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简 默
吃罢早饭,已是早晨八点。我们来到扎什伦布寺,蓝天白云笼罩下的扎什伦布寺,被裱着些许绿意的群山簇拥着,此时游人不多,络绎不绝的是转经朝佛的藏族人。从扎什伦布寺出来,渐近中午十二点,我们不再逗留,继续上路,沿着318 国道,经萨迦、拉孜奔定日。
我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是一粒小小的种子,打儿时我第一次在小学课本上看见她,便深埋在我心底,随着年岁增长,发芽,生长,等待开花。六年前,我第一次进藏,同行的两位作家肩负着到聂拉木采访援藏干部的任务,幸运地来到了她的脚下,我却在日喀则与她擦肩错过;五年前,我再次进藏,只能伫立在布达拉宫上遥望她的方向,想象她冰清玉洁的模样,也许从此再也不能与她相遇……
当我们的越野车穿越崇山峻岭,终于奔波到“珠穆朗玛国家公园”门前时,我知道我离她越来越近了,我的梦想就要成真了。在路上,淙淙溪流淘气地追逐着滚滚车轮,喧笑着欢送我们。再小的溪流也有其源头,或来自雪山,或源于冰川,甚至是一眼极易被忽略的泉。现在已进入夏季,有的雪山和冰川开始融化了,冰凉的水流着流着就成了溪流,但在背阴的角落,地面积雪尚未消融,在炽烈的阳光下,闪亮,刺眼,像神的呼吸,又像史前的预言。
通往她的柏油路,蜿蜒在群山的心脏中,飘浮在云朵的眠床上,一圈一圈的,大圈套着小圈。这条路曲折盘旋向上,180 度拐弯多,却仅两车道,中间画着黄线,上下车辆无不小心翼翼的,贴着生与死的边缘,各走各的路。它大概是世上最崎岖最危险的公路了,堪比我们走过的怒江七十二道拐,有人曾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数过,它有一百零八道拐,我开始一道一道地计数,数着数着就像失眠中数羊群一样,半路丢失了,接不上了。其实弄清楚它究竟有多少道拐,无非是强调它的难与险,但它最大的意义却是通往她的唯一和必经之路,可以叫我们最大限度地接近天空,触摸天堂,这就足够了,其他倒不那么重要了。攀爬到加吾拉山口,望向窗外,糊里糊涂的,不知已过多少道拐,那一道又一道拐,有人说像是盘绕着心脏的肠子,但我说是一条搭向她的绳梯更贴切,粗壮,逶迤,秩序井然,翻身垂直站起,踮起脚尖,努力靠拢她。
早闻这条路上气候多变,时常风雪交加,起初不见雪的踪影,行至半路,突降小雪,掺杂着霰,勇猛地打在车玻璃和顶棚上,转为冰雹,鸽子蛋大小,越落越紧,“啪啪啪”,继而,“咚咚咚”,重重地砸着挡风玻璃和车顶,像无数密集的小拳头;狂风席卷起霰和雪花,吹尽霰雪始见路,风住,雪停,透过车窗望下面阳光灿烂,照在山峰上,一片明亮。车子不歇脚地继续往上,冰雹复落,稠密如织,前方迷蒙,如雾似雨。车子上到加吾拉山顶,停在观景台边,冰雹下得更大更紧了,正当我们犯愁如何打开车门走到观景台之际,冰雹小了,稀了,突然风吹云开,阳光灿然迸射,白云随风疾走,天空挥袖擦出晴朗的蓝,数不清的经幡相互纠缠在一起,被强劲的山风鼓荡得猎猎作响,经幡诵出了风的形状和色彩。青藏高原的气候就是这样,此刻阳光灿烂,但你永远无法未卜先知下一刻迎接你的将是什么。这个观景台号称世界上最奢侈的观景台,是因为站在这儿能够遥望到五座8000 米以上的高峰,它们同属于喜马拉雅山脉这个母体,这当中就有身量最高的她。其实只要进入定日,站在任何地方,选择任一角度,都能望见她伟岸的身影,区别只是视角和地形不同。但今天,她半遮半掩着羞涩的云雾,难见真容。有藏族男子早已骑着摩托车上到观景台边,涌上来劝我们挂经幡,我请了一条,由他帮忙挂上,我希望当她露出真容时,这条经幡能够成为敬献给她的一个花环,或悬在她目中永不凋落的一道彩虹。
