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黑 凝
我是骑着牦牛走进西藏的。我和我的牦牛已经走散好多天了,它是自由的,它独自去山坡那边吃草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晴好的早晨。太阳从生了锈的绿窗格爬了进来,远方的那座山峰上的白雪光芒万丈。
昨天傍晚,浓雾中下着细雨,我投宿这家路边客栈时,那个把我引进铁皮屋房间的藏胞小姑娘拉姆曾告诉我,铁皮屋窗下的那条江叫帕隆藏布江。受了她的暗示,我一整晚都沉浸在江水奔腾咆哮的梦境中。我以前睡觉也有过江水奔腾咆哮的梦境,这样的梦境让我睡得很不踏实,常常半夜惊醒。我没有睁开眼睛,而是顺着梦境,继续睡到被一泡尿憋醒。
我闭着眼睛摸到铁皮屋外墙角一侧的便厕撒了一泡尿。我撒尿时习惯甩着脑袋晃着膀子,没人时还会哼几句不着调的歌。这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一件事。
返回铁皮屋住所时,我发现住我隔壁的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和她的男朋友已经离开铁皮屋。我投宿的客栈是当地藏胞为方便去拉萨的朝圣者和来往驴友,用集装箱改制而成的铁皮屋,属于免费客栈。每屋焊了两张架子床,从过道用帆布隔成两间。站在对面山上看过来,一座座铁皮屋像一朵朵蓝色的蘑菇,温情而不规则地泊在帕隆藏布江边。我看着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和她的男朋友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影子,像两条神出鬼没的长蛇,在318 国道一侧的国家森林树干间游动着,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昨天晚上,或者今天凌晨。我睡梦中似乎听到睡在隔壁的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大声呻吟恸哭。起初,我以为是梦境中的江水奔腾咆哮。我在睡梦中颤动了一下,又感觉到那声音不是江水奔腾咆哮,那是一个人的身体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游泳,水花四溅,浪涛汹涌。我没有让自己从梦中醒来,伸了伸胳膊继续我的美梦。
我不是朝圣者,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驴友,我没有纪律观念,喜欢独来独往的悠闲生活,就像山坡上的牦牛,饿了低头啃草皮,饱了仰头看蓝天。半个多月前,一位朋友从微信上给我发了一组西藏的云的照片,我觉得很有意思,我喜欢那些清澈灵动的云。背上挎肩包,我就出发了。从成都下飞机后,我是骑着一头牦牛进藏的。
我是三天前认识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和她的男朋友的。
那是在318 国道旁一个叫波密的县城。也是傍晚时分,但太阳很好,没有暮气。菜场边的一块空地上,一根红线围成一个圈,红线圈内堆了香烟、打火机、藏刀、可乐,谁套中了就是谁的。这样的小把戏,在我家乡逢集时,常能在集市外的空地上看到。那时,我还不知道手臂上缠满套箍,长相像维吾尔族人的高挑姑娘叫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
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的右手食指擎在半空旋转着一只蓝色的套箍,吆喝着生意,声音宏亮悠远,半片京味普通话。蓝色的套箍在她右手食指上上下自由跳蹿着,十分开心。红线外有三五成群的少年和像我一样散漫的驴友在闲晃着,看着热闹。
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见我也在围观,她向我耸了耸肩,说:“又遇见你了。”稍显忧郁的眼神中带着一份欣喜,弹了弹扬起的右手手指,算是见面招呼。因为都属于318 国道上的闲散游客,我们在不同地方已经有过多次相遇。虽然从未打过招呼,也算是老熟人了。我不知道要不要打招呼,正犹豫着,这时,比她矮一个头,胖墩墩,乡下碌碡一样结实的,身份看上去像她男朋友的男子,手里拿着套箍走了过来,他说:“嗨,嗨,兄弟,闲着也是闲着,试试你的手气呗。”又说,“不收你钱,能在高原相遇就是缘分。”
碌碡男子说这话的时候,太阳很好,从雪山那边照过来,一圈一圈让人眩晕。因为天色还早,我原来是想继续赶路的,后来又想,要赶的路很长,我也不是专门出来赶路的。我卸了背上的双肩包,一连套了十个,一个也没中。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笑着,后仰着,十分开心地把手里的所有套箍套在一只手臂上,旋转着手臂,红的蓝的绿的黄的套箍在她手臂上成了炫目的彩虹。她的臂腕一上扬,肚脐就露了出来,肚脐眼上的坠物也跟着一闪一闪发着光。一旁围观的少年和闲散的驴友也一个个傻乎乎地笑着,争抢着从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和碌碡男子手里买了套箍。
有一拨内地援藏的电力工人,收工回来也围了过来。玛的生意一下子兴旺起来,她一直用右手食指擎在半空旋转着一只蓝色的套箍,快活得像一只在收获的麦田里觅食的小云雀,左右顾盼,跳来跳去。
