒分成三四个档次,每一位饮者都会根据自己的能力找准自己的位置。

古往今来,只有酒才具备无可比拟的穿透力和感召力,为赴一个酒局,可以排除无数的困难。时空回溯,天近黄昏,一场大雪铺天盖地,很快就白了树木、白了山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能诗善饮的白居易,披着一身雪花,推开朋友的柴门,两人促膝对饮,抵足而眠。这样的雪夜多有诗意!

浑身酒气,写过《将进酒》的李白,为了喝上一场酒,他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去皖南泾县见汪伦。一场酒宴后,汪伦在桃花潭边踏足拍手唱起民歌送别。李白感动万分,为此他留下了传颂千古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酒可以让人卸掉心中的沉重,在美妙的微醺中放浪形骸。夸张变形是醉汉最擅长的修辞手法,酒话是另一种语境、另一种场域,不着边际,云里雾里,天上地下,这是一种生活传奇,一种浪漫底色。但是人们更相信这种口无遮拦的表达,是酒后吐真言。只有酒后才会说出平时想说而又不敢说的话。无论装疯卖傻,还是半醉半醒,酒话百无禁忌。不管真假对错,听者皆一笑了之,从不当真。很多时候,酒成了令人免受伤害的掩体,成了迷人眼目的烟幕弹。

酒是兴奋剂,也是显影剂,无论是传统滋养的君子,还是漂洋过海的绅士,一场酒足可呈现人的真实面目。多少道貌岸然者,醉酒之后原形毕露,那种出乎意料的言行,将往常的形象彻底颠覆。

酒品见人品,有些人喝酒之前与醉酒之后,判若两人。那种惊人的反差让人咋舌。酒是一种神奇的液体,它居心叵测,暗送秋波;它蛊惑怂恿,勾魂摄魄。酒是粮食的精华,它点燃激情,燃烧血液,使生命的热度如岩浆喷发。

酒在坛中是安静的水,一旦流入肠胃,进入身体,它就成了灼人的火焰。过程像一场激烈的化学反应,在饮者的体内生成全新的物质。

酒铺老板见过形形色色的饮者,要想看清一个人的品性和德行,就得看他喝酒之后。酒后安安静静,倒头就睡的人,性格一般都比较随和温顺,属于那种自舔伤口、默默承受的人。既不大吵大闹,也不手舞足蹈,即便喝醉了,也能保持君子风度,很少给人添麻烦。

酒后喋喋不休,变成话痨的人,平时一般都是不善言谈者。这种人如果不喝酒,就是个性格内向的闷葫芦。酒像一把万能钥匙,轻松地打开了他的话匣,使他一扫往日的沉默、羞涩、内敛;酒洞开了他情感的闸门,让无波的水池一泻千里,尽情释放。

最可怕的是酒后狂躁型,言语粗俗、破口大骂、摔杯砸碗还属小事,严重的甚至激情冲动、摸刀动斧、当街挑衅……

回想起那条依山傍河的老街,随处都有山水的气质。对于奔涌的人流来说,店铺就像一片森林。林中有栖息的飞鸟、有觅食的走兽、有绽开的花朵、有萌芽的草尖,还有纷披的藤蔓,年年岁岁,攀附着老树。

一片完整的森林,能尽显生物的多样性,有不同的景色、不同的风物。从街头往街尾延伸的包子铺、茶叶铺、南杂铺、铁匠铺、弹匠铺、金匠铺、裁缝铺、扎匠铺、剃头铺、棺材铺、药铺,几十家铺子,就像几十种形态各异的植物,在同一片天地中,经历着从萌芽、生长、成熟,到最后死亡的全过程。

庆春酒铺兴旺的时候,那条街上的店铺都没有感觉到它存在的必要性,有些喜欢安静的店家还对酒铺的喧哗吵闹、对酒鬼的放浪颇有微词。谁知一条街就像一个集体、一个团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一旦门庭冷落车马稀,整条街道都安静下来后,大家这才意识到有了问题,可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一开始大家并不知道。

只有懂得什么是城门市井,什么是商圈集市的人,才能理解抱团取暖、共生共荣的普遍规律。终于有一个人觉醒了,他就是棺材铺的老板,也是庆春酒铺的资深酒客。他见多了无常的生活,见多了盖棺定论的死亡,于是更认同喝酒行乐乃人生快事。他确认老街的凋敝是从庆春酒铺的消失开始,酒铺是一条街的光亮。

一家经营了三代的酒铺,就这样突然消失,让人无所适从。只有酒味消散之后才能确认,扑鼻的酒香也是一种财富、一种物质,它给一条街带来了润物无声的滋养。在低矮的尘世,在孤苦无助的时刻,酒铺是一个熠熠发光的存在,它能让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激情澎湃,步履铿锵。我相信,在大浪淘沙的急流中,即便所有的店铺都往后撤退,酒铺借助精神的依附,仍然可以光芒闪耀,独立存在。

酒是男人的灵魂,而酒铺又是一条街的灵魂,灵魂一旦丢失,再强健的汉子也会内心空虚,六神无主,再火红的日子也觉得索然无味。酒就像人体的荷尔蒙,它可以调控生活的节奏,激发生命的活力。一顿没有酒水的宴席,必定会缺少喜庆和热闹。酒就像桌上的礼花,可以绽放出美妙的时光。

当庆春酒铺那盆温暖的炭火无声地熄灭之后,那种从指尖到骨髓的寒冷,让一条街开始哆嗦,一同冷却的还有饮者的呼吸和血液。

人去楼空,一切都像退潮的大海,只有门缝和街面还留有些许浪的痕迹。随水而去的过往,让人五味杂陈,恍若隔世。至此那些店铺的主人不得不承认,原来庆春酒铺一直担纲着这条街的主角,一旦失去这个雅俗共赏的主角,一台大戏就无法开演。哪怕锣鼓喧天、乐器山响,也填补不了内心的空荡。

几年之后,老城改造拆迁,那条古老的街道很快被夷为平地。高低错落的古旧建筑被切割肢解,分崩离析,苍老的砖瓦与一个时代一同终结。一个全新的世界呈现之后,面对林立的高楼、汹涌的车流,我看到簇新的店铺里,高挑的模特、鲜亮的服饰反射着后工业时代的光芒。咖啡、奶茶、蛋挞以及著名的酒水专卖布局刷新了一条街的记忆,时间覆盖了所有的空间。当如风的少年踩着滑板车飘过街头的时候,我再次看到了惊奇的一幕。就在当年庆春酒铺那个位置,出现了一个酒驾查验的执勤点。身穿反光背心的交通警察,手持酒精检测仪,用现代化的测量神器,来捕捉飘香的酒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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