由加吾拉山盘旋往下,进入绒布河谷,绒布河是她怀抱中的绒布冰川融化后形成的河流,追随季节一路流淌而来,清澈明亮如大地的眼睛。有水便生草、长树、种青稞,在山上,在平地,却稀少。白塔矗立,经幡环绕。入扎西宗乡,过拉新村、日贝村、班定村、珀那村、巴松村、嘎布村……一点一点地接近她,驶入一片宽阔平坦的河滩地,在靠近通向她的路边,藏族人撑起一溜儿黑帐篷,这些帐篷分别镶着紫黄红边儿,一座一座的,肩并着肩,各自成一家,这儿就是大本营。我们住进小扎罗的23号帐篷旅馆,小扎罗家在她脚下的巴松村,每年旅游季节他都会上到这儿扎下帐篷。他个儿不高,瘦溜的体形,黝黑的脸庞,羞涩地笑笑,露出一口白牙,大概是因为这张脸,叫我无法准确地判断出他的年龄。他似乎上学不多,仅会说一点简单的汉语,但他基本能够听懂我说的话。我不清楚在藏语中“扎罗”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普通的名字,就像达娃、尼玛、卓玛一样,藏族人喜欢以吉祥事物和神灵的称谓来取名,这当中寄寓了他们的美好愿望和深情祝福;他们在给自己的孩子取名时,有时也故意用一些低贱普通的名称,既求将来好养,又图躲避魔鬼的注意,这有些类似汉族人起名“狗蛋”“狗剩”的用意,融入这些看似随意谐趣的名字中的,其实是浓浓的爱和期望。小扎罗当然是个小伙子,这个“小”让我相信他比我小,我好奇的是,当他老了的时候,他是否还会以“小”引领他的名字和人生?
由于大本营风疾,所有的帐篷面朝西面开门,前后帐篷角都被大小不等的鹅卵石压住了。我走出帐篷,向左走向河滩地,这儿本是空旷寂寞的,因为这儿是观赏她的好角度之一,却被各种踉跄或沉稳的身影,也被形形色色的口音和语言所打扰,包括此刻我不速而至的脚步。我们这些来自远方的人,千里甚至万里迢迢地来看她,每一个人的内心都充溢着激动的潮水,她却一脸冷漠、浑身冰霜地旁观着我们,心想你们费尽周折地来看我,但看和不看一个样,我都站在这儿,不会抬脚迈腿走出这个天坑,也不会蹲下身子重新矮到海平面以下,我还是我,啥都没有改变。地上散漫地横陈着鹅卵石,遍地站立着玛尼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面前一尊鹅卵石垒砌的煨桑炉,接近一人高,背对着她,孤零零地立在风中,正煨着桑,桑烟弥漫,经年累月不断,自炉口往上,都被烟熏黑了。天上雄鹰掠过她洁白辽阔的额头,伸展双翅像一枚铆钉,铆入如大海翻扣的天空,累了拽一朵云当毛巾,轻轻地拭拭汗;鸽子没有那么大的雄心,它窄小的胸腔安放不下汹涌的风暴,这儿是离天堂最近的尘世,不惧高反的它低于人流的踝,在如麻的沙石地上徒劳地觅食。狗们或昂首翘尾,悠闲地到处踱来踱去,或埋头夹尾,贴近地面扒拉着寻找能吃的东西,这真够难为它们的,在这高寒地带,任何生物都生存不易,狗狗们也不例外,找吃的是它们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事情。