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嘉茵
海城靠海,是座小城。卫泱提着行李下了飞机,转乘机场巴士,再转乘乡镇中巴车,在正午时分抵达海城客运中心。她走出车站小广场,还没站稳脚跟,三五黑车司机便围拢上来叠声问道:“去不去水晶市场?”她摆摆手,迈开两步,绕开手持某某招待所广告纸板的老阿嬷,走至马路边沿,一条身形肿胀的野狗从她身侧跑过,它腹下结着一串猩红的乳头,跑动时,腹下乳头像雨点那样乱颤。
卫泱回头看了一眼,野狗正向车站广场跑去。广场一角聚拢着一群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他们穿着泛白褪色的军绿外套或牛仔布衬衫,身体矮瘦,面色如土,发顶稀疏,穿土白胶鞋或深绿解放鞋,三两人抽烟闲谈,或围坐一圈玩纸牌,身前放置着一张张立起的纸板,写着疏通管道、修缮屋顶、搬运建材之类的字样,仿若一页页产品使用说明。他们在广场上无所事事,闲坐等待。
卫泱收回目光,看向路面,想挥手招辆正经牌照的出租车,缓缓开来停稳的却是辆面包车,副驾驶车窗摇落下来,探出一个灰白色的头,老阿嬷问她去哪里。她道谢,说不用了。老阿嬷笑得很热络,招手示意她上车:打车多贵,拼车便宜啦。面包车车门应时推开,车内并排坐了两个袒露着青色头皮的年轻男人,外形相仿,好似兄弟。驾驶座上,中年司机一手撑着方向盘,一手夹烟,向她看过来。如若四人组成绑架团伙,这配置则堪称豪华。
她不想冒险,便拖着行李箱走开。过路的出租车司机不时停下问询,过分热络,反倒令她心怯。她没有上车,便一直在路沿上走着。预订的宾馆位于晶都大道和幸福北路的交界处,离此地不远。
车流滚滚,三五辆红色重型货车自街面驶过,路上沙尘飞扬,尘埃悬浮许久才落下,到处灰蒙蒙一片。她有一瞬间的晃神,仿佛自己仍置身于那座西北小城中。沙石碎屑自空中飘降,落满了挡风玻璃、行人衣帽、榆钱叶子和麻雀羽毛。
街面上的商铺全部采用红底横条纹招牌样式,配上极度相似的白字宋体商铺名,像是出自同一家印刷公司之手。她右手边有一户卖粉面的,一间摩托车兼自行车修理店,还有一间猪肉铺,屠夫沿街叫卖,砍剁猪肉。她路过时侧目而视,只见一只橘粉色的猪头慈眉善目地稳卧案上,周遭苍蝇萦绕,挥之不去。
卫泱是在午后三点来到水晶市集的。她在一株矮树的阴翳下独自等候了两个钟头,期间不停翻看未读邮件和未接来电。在第一百二十分钟的末尾,她终于拨出了那串号码,低沉的女声告诉她这是一个空号。她意识到她要等的人不会来了。
她踟蹰了会儿,转身走进背后的水晶市集。
她在第四个摊位旁停下脚步,红布铺在水泥地上,摆满晶石。她蹲下身,从那红布上捻起一块指甲大小的茶色水晶,晶体澄澈,结着一缕淡云,泛着暮色。她回想起了父亲年轻时戴过的一副茶色墨镜。在一本厚厚的影集里,这副茶色墨镜云絮般默不作声,藏掩起了他的全部神情。
摊主起初要五百块,她没有那么多余钱,转身欲走。他让价到三百,说可以额外帮忙加工做成吊坠,她可明日来取。
第二日她将这件事忘了个干净。此后三日都不曾迈出宾馆房间一步。
同一个号码,她平均每日拨打三次,冰冷而低沉的女声始终等候在听筒对面,坚定且耐心,一遍一遍地告诉她,她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她查对过与他的聊天记录,没输错数字,是号码本身的问题。此外,她每日发两封电子邮件,登录论坛多次私信,试遍一切发声方式,像是往一个深不见底的井口中投掷石块,深井吞咽下所有声响,激不起任何水花。联系彻底切断,杳无音讯,无从抵达。静默着,无闻无息。
终于在第四日傍晚,她走出宾馆的白色房间,走向最近的派出所,一个穿着短袖制服的青年正坐在岗亭中昏昏欲睡。她推门走进去,嗓子紧绷,她张张口说,先生您好,能不能帮我找个人?他失踪了。
她听到自己滞涩的声音在窄屋内悬浮着,被四面墙壁弹回,带着一星点颤音。
卫泱来海城就是为了与他见一面。她不知他的名姓,只有他在论坛上的网名:青来。他们是在论坛上认识的,青来总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发布诗歌,回声寥寥,卫泱存下了他的每一首诗,为了不漏掉任何一首,她每隔两周便会在论坛里检索一次他的名字,默默抄录,却从不评论点赞,将自己藏掩起来,像一个默默在他诗歌身侧盘桓的幽灵,舔舐着这点来自遥远异空的佐料。
