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 珍
强迫孙宁回忆那个珠海之夜是一种痛苦,虽然其中也未必没有某种意外的甘辛。
那是五月的最后一天,海滨小城的空气总是很好,夜晚天空依然湛蓝透明如水晶。她下榻的中邦艺术酒店是很老的四星级酒店,大堂冷气足得过分,她一进酒店就打了个哆嗦,但依然裹紧身上的套装挺直腰走进去。
这是她工作后的第五年,第五十次或者第五十一次被迫出差。
答应这次出差的隐秘缘由是目的地珠海。从拱北过关就是澳门,而孙宁的研究生正是在澳门大学读的——她所在的广告公司多数同事都出身北方名校,最多不过几个上海、广州、武汉的,再没有比她母校更南的,加上她又是福建人,更被视作南蛮。也正因此,孙宁对南方反倒催生出无限的乡愁来,每次在食堂吃饭,豆腐脑不加卤只加糖,自称是“死不改悔的南方人”。孙宁对澳门尤其思念,起初两年在本岛,后来在横琴,加起来整整待了三年,除了曾经坐澳门同学的车去了两次路环外,最常厮混的地方当然是本岛和氹仔——绝大多数赌场、酒店都在这俩隔海相望的小岛上。没在澳门常住过的人很难体会到,这座城市因为博彩业而畸形发达——据说2018年账面流水已超过拉斯维加斯七倍——政府对赌场征税又高,体现在市民身上便是超高福利,年轻人毕业后动辄补贴数十万创业基金,但只限于本地生享受,连本地几所大学的陆生都不可以,除非拿着学生证去少数几家政府参股的公司谋职,或者就在学校当助教,每个月也差不多有上万补贴。
孙宁家境尚可,对钱概念不强——本来选择去港澳台念书的陆生也极少真有家境贫寒的——因此对此地方保护政策也仅限于随大流吐吐槽,连助教机会都没去争取,拱手让给和她同年过来的男生。也正因为日子好过,那三年过得没心没肺,同学关系比本科更融洽,学费虽比大陆略高,奖学金却也人人有份,护肤品比香港还便宜,本地美食又多元,一千多天就在吃吃喝喝买买逛逛里过去了。
后来她想,大概也是研究生期间过得太舒服,除了功课,整个人的心智那几年几乎是停滞的。从没遇到过坏人,很容易地,工作后就把所有人都当成了好人。
但也正因为如此,她非常怀念在澳门的日子,那几乎是她心理意义上最后的童年时光。
那件糟糕的事发生前,孙宁早计划好第二天过关去澳门,因此一到酒店就洗澡上了床,坐在床上拧开电视机。正如那许多个在澳大度过的舒适夏夜一样,无论外面多么闷湿,一旦进入空调之神掌管的室内世界,所有汗液就自动蒸发,温度再调低两度,盖着棉被做梦正好。每当这时她就忍不住要歌颂消费主义的便利,虽然远处高高低低的蛙声昭示着明日又是一个响晴热辣的暑天。
看完TVB最新剧集,时近十点半,她刚刚关掉电视机,突然收到老胡一条微信。定睛一看是他和公司副总的聊天截屏:听说孙宁到处讲我“蜜兔”她。他妈的我私底下连一顿饭都没和她吃过,这女的是不是神经病?
老胡发完这条没再说话。一种欲言又止的状态,仿佛做好了对此不予置评的准备。
事发如晴天霹雳。
孙宁定睛又看几眼,惊出一身冷汗。她入职五年,升到现在这个位置才不到一年,正是根基未稳的时候,说到底,还是这个副总当年面试她印象不错才提拔的她。她如果真说了这样的话,和领导的梁子就算结得深了,甚至未见得还能在公司里留下来。然而这是她工作后最游刃有余的一段时间,理想职位貌似也唾手可得。而如果离职,她即将三十尚未婚育,万一再拿不到前公司的推荐信,不见得能有更好的发展前景。
何以至此?
她立刻询问老胡。老胡是这个公司里她唯一的死党,进公司前就认识的师兄,也算半个工作搭档。他大概一直有点喜欢她,但有家室,对她也就止于不必说破的一点好感。
老胡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刚老大发给我的,你也看到了,语气不大好。我也不好瞒你,你自己想想该怎么应对。
孙宁回信息的手都在抖:现在该怎么办?
