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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总是在谈论她人的生活

时间:2024-05-04

文 珍

——那个我们共同认识的女人/子/孩/生/的……你听说了吗?

——她怎么会这样?

——她到底想做什么?

1

周日我回学校去玩。已经有一年多没回母校了,虽然就在一个城市,但总也想不起来。回去也是因为约了师妹在附近见面,因为好久不见,加上她要向我借一本书,两个人商量半天,索性就约在学校门口的食街。她比我低好几届,还在读博,有时候也会说一点学校老师的八卦。其中有些主角的名字我听过,有些则闻所未闻,大概我读书那几年还没留校或者出国访学的,因此并不认识。但是她讲起来颇有兴味的样子,也可能是生活圈子实在太小了,绕来绕去,横竖绕不出一个中文系。

这天她在学校南门口等我。我下了公交向她走过去,发现校门口的一排饭店基本都拆完了,大概也是这两年心境老了,突如其来的怅惘涌上心头。南门外的大马路两边种满了梧桐,遮天蔽日的阴凉倒还是旧日模样,时间是下午六点半,好些学生从校门口进出,几个女生径直地走向门口的快递员——像大多数高校一样,母校也不允许快递员进出,怕不安全。这样反倒造成了学生的负担,只能一下课就往南门跑,也时常被等得不耐烦的快递小哥花式催促。我知道这些,也是从这个师妹口中。

突然间我注意到校门左边照相馆的招牌换了。大门左侧的海报上,以前青春靓丽的女生大头照换成了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

师姐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这照相馆广告怎么变了,以前那个女生不是挺好的?

老早就是这个男生了呀,师妹说,师姐你很久都没回来了吧。

我承认说是。又想起来什么,和师妹说:总是你和我说八卦,今天我也和你讲一件往事吧。

师妹高兴地说:好呀好呀。

我告诉她,以前照相馆那个海报女郎,原本是我们本科那一级的中文系“级花”,高中也是文体尖子生,刚入校就参加了百年校庆歌唱大赛,结果一举夺魁,一下子全校都认识了,风头正盛。当时这个照相馆是连锁企业,一直希望打入北京的高校市场,刚在我们学校门口开了一家试水,野心勃勃打算把附近几个高校师生照证件照、洗照片的钱挣个盆满钵满。正费尽心机扩大影响的当儿,无意中看到歌唱大赛,就突发奇想地想请冠军女孩当自家照相馆的形象代言人,还一次性支付了她十万元代言费。听说后来整整拍了五组四十多张高清写真,广泛投放到各大高校bbs和校园网,广告效果显著。

那是哪年的事?

2003年。

十六年前的十万块钱!给一个大一新生!那个女生有没有被人羡慕得眼睛发绿?

并没有,我说,后来的事情大家谁都没有料到。

等一下。照相馆的故事倒让我想起苏童的小说了,《像天使一样美丽》,香椿树街系列里我特别喜欢那篇……是班上的女同学从此开始孤立她,不和她玩了吗?

不是。你一定想不到,结果嫉妒的是那些男生们。但他们说,这全怪她自己。

我的本科不是在这个学校读的,因此知道这故事已经是事情发生四年后。那时照相馆门口仍然堂而皇之地贴着那女生的巨幅海报,我看到就好奇地问这是谁,因为看上去不是任何一个女明星,但确是实打实的青春靓丽。一个从本校保研的同屋告诉我,这是她们的本科同学,又告诉了我那笔巨额代言费的事。我当时的吃惊程度和这个师妹是一样的,但随即就更吃惊地得知,那女生拿到这笔钱后没买任何东西,而是直接交了党费——她高中就入了党。就为了这事,他们全班同学对她侧目,男生的反应尤其激烈,一直在背后议论这个女生如此搏出位究竟想干吗。人总是会对想不明白的事情本能地产生抗拒心理,他们很快就认定这女生是出于要进学生会当干部、日后考公务员等等功利目的才这么干。

师妹说:那到底是不是为了这样呢?

我不直接认识她,不知道。只听舍友说,那些男生差不多整整四年都不肯和这个女生说话。他们甚至还单方面推选了另一个班花——为了打压她的气焰,虽然另一个女生并不很美。

听上去有点好笑,又可怜。但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全交了党费。

我也不明白。但后来我想,会不会有可能因为本来出身小康家庭并不缺钱,高中又被父母、老师教育得太好,觉得老大一笔钱从天而降,只有这么做才最安心。本以为是个轰动全校、会被大肆表扬的事,结果没想到在这个以自由主义闻名的学校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发了这么剧烈的反弹。整整四年都被孤立——这算不算一种霸凌?