旅游季时,它们围绕着那些帐篷,作为帐篷主人的藏族人喂它们,作为帐篷客人的游客也喂它们,它们似乎不缺吃的;到了淡季,帐篷撤了,游客没了,遍地空旷得只剩下了石头,大小不一,横七竖八,像时光撤退后留下的战场,还有无休无止的大风与暴雪,附近绒布寺的喇嘛和来朝佛的藏族人碰见它们,也会喂它们,但它们仍觉得饥饿和寒冷。我判断它们是被放生的,从第一条开始,越来越多,形成了眼前这个规模,与温饱相比,它们更在乎和渴望的是自由。还有栖息在高处的喜鹊和乌鸦,山石缝间苦苦挣扎的植物,屈指可数的几种,绿得那么惨淡,甚至结实地裱在地上呈颗粒状的地衣,在这样的海拔上,都被赋予了特殊的精神意义,令我肃然起敬。
面朝着她,我以虔诚的目光,顶礼膜拜她。她真的像一座巨大的金字塔,从头顶到身上,都落满了皑皑白雪,却与忧愁无关,是漫漫时光在不停地下雪,白了她的头,也葬她的身于雪。而在我眼中,她更是一面晒佛台,顶天立地,圣洁晶莹,无数信众默默地瞻仰她,在心中观想自己的佛祖;她当然是藏族人心中目中的神山,从此意义上说,她就是佛祖,是亿万年亘古不变的信仰,深深地扎下慧根,一望无际地广种福田。落日慈悲如佛祖面颊上一滴硕大的泪珠,自峰顶,一眨眼,便浸润了半截山峰,灿烂辉煌,像失火了,烧红了,灼烫了我的眼;又像漫天撒下金粉,但她太高太大了,这些金粉仅仅够敷上她昂然的头颅、俊秀的面庞、挺拔的上身,却足以晃花我的眼……
天黑透了,我们四人围坐在小扎罗帐篷旅馆的藏式卧榻边,这种卧榻连接铺排开来,当床也当沙发,面前是一溜儿藏式柜子,色彩缤纷,繁复地描绘着花卉,看上去喜庆热烈,藏族人不因为在这样的高寒之地,也不因为临时搭建几个月,就丝毫降低自己的生活质量和审美标准;中间拥着一盘炉子,坐着面目黧黑的锅,煮着酥油茶。小扎罗到里面炒菜,端上了一盘芹菜炒牦牛肉片和一盘素炒卷心菜,一人一碗米饭,还有小半瓶的“老干妈”。在这儿能够吃到热乎乎的炒菜和米饭,喝着暖人肺腑的酥油茶,已叫我们感到满足和幸福。要知道这儿的每一粒粮食、每一棵蔬菜、每一坨酥油,都来自山脚下,来自遥远的日喀则和拉萨,甚至只能靠想象的内地,它们乘着各种各样的车辆,回旋往复地攀爬着那些拐弯,越爬越高,最后来到这儿,加热后进入我们的肚子,这个过程在节节升高的海拔见证下,实在是不容易,也叫我这个以旅游名义打扰她清静的人感到脸红,甚至惭愧。这儿类似于大通铺,男女混睡,这儿米饭夹生,炒菜也不够好吃,但没有谁挑剔,也没有理由挑剔,我们应该对这些最普通的粮食和蔬菜,致以最真实的敬意和感激。我慢慢地啜着滚烫的酥油茶,外面寂静无声,白天随处可见的狗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整个世界仿佛一股脑地坠入了一口最深最广的天坑。我走出帐篷,空地上三三两两的游客支起照相机,拍着星空。这儿的黑夜浓如老抽,银河清晰横亘,头顶闪烁着最大最密最亮的星星,像她挥舞水袖抛撒的花朵,又像栖满小小岛屿的星星海,仿佛踮起脚尖探手即可摘得,地上却闪烁着盏盏可数的昏黄灯光。黑夜遮住了她的身影,叫她成为黑夜垂直站立的屏风,我暗暗祈祷明天能够望见她的“真面目”。
从码放得一人高的被子中扯过两床,我和衣躺在卧榻上,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对面的同伴们发出了均匀深沉的鼾声。我的脑袋嗡嗡作响,疼痛欲裂,整个人像被一只巨手一把掏空了五脏六腑,在空中轻飘飘地飞,咋也着不了地,我清楚这主要是因为高反,我第一次在如此高的海拔过夜,而且是在她脚下的大本营,亢奋盖过了这一切,直至天明。