老胡:建议你先冷静下来,保持镇定。林总前段时间还在大会上建议提拔你当部门主任,现在可好。你想想到底谁可能害你,回来再赶紧和他当面解释?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没两分钟微信又来了:哎!你也别太紧张。没事的。
孙宁心头一热,老胡也算是真的为她着想了吧。人人都知道他们关系近,如果她真卷铺盖走人,他在公司也少了个说得上话的人。
窗户没关严,外面蛙声响成一片。全然没有之前夏夜的静谧美好,变作让人焦心的万鼓连发。很坏的事要发生了,脑子里有声音在聒噪。而她作为当事人全然阻止不了。一颗心在胸腔静静地着了火,电光火石间,无数糟糕的可能性都策马奔腾起来,来回腾踏不止,制造出更多的烟尘和火焰来。
她只能再次向老胡求助。
我真没说过这样的话。孙宁谨慎地想了半天,打完又删掉重新措辞:我说林总“蜜兔”我做什么?他是我的顶头上司,我不想干了?
老胡说:我知道你不会。但你是不是真的没和他一起出去过?林总说从来没和你单独吃过饭。
更大的一波热浪轰然袭来。孙宁耳边嗡嗡作响:你也怀疑我诬陷他?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先冷静下来想想,谁最可能会传这个话。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们自己别先乱了阵脚。
心火噌噌地烧上去又退下来。在短短几分钟里孙宁出了几身大汗。她轻声说,我知道是谁了。
老胡说:谁?
杜峰。
杜峰不是你去年刚招进来的新人吗?你一直带他,也算半个师傅吧?到底怎么回事?
孙宁说:我们团队上次聚餐请了领导,林总坐我旁边,一直灌我酒。后来我去厕所吐了,出洗手间正好遇到他,当时没什么人,他顺手搂过我脖子又袭胸,还打算趁势强吻,力气特别大,还说结束让我和他一起回家。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挣脱,事后肩膀和手腕各有一道淤青。这件事我们团队的人都不知道,除了杜峰和小雷。
怪不得他说没和你单独吃过饭——敢情当时是一大帮子人。林总当时喝了多少?
总有七八两五粮液。看他今天这语气,估计是喝多了全忘了。
杜峰、小雷怎么知道的?你当时受伤拍照没有?
那饭局也接近尾声了,好几个人都叫车先走了,最后就他俩留下来买单打包,林总上完厕所回来仍醉醺醺地坐我旁边,我余惊未定,立刻站起来换了位置。后来林总司机就把他接走了。我那天也有点醉,出门就哭了,他俩吓坏了,一个劲儿地安慰我。也许喝多了吧,我就忍不住说了——他们大概也看到了我的伤。
后来林总没为这件事和你道歉?
没有,连解释都没有,就像从来没发生过。后来团队有个项目计划被他打回来一次,杜峰问,老大不挺喜欢你的吗?怎么这样?我还让他别瞎说。你看,这事我守口如瓶,连你都没说。
狗日的,那多半是杜峰。小雷老实,不像。今天这么晚了,你也别胡思乱想了,先睡吧。
你觉得到底是谁说出去的?
别想了,先睡吧。晚安。
哪能说晚就安。孙宁继续一个人坐在宾馆的床上。在这静到可怕的一刻,这宾馆的真相才一点点凸显出来。说是艺术酒店,准四星,但很多地方装修早已显得陈旧,有些地方墙纸的接缝处都翘起来了。她无意识地去摸那凸出的一角,被胶水胶过的地方很硬,已经毫无黏性。她试着再掀起来一点,便听到刺激的撕裂声。她一路快意地顺着扯下去,直到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一整块墙纸都可能被撕下来,才住手。明早服务员进来会不会要她赔?会不会这房间里本来就有摄像头?
人在做,天在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但为什么偏偏是他,杜峰?