碌碡男子像对待老朋友一样,用头拱了一下我的前胸,向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咧了咧嘴。我发现他很欣赏他的女友,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开心,他也很开心。
路灯亮起来的时候,人们才渐渐散去。他们在菜场附近一家四川人开的露天小酒馆点了一道宫保鸡丁、一道鱼香肉丝。我当时正踌躇着是否入伙,318 国道经常有互相不认识的驴友一起搭伙吃饭。碌碡男子走了过来,他又用头拱了一下我的前胸,他的个子只到我前胸的高度。他还是冲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咧了咧嘴,像是拿定主意前征求领导意见,说:“相遇就是缘,我们一起喝一杯。”我诧异地立在一盏橙色的路灯下,被一个陌生人反复认出来,心里有点虚,也有点不好意思。这时,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冲我扬了扬手。碌碡男子说:“是吧,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欢迎你呢。”他为他的主意得到身边的女人同意而开心,他向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调皮地挤了挤眼,硬是把我拽到了一张没有靠背的油腻塑料凳上。那时,我才知道那个看起来像维吾尔族姑娘的女孩叫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她比碌碡高出一个头,一肩金黄披发,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疏淡的弯眉,高挑的鼻梁,一件粉红色露脐短装T 恤,一条紧身牛仔裤,更添了几分异域风情。只是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有些乱,像是十分疲倦。这又有什么,也许是长途跋涉,生活没有规律所致。我慌乱中收敛目光,觉得这样盯着一个陌生女子看真是不像话。
我和碌碡男子各要了一罐啤酒,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要了一壶当地产的青稞酒。听小酒馆老板说,当地产的青稞酒后劲足。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酒量很好,她一口气足足喝下一小碗。她喝酒的时候点了根烟,是当地人抽的烤烟,用烟纸卷成拇指粗细。烟雾中,她的脸色是迷茫的,眼睛飘忽地盯着烟雾飘散的方向。烟很香,把小酒馆的老板吸引了过来。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给小酒馆老板烧了一卷烟叶,呛得小酒馆老板直跺脚。
我坐在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对面,正好是一扇门的风口,呛人的烟味从我的鼻孔钻入我的气管、肺部。我不停地咳嗽。
“能不能……不抽烟?”我小声地央求道。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听到我的提议,还是根本就不搭理我的忠告,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看都没看我一眼,又点燃了第二卷烟叶。
见我呛得直流泪,碌碡男子跟我换了个位置,他举起易拉罐向我敬酒。
我本来就不胜酒力,加上我的牦牛丢了,这几天都是徒步前行,身体透支相当严重。一罐啤酒下肚后,我有点晕,看着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的身影是双重的,一个是右手食指擎在半空旋转着一只蓝色的套箍的开心的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一个是抽烟、喝酒的忧郁的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两个影子在我眼里不停交替着,有点恍惚。碌碡男子又独自喝了三四罐啤酒后,拉了条凳子,一只脚支在凳子上,抱着他随身带着的马头琴,在餐桌边拉了起来。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这才扔掉手中的那卷烟叶,像刚刚从迷茫中清醒过来,晃着脑袋,双手敲击着桌子。碌碡男子的家乡在内蒙古草原,他唱着家乡的情歌,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在一边和声。歌声很好听,歌词也十分动人,主要说蓝天、白云、骏马、草原、自由、心爱的姑娘、温暖的蒙古包。碌碡男子说他和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要靠唱歌和套箍徒步完成世界屋脊之旅。我十分佩服他们的勇气。小酒馆周围陆陆续续聚拢了318国道的驴友,还有两个年轻的小伙子是一路滚着轮胎去拉萨的。他们各自掏出自己的食品和水,找到自己最舒适的位置,坐着,躺着,站着。小型的音乐会使小酒馆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一些驴友向碌碡男子放在脚边的蒙古帽中扔下钱币,有五元的,有十元的,甚至还有百元的。小酒馆的老板拎着一只开水壶,热情地给每位散客添加开水。