但是交了这么多党费,学校应该对她很好吧。

听说后来毕业时随大流考公务员,她相当顺利地考上了,笔试面试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是什么部委我不大记得了,总之提档政审时学校和系里都大力举荐——但思来想去,还是害怕别人说她靠交党费走了捷径,最后选择留校读研了。硕士毕业后也没再考公务员,反倒去了一家外企。再后来就不知道下落了。

看来受传言的影响还不小。

嗯。

一时之间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默默在校道上并肩走着。那个照相馆现在使用的男生照片,看上去更像一个亟待获取成功的精英人士。但大概不会有人说这男生什么的,最多被同学们进进出出取笑几句。他会不会把所有代言费都交党费呢?即便交了,也只会被人认为“量小非君子”“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吧。这个世界对于男性女性的标准,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师妹明年毕业,年底就要开始找工作了。我想了想,并没有把这感想告诉她。女博士就业已经够不容易了,我不想加剧她的焦虑感。但其实我猜她也不是不明白,因为这段时间里她和我说的,越来越多地就是什么什么学校的女生因为和导师有私情,毕业后被推荐到了更好的高校或研究机构。在这些故事里,女生都是处心积虑、野心勃勃的攫取者,而男性都是控制不住本能欲望最终落入陷阱的可怜虫。

而我却一直想知道那个姑娘后来到底过得好不好。

她还会告诉别人自己的这段照相馆往事吗?

2

有一天,一个很久不联系的男生突然发来微信,和我聊起一位共同认识的女人/子/孩/生/的。事实上这些称呼都不太准确,因为“女人”的性暗示意味太强,似乎不够文雅,而且不无讽刺——问题来了,为什么女人这样中性的词会显得讽刺?而“女孩”和“女生”适用的年龄跨度又太小,倘若自称就很容易会被讽刺说是装嫩;“女子”则早已被这么多年的通俗文学活生生滥用成了言情腔;“女的”又太口语化和轻蔑了些。只好说“女性”:既官方,又学术,政治正确的同时也略显无趣。我的个人习惯则是“姑娘”。在北方有一点好,只要愿意,四十岁也可以称之为姑娘。

而那个男生后来选择了一种更安全的说法:那个女生。

你知道那个女生Y最近有什么新闻吗?

我说,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怎么了?

我们谈论的对象,同样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容貌美丽的知识女性。她比他要低两级,在学校的时候,他们短暂地谈过一段时间恋爱。

她这两年成了某直播平台的当红女主播,粉丝还挺多的。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漫不经心一点:你还记得那时她刚从农村考上来,连班尼路是个什么牌子都不懂吗?我去君太给她买过一条Lee的牛仔裤,问她尺寸时,她说从来没量过,还哭了——那时候可真淳朴啊。

哇——告诉我她的ID。不过我没有那个平台的账号,注册要钱吗?

我也没上去过,就是听人这么说。

她后来不是去中学当老师了吗?怎么成网红了?

我不知道。她应该还挺适合当老师的……可能太缺钱了?她原生家庭负担一直都重。父母都在农村,身体还不好。和我在一起那会儿,差不多每天都要出去当家教。我当时不懂事,还为这和她吵过架。

我们共同沉默了几秒钟。想起谈论的那个女生,在印象中的确一直是灰头土脸的样子,总是穿一条颜色介于灰色和蓝色之间的涤纶西裤,看上去应该是裁缝做的而不是成衣,上身穿一件粉红色的格子衬衣。其实她成绩很好,长相细看也十分娟秀。至于他们为什么分手,我记得是男生主动提出来的,理由是价值观和生活习惯太不一样了,很奇葩的理由。也正因为此,我一直暗地觉得他是个渣男——其实就是了解了人家家庭情况后嫌贫爱富吧。果然,分手没多久他就找了一个真正的白富美,山西煤老板的女儿,也是同校外语系的师妹,毕业没多久就结婚了。

你怎么会突然想起她?我问:旧情难忘?