在卫泱度过的前二十年人生中,这不过是寻常的一年。惯常蜷缩于宿舍楼下台阶乞食的狸花猫被车胎碾过,死于烈日之下;就读的专业被裁撤,大四的学生们为追讨毕业证,围堵校领导办公室,被保安推搡赶出;酷热的夏夜,校门前那棵粗壮的香樟树开始自焚,有人说起因是那枚随手丢弃在树洞中的烟头,有人说是大四学生暗中所为。新闻中播报着遥远半球之外的讯息,也门总统内阁流亡沙特,俄罗斯客机坠毁西奈半岛,偷渡男孩溺死于海难,美国科学家发现了距地球1400 光年外位于天鹅座的开普勒452b 行星,与地球仿若双生,发现外星生命的希望骤增。除此之外,一切风平浪静,无波无澜。她沉默着,没同任何人道别,离开了学校,在浓郁的香樟气味中拖着行李箱走出校门,如同来时那样。
她在少年时代近乎是不知愁的,悠远的夏日,明晃晃的日光。此后,多年来铸造的堤岸慢慢溃烂,她看到了生活背后的龃龉。回想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如一场刑罚。她眼睁睁看着生活伸直臂膀,挺起腰杆,立在射靶前,独独等待着十四岁之后的一声枪响。
父亲被同僚举报,判重婚罪,刑期一年,缓期执行。仕途全毁,他索性辞职,赋闲在家带儿子。在城东的另一个家。她的高中时代在寄居、逃课、闲游晃荡中零碎度过。高考结束后,她被一所从未听闻的学校录取,离开位于东部的家乡,去往西北边地。本是可以选择留在东部的,但她拒绝了家人的这一提议,她想去往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远赴异地求学后,她很少回家,再也没见过父亲,甚至将他步入中年后的相貌也忘记了,只记得五岁时的那张相片,他倚靠在江边围栏上,戴着一副巨大的茶色墨镜,辨不清神色,面目模糊,像置身于一片雾霭中。
她在学校读书三年,印象中,降雨很少,沙尘每日在光下悬浮。某年很特殊,几月之内,阴雨绵绵。那时她正与一位助理研究员谈恋爱。一学期的地下恋情,无疾而终,此后她一直躲避着同龄男性射来的情爱箭矢。
她离开学校的前日,室友都去参加了抗议活动。学校对专业撤销一事保持缄默,各部门鸦雀无声,学生们则像是被猛然投进煮沸油锅中的蝌蚪,瞬间溅起滚烫油花,一刻不休地蠕动,试图寻找出路。卫泱远离了开会、罢课、申诉、上告、抗议这些集体活动,只靠坐在床上发呆。那天天气凉爽,她等至傍晚,室友们还未归来,晚风掀弄窗帘,她开始收拾行李。第二天清早,她没跟任何人告别,离开了那座小城。离开的那天,落了星点细雨。
继续待在原处,是毫无意义的,她想。既然偏离了轨道,想沿过去的道路折返,已近乎是不可能之事。她在论坛上敲下这些字句,发给青来。青来没回复。隔日,他在论坛上发出一首诗,题目是《水晶市集》。
那时他们已经熟络了不少。她说,她想出版一本他的诗集。在他面前,她所提供的虚假身份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借着谎言的掩盖,她终于得以坦诚地告诉他,她喜欢他的诗。有了诗集的托词,她时常同他在网络上交谈,一开始用论坛账号留言,后来直接用电子邮箱发送信件,两人聊得断断续续。她时常担心自己伪装的身份会被戳穿,也随之想好了被揭穿后的说辞。一旦他开始详尽追问她应允出版的那部诗集的下落,她便会充满歉意地告诉他,自己已于上周离职,他的诗集项目可能无法继续进行下去了,但他不必灰心,她会努力一番,劝说其他出版社同仁接下他的诗集。她将一切谎话编造圆融,他却始终没问,对于诗集出版这件事,他仿佛并无兴致。
离开学校后,她回到东部,在某沿海城市住了几日,白天在餐馆打零工,夜里开始整理他的诗歌,将最新那首《水晶市集》抄录下来。
鹤在市集叫卖
龟背碧玺 烟霞水晶
散步时偶见
坟茔 逆子 绿幽灵
岩浆忽然融化
她望见落日垂下
烧焦了褐色的群鸟
发廊少女的嘴唇
生长莲藕
莲花白
涂满流言 病语 和脏话
……
她在心里默念这首诗,发了消息给他,问他关于水晶市集的事。他回复说,这是一个真实的地名,就在海城。她查阅了地图,发觉自己与海城只相隔一省。她说,明天下午在海城见面怎么样,就在水晶市集门口。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在她行将睡去之时,他终于回复说,可以见面,明天下午三点。她立时订了一张机票,飞赴海城,却空等一场。三日之后,她在黄昏时刻敲开岗亭的窗户,顾尧睡眼惺忪地抬起头,她请他帮忙寻找青来的下落。
卫泱离开派出所后,走上一道长长的下坡,她抬头望见漫天云烟,虹霓渐渐淡褪,浮起茶褐色的光。她想起了几日前托人加工的那枚水晶吊坠,还没去取。
天空烧起来了。落日时分,天空像是被人破开了一个血窟窿,晚霞深红,恣意流淌,像止不住的血水那样绵延千里。顾尧抬头看看天空,想起了十三岁时与同伴上山采掘水晶的那个傍晚。