小扎罗昨晚没和我们一起睡,另寻帐篷去睡了,他放心地将整个帐篷交给了我们。借着从天降临的光亮,我打量着帐篷内的陈设,不锈钢管纵横,支撑起了帐篷,帐篷外头呈漆黑色,里面却是彩色,靠南一面悬挂着装饰有吉祥八宝图案的大红藏语对子,我不懂藏语,但我猜测写的应该是祝福祝愿的话;一条绳子自南扯到北,上头悬挂着各种小化石。小扎罗恰好掀帘进来,见我望着那些化石出神,告诉我这儿化石挺多的,有鱼、虾的化石,还有海龟、海螺的化石,他随手摘下一串狗牙状的小挂饰,问我要不要,说这是狼的牙齿,怕我不相信,又拽出脖子间狼牙的挂饰给我看,还跟我说他和同伴们曾追踪过狼的足迹,在山上发现了老迈得倒毙的狼,拾得了这牙。见我摇头,他显得有些失望,提起烧水壶往炉子里投了几块牦牛粪饼,进里头去给我们做早饭了。这儿没有自来水,用水是从绒布河背来的,由于是冰川融化的水,洗脸寒凉入骨。一会儿小扎罗端上了鸡蛋面条,吃罢我走着走着来到河滩地,有一辆白色垃圾车停在旁边,跳下两三个中年男人,身穿橘红色环卫工人服,左手捏着编织袋,右手持钳子,捡拾着垃圾,他们每天自山脚下乘车,定时出现在这儿,弯腰干着同样的活。我想起昨晚出门上厕所的情景,这是一座在河滩地上建起来的公用旱厕,男女各一边,伴随着进进出出的人,铁皮门一次又一次地发出响亮的撞击声,在这无边寂静的黑夜显得格外刺耳。许多人来了,带着熊熊燃烧的征服欲,许多人走了,留下一地氧气罐、塑料袋和排泄物。在这儿,6000 米以上的垃圾是登山爱好者和专业登山队留下的,5000 米处的垃圾是像我这样的游客留下的。尽管这儿触目都是“保护环境,人人有责”的标语,但许多人就像患了雪盲症,根本无视这提醒。他们自恋地玩自拍、玩抖音、玩直播、发朋友圈,炫耀与得意形于色、爆满屏,却独独忽略了脚下这片土地脆弱如婴儿,寒冷的气候、稀薄的氧气,使得这一地垃圾根本无法降解。据说一些世界著名的连锁酒店雄心勃勃地想将酒店开到这儿,但出于环境保护的原因,一直未能如愿。就在我离开一年多后,有“禁令”规定,禁止任何单位和个人进入绒布寺以上核心区域旅游。游客的脚步止步于绒布寺,大本营只能望洋兴叹了,我在想,如果退至绒布寺还像过去那样留下一地垃圾,随地大小便,还能继续后退吗?又能退到哪儿去?到那时候,人类能做的只有眼睁睁地望着她,一米一米地淡出,直至移出自己的视野。
我看见她的头顶缭绕着一团乳白色的烟云,像一面旗帜在猎猎飘扬,以她的身高,这自然是地球上最高的旗云了。她牢牢地扎根在大地之上,云在天空扎不下根,一阵风便能将没根的云吹走,况且她站得那么高,她的面前和身后从不缺狂风,但有根的她和无根的云,就像此刻为爱张扬起旗语,相亲相爱,相敬如宾,如痴如醉,6500 万年仿佛是一刹那,定格于此。丝丝缕缕的烟云飘拂,风刮过,乱了形,不忍,也不舍,继续厮磨着她的耳鬓。这儿旗云的形态会随着天气和气流的变化而不断发生变化,就像打出不同的旗语。而根据旗云飘动的位置和高度,可以推断出峰顶气压的变化和风力的大小,这自然又是地球上最高的风向标了。