我一直在用一只手往另一只手背上轻轻打着拍子,微笑着。我不觉得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会看到我的微笑,她正在动情地唱着歌,她的眼睛正专注地盯着碌碡男子,唱一段喝一口青稞酒,唱着唱着,突然戛然而止,竟掩面伏在桌上低声抽泣。“好好的哭什么?”围观者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纷纷劝说安慰,可是谁也找不到一句贴切的话。我看着碌碡男子,碌碡男子轻轻拍着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的后背,解释道:“可能想家了。”见我满脸疑惑,又说,“是啊,远隔千山万水怎么能不想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安慰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我对碌碡男子的话将信将疑。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股凉风从背面的雪山上吹来,围观的驴友陆续散去。
小酒馆的老板以为我和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他们是一伙的,附在我耳边嘱咐:“早点找旅馆歇歇脚吧,怕是要下雨了。”
见我惊愕,他又提醒道:“西藏的天气就是这样,太阳下面还下雨呢。淋了雨容易感冒,在藏区最怕感冒了。”
碌碡男子背起马头琴和旅行背包,一手挽着哈欠连天的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向我告别。看得出,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十分依赖身边这个比她矮一个头的男人。
我怕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喝多了,碌碡男子一个人招架不住,想帮他们一下,起身约碌碡男子一同去找家旅馆。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从碌碡男子的臂弯里看了我一眼,我发现她看我的眼神里有一份顾盼,这让我暗暗吃了一惊。碌碡男子笑着拒绝了,他说:“我们一路过来都是住藏族人家,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喜欢住藏族人家。”他踮起脚,贴着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的耳朵,“是吧,亲爱的?”不等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回答,又自言道,“藏族人家清静安逸。”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说了声“谢谢”。在回旅馆的路上,我想起,喝酒的时候,碌碡男子曾告诉我,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是乌兰克移民,在中国一家艺术学校毕业后,漂过北上广,干过家教、心理咨询师、KTV销酒女生,碌碡男子就是在一家KTV当贝斯手时认识了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的。碌碡男子还说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在KTV 当销酒女生时,认识了一名著名导演,当过一部电影的女一号,那是一部讲述移民北漂的故事,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未能公映。
听碌碡男子讲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的故事时,看得出他对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十分崇拜。
我还是决定买一头牦牛,我骑着牦牛走西藏也不是为了赶时髦,或者标另类,我喜欢那份舒适和悠然。它吃草时,我可以看天、观云,西藏的天最蓝,西藏的云最多情。它走路时,我可以骑在它背上,它愿意带我到哪,我就去哪。
拉姆姑娘给我指点了扎西岗村,她说那里的牦牛脾气温和,但那里的村民从不卖自己的牦牛。拉姆是一个好姑娘,她让我去村里找阿旺丹增老书记碰碰运气。
村上人告诉我,阿旺丹增老书记是拉姆的爷爷,是这个村的勇士。他身上总佩戴着一把寒光闪闪的藏刀,年少时波密悍匪曾与老书记狭路相逢,他身上佩戴的藏刀寒光乍现,不等主人出手,已出鞘搏战,从此再也没有悍匪、强盗敢来扎西岗村一带扰民劫民。现在阿旺丹增老书记已经老得要靠轮椅行动了,可那双眼睛仍锐气逼人,所有过往的邪恶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拉姆是阿旺丹增老书记最疼的孙女,在苏南一家西藏民族学校读书,暑假去318 国道做志愿者。听我说明来意,阿旺丹增老书记抬了抬眼皮,盯了我半天,抖了抖腰间的佩刀,用生硬的汉语说:“来的都是客,上楼喝茶。”
不说卖牦牛的事,单邀我喝茶。
阿旺丹增老书记的小女儿琼吉引我上了茶馆二楼。因为扎西岗村是工布藏族古老隐秘的村落,村上的每条街、每块砖都充满了传奇色彩,经常有汉族驴友光顾。阿旺丹增老书记在村上开了个茶馆,一来供南来北往的游客歇歇脚,二来可以在此给游客讲讲神秘的工布藏族故事。阿旺丹增老书记的小女儿琼吉在林芝电信部门工作,她汉语说得流利,双休日、节假日,她就会带着女儿、老公从林芝过来帮忙。