天边一抹胭脂红,许久才糅散,云絮缱绻,天光暗沉下来。顾尧与几个十五六岁的同伴一起拎着铁铲钢叉上了玉山,此处玉山不产玉,产水晶。他们顺着火红的石英向下挖,挖了两米深,坑中露出星点胭脂泥,又向下挖了一米半,掘出几块水晶石。当晚,他捧着晶石回家,拿给外公看,外公笑笑说,不值钱的,拿去玩吧。
他记得,在那晚采掘晶石的人群中是有亮亮的。不,分明不是。亮亮失踪于1999年的夏夜,那一夜平静且凉爽,前日暴雨滂沱,池塘涨满水,顾尧从邻居家鱼塘外的泥地上看到一尾黑鱼,黑鱼鼓动着血红的腮盖,肥厚的鱼唇一张一合,他蹲在原地看了它一阵子,忽然想起了亮亮,亮亮的嘴唇同亮亮妈一样敦厚,上下唇瓣几乎同宽,显得憨厚老实。顾尧捡起一片宽大的梧桐叶子,将不住喘息扭动的黑鱼盖在下面。亮亮的失踪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他们那日傍晚不过是在进行着十岁孩童都爱玩的警察游戏,亮亮和小凯扮演警察,顾尧、阿泽扮演逃犯,他们两人钻进停工的工地,躲藏在矮墙边的一堆石子后,一直待到太阳彻底熄灭,亮亮和小凯都没前来找寻,他们兴味索然,不再躲藏,没走多久就碰见了小凯,三人在空地上呼喊亮亮,亮亮没露面,他们便各自回家了。
从此以后,顾尧再也没有见过亮亮,因此亮亮绝不可能出现在2002年采掘水晶的队伍中。他印象中的那人大概率是阿泽。阿泽与亮亮沾点血亲,眉眼相仿,而阿泽天生两片薄唇。他去年见到阿泽的时候,阿泽面上遮只黑口罩,露一双与亮亮相似的单眼皮,手里握根沾血的铁棍,在散落一地的瓦砾上跑过。他提着警棍,僵站在马路边,有一瞬间的晃神。
阿泽被抓后,很快被放出。背后有人保。顾尧在街上巡逻,阿泽不遮口罩时,会冲他点点头。阿泽是在何时变浑的?是在高中打架辍学之后?顾尧时常在想,如果亮亮如期长大,会不会变得像阿泽一样。因为下落不明,亮亮的未来始终是敞开着的,像一只永远不会被封死的口袋。
亮亮失踪后家人报了案,警察钟叔说有人反映那晚在村里见到了陌生人,亮亮可能是被人拐走了。十年后,顾尧成了钟叔的同事,他不断追问当年的细节,试图搜寻亮亮的踪迹,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顾尧当辅警之前,在清水湾酒吧街做了一年服务生。他高中毕业后,没读大学,日子混沌,想不出还有什么去处。每日凌晨,天破晓时,他默默清扫着散落一地的烟头,站在池边清洗沾满口红印的玻璃高脚杯。白日里,酒吧街是沉寂的,顾尧中午睡醒后无所事事,趿着拖鞋在街上闲荡。正午阳光顶在头上,炽烈热辣,像身后追撵着一阵蜂群。他面颊感到刺痛,眯起眼睛,绕至房檐下行走,不时抬脚跨过墙角处堆放着的石子。
不知从哪儿传来拆迁的消息,旧城村中,家家户户都在琢磨着起建高楼。他们从前总爱在石子堆上玩,或躺或坐,捡起一粒石子,方方正正带棱角,搁在手里掂着玩,击打树梢上的雀鸟,或是过路的流浪猫狗。他们跟着阿泽学会了从地上捡烟头抽,阿泽兜里常年装着一只塑料火机,是从工地上捡来的,时间久了,没什么气了,每次要按好几下才能点着,火苗微弱。阿泽蹲在石子矮山上,指头在过滤嘴处蹭几下,点燃,眯着眼睛抽一口,然后递给顾尧。
他们十岁时结伴去村口小卖部买烟,那时还叫供销社。站在柜台前,一开始,顾尧要微微踮脚,才能看到货架上摆着的零食、香烟和饮料。没钱时,他们也会向小卖部老板讨烟,老板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人宽厚,脾气好,笑呵呵的,他们在店里吵闹他也不恼火。他一直没孩子。有一回顾尧独自去买烟,老板给了他一包三块钱的红芙蓉,将他抱在膝盖上,问他小小年纪为什么抽烟,又问他害不害怕。顾尧摇头,头顶陈旧的吊扇唰唰转动,空气里飘漾着尘埃,光线昏暗,他捏着一整包烟,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离开的。成年后,他还是会买三块一包的烟,红芙蓉蓝散花,蹲在酒吧一角,天不亮便抽到嗓子干涩。
一年后,顾尧的远房堂姐嫁了一个复员军人,堂姐夫有战友在公安局任职,辗转一番,跟海城派出所搭上点关系。堂姐夫在某次家庭聚会时问起顾尧的工作,顾尧说在打零工。堂姐夫说派出所正招辅警。舅舅在一旁附和,说这才是份正经工作,又询问堂姐夫,是否要花钱打点一番。顾尧闷声坐在一旁,搁下筷子说,不太合适吧。舅舅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说,怎么了,别怯啊,从小打架不是挺厉害的?