孙宁私下一直认为杜峰才是这个公司里和她更近的人,关系之铁甚至超过老胡。他去年才入职,一入职就极听话。中等个子,长脸,颧骨如名字一样陡峭,但其貌不扬又不爱说话,因此并不让女生感觉到多少攻击性。对他感到亲切的另一个原因是他长得有点像高中时她的邻居,比她大一岁多,同校,没上大学前就出了车祸。那时她高二他高三,有一天放学回来听到隔壁一连串吵闹哭喊响成一片,问了半天才知道邻居放学路上低头看书被一辆转弯的皮卡撞了。虽然不熟,但那天她也忍不住哭了,因为从未意识到死亡离自己竟是这么近在咫尺的一件事。这也就算是夭折了吧,那男孩离十八岁还差几个月。
这男孩十五年后还了魂,站在面前换了个名字叫杜峰。细算起来时间肯定是不太对的,但巧就巧在真像。
杜峰一开始就不叫她姐,而叫她小宁,连叫法都一样。隐秘的亲切感加上对方确实能说会道,孙宁几乎把工作几年来所有心得和盘托出,并很快发现这男生上手极快,至少是比当初的她快得多。她过了很长时间才适应的工作节奏、人际藩篱,他轻轻松松就逾越了。而且有一点优势相当显著——主管领导林总爱说黄段子,杜峰是男生,反应又快,每次接话都比别人更及时,也更能抓住重点,不像她,只能坐在那里芒刺在背、如坐针毡地忍耐着。她都工作五年了,仍然没办法对这一切做出适当反应,只能恨自己脸皮薄放不开。
她为什么会怀疑他?
认为是他其实要比认为是小雷更伤心一点,毕竟她帮过他那么多。而究竟为什么不怀疑小雷呢?可能因为小雷是女生,理应懂得这种事有多难受,孙宁不愿意轻易把姑娘往坏处想。那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五年来同自己交谈没超过一百句,也从来不和领导套近乎,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在背后嚼舌根、打小报告。
那么孙宁走到底对谁的好处更大?其实对这两个人来说机会都差不多,空出来一个副总监位置,后来者都有机会早点升。但她到底做错了什么?错在忍不住哭了,还是错在说漏嘴?
辗转反侧昏昏沉沉一夜没睡好。前半生太顺了,她能理解的阴谋最多不过是宫斗剧里的夺嫡争宠,离现实隔了少说也有几百年,从没想过这种戏码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到下半夜,宾馆各处都散发出呛鼻的尘灰气息。在其他一些地方,比如博物馆,同样是旧的味道,就要好闻许多:冰凉的,节制的,历史的尘埃被彻底隔绝在玻璃橱窗里。橱窗里一般还会放着温度计,让时间的水晶棺更恒温。世事如棋局局新。此一时,彼一时。不需要五百年,五天后谁还知道这房间里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女人彻夜难眠。好不容易消退下去的火焰又噌噌地烧起来,与之一起的还有恐惧。
她因低估人性之恶而做出错判,最坏的后果已经酿成。
一夜未眠。孙宁清晨还要过关去看过去在澳门大学念书时的书院院长。院长之于她相当于藤野先生之于鲁迅先生——她也不知道怎么想起这么个比喻。澳大住宿是书院制,院长就是那种没有实际作用,但类似精神导师和辅导员一类的存在,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了,不算太虔诚但很有趣的基督徒,五十岁离婚后一直没有再婚,台湾人——澳门和台湾的学制相似,因此经常会从台湾请老师过来。她原本设想得很好,希望让院长看到她在职场游刃有余的一面而替她高兴——但事与愿违。越心急越睡不着,明天能顺利早起就不错了。
此事发生前,她还只是念旧,眼下睡不着,见面的意愿反倒变得急切,出于对年长女性的本能信任,可以发问:院长,如此这般,我该怎么办?
长夜漫漫,蛙声如雷,空调失灵,头痛欲裂,好像永远不会天亮。
2
说不清哪一刻,那个女孩就从人群里跃入了她眼内。清秀,瘦小,扎马尾辫,穿一条牛仔蓝的连衣裙,一脸茫然地从海关闸口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拥着往外走。见她努力对抗人潮停下步伐,用咬字不清的白话问人:唔该,请问赌场大巴系边度?孙宁就知道这肯定是个没怎么来澳门玩过,又想装内行的菜鸟。只有菜鸟才会相信攻略说的游客可以蹭赌场的免费接驳大巴到市中心的传闻,这姑娘的手一看就知道这辈子从没摸过骰子。几个赌场大巴的工作人员就站在人群接引处,翻了个白眼懒得理她。
孙宁从一早上听见闹钟起身后就像梦游一般,赶上了宾馆的早饭,没滋没味地灌了一肚子冷牛奶和油腻腻的炒河粉。冷眼旁观了一会儿,孙宁终于忍不住过去用普通话搭话:喂,你要去澳门哪里?