坐上旅游车,颠簸在路上,右侧的绒布河,在阳光照耀下,泛着清冷的光,如影随形地向下游潺湲而去,河面不宽,也不深,水清澈可望见底,看到石头。约行二十里,离她越来越近,下车一步一步地爬上一座小山岗,数不清的玛尼堆林立,五色经幡密密匝匝,缠绵到一起,随风一遍又一遍地大声诵读着六字真言;圣洁的煨桑炉正煨着桑,桑烟袅袅在空中写着篆字,炉口处被熏得漆黑如墨,炉顶环系着一条白色哈达。左边山洼里停着几辆摩托车和小型客货车,是山脚下的牧民放牧至此,搭起帐篷住了下来;一群黑牦牛眼神坚毅,步子沉稳,埋头咀嚼着瘠薄的时光,再往上攀爬一些,就到了它生命和体能的极限。这儿是海拔5200 米,有标志性石碑为证,垂直向上离峰顶仍有3600 米,我仍要仰望才能看见她的全身。就在她的脚下,一座座帐篷,黄色、白色、绿色,圆形、长方形的帐篷,像蘑菇般盛开在她的怀抱中。现在,我距她是如此近,下了这座小山岗,跨过那些帐篷,就能走向她。我知道,我如蜡烛般正在燃烧的余生不可能抵达她的峰顶,甚至不能照亮通往峰顶的一个脚印,我也无此野心和狂妄,那儿是大地母亲栖居的地方,是雪的故乡和神的居所,轻易亵渎和惊扰不得。我仿佛听得到她的呼吸,看得见她今天梳妆的面容,她的有些地方竟然露出了黑色与黄色,却丝毫无损我对她的顶礼与膜拜。那个四川导游带着一支台湾团队,早晨在扎什伦布寺与我们邂逅,又相遇在了这儿,他正在经幡上为远方的亲友写下祝福,然后扯开挂上,叫风和马将祝福随着六字真言驮得很远很远……
我的梦想,终于,开花了。我听见了格桑花静静爆裂,六字真言像一朵绽放的莲花,敛翅落满珍珠似的露珠,上绒布寺唯一的喇嘛阿旺桑杰次第点起一千盏酥油灯,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诵读着六字真言,为她也为登山者祈祷……
临来珠峰前,我有机会去了趟青岛。那天阳光灿烂,风平浪静,我站在栈桥上,手扶大半人高的围墙,蔚蓝的海水像一整块水晶,无边无际,悄悄流向远方。由脚下这片安静的海水出发,我来到珠峰,站在她脚下,随着高度一米一米地上升,我才理解了海拔的真正含义。
在这儿,就像站在珠峰的肩膀上,啥都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譬如公园、河流、邮局、帐篷茶馆、帐篷旅馆等。有游客带了星巴克咖啡来到这儿,冲上一杯喝了,这就是他今生喝过的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星巴克”;还有许多像我这样的游客,留下一地垃圾,渐渐堆成了小山,形成了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垃圾场。所有这些,都与我们的脚步无关,也与那颗躁动的心无关,是珠峰以自己亿万年的修行,浴海挺拔出了这高度,彰显着地理和精神的双重意义。
当然,白塔、经幡、寺庙、转经筒、玛尼堆,这些与藏族人息息相关的信仰,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它们本与转世和天堂有关,在这样的高度,这样的苦寒之地,像头顶那条银河,缀满勋章似的星星,超越世俗,擦拭出明亮的精神之光。
出大本营,沿沙石路向前走几百米,左侧卓玛山半山腰上孤零零地立着一间寺庙,由于是在山上,又因寺庙色彩与丹霞山色差不多,如果你只是专注地仰望正前方的珠峰,或是默默地低头走路,你就与它擦肩错过了。踏着崎岖的山道走近,这是一个小小的院落,石头砌就的围墙,刷着白石灰,一些地方还有石灰浆淌下的痕迹,地面坑洼不平,看上去简陋而逼仄。院门洞开,院中无人,竖着经幡柱,屋门上着锁,隔着窗玻璃,看见许多盏酥油灯在燃烧,仿佛听得到扑哧生响。我不便久留,出门原路返回,几只青褐色的藏岩羊在石头间觅食,它们埋头一点一点地移动,如果不是紧紧地盯着它们,你几乎捕捉不到它们在移动,仿佛它们就是钉在地上的岩石,海拔最高的时光不着痕迹地从它们身边溜走。