舅舅在城里开摩托车修理铺,顾尧从小住在外公外婆家,放学有时会去舅舅的修理铺呆着。夏天屋里热,他就蹲在修理铺门前的空地上,捡起沾满机油的摩托车零件玩,墙边摆着个绿色塑料水盆,常年盛一盆污水,舅舅在一旁修车,光着膀子蹲在水盆边,撩起水盆中的水擦洗轮胎,查看漏气与否。舅舅很少洗手,两只张开的大手如同泥塑,掌心纹路纵横,生满硬茧,高低不平,手背常年晦暗,泛着轮胎的色泽。顾尧长大后,可以在他修理摩托车时略帮些忙,有时去街对过买两份面,等他忙完手里的活,支张矮桌,一人一碗对着吃。舅舅劝顾尧去考辅警,还花钱送了礼,顾尧不好辜负,硬着头皮报了名,胡乱考了一回,没想到面试通过,体检通过,政审通过,落得件警服。当然,没有编制。
入职后,家人的欢欣劲儿还没过,顾尧便从有十余年警龄的辅警同事那里认识到了转岗无望、前途渺茫的事实。所幸他一个人,不用养家,凄凄冷冷,去外婆家吃住,每月工资一半添给外婆做伙食费,日子虽紧张,但添添补补,还是过得下去的。外婆外公同当地大部分人一样,做水晶生意,每日轮番去街上摆摊。早时城管曾找过他们麻烦,顾尧做了辅警后,虽说不是正式工,但街面上常见,混个脸熟,常请城管小队长们吃夜宵,又敬了几条烟,外公外婆再也无须东躲西藏,日子好过不少。后来建起了水晶市场,摊位搬进了公共遮阳棚下,稳定许多,开始无风无雨地过日子。
城北镇子边缘有个垃圾场,本是一大片凹陷下去的洼地,不知何时起,城中的垃圾运输车开始将此处视作终点站,邻近村镇的居民也来这里丢垃圾。顾尧小时候,也与同伴们一起来垃圾场探过险。
那时亮亮还在身边,阿泽还没成为身形壮硕的打手,小凯还不曾流离漂泊。那时,这里还是一片垃圾的海域,他们走入其中,在飞绕的蚊蝇中,还能翻找出一两件像样的玩具,掉了三只轱辘的小汽车、外壳崩裂的悠悠球、扳机坏掉的塑料玩具枪……他们高兴异常,视作珍宝。
几人成年后,垃圾的无尽海洋变作连绵群山。垃圾垒成的高山,平均海拔十米高。依然有附近村镇的半大孩子来这里结伴嬉戏,继续着他们当年的探险游戏。
除了孩子、垃圾运输车司机、拾荒者、流浪者之外,这里鲜少有人涉足。也有人不小心将金戒指、金手表扔进了垃圾桶,后知后觉,跑来垃圾山里翻捡,自然是翻不到的,只能骂声晦气,怏怏离开。
顾尧有时会跟同事来这里搜寻线索,寻访夜间流浪的目击者,在警犬的嗅闻下,沾血的衣物、分尸袋、人体脏器、骨骼碎片等,都会从这片垃圾海域里浮出。不得不说,这里是抛尸的好去处。垃圾每隔几月焚烧一回,黑色浓烟滚滚而升,通天彻地,燃烧过后,被藏掩的罪恶顷刻间化作灰烬,永远埋葬。没任务的时候,顾尧闲来无事,也会来这里转转。这里储存着一切生活的残渣、碎屑、样本,是生活的暗面和倒影。在这个荒凉透顶的弃置之地,望着眼前这片漫无边际的垃圾,他脑中缭乱的思绪渐渐沉潜,内心平静下来。
垃圾场距离海城唯一的机场不过几里路。午后三点,总有一班固定飞机轰鸣起航,在垃圾场上空划出一道引线,在通往西北边陲的天路上,飞机在薄云间激起一波碎浪,过后,引线渐渐虚渺。顾尧在街面巡逻时,会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看。
顾尧没出过省。海城有个小机场,军民共用,他听外地调来的同事说,这个机场是他平生所见最为不堪的机场,候机厅狭小得像候船室,清洁工仿佛是从收费公厕借调来的,所有公共设施无一不显得肮脏陈旧,苍蝇在所有人头上乱舞。最后,同事用调侃的语气说,你知道吗,登机时有三五只苍蝇跟着乘客钻进了客舱,免票搭乘了这趟航班,享受了一番飞跃万米高空的快感。
顾尧心想,飞机落地时,它们可能惊讶地发现自己与周围的苍蝇是那么的不同,两小时的航行超越了它们一生的飞行里程。真是不可思议。细数自己的前半生,竟不如这两只苍蝇。
同样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卫泱从大学辍学,没有回家,来到南方打工,因一个玩笑般的邀约,搭乘两小时飞机奔赴海城,寻找一个下落不明的陌生人。
海城不大,但人口流动迅疾,各色人等涌进涌出,几乎每隔两日就有人失踪,从满月婴孩到耄耋老人。那日顾尧正在岗哨亭值班,昏昏欲睡,被她唤醒后,他带她走进派出所填写信息,而她对所有问题的答复几乎都是不清楚的。她只知道他的论坛网名,他们通过论坛私信和电邮联系,他留给她的手机号码被证实是空号。
顾尧摸摸耳垂,虚起眼睛,想了想,捞起座机,拨内线电话,向同事询问。两人沉默着静待回音,半小时后,电话响起,顾尧接听,对方回复得模棱两可。有效信息太少。顾尧冲卫泱摇摇头,表示无计可施。但他还是与她互留了号码,并承诺一有线索便会同她联络。
从前他很少主动揽下这类事务,一贯听从安排和差遣,更何况,第二天是休息日,他可以一觉睡到中午,在街上乱走,太阳落山后晃进清水湾酒吧街,随便拐进哪家酒吧,歪在单人皮质沙发上瘫坐整夜。他本该像往常一样冷下面孔将这件事推开,而这次他却犹豫了。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如海潮般漫上堤岸。他想要参与进来,参与她的寻找,像是在疲乏而无趣的游戏中,忽然遇到一个新鲜玩伴。
