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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小巷

时间:2024-05-04

全 衔

老苏州人绝大多数家住小巷,住大街大马路的也有,像陈纺洁家,人民路那幢斜眼望南门的楼宇,当年在苏州很出风头,其造型之别致新颖,可以和现在的“大裤衩”媲美。又有周国萍、周建萍住的养育巷,名曰巷,其实可算一条大街,很有档次。

古城小巷千百条,于我来说,只有居住过的才有点想头,像幽兰巷,大石头巷,连带周边网状分布的巷子,都念念不忘,年纪越大越萦绕在心,因为有童年和少年的人生时光挥洒其间,回甘浓浓。

而像平江路,苏州这么有名的巷子,我当年竟不知其存在。但我又为什么要知道呢,又不当吃又不当玩的。平江路改造后我才知道有它了,但明明是条巷偏叫个路,放在浒关只能称浜,像袁家浜,油车浜。我在浒关的几年就住油车浜,门前那条河比平江河宽了不止一倍。现在闲逛平江路,用一种老苏州的眼光去审视,好坏就那样,见多不怪,也没漾出什么特殊情感。

我家最早住过瓣莲巷,是我三四岁以前的事吧,所以没留下什么当年印象。直到20世纪90年代了,赵荷生搬进了瓣莲巷一幢新建楼房,以他副总的身份,据他说还是力争甚而吵了架才分配到的。房是好房,有三室一厅,他住在三楼,一楼很巧地住着我们电台政文部一位同事,这样一来那段日子瓣莲巷倒去了多次,有点熟悉了。在巷中段有一宽敞空地,可以停汽车,那时候汽车可以乱停,真爽,贴罚单的辅警要么还没有生出来,要么还穿着开裆裤,没资格执法。

干将坊没改造之前我家也在那儿住过两年,那是我家下放回城后,在苏州分到的第一个公房,过去一点就是小公园了,地段不错,但房子只有十几个平方,好在有个公用客堂间,烧煮吃就解决了,一家人照样能过。庭院倒宽敞,全用大块石板铺就。对家住房很大,铺的是老式花纹地砖,住了一个曾经的拳击手,年纪不轻了,秃头,还经常练习击打沙袋,砰砰砰砰,动作力道就是专业范。那两年我已上了师范去学斯文了,要是还当知青,非拜他为师不可,在知青农场拳头为王。

拳击手有两个女儿,姿色一般却打扮花哨。男人看女人,漂亮的就多瞟几眼,难看的就视若无物,她们介于中间。

后来干将坊要改造了,我家又迁到了金狮巷,那个巷子也没什么特别,苏州千百条小巷之一,历史上有没有过金狮子不做考证,要说老宅典故肯定有一点的,就像幽兰巷、大石头巷,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楣,里面可能住过名头很大的人物呢。

金狮巷住宅的门牌号是32―1,可见还有划2 划3 的32 号和没划的32 号,以前应该是个大户人家,一进一进的,东西各有陪弄。我家房间稍宽敞些了,在楼上,有三十几平方米,木楼梯踏着咔叽咔叽,有点担心会突然塌了。陪弄又深又长,我家在最后一进,窗外就是河了,河对面是道前街,道前街改造之前是怎么个样子?我想想——有座青砖建筑,陶加伦家住那里面。聪明人早夭,房子也拆了,不留一点痕迹。

那时我已在浒关当人民教师了,人民的教师。

我们是人民政权,人民当家作主,硬件或软件都爱放“人民”作前缀,潘振声是人民售货员,秀头是人民锅炉工,诸宁是人民子弟兵,王素云是人民警察,公务员如章久平,以前叫人民勤务员,人民公仆不能乱封,要戴克维那种级别才好意思自个谦称,反正都沾着人民之光。

那两年我每月要到江苏师范学院进修八到十天,就要住在金狮巷,当然要帮父母做点家务,其中之一是换液化气瓶。骑一辆破自行车,后架放个铁钩,从胥门附近一个液化气站换好钢瓶,然后偏着45 度角骑回家。钢瓶很重,提不大动,我是从陪弄口滚进去的,那声响像履带车在隆隆开进,有一次差点撞上隔壁张阿婆的孙女。张阿婆的孙女真漂亮,像傅艺伟,她从北京来看望阿婆,歌手屠洪刚从北京追她而来,所以也差一点把他给撞上。屠洪刚那时才出道,一点没有明星相。