那个男生现在也在一所高校教书,只是混得不大如意,可能是太闲云野鹤了一点,快十年了连副教授还没评上。他在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我还以为他下线了,又发现那边显示正在输入。少顷,他发来一段:有人和我说她后来得了精神病,在直播平台上一人分饰几角,感觉不太正常了。我想见见她,能帮就帮一下,但又不想单独见。不然你陪我一起去?

我说,不去。

那男生说,求你了。

我倒是很好奇是谁给你传的话,对她的情况这么了如指掌。

你是不知道,她在我的朋友圈和校友群里可出名了——哪有咱们学校毕业的人玩直播玩出百来万粉丝的啊,光金主给她打的钱,据说每个月都快十万。有人说她后来整容了,甚至从事过特殊职业……反正看视频是挺漂亮的。可她原来不也挺秀气?可能就是会化妆了。

我笑道:听起来,的确还没忘旧情。你太太知道你心思又活络了吗?

……我明明是好心。

就让往事都随风吧。我建议道:她后来和我说你们就date了几次,还有好几次都因为她得去当家教放了你鸽子。没准早忘了你了。

你们真的还有联系?

在学校有段时间聊得多。不过毕业后大家都忙,我连她微信都没有,真没想到她会画风突变。

而且还自称是学历最高的名校网红。好多土豪金主趋之若鹜,当然也有骂她给咱们学校丢人的。说什么的都有,挺夸张的。

有时间我上去看看。

我告诉你账号——怎么着,聊这么半天,你到底陪不陪我见她?

我说:和你一起见还是算了,怪怪的。不过没准可以帮你打听下近况,假如她还没换号的话。

他说:那我就不敢单独约她了——万一她没忘记我呢?

得了吧。我看你就是不甘心人家红了,就把你给忘了。

大概是我太毒舌的缘故,那边就此沉默,一整晚都没再回信息,到第二天一早还是无声无息,我也就彻底忘记了这件事。

没过多久,我真的在朋友圈看到了一条网络新闻,在校友和非校友间都刷了屏:名校美女毕业生成直播女王,因重度抑郁症被送入精神病院。一夜之间潜水千年的校友全冒了出来,纷纷表现出和她很熟的样子,真是说什么的都有,那架势简直像在悼念死者——我这才突然想起那天晚上那个男生和我说过的话。

北京的精神病院就那么一家,很好找。他真想见她,随时都可以去,但我怀疑他也就是说说而已。也许很快就找到了别的更知趣的聊天对象:你知道吗?我前女友是网红……约会过但从来没上过床,农村来的,以前十分土,好不容易混成网红,最终又精神分裂。

我后来突然想明白了,他大概根本就不想见她,只不过要找个借口引出话题而已,身为男性又不好意思显得太八卦。他一定很好奇自己错过的到底是怎样一个宝藏女孩吧。

我后来倒是自己去了一次精神病院。多年不见,大约是底子好加上勤锻炼,她看上去依然比同龄人显得年轻,精神头还不错,对护工也格外礼貌,还带了全套化妆品到医院来,时不时会用手机前置摄像头录一段视频,其实网络早被掐断了。我搬了张凳子坐在她旁边看着她怎么假装直播,发现她惊人地有耐心,一直在教空气里看不见的受众怎样用一个小时仔细地画好一条眉毛,再用一个小时画好另一条。等终于化完妆,的确变得比化妆前更精神了一点,只可惜长期服用抗抑郁药物导致的面部浮肿还没有完全褪下去,她看着镜头不无遗憾地说:怎么就不美颜了呢?

这是我来了两个小时之后,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随即她对着镜头熟练地飞吻并抛了个媚眼,动作之流畅自然,连我身为同性也不禁怦然心动。

我试图和她聊点儿我们共同认识的人,但她充耳不闻。听到那个男生的名字时,眼神尤其漠然,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这样一个人。我说,他还挺关心你的,一直想来看看你。她嫣然一笑:想线下见面,规矩是先打一万。

人民币?

当然。姐,我不收越南盾。

好的,我告诉他。

她再次妩媚如水地冲我一笑。我突然有冲动拥抱她一下,不知道毕业后的这些年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但还没等我靠近,她已经开始比刚才更迅速地面对摄像头展示全套卸妆过程,看得我眼花缭乱。不到二十分钟,重又变成了一张素净的脸。难道一天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化了卸,卸了化?我和护士说:不能放任她,这样下去她脸就全毁了。

护士说:那怎么办?不让她化妆,她会用最恶毒的语言骂你,吃药都不管用。让她化妆就变成天底下脾气最好的人,心平气和不说,还时不时招手让我们过去,帮着补点粉底,擦个口红什么的。我们好多女同事都在她那学了几手,还挺实用的。

把她的化妆盒子拿走锁起来。这样真不行,等她出院,脸都烂完了。

那个小护士耸耸肩:她出去要做什么呢?继续当主播?