没人无聊地惊扰它们,它们与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或许它们旁若无我们,倒是我们恬不知羞地闯入了它们的生活,叫它们像看笑话似的睥睨着我们,心想这是些什么族类,不好端端地四肢着地走路,非要双肢直立行走,像庞然怪物。它们和那些狗、乌鸦、鸽子、喜鹊、牦牛、雄鹰一样,都有着超强的肺活量,它们可以最大限度地吸进再最大限度地呼出这稀薄如真丝的空气,它们不懂什么是世界上海拔最高峰,这儿就是它们的家园,它们沉溺于此,生老病死,不离不弃。我不小心碰到了荨麻,右手掌被刺痛了,这痛很快追随着血液,弥漫了我全身,经久不消散。在内地我从未被它刺中过,哪怕我裸露着腿脚和胳膊,它都不会像牛虻狠狠地叮咬我,但现在我全副武装地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它还是瞅准了我裸露的手。我却恨不起它来。它本为一棵普通植物,也是植物家族中微不足道的一员,种子乘着一阵大风飘浮上天,落到了这儿,顽强执着地生长、开花,一年又一年,便有了海拔最高的精神象征和意义,叫我怎么恨它呢?
回到帐篷,我仍在疼痛,被刺中处凸起了一块红疙瘩,小扎罗见状找来一包黑药末,以水调和敷上,渐渐地疼痛缓解了。我问起小扎罗那间寺庙,他答那是上绒布寺,桑杰喇嘛在那儿。我央求他带我去,他点了点头。
这次我的运气不错。我们俩踩着参差不齐的石阶上去,轻叩低矮破旧的屋门,门开处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站在面前,他穿着绛紫色的羽绒服,这件衣服显得陈旧而肮脏,积着灰尘和油污,勉强辨得出颜色。小扎罗说这是阿旺桑杰,上绒布寺唯一的喇嘛。我知道在藏区有这样的寺庙,寺庙里仅有一个喇嘛,他每天诵经、转经、朝佛,以虔诚的宗教信仰,迎来送往日出和日落。上绒布寺和阿旺桑杰恰是这样的情况。我坐在小屋的里头,桑杰和小扎罗并肩坐在对面,中间是一盘炉子,烟囱挺立,炉中烧着牦牛粪饼,炉上坐着锅,煮着酥油茶,丝丝缕缕的热气逃逸出来,竟是那么醇厚香甜。进门左手是一个四层置物架,依次摆放着锅碗瓢盆、高压锅、豆浆机、暖瓶等,看来这孤寂的一间寺庙,和下头那些帐篷旅馆一样,都通上了电;挨着置物架,两张藏式卧榻拼接在了一起,环绕了半边墙,我就坐在正冲门的榻上。桑杰大概有六十多岁,清癯的脸庞漆黑如锅底,一脸皱纹好似绒布河谷的皱褶山,随意刀劈斧斫出的,一条条一道道嵌满对信仰的虔诚和坚定;他时而笑容绽放如格桑花,时而严肃冷漠似吹彻喜马拉雅山脉的寒风。不知为啥,说句不敬的话,我总觉得他有点儿木讷沉闷,这大概与他二十多年一个人栖身于这间寺庙有关。二十多年,七千多个日夜,桑杰每天熟练地生火炉、煨桑、面壁诵经、围绕着寺庙转经、朝佛,一件件做下来有条不紊,仅诵经就要一天三次,这些串起了他一天的生活,二十多年就这样静静流逝了。有信仰的桑杰在这个海拔最高的苦寒之地,没感到空虚,也没觉得枯燥,是落心扎根的信仰支撑着他苦苦坚守,也是信仰叫他从容面对每一个白天与黑夜的起承转合。桑杰是经历过繁华和热闹的人,他的家在珠峰脚下的定日县扎西宗乡,他小时候放过羊,长大后去拉萨朝过佛,上珠峰赶过牦牛,他成过家,有俩儿子,二十多年前毅然出家来到上绒布寺,一个人坚守寺庙至今。一个人由简入繁容易,由繁返简却难,如果内心没有持续的定力、强大如磐石的信仰,桑杰根本做不到这样。