他问过她辍学的原因,她只简单地回答说,她无法在学校里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不是毕业证这类东西,她补充说。她念的是管理专业。他好心地提议她可以更换专业,说完之后他有些心虚,仿佛无意中将自己乔装成了一个过来人的样子。
显然这个孱弱的提议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她摆摆手说,不是这个问题,实际上,任何专业都是一样的。他低下头不再说话。学什么都是无意义的,她补充道。当然,可能是我病了,她满不在乎地笑笑。所以我想找到他,我相信,有很多事情他可以给我答案。她的语气异常认真。
他看着她,像是在观赏水晶球中纷扬的雪景。
有天夜里,她打电话给他,问他事情是否有进展。他沉默一阵,在黑暗中摇摇头说,没什么进展,很抱歉。
她叹了口气,说,我后天就要离开了。
明天下午三点,去不去水晶市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黑夜中浮出,像骤雨前在水塘中憋气浮头的鱼。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他补充道。
她不曾迟疑,立刻答应下来,对他说明天见。挂断电话后,他在黑夜中睁眼躺了很久。
顾尧到来时,卫泱已在路边等候多时。他没穿警服,模样懒散,看上去与海城中的任意一个青年别无二致。他盯着她脖颈上的水晶吊坠看了多时,她觉察到他的目光,索性取下吊坠任他端详。
他说,这块水晶是合成的,掺了塑料或玻璃,不值什么钱的。
她摆摆手说,没关系的。
她又说,每次来这儿,都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他问为什么。
她说,他写过一首诗,名字就叫《水晶市集》。
他笑笑说,今天正好是开集的日子。
水晶市场每月开集三次。开集时,是海城最盛大的日子。场面宏阔,几十顶蓝帐篷撑起来,横贯整条街巷,喧嚣热闹,南来北往的游客和商贩汇聚在老城的街边,成色上佳的水晶与看上去成色上佳的水晶都十分抢手。最早开掘水晶的那辈人已富得流油,他们建起了第一代水晶市场。现如今,老城每家每户都有人做水晶生意,有的发了财,有的折了本。
顾尧带卫泱走至外公外婆的摊位前。他们是一对慈眉善目的老人,也算是初代水晶商人,从不做弄虚作假的事,他们不懂得潮流,摊位上的水晶饰品和摆件都是十年前的老款,哪怕原料上佳,还是卖不动,搁在架上吃灰。
顾尧与外公外婆说了几句话,卫泱听不懂。随后,外婆笑着掏出钥匙,打开玻璃展柜。顾尧在玻璃柜前端详片刻,拈起一块茶色水晶。他将水晶搁在她手中。晶体内飘漾着一层云絮,藏着些斑驳破碎的东西,如烟如雾。她摇摇头,将水晶递还给他。
他说,这块棉絮更重,但是天然的。戴一阵子,云雾会慢慢散开,晶体会变得通透。她说,身上这块就很适合我,不是天然的也没关系。随后将这块茶色水晶重新放回玻璃柜中。
一架飞机从西北方驶来,掠过两人上方的天空。顾尧抬头,在阳光下虚起眼睛,望着机翼扫过的云絮。
我带你去新城那边看看吧,他说。
他们走出市集,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卫泱问顾尧,在家做水晶生意不是很安逸吗,何苦要做警察呢?
他笑笑说,这行看着热闹,现如今也赚不来多少钱。他补充说,海城这边的晶矿快采完了。
卫泱回想起来时乘坐的破旧中巴车,座垫椅背破败不堪,车头上方的电子显示屏却是新装的,黑底红字,滚动播放着一行字:“每年六千人奔波在马达加斯加、巴西、巴基斯坦、越南、南非、赞比亚、俄罗斯等地采购晶石,运回海城交易。”仿佛是晶矿采掘殆尽的预兆。
他们下了出租车,走在新城街道上,新城路面洁净,一切崭新,行人寥寥,空气中飘漾着一股新鲜的油漆味道,处处可见高悬的吊臂,许多新楼尚在孕育之中,裹着一层严严实实的绿色胎衣。水泥灰的高楼刚刚建好,有的墙面尚未粉刷,有的刷了一半,它们站在那里,衣衫半褪,像从火灾中慌忙逃命的半裸者,恍惚,茫然,不知所措。
老城太小,拆毁一座钟楼,拔除一棵百年老树,就算是伤筋动骨,于是在城镇北面,离垃圾场不远的地方,划了片荒地,要建新城。地产商们天生嗅觉灵敏,提前数年蹲守,将荒野连带农田一起扒个干净,驱离所有野物,将墓园夷为平地,起建高楼。新城太新,楼宇高耸、孤旷,水泥铸成一座空城。人们在新旧城区间辗转,有些无所适从。机关、学校、商场、医院都要迁往新城。牧羊人挥舞着手上的皮鞭,驱赶羊群,办法古老却有用。待人们怀想起旧城区的种种时,回首一看,旧城改造已默默进展至中程,东拆拆西拆拆,旧式建筑翻新重建,城中心的老树移居他处,记忆中最适心意的小食店不知去向。人们怀着吊古心情前来,物是人非,找不到一处落脚之地。人们怏怏起身,脑中回忆的图景再也无处参照,只能悬浮着,且只得在脑海中一直悬浮下去。
他们在回程中路过了那个庞大的露天垃圾场。两人沿着垃圾场边缘走着,像是在海滩上漫步。白日里,这儿燃过一场火,在离岸很远的地方,泛起一片焦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水晶滩涂/三十七只渔船乘上白月/下潜。
她轻念着,声如叹息。
他侧头看她。那首诗的结尾,她解释道。
他说,对不起,今天带你乱走了一天,也没找到什么东西。