我走回病房试图把那套化妆工具拿走。她果然触电一样地回过头瞪着我。我也瞪着她,和她比赛谁眼神足。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对望了很久,她好像突然泄气了似的,主动松开化妆包:给你,都给你。我知道你们都想要我这些宝贝,好变得更美——谁不愿意呢?

我把化妆包交给那个小护士,交代一定不要再给她。话音未落,就听见她在那边呜呜咽咽起来:妈,他们都要害我……爸,爸,爸!

一声比一声凄厉,好像真的看到了什么。护士匆匆地去拿镇静剂和针管了,而我则站在下午三点半充满阳光的精神病房里,像一个可憎的、代表她不愿回想的所有旧日的阴影。她也许永远都想不起在学校的那几年了。她恨北京,我想。

直到我离开也没有成功地拥抱她。一抱她,她浑身就像过了电一样强有力地痉挛,即便吃了药也一样。她的手指很粗。那是一双从小干惯了农活的茧子始终没消退的手,想必进医院之前留过很长的指甲,现在剪短后仍然留下了美甲的痕迹,像没画完的十幅微型残画,也代表一个好学生未及完成的戏剧性的一生。

回去的路上我哭了很久很久。想起答应过那个男生打听情况,又觉得实在没什么要告诉他的。我并不想和他谈论她的生活。事实上,我不想和任何人谈论。

3

我的合作伙伴约我吃饭,讨论一个单子的事。吃着吃着,她就说起了另一个女客户某甲。但她说起某甲也不是为了说她本人,只是说某甲原本是个记者,最近在媒体圈内相当高调地放话说,一定要让另一个女记者某乙没有容身之地。

我云里雾里地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人物关系,惊诧道:为什么?她们不是还同事过吗?

就因为同事过,才有深仇大恨啊。

仇恨从何而来?

你知道,在那个自媒体平台上,每周的固定专栏都是回复读者来信,某乙的粉丝一直比某甲多几倍。某甲说,这都是因为某乙喜欢在微博上晒自拍勾引男人造成的。还总结了某乙的三宗罪:第一是年轻貌美——其实也没有很年轻啦;第二是刚从国外留学回来,作风过于高调;第三最严重:乱和有权有势的老男人睡觉。她还到处和人说某乙滥交,有性病,有群p史。

这都是什么鬼?

合作伙伴耸耸肩:我猜想某甲有不轻的厌女症。

这太荒谬了。一个人怎么能对同性这么恶毒。

也许某乙的确太高调了吧——你想,有一段时间媒体圈里近乎无人不知道这个名字。还有人说她最早奠定江湖地位的几篇采访都是靠睡觉睡出来的。

可我记得她的成名作是写一个公交车司机。也记得她有阵子特别勤奋,隔三岔五就会有一篇特稿问世,文笔角度都还挺好的。说起来,她红绝对不只是因为美貌,最多因为美貌才变得更红。

那也没辙,谁让她一下子就红了呢?听她前男友说,她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爱走上层路线,和导师的关系特别近,还会跟着去做十几二十天的田野调查——这是什么意思,也不言而喻。

她前男友干吗要这么说?疯了吗?他想暗示什么?

对面的人再次耸耸肩,随即扑哧一笑:也许只是想说明自己被甩掉不是因为自己太矬,而是因为女朋友太浪。

也许是那天得到的信息量实在太大,我那顿饭吃得百感交集。但我也忍不住告诉她我知道的一个版本。我说,某乙那段最出名的绯闻,最早是被一个去她家吃过饭的年轻同行说出来的。那姑娘打着向她取经的旗号靠近她,打探到秘密后就开始四处散播——我甚至怀疑那都不是事实。是事实的,唯有那顿饭。

反正某乙大概是歇菜了。某甲咬牙切齿地说,一定要用尽自己的社会关系,让她从此混不下去。

我俩可能都有一点女性主义和理想主义,因此相对默然无语。但是也忍不住说了一些其他的、暴露了各自的傲慢与偏见的话。

后来这个朋友说:我现在总得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有厌女倾向。可是有些同性就是很不争气。比如某甲,至于吗?