啊。女孩转向她,一口结结巴巴的粤语立刻如释重负地切换成普通话:你好你好。我要去澳大。
我正好也要去澳大,你跟我去坐城际巴士好了。坐赌场巴士不行的,澳大在横琴,下车之后还要打车走很远,怕你会迷路。
真的吗?太好了,谢谢姐姐!对方顿时欢呼起来,孙宁这才注意到,她皮肤光洁,弯弯笑眼里满是二十啷当岁才能溅出来的星星。没有雀斑,没有黑眼圈,看上去不止昨天晚上,大概有生以来都睡得很好。孙宁有点嫉妒地想,自己当年在澳大还不是从不失眠。但是都会老的,都会遇到坏人的,损毁破坏早晚都会来的。
第一次来澳门?
不是哎。去年和朋友来玩过一次了。
哦。
先“哦”的那个人通常就表达了不想再交谈的倦怠。她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女孩背着包一路小跑地在后面跟着。很快她们已经并排坐在直达城际巴士上了。她先坐下,女孩理所当然地靠着她坐下,显得很亲昵。
姐姐谢谢你。本来可以上网百度的,但是我的手机没开漫游,查不到公交线路。
她的普通话很好听,略带一点台湾腔,也可能是福建人。孙宁满脑子官司没打完,遇到疑似老乡也完全失去攀谈的欲望。
嗯,没什么,不用谢。
姐姐,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孙宁悚然地伸手摸摸脸颊,好像是凹下去了一点。才失眠一晚上就这么明显地憔悴了吗?这个小姑娘太不会说话了。只能怪自己瞎热心,这下好,这一路二十分钟都消停不了了。
嗯,还好啦。她含混地回答,决心把冷漠进行到底。
姐姐,你去澳大干吗?
看老师。我是澳大毕业的。
其实下半句没必要,说完她就后悔了。明明不想聊天,说这么多干吗?索性破罐子破摔地问,你又去澳大干吗?
我去找那里的一个男生……上次在路环岛认识的。女孩羞涩地说。
被骗财还是骗色了所以千里迢迢追过来?孙宁想。但总不好问得这么直接。
那男生怎么不来接你?你手机没开漫游,找不到路很危险的。回头别人把你在赌场卖了都不知道。她吓女孩。
他不是我男朋友。女孩羞涩地说,也不是澳大的学生,只是住在那附近。
澳大附近?地址你知道吗?
光知道一个花园小区名字、一个门牌号,不过不知道哪栋楼。
小区那么大,你怎么找?
先找找看。女孩的声音温柔中带有某种强烈的东西。孙宁更怀疑她被骗了。起初的台湾腔渐渐消失了,但多半还是南方人,LN不分。
他……长得很帅?孙宁虽然困,但无限好奇心仍被激发出来。八卦其实是人类天性。她也许暗自渴望听到一个比自己的经历还倒霉的故事。
不。女孩羞涩地说,他嘛,长得不怎么样。
那你……
就是一个约定。
约定?更离奇了,孙宁想。她突然怀疑一直骗人的也许是这个女孩。她要做什么?接下来会不会该和自己借回去的路费了?
他去年和我说好的,要我今年六月之前来找他,会带我去路环一个很特别的餐厅看星星。还说要带我去赌场,玩一晚上的老虎机。昨天我在学校里一看日历,哗,还差两天就六月份了!猛地想起和他的约定来,立刻就决定坐车过来看看。
你连他家具体地址在哪都没弄清楚就过来,当时没留联系方式?
没有。女孩说,他其实想扫我的微信来着,但我当时还有男朋友,觉得这样不太好。
现在和男朋友分手了?
嗯。女孩转头对她笑笑:四月刚分的手。
不好意思我问多了一点……但是,你分手是因为这个澳门的男生吗?
差不多。女孩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当时聊得特别开心,尽管男朋友在也一样。事后就一直忘不掉,也一直很后悔没给他留联系方式。不过,就是这样才有趣吧。
如果找不到人怎么办?