没关系,找不到也好,她低声说。
夜幕降临,他请她到常去的一家饭馆吃饭,这家饭馆位于新旧城区之交。点好菜后,顾尧起身去洗手间,路过包厢,坐在包厢门口的人抬头看他一眼,两人对视,是阿泽。阿泽同身边人打了声招呼,拿根烟走出包厢。
阿泽说,尧哥,好久不见。
顾尧笑笑,问他最近在做什么。
阿泽说,老样子,混口饭吃,其他事我也不会做嘛。
阿泽为地产公司做事,做打手。同行十余人,手臂纹龙纹凤,面上蒙口罩,掂着棍棒,夜袭钉子户,窗玻璃统统敲碎,随后遁走。第二日清早起来,满地玻璃,熹光下熠熠闪烁,晶莹透亮。顾尧接警时,看到这一切,只觉得是梦中之景,小时去晶矿附近偷挖,时常幻想在一个荒僻矿洞中见到遍地水晶。随即脑中蹦出“水晶之夜”一词。他不明所以,回想片刻,才记起这词源于初中历史课本。
顾尧晚上打电话给阿泽和小凯,说好久不见,出来吃点烧烤喝点酒。
小凯说自己不在海城,在公路上跑运输,这一路运气好,没被交警扣住,快到河南省界了。阿泽按时来了,T 恤短裤,两人找个烧烤摊坐下,见面敬烟寒暄。啤酒喝掉一箱,白酒过三巡,顾尧对阿泽说,别做了,违法,要被关起来的,不如找个正经营生。阿泽那天没戴口罩,只说好的好的,做完手上这单就不做了,一切听尧哥的。结账时,阿泽拦下顾尧,自己晃晃悠悠买了单,回来拍拍他肩膀,说,他知道做辅警很苦,累死累活,拿命拼,加班费也少。顾尧虚起眼睛,抽了口烟,看看他,没说话。
两人站在走廊里寒暄了一阵,阿泽便回到包间。
顾尧走进饭馆的洗手间。这是他第一次踏入这家店的洗手间,简陋、肮脏,与油腻的后厨连在一起。厕所有扇窗户,敞开着,正对一片灌木丛、三两株杨树和半只横卧着的铁皮垃圾桶,绿意深浓。厕所地面用水泥砌成,表面布满坑坑洼洼的凹陷,蹲坑式马桶,墙后没有水箱,墙边探出一只低矮的水龙头,水流汇集的区域与马桶池有些距离,店主便挖了一条狭窄的水道,如此一来,水龙头既可以冲洗拖把,又可以汇聚起来流过水道,冲刷马桶池中的腌臜之物。正是这只水龙头,使两平米见方的厕所地面常年湿润,浊水无法干彻。
“水晶之夜”后没多久,阿泽与同伴被捕。关了不多时,便放出来,有人保。如此反反复复多次,阿泽进派出所熟门熟路,形同做客。终于有一回,阿泽与同伴在新城驱赶拆迁地住户时,舞刀舞棍,架势过猛,一对老夫妻,一个被打得脊椎骨折,一个当场心梗发作。阿泽与同伴被火速擒获、羁押、判刑,刑期四年半。
阿泽头脑活泛,自由受限,却不忘四处请托求情,求到顾尧那里,顾尧没应。直到阿泽入狱期间,阿泽外婆在家中做活,突发中风,差点偏瘫。顾尧去照看了几日,受阿泽之托,帮着请了位看护,探视时告诉阿泽,外婆情况已稳定,不用担心。阿泽痛哭流涕,说悔不当初,又求顾尧帮忙。
顾尧不忍,托堂姐夫和战友给监狱那边送礼说情,加上阿泽在狱中表现良好,减了半年刑期。阿泽放出来,又同顾尧、小凯吃了顿饭,三人喝得烂醉,相互搀扶着回家。第二日,阿泽拿了一张银行卡给顾尧,保证今后不在他辖区惹事。顾尧退回银行卡,说下次有时间再喝酒。
阿泽随同伴走出饭店时,特意绕来顾尧这桌,问他明晚一起喝酒吗,小凯跑车回来了。顾尧思忖片刻说,明晚值班,改天再聚。
阿泽刻意压低声音指着卫泱问道,尧哥,新女友啊?
顾尧摆摆手,让他别瞎说。阿泽走后,顾尧向卫泱道了歉,请她别在意,说他这人一直这样。卫泱笑笑,继续低头夹菜。
顾尧这餐吃得很少,不多时便搁下筷子。卫泱问他店里的洗手间在哪儿,顾尧摇头说,别去,太脏了。
他送她至宾馆门前,她向他挥手,随后推开旋转门,走进晶透的玻璃盒子。她推着旋转门转了半圈,转过身来,见他未走,又转过半圈,从玻璃盒子中走出,重新站回他面前。
怎么回来了?他掏出一支烟,正欲点燃。
练习一下告别。她笑笑说。
明天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下午三点的飞机。
卫泱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床头夜灯亮着,她将那枚水晶吊坠缠绕在指间,悬在空中,目不转睛地盯着。晚灯昏黄,晶体澄明,结着一丝云絮。她微微旋转水晶,视线里,花朵形状的灯罩扭曲变形,光线浸润了一层茶褐色。她令水晶在指间快速转动,透过晶体望着灯泡,流光变幻,生发出一阵眩晕感。
茶色墨镜贴在她的脸颊上,父亲抱着年幼的她,站在江边雕塑前,拍了张合照。相片中流溢着淡淡雾汽。茶色玻璃,茶色水晶,她周身笼罩着一层烟雾。意识渐渐涣散,即将沉潜入梦时,手机铃声忽然振响,梦境之门骤然阖上,她惊醒过来,如同潜泳上岸,心跳加速,摸出枕边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一片惨白。来电人是顾尧。
她按下接通键,问他怎么回事。顾尧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启口说,城外垃圾场发现了一具尸体,被烧得不成样子了。
她一时无话,思维卡住,像牙齿落尽的老牛,吃力地咀嚼这件事,动作迟缓。
半晌,她问道,你说会是他吗?如果是他,他让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见证他的死亡吗?
他在电话那端叹了口气。她听出他在抽烟。调查需要时间……你明天还是要走吗?