我想了很久才说:人的恨意积累到一定程度无法释放,是很可怕的。而且你想过没有,光凭她一个人怎么可能扳倒一个如日中天的红人,搞不好就有其他人也看某乙不顺眼,又知道她们有矛盾,所以借刀杀人。

伙伴夹了一筷子菜说:以前一直觉得你是特幼稚的人。好了,今天终于见识到你腹黑的一面了。

我说:那是因为我从小成绩就好,习惯了被人当成眼中钉。

记得那还是高一第二学期的事。因为突然开了窍,那年期中考试我猛然从上学期末的年级一百七十多名(总共三百人,因此也就是倒数一百三十名,比正数排名还高)一跃而至年级第一。而且非常光荣的是每科都第一——除了英语因为听力多扣了点分之外。因此那次考试我比年级第二加起来足足高了十八九分,简直是人生巅峰。也正因为此,各科老师都很惊叹,不断拿我作为励志典型到其他班上传授先进经验,于是一夜之间我发现身边出现了许多奇怪的目光。有一次我无意走过另一个班门外,只听见里面有个男生咬牙切齿道:期末考试物理成绩一定要超过某某某(也就是本人)。

整个班的女生也渐渐开始不和我说话。为首的是个美女,有一次她异常温柔地对我说:我们觉得你和我们吧,都不大一样。

当然也因此出了一阵令人啼笑皆非的风头。会有根本没见过我的外班同学和人提起,在小巴车上疑似偶遇了某某。一定会被追问:她是不是看上去鼻孔朝天,一副欠揍的模样?那人回忆了半天:还好。

那肯定不是她。她是我见过最傲的女生!

就这样被黑了整整三年。直到高考失手,以前说过我坏话的一个女生和我考到同一所学校不同的系,开学第一个星期就特意到我宿舍来找我:我们都以为你是要考北清的人呢,最后还不是殊途同归?

好个殊途同归。我微笑着送她离开。

人和人之间的恶意,一个人十几岁时就足以完全领略了。只是小时候,最多只会被说成骄傲,成年后,则更便于被泼上各种脏水,性方面、权力方面、品行方面……几乎是方方面面。

我说:说实话我不相信某乙会这样做。她还是作风挺谨慎的一个人。

伙伴说:我也不信。

我说:但我们对那句据说是某甲扬言的话,是不是也应该宁可信其无?

她呆住了:我不知道。

4

你们知道(但“你们”究竟是谁呢?),女人们在一起会花费大量时间谈论同性,时间远比谈论男性更久,就像其实大部分女人的衣服都是穿给同性看的一样。我们不是不清楚直男分不清楚隐形拉链和暗扣的区别,而今天和明天背什么款式什么颜色的包包对他们来说也完全没有差异。甚至要一两天,才能看出来枕边伴侣刚剪了头发,并且从卷发变成了直发。只有那些糟糕得过于明显的变化才会被男性立刻注意到并出言不逊,相信我,那只是因为那形象实在刺眼,而不是因为富有情感地和记忆中的形象进行比对后迅速得出的结论。总而言之,女人在一起对男性的关注和谈论实在是极少的,远远低于男性想象的比例——除非是一个正处于失恋状态的女人,但她也很快会把话题转移到“渣男”的新欢上。如无意外,新欢当然也是女人。

为什么要这样刻薄同性?

我其实喜欢姑娘们。从小和男孩子一起长大,后来重新回到女孩子的族群中,就显得像一只在瓷器店处处碰壁的大象。我总是忍不住仔细观察她们的所作所为,并且小心翼翼地模仿她们。姑娘们对我来说永远是一些类似蝴蝶一样精巧脆弱的存在,又神秘得像随时会开花的植物。

但也并不意味着我必须喜欢每一种蝴蝶,或者花。

我经常想写关于“她”和“她们”的故事。但又十分清楚一个人了解另一个人是多么难,尝试尽可能摒弃掉自身的傲慢与偏见有多么难,能够书写关于一个人的欲望、野心和自我怀疑又有多难,这简直就像企图对着镜子毫厘不差地画出自己的肖像一样,本身就是吊诡的、必败的。

我们并不像男人期待的那样热衷于“宫斗”。但是出于几千年延续下来的本能,也不得不同时提防同性和异性——多数是属于弱者之间的互相倾轧。比如说,如果女生感觉到恶意,可以指责对方厌女。如果不喜欢一个人,就会说“那女的怎么那么女人”“那男的和女的一样”。