实在不行就只有回去咯。或者自己去路环看一晚星星,那餐厅的名字叫什么竹园还是翠园。
路环我熟。孙宁突然产生一阵久违的冲动。如果你找不到那个男生,我带你去。岛不大,我应该可以带你找到那个餐厅。
啊,姐姐人真好。这次女孩再次转头向她一笑,笑容很甜,却并没有溅出星星。也许是觉得她的友善太过了,也丝毫没有问她要联系方式的意思。
孙宁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往车窗外。这么轻易就向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表示好意实在是太傻了。刚遇到那样的事,结果还是死性不改,就因为女孩年轻、天真,看上去无知者无畏。这么说来,轻信杜峰自己也有责任吧。不知道为什么,孙宁的情绪突然好了一点。
有可能只是因为她哭了,他到外面替她打抱不平,有意无意间就说出来了,未必是直接去林总那里打小报告。或者真的是小雷?她对杜峰那么好,和小雷认识更早,却完全不熟。其实还是怪她偏心得太明显。但亲切感这种东西,和外人怎么解释得清呢?好在杜峰也不是帅哥,否则绯闻早都传得满天飞了。其实她根本就不关心他的情感生活。不过是建立在自我感觉良好的基础上,自以为能照顾所有想照顾的人。一旦产生这样的幻觉,一个人离危险也就不远了。
既然想透了,辞职也没什么。天气这么晴朗,海鸥轻轻掠过海浪。
窗外已是茫茫大海。
不知不觉巴士已经开到跨海大桥上了。在澳门生活有个特点,每天都有机会过海若干次。上下班过桥时看窗外晴朗无风的海面上点点小帆,是很特别的都市体验。那些每天都要过江的城市可能也差不多。但是,海毕竟大一点。
孙宁平时不是一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但那天她格外想和这个陌生姑娘多说几句,因为直觉认为这事实在不靠谱——她听见自己又在发问:你们当时在路环怎么认识的?
我和男朋友……她顿一下,和前男友,去年两个人去玩。他一个人坐在路环岛的码头上发呆,手里拿着一本扎加耶夫斯基的《无止境》。我们就过去和他聊天,就这样认识了。
我陪你去找他吧。孙宁没头没脑地说:我手机能上网,陪你找到这个人就走。
那个女孩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她:真的可以吗?姐姐你怎么人这么好啊?
我只是不想在澳门本埠新闻里看到你的脸。她心想,但没说出口。
她们在澳大站下车了。她知道那个花园小区就在离澳大一千多米的地方。反正也没和院长约定时间,只要中午饭之前赶过去就好。没想到那小区很大,那女孩又只知道一个A座703的门牌号。这小区里至少有二十栋楼,一个个找过去估计也得半小时以上。
姐姐你走吧。女孩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太糊涂了,当时没听清,也就不好意思再问。要是当时肯加他微信就好了。
孙宁对让她走的建议不予表态。一面观察这小区的楼群分布,心底暗中规划好了挨个按门铃的顺序,一面随口问:你哪年的?
2000年。
哦,千禧一代。她有点悻悻然地说。
她是1987年的,两人之间相差十三年,简直像差了一个世纪。这姑娘一定做梦都不会想到什么被职场老男人强吻袭胸,还被同事告密之类的破事吧。突然间她有恶作剧的冲动,既然女孩什么都和她说了,那么自己也把这事告诉她好了。反正都是萍水相逢,对方不可能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
咳,你看我是不是黑眼圈挺重?就是因为昨晚没睡好……
找到第五栋楼的A座703前,孙宁基本上就把这个狗血故事讲完了。和陌生人说心事有一种淋漓尽致的痛快感,尤其当身边听众听得不断瞪大小鹿一样惊疑天真的眼睛时。
好可怕,工作后怎么会这样?姐姐,你那天被胸袭没有立刻报警吗?
啊?孙宁还真的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这个问题。她定住了,呆呆地回头看那个女孩。
要是我就会立刻报警的。女孩说:这根本不是你的错,完全是那个什么林总的错。他肯定是故意占你便宜的,就欺负你爱惜羽毛,不敢说出来。
这姑娘竟然比她想象中聪明多了,孙宁肃然起敬。这么快就把握到了重点,而且处理方式还这么刚。
如果你不报警,那么他很可能还会再骚扰你的。他是不是和别人说你到处说他“蜜兔”你?我觉得吧,他这样做可能有两层意思。第一呢,就是怕你说出去,先下手为强,先把水搅浑了;第二个呢,就是为了让你心虚害怕,然后再设法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还有什么目的?