她沉默许久,从黑暗中起身,没开灯,握着手机,来到镜前。镜子被手机的屏幕光映亮一片,纷纷扬扬的尘灰正从镜前旋转着飘落。她盯着镜子,镜中的面孔有些陌生,僵冷、泛白,像一张本应躺在垃圾堆中、被揉皱且漂白过度的卫生纸。
对,还是明天走。两人在电话两端各自沉默。她最后说,没关系,晚安。
她重新躺回床铺,被子掩至胸口,闭上眼睛,脑中一片混沌。她强迫自己想象明日下午三点飞跃万米高空的情景。天光朗润,云絮绵白。随后她想起,在从前,三年前或两年前,一个雪天,学校所在的片区停水停电,她裹着棉衣走在街上,雪羽簌簌飘落。她钻进学校附近的一条窄街,找地方洗头发。她稍作停留,走进了街口那家大桥头美发店。店内只有一个青年值班,他年纪不大,至多二十岁。见她进来,他随即掐灭手上的烟,换上满面笑容,热络招待,替她倒了杯热水,让她躺在洗发的窄床上。他手指灵活,在她蕴满白色泡沫的发间游走。
他们共同沉默着。她觉得自己的头颅像个被摆弄的泥塑罐子,便开口同他闲聊,这么大的雪,来剪发的人很少吧?他说,是啊。今天一整天,都很无聊,没什么客人,也没什么事做。随即换上戏谑的语气说,像你这样的姑娘,都应该在雪天出来洗头发。
她说,不用做事不是挺好?发呆就行了。他不作声。过了会儿,该冲水了,他说,我不喜欢发呆,坐飞机时最烦,只能坐着发呆。有一次跟空姐在飞机上吵了起来。她问为什么。他说,她让我关掉手机。我想继续打游戏,不想关机。我觉得活够了,想死嘛。几百人陪着我一起,死了也不亏嘛。
她没接话,他手上忽然加重了力道。她闭着眼睛,头皮微微发痛,头发被拉扯着,像干枯柳枝那样纷纷断裂,他坐在床边帮她梳理头发,她的头发从前是厚实丰美的。吃过早餐后,他同她一道去学校,离学校还有五十米距离,他让她下车,他没法带着她在地下停车场与前辈同事打招呼。下了晚课,她有时随他一起回去,有时不。坐在他的车上,经过一个隧洞,光线昏黄,她坐在副驾驶位置,侧头看向窗外,挨个数着洞壁上镶嵌的人造光点。
她于清晨时刻醒来,却发觉头顶的夜灯是亮着的。窗帘完全阖上,不留孔隙。室内暗沉,黑夜盘踞在床周,仍未离去。她眼睛不眨地盯着头上的花朵形状的灯罩看了一阵,闭上眼睛,它仍在视网膜前旋转着,一阵眩晕感袭来。
这阵眩晕感一直持续至下午三点,她一节一节登上飞机舷梯,坐进机舱座椅,在万米高空俯瞰地面时,它才消失不见。
飞机延误二十分钟,顾尧与机场警务室同僚打了声招呼,陪卫泱一起走过安检。踏入候机厅时,他想,没错。对于这个机场候机厅的描述,同事的话真的一点不错,这里看上去同小型客运站的候车室如出一辙,而这块方寸大小的地盘却与无尽的远方相接,像一根脆弱的风筝线轴。
他们静坐在沾满饼干碎屑的座椅上,说着不咸不淡的话,成群苍蝇在身侧盘旋飞舞。
广播站开始报这趟航班的登机时间。顾尧站起身,拖过她的行李箱拉杆,送她走入排队检票的人群。
他说,等我得知了关于案件的消息,会联系你的。
她说,不用了,谢谢。
他说,你之前疑惑的问题,找到答案了吗?
她笑笑,什么都没说,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拉杆,径直走向检票队伍。检票过后,她从向前的人潮中脱离,回身寻找他,冲他笑笑,挥手告别,随后重新汇入人群。
他走出候机厅,一路走回旧城。阳光灿烈,他不时抬头看天,一架飞机掠过云絮,拖曳着一尾长长弧线,分隔蓝天,尔后远去,弧线渐渐淡褪若无。
倏忽,他感到裤袋中的手机在震动,掏出手机,见她发来一条消息:飞机正途经垃圾场上空,我想拉开舱门往下跳。过了一会儿,她又发来一条消息:开玩笑的,再见啦。
他看着那架飞机逐渐远去,飞往另一世界。他虚着眼睛望,直至望不见。
之后的日子里,顾尧还是同往常一样,不值班的日子就在街上闲荡,有时叫上同事一起吃海鲜吃烧烤,呼朋引伴,休息日奔赴各个酒吧酒场,撬开一箱又一箱啤酒的金属瓶盖,看瓶中涌出绵延不绝的白色细浪。他们在桌上摇骰子、划拳,喝得烂醉,最终瘫倒,人事不省。月光浮在他脸上,在半生不熟的人群之中,瘫成沉睡在海底的鱼虾。
那具烧焦尸体的身份查明了。顾尧读了老钟写好的报告,死者是某报社的离职记者,死亡原因是醉酒后恰逢垃圾焚烧,吸入有毒气体窒息而亡,排除他杀。顾尧说,现场有汽油燃烧的痕迹。老钟沉默,叹口气,随后摇头说,没办法的事。
半月后,阿泽死于一场帮派群架。通缉令张贴十日,嫌疑人潜逃外省。
人是在垃圾场发现的。顾尧到来时,拍照取证已结束,他一眼就看到了歪着半边身子坐立的阿泽,这姿势像是宿醉后的清晨刚从床上坐起的样子。阿泽半边身子靠在垃圾山脚的一块残损的塑料板上,脚边是塑料包装纸、外卖快餐盒以及盒中洒了一半的红油酱汤,头发裹着一摊浑浊液体,像蛋清、番茄汁和沙拉酱的混合物。他身边盘旋着千百只蚊蝇。顾尧抬着他的两只脚,将他塞进尸袋。他抬头往天上看,天上落起了丝棉般的细雨。