和小扎罗一样,桑杰也只会说一点点简单的汉语,但他清楚我想知道什么,他起身将我带到里面的一间小屋,这儿算是这间简陋寺庙的佛殿,四面墙壁上绘的全是壁画,内容是喜马拉雅山脉各个山峰和她们的护法神,其中就有珠峰和她的护法神。这些壁画鲜活生动,绘制它们的艺僧不辞辛苦地跋涉上山,一笔一画地绘制了它们,构图和色彩都得到了完美呈现,他们为此而感到荣幸,更视之为离佛祖最近的修行。许多酥油灯横成行纵成列地燃烧,明亮的灯芯如藏族少女的袍子,婀娜地纵身向上。桑杰引我来到与凹凸不平的地面齐平的一个正方形洞口前,洞口离洞内地面两三米,大小仅容一人上下。桑杰率先抓着洞沿,脚踩洞壁两侧突出的石坑,缓缓地下到洞内。这是一个狭小的天然洞穴,置身其中却直不起身来,需要就地蹲下或弯腰前行。四面崖壁森然,从洞外扯了电线入洞,此刻除了燃烧着的酥油灯,还有电子佛灯、节能灯。崖壁上有几处凹陷,传说是莲花生大师当年修行时印下的手印和脚印,还有一只神鸟的印迹,神鸟呈展翅飞翔状,我在旁边仿佛感受到了它扶摇直上云霄所挟带的凌厉大风。洞穴的顶端供奉着莲花生大师像和色彩古旧的唐卡,像底座搭满了信众敬献的哈达和敬奉的供品,供台上一盏盏酥油灯像一只只眼睛,纯净闪耀如清泉,在这与世隔绝的洞穴,无比虔诚地顶礼膜拜着莲花生大师。这便是莲花生大师闭关修行过一个月零七天的洞穴,后人围绕此洞穴建起了上绒布寺,之后一场山崩几乎摧毁了上绒布寺;1901年,阿旺丹增罗布活佛在距上绒布寺约五公里处选址,重建一座寺庙,是为下绒布寺。我查过有关资料,清楚上、下绒布寺之间的渊源,当我问桑杰上绒布寺是不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寺庙时,他答说不知道,只有神知道。怕我不明白,他又补充道,它们之间不存在谁高谁低,因为它们本是同一座寺庙。的确,下绒布寺是在上绒布寺的基础上重建的,它们之间有地理位置上的上下之分,却无地位上的高低之别,联袂对外统称绒布寺。桑杰是自愿到绒布寺出家的,征得绒布寺住持的首肯来到上绒布寺守寺,他经常回到下绒布寺参加寺庙的佛事活动,有时也在下绒布寺过夜,第二天天不亮就踽踽独行地返回上绒布寺生火炉、煨桑、诵经、转经、朝佛,他日常也会去下绒布寺取酥油和砖茶。是桑杰以他的一颗心和一双脚,也以他的信仰,像一条线索,串起了上、下绒布寺,使上绒布寺一直桑烟弥漫、经幡飞舞、酥油灯长明不灭、信众转经朝佛的脚步接踵不断,照亮了幽暗的洞穴,也照亮了信众的心路……
出洞后桑杰执意要带我去寺庙的后山,他在前带路,我和小扎罗尾随在后,我发现他的腿脚有些不便,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的。穿过一片姿态各异、千奇百怪的巨石,绕过斜扯着的经幡,我看见残存的一些小石屋,你也可以说它们是修行洞,它们无不破败寒碜,很多年已无修行者栖身,幸运的是因为它们是石头,才没在漫漫时光中彻底风化和倾圮,它们依然像那些不知姓名也不知所终的修行者一样,挺直信仰立根在岩石上。在这儿,每一块石头、每一处圣迹都有其隐秘传说,都有难以言清的加持。此刻来到这儿,有一种古老奇妙的气场,像山间自由穿行的风,笼罩着我,荡涤着我。桑杰语速很快地用藏语跟小扎罗交谈着,小扎罗磕磕巴巴地将大致意思翻译给我听,桑杰说历史上曾经有很多高僧大德来到这儿修行,西藏的一些典籍中也记载了它的功德。这样一圈走下来,大约有两公里,我已面色潮红,嘴唇乌紫,上气不接下气,而桑杰边走边讲,不便的腿脚摇摇晃晃地走过崎岖山路,有些踉踉跄跄。我问桑杰,每次有信众或游客慕名而来你都会带领他们瞻仰这些修行洞吗?桑杰答:当然,只要寺庙在,我就会守护下去;只要我还在,我也会边带领他们瞻仰边给他们讲下去。对于桑杰来说,修行洞虽然狭小和幽暗,但曾经栖身过佛,被佛加持过,就是神圣之地,心中有佛的他安然坐下,佛在高处满目慈悲地注视着他,他在佛脚边满面欢喜地诵经顿悟,这些洞穴便是他的家。