1983年我报考南师大本科,儿子才满月,正值我暑假,就住金狮巷复习备考。那年夏天特别闷热,热得无处可躲,楼上热得像在浑堂,楼下倒有个很大的客堂间,阴凉些,却早被七十二家房客占据分割完毕。地盘圈定,煤炉、水缸、吊桶、竹塌、藤背椅、横板门,姑娘、徐娘、老娘们济济一堂,白晃晃的膀子蒲扇摇得啪啪响,根本无处可坐,走着还要侧身小心绕过。我只好搬个小木凳,抱起儿子,小心弯腰下到通向河边的石条阶梯,在最靠河边那一级坐定,那里能感受些凉气。我用枕席托住儿子的小身子,轻轻放在我双腿上,然后一只手给他摇蒲扇,另一只手翻书找重点—要背许多东西,昏头昏脑要考六门课呢,热煞我也,读点书容易吗?

结果考上了。那年儿子和我都生了一身痱子。儿子额头上还长满了疔疖,幸亏我有朋友给的祖传膏药,一疔一贴,两三天就消下去了,否则去儿童医院打青霉素,打个一周也不一定见好。

下放那几年,我常常从太湖边长巷村坐小火轮或乡下的垃圾船到苏州,住在胥门万年桥大街我的恩娘家里。恩娘无子女,当年我妈在胥江派出所工作时,白天忙晚上开会,父亲又在部队,所以把我寄养在寄娘家。感情好了就叫恩娘。

我插场当知青那年,恩娘六十六岁了,她说,云啊,啥人帮我煮六十六块红烧肉呢?我说我来弄吧。结果回到尹山湖农场,红烧肉很难弄,却意外捉到了十几只大闸蟹,送给恩娘,恩娘很开心,逢人便讲寄儿子小云孝顺。她为什么叫我小云,我至今不解,听是听惯了。

万年桥大街其实是条窄巷子,但是很长,从胥门一直通到老阊门。

万年桥堍当年热闹非凡,货栈林立,还有百货大楼跃进电影院,是苏州一处闹市。寄娘家门朝东,朝西人家过去就是胥江,河水腥臭,二十几个平方隔成两间,有个小窗,整天进不到阳光,胥江南来北往的拖轮倒是吵个不停。记得潘振声来玩过,晚上两人在红旗桥堍骑自行车兜风。

恩娘过世后墓地放在真山,头几年清明还有人扫墓,是寄爹的两个阿侄,近来不见有人去了,大概都老了,走不动了。我每年要去给她老人家上坟,雷打不动的。六十六块肉现在轻易就能弄来,却无人可敬了,就香烛两炷,银元宝一袋,一包红中华也点了都烧给她,我恩娘生前抽烟。我一般也在墓前坐会儿抽支烟,想到小时候恩娘把我搂着睡觉,长大后去看她,她非把唯一的床让给我睡,她自己睡躺椅……

几十年后的春晚,有一个舞蹈《小城雨巷》,编导是苏州人,唯美的小巷移动布景很新鲜出彩,姑娘们手撑花伞以优雅的舞姿表现着雨中情趣,有评弹元素的音乐悠扬动听……把古城小巷诗意化有如人间仙境,看得那些北京人惊羡不已,遂获了歌舞类节目一等奖。

现在怀念古城小巷像是种时尚,而我怀念自己住过的小巷才有真切情感。平心而论,我们都是打小在小巷还是弹石路面时一路走过来的,彼时并没感觉生活其中的陋巷破院美在哪里—房间是那么逼仄,过道那么昏暗,后院有几棵树,到处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蛇虫百脚都见到过,晚上整条巷子里昏暗路灯下放着一长排马桶。现在我们充满温馨地怀想小巷当年,实则是怀念自己的亲人和自己的少年时光,如果没有在其间住过,那些斑驳的朱门粉墙、青苔疙瘩能留给我们什么情怀和价值?

我小时候喜欢整洁美观的草坪花园,宽敞透亮的高房广厦,那样的城市的画面我是在连环画中描绘的外国故事里见到的,那种城市建筑街道草坪花园深深地影响了我,心向往之,我认为人应该住在那种环境。

现在大家都住进了电梯高楼、花园小区,却又在回想着以前小巷的那种种好处。画家诗人笔下的小巷,往往呈现着一种颓废美、阴柔美,寄托着往昔缥缈岁月的情思,美化过了头。粉墙黛瓦其外,嘈杂压抑其中。

现在让我回去住小巷,估计受不了,肯定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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