回程路上,顾尧坐在车中,雨势渐凶,新旧城间的公路还未修平,路上坑坑洼洼,蓄成一个个银色湖泊,在路灯下荧荧泛光。有三两小孩穿着雨衣雨靴,在马路边走着,故意去踩水洼,溅起污浊水花,他们咯咯笑着,相互躲闪。警车很快将在水洼边嬉闹的孩子们甩在身后。顾尧回想起从前,十年前还是十几年前,他与阿泽、亮亮、小凯穿着三块一双的塑料拖鞋,蹲在雨后的水洼旁,用街边撕下的寻人启事或彩色传单叠成纸船,纸船挺括,清清冷冷,悬浮在污水上,他们觉得不过瘾,往纸船的两舷搁上石子,直至纸船沉没。他望向窗外的水幕,一言不发。他当晚抽掉三包烟。
他去垃圾场边闲逛的次数比先前更频繁了些。沿垃圾场边缘走着,他静默地望着如楼盘般宏阔的垃圾群山,偶尔听到一两声怪叫,他几乎怀疑这里隐藏着什么活物。许是所有被城市和人群弃置的垃圾聚在这里,凝成了一个巨大的幽魂,被放逐在这片无人之境。
接二连三的垃圾场命案惊动了市长,制订发展条令时,“清理城郊露天垃圾场”一项被纳入其中。又过了半年多,市长落马,新市长调换了政策方针,准备全力打造集采掘、科研、购物、娱乐于一体的水晶创意园,垃圾场清理计划因耗资巨大被弃置。因而,垃圾场还是垃圾场,遵循着自身的生态循环,由丘陵变作高山,再变作悬崖峭壁,稍有震动,即刻引来一场垃圾雪崩。累积到一定程度,便趁着夜色焚烧一回,滚滚浓烟藏掩于暗云之间,天将明时,青蓝天幕下,星点火种尚未熄灭,如点点鬼火萦绕荒野。
最后某地产公司老板看中了这片闲地。新城扩张得七七八八,各大地产开发商的地皮争夺战已厮杀至白热化阶段,不甘心看着这么大一片土地白白空着。
小型挖掘机开进垃圾场,远看像是一辆辆遥控玩具车。它们开始作业,试着挪移垃圾,速度慢效率低,如同愚公移山。不得已又调来中型挖掘机增援,几台挖掘机抬起高高的吊臂,探出铲斗,将垃圾山捣毁。巨人样的垃圾群山垮塌下来,缓慢地,迟滞地,沉钝地。庞大的烟尘伴随着深浓的臭气悬浮在这片土地上。
阿泽葬礼那天,顾尧和小凯一同去了阿泽家,帮阿泽外婆筹备丧葬事务。他家缺男丁,父辈早逝,堂兄堂弟七零八落,风吹似的飘散各地。来吊唁的人很少,大都是远亲。摆酒席时,稀稀散散凑了两桌人。顾尧同小凯坐在一起,身侧空着两个位置,他将那两个空酒杯倒满。酒席结束后,他举起两杯酒,扬洒在地上。
夜里,顾尧同小凯去清水湾的随缘酒吧喝酒,顾尧曾在这家酒吧做过一年服务生。喝至夜半,小凯说明早要跑车,去东北,两人便走出酒吧,分手道别。顾尧提着一瓶白酒,沿着路灯晃晃悠悠向前走,又拐过几条黑暗的道路,绕过几块萤亮的水洼,一直晃到已被挖平的垃圾场边缘。
场边有一块相对平整的高地,白日里建设工人总待在这里休息。夜月下,这里横着一张露出海绵的破沙发,周围摆了三两个木板凳,地上瘫着一个碎裂的黄色安全帽,几个饮料罐,散落着一地瓜子壳、扑克、烟蒂,还有碎玻璃。他将破沙发上的烟蒂灰尘掸去,蜷起身子躺了上去。他闻到一股菠菜叶子、香蕉皮、烂苹果集体腐败后的悠远气味。
他拿出手机,拨个电话给她。电话接通了,她没出声。
他说,还记得那片垃圾场吗?被地产商看上了,整个被扒掉了,要挖人工湖,湖边盖楼。搞湖景房,一平一万三。
他听到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知是不是月下的错觉。
他说,你之前想找的那个人,我找到了。
她沉默一阵,挂断了电话。他耳畔传来无尽的忙音。
他看着眼前的荒芜之地,青白啤酒瓶被砸碎后,落了满地的玻璃残渣,如水晶般熠熠闪烁,勾连成一片月下的镜湖。他闭上眼睛,想起她念过的那首《水晶市集》。
鹤在市集叫卖
龟背碧玺 烟霞水晶
散步时偶见
坟茔 逆子 绿幽灵
岩浆忽然融化
她望见落日垂下
烧焦了褐色的群鸟
发廊少女的嘴唇
生长莲藕
莲花白
涂满流言 病语 和脏话
她化成水之后
冬天四处流浪
白日开始滞销
裂纹缠上泥浆和火机
与盲人歌女的柳发
一起
在将晚的野湖上浮游
水晶滩涂
三十七只渔船乘上白月
下潜
风在晃荡
夜行者赤足蒙面
走上一面布满掌纹的镜子
他拿起打火机,点了根烟,当烟头烧到手指,他清醒过来,碾灭烟头,从衣袋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纸本。纸本由粗糙信纸裁成,字迹凌乱难辨,他将它凑近火机,逆风,他连续打了三次,终于蹿出火苗。夜风浩荡,它在金黄明灿的火焰里旋转、翻滚、燃烧成灰。他看着这簇火光,耳畔隐隐捕捉到什么声音,只觉身下土地微微颤抖,一声叫喊自孤旷的荒地升涌而来,他疑心这是野狐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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