他一定对姐姐很有好感,所以上次装醉用强没成功,这次就有意让人传个话,就像下赌场赌大小一样,他赌你之后肯定会去找他。等你真私下去找他解释的时候,再会发生什么事就不好说了。
你怎么能分析得这么明白?我的确想过回去就找他的。孙宁又惊又怕。
很简单啊。我们老师说,如果想不明白一件事情的真相,就要看最后谁能得到最大的好处。如果这件事以这样的方式被说出去,原本没任何过错的姐姐的名声反而就不好了,所以绝对不会是姐姐自己说的。而你那两个同事也一样,你明知道他俩知道,因此他们去打小报告也是需要承担风险的,你那职位又不是你走了就一定让他们上,那对他们的好处是什么?尤其你说那个男孩还是你徒弟,他所有本事都学完了吗,就赶师傅走?还有你说的那个看上去与世无争的女同事,把你逼走了,难保别人不怀疑她,你人缘又好,她日后也不一定好过吧。所以算来算去,你们老板自己说出去的可能性最大,这样既可杀一儆百,又可先发制人,还能试探你肯不肯屈服,一箭三雕。
孙宁听得目瞪口呆。瞬间意识到,自己留下来,原本是打算保护这个姑娘的,这下才明白自己的自以为是:你根本就不需要我保护……
那女孩再度转脸向她,这次眼睛又满是星星:因为我看出来姐姐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啊。我觉得你那时情绪很低落,想多陪你一会儿。
孙宁眼底骤然间充满了泪水。如果她有信仰,也许就要开始怀疑眼前这个姑娘是天使,怎会这么巧,就在她遇到事的第二天从天而降?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走得更快,去按一栋栋楼的门铃。
到第十三栋的时候,按了很久都没人应,她们正准备离开,突然有个男生的声音迟疑地响起:喂?请问,揾边位?
她回头看了一眼女孩。女孩肯定地说:就、是、他。
他俩通过应答机聊了好一会儿。又过了几分钟,男生下来了,看上去的确不是个帅哥,高高大大,脸晒得很黑,但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阳光。他腼腆地笑着走向女孩:明天就六月了哦,你好准时。
孙宁远远地抱着手臂看着,不禁也微笑了。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希望自己年轻过,只有年轻,才依然愿意采用最简单的方式去相信这个世界的光明面,与此同时,在遇到事的时候,也才能够一眼看穿事物的本质,而不是去怀疑其他弱者。
她的确应该报警的,当时就应该。是谁说的、说不说出去,都根本不重要。
她从一开始就错了。
男孩女孩一起请她上去坐,她笑着说:唔使啦,你们好好玩。又对女生说:你存了我电话号码的吧,有事就找我。又特意转头对那个男生说:这姑娘超叻的,你不要想骗她!
说完就步子很大、头也不回地走了。
因为都想明白了,见到院长很多问题也就不必问出口了。院长也许会替她担心,上一辈的人总归想得更周全些。只要简单地问问她身体好不好,最近书院有什么有意思的新活动就好。七十多岁的人见到以前的学生总归很高兴。孙宁在院长出现前就已经做好了所有心理建设,看到那头熟悉的银发由远而近时,她发自肺腑地笑起来,迎上去。
四个多小时后孙宁再次回到拱北关口。猛然间,似乎看到一个很像那女孩的身影在赌场大巴处,隔得太远,看不清。她想过去看看是不是同一条牛仔裙,笑起来眼睛里的星星还有没有下午那么多、那么亮。但眼一岔就过去了,也极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在珠海机场办完登机后,还有五分钟就要起飞了,并没有任何陌生电话打进来。
倒是她给老胡打了一个电话,想告诉他自己准备辞职的事。但那边久久地响着空音,没人接。她突然又想,老胡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除了被指定传话之外,是不是他也觉得这一切很正常,成年人理应忍气吞声,尤其是年轻女性?那么她离开原本是个人选择,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她被烫着了似的飞快按掉通话键,关了机。
飞机升空后,舷窗外有极为灿烂的星空。
她希望女孩和男孩这时候已到达路环岛,找到了那家了不起的餐厅,并仰头看到了同一片光华璀璨的星河。每颗星星都像极了女孩的笑眼。那个男孩看上去就是会让人立刻相信这个世界有光明面的类型,虽然不帅,但是看上去十分正直,羞涩而且温柔。怪不得会让人一见钟情。
孙宁睡去时,一整个北半球的星星都悬在大海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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