坐在茶馆二楼靠窗的位置,从花格窗正好可以看到一条街上来往的人,还有边走边啃着地皮的藏香猪,目空一切、悠闲而过的牦牛。我正准备将一碗奶茶往嘴边送,突然,看到街面上背着马头琴的碌碡男子和背着双肩包的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跟在一头牦牛后面走过。走在碌碡男子后面的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似乎很疲惫,一步跟不上一步。我使劲地揉了揉眼睛,伸过脑袋,把眼睛贴上花格窗孔,街面上只有熙熙攘攘、行色匆匆的游客和他们脚边神态自若、边走边啃着地皮的藏香猪。
“也许是幻觉。”我自己都觉得难为情,怎么会对一面之交的两名游客如此敏感。
茶喝好的时候,琼吉把我叫下了楼。阿旺丹增老书记吆出了一头健硕的黑色牦牛,牦牛见到陌生人,低垂着头颅,摆弄着脖子,很害羞的样子。琼吉在一边翻译,阿旺丹增老书记说:“我们不卖自己的牦牛。没有这个规矩。既然是拉姆介绍来的,我可以送你一头最健壮的牦牛。你想骑到哪都可以,只是别委屈了它,它想家了,你就让它回来。”见我怀疑,老人抬手拍了拍牦牛的后腚说:“不用担心,无论多远,它都会找到自己的家的。”牦牛听话地扬了扬脖子,甩了甩脑壳,“哞”地一声长啸。
第二天,是一个睛好的天气。在鲁朗小镇的南边的一块草地上,我的牦牛去了草滩上吃草,我没打扰它,我知道它饿了,再不吃草就不愿走下去了。草地的一侧,有几个驴友举着自拍杆,在一片灿烂的阳光下拍照往群里发,边拍边发出咯咯的笑声。他们可能也在拍藏域特色的云往朋友圈里发,想到我也是为了一朵藏域的云,才大老远跑来西藏的,我还是偷偷笑了一下。我在一个画画的藏族老人家跟前停了下来,我发现他不画河,不画山,不画森林,也不画眼前草地上有着藏族特色的经幡和牛羊,单画悬在山巅的云。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可是我发现他也不是画云,而是画风,风一出场,云就乱了。也不是乱,是变幻,哪里还像云,分明就是一些飞舞的线条。他的线条有蓝色的、红色的、赭色的,唯独没有我眼中见到的白色的云朵。看不出那些云彩的来路,也看不到出路。我特别好奇,可是越看不明白就越想看,以致忘记了时间。
一拨驴友拍了照片走了,又一拨驴友嚷嚷着惊叹着走了。我从老者的云中走出来的时候,我的牦牛不见了。虽然阿旺丹增老书记说过,它想家了就会从来的路找回去,牦牛跟我出来已经有两天,它能找到回家的路吗?我很着急。
我往回找牦牛的时候,碰到了一辆进村的警车。
我跟车上警察打听我丢失的牦牛。车上两个警察都笑了,其中一个瘦高个、长着卷毛的警察说:“在咱们藏区,只有人丢掉,没听说有丢失的牦牛。”
我把牦牛的来龙去脉跟他们说了,他们听说牦牛是扎西岗村阿旺丹增老书记送的,便说正好去扎西岗村阿旺丹增老书记那里办公事,劝我跟他们一起上路。
我们到扎西岗村时,那头牦牛正甩着尾巴走向村口。开车的那个警察把车停了下来,说:“小伙子,你去看看你丢的牦牛,我们还要找阿旺丹增老书记有点公务。”
我道了谢,随着牦牛走向阿旺丹增老书记家的牛圈。警车吐着青烟驶向阿旺丹增老书记开的茶馆。
牛圈外围打着一圈木栅栏,木栅栏的门敞着,牛、马、羊、猪自由出进。木栅栏内一幢木房子整齐地堆着木材,紧挨着木材房的是牛圈,牛圈上下两层,上层堆着畜口的过冬饲料,下层用木栅隔着一个一个格子,分别圈牛、马、羊、猪。
我突然惊奇地发现,在上层畜口过冬饲料的一簇草根上吊着一只蓝色的套箍。这让我想起了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在波密县城的菜场边用右手食指擎在半空旋转着的那只蓝色的套箍。我从一根圆木柱雕刻的简易木梯攀上二楼,惊讶地发现,干燥的过冬饲料中间掏了个窝,像是有人在此栖息过。
我取了那只蓝色的套箍,走向阿旺丹增老书记开的茶馆。
阿旺丹增老书记茶馆门前的警车边围了几圈人,警察从茶馆里带出一男一女两青年。
琼吉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那女的吸过毒,贩过毒,是个网上通缉犯。”
我突然拨开人群,奔到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面前,脱下腕上的那只蓝色套箍,递向她。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十分勉强地笑了笑,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只好像她第一次跟我打招呼一样,扬起右手,在半空中弹了弹手指,冲她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上车前,碌碡男子挣脱了警察,冲我耸了耸肩,说:“我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呢,那个女一号就是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
我木木地立在原地,看着瘦高个、长着卷毛的警察把碌碡男子和玛尼亚·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带上警车。
扎西岗村口的经幡在风中独自飘扬,阿旺丹增老书记不停转着他手中的念珠,越转越慢,却没有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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