在珠峰脚下,一年之中只有这两三个月,才能看见青草和绿叶。桑杰经历了漫漫寒冬和风雪,看惯了皑皑雪山和灰黑的河滩,在这些日子里,除了诵经朝佛外,他最喜欢坐在低矮的灌木旁,这儿没有大树,也长不成大树,即使幸运地长成了,狂风也会看它不顺眼,挥起锋利的巨掌将它齐根斩断。他盯着枝条上挂着的几片绿叶,像看着自己放过的羊、养大的孩子,一脸柔情似水,满心幸福如潮。他种过花,但在这样的高寒环境中,花生无所恋地枯萎了;灌木不需要他种,它们自由自在地生长,像扎根大地的另一种旗云。他养了一只猫,别人送他的,是那种最普通的狸花猫,他和它时常四目对视,相依为命,他感谢它的长情陪伴。每当桑杰捏着纸巾,仔细地擦洗着每一盏燃烧过的酥油灯,它总趴在他的脚下,仰头静静地看着他。有住在山脚下的信众盖了新房,来找桑杰,桑杰就下到那个修行洞里取些尘土,虔诚地装到塑料袋里,叫信众拿回去放在新房里保佑平安。它不懂桑杰这样忙碌究竟为了什么,它只是跟着他,瞪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看。
桑杰将珠峰视作神圣的化身,他从内心里不希望人类打扰她,更不希望登山者们攀登她。但自1852年珠峰被确立为世界最高峰以来,就有人狂热地以征服之心想攀登她。挑战攀登珠峰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出现了商业化操作攀登珠峰。珠峰亿万年处子般的清净被打破了,上绒布寺黑夜般的孤寂被纷沓的脚步惊醒了,桑杰波澜不惊的生活秩序像雪崩坍塌了。桑杰的两个儿子毕业于西藏登山学校,为登山者们攀登珠峰提供着帮助。慈悲为怀的他在寺庙里用力扳动一人多高的转经筒,金光闪亮的转经筒晃过他儿子黝黑淳朴的面孔;他点燃每一盏酥油灯,为大家系上开过光的洁白哈达,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为即将攀登珠峰的登山者祈福,希望他们中每一个人都能够平安归来。这与他对珠峰的神圣认识矛盾吗?看似矛盾,实则又不矛盾,因为他的信仰,以及信仰所衍生的慈悲。
入夜了,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看见桑杰居住的小屋亮着昏黄的灯光,这灯光与珠峰峰顶看不见的雪光遥相呼应,桑杰高大的身影始终保持一个姿势,盘腿坐在窗前诵经,叠印在窗上,也投影到珠峰上。
第二天天微明,我站在河滩地上,又看见桑杰弓着腰,背着箩筐往山上走,山是如此高,如此曲折,他是如此矮,仿佛要矮到岩石下了,我忽地想起一路走来,不断看见藏族人在岩壁上画下白色小梯子,藏族人称之为“天梯”,寓意它可以接引人的灵魂通往圣地获得永生。桑杰此刻正像俯身在山上,搭起一架接引自己灵魂的“天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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