他们还觉得所谓的女性主义,只是一种出于防卫过当的政治正确。而更可悲的是,大多数女性也未必喜欢真正的女性主义者。

最后我想说说X的故事。

有次我在草场地某个以四月影会为主题的摄影展上遇到了一个学当代艺术的学生——“四月影会”当年和《今天》与《星星诗刊》齐名,几乎是同一拨北京的高干子弟云集的文艺小团体。就这么一帮人,有些人喜欢写诗,有些人爱写小说,还有一些人迷恋摄影。当时也只有高干子弟才能买得起相机:比如里面就有钟惦棐的儿子钟阿城。后来的笔名叫阿城,写了一篇《棋王》。

是影会上那个艺术系学生主动和我提起X的。她在伯克利大学读书,以前和X在同一个学校,一个系,算是X的学妹。

她告诉我X在校就是学霸。人美,又聪明,导师很喜欢她。她也乐意请学妹到家里做客,做各种东西给她吃。“很照顾我”,你们知道我听到这种描述时想到了什么——想到了我自己。我同样喜欢和那些比我年轻的师妹师弟玩。年长除了更老之外,同样也代表经验,带来某种心理优势。我们每个人都会对看上去弱的人更友善。但后辈未必当真这样领情。年轻人永远在不断攻城略地,并像好学生对老师一样天性凉薄,总以为得到格外照顾纯因个人魅力而不必感恩。

那个学妹说:因为她对我一直很好,所以我后来听到那些诋毁她的话不免非常吃惊。

我说: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她说:大概有好几年了——她回国之后就越来越忙。我陪她去参加过一次高校活动,觉得她真的变了很多。

这是唯一见证过X在国外神秘求学生涯的人,姑且称为F。有趣的是,我觉得F所说的,实际上也并不能改变X已有的形象。F同样也是因为X很有名,才会主动提起的吧,并一再强调她对自己很好……她说起初对X是怀着一种小迷妹的心情;后来就觉得她比起做学术,更适合做媒体。再后来她当了学术网红,就有点搞不懂她到底想做什么……

我听着听着,就怀疑F其实也有点嫉妒X。嫉妒是最大的肯定。这样说,其实X是成功的,她总是被人谈论,而我们都不知道她会和一些什么人,谈论另外一些什么人。

当天晚上我则说:我总觉得她有点可惜,花太多时间在社交网络上了。

那个姑娘说:我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真的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真是可惜而不是嫉妒吗?连我自己都不能确定。

我们各说各的。因为都曾和X同校而有短暂交集的人与事。我说起两次见到X的一些细节,而F则说起X的一些似真还假的传闻。最后以异口同声替她惋惜告终,就好像我们真的有资格和足够的优越感来审判另一个人的得失一样,类似某种盖棺论定。我不太清楚这里头到底存在多少自我安慰的成分,但是,整整一个晚上,我们都盯着对方的脸,表情恳切地点头,F若无其事地提起X在美国那个总是给她买名贵包包的丈夫——“那人好像是搞金融的?”“好像是。”“她总在网上晒私生活……”“秀恩爱?”“其实如果感情有问题这样是欲盖弥彰吧。”“我也觉得。”“她是因为不太自信才这么炫耀?”“可能吧。”“也许已经离婚了。其实可怜的是她。”“不会吧。”“我不清楚,只是听别人都这么说。”“哎!真的好可怕。”

后来酒局散了,我们分头打车回去。冷风一吹,我的酒醒过来,在路上一一回想当天晚上说过的话,渐渐感到羞愧起来。我们都曾经被X当过朋友——即便只是一瞬间的。但是,我们也并不会因此而更喜欢她一些。我曾如此愤怒于那些曾被我竭诚以待却背后说坏话的人,那么,我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成为被谈论者和谈论者的概率其实是差不多的,前提是你和周围人比起来,境遇更好或更糟并到了一定程度。这样想来,被谈论其实也没那么可怕。问题在于,为什么我们总是在讨论“她人”而非“他人”的生活?无论男女,为何总更急于规范女性的行为准则?

和我聊起X传闻的那个F,后来告诉我,她本科有过一段短暂的师生恋,期间也是同年级的热议话题。细节多半是她同屋关系亲近的一个舍友说出去的。她对这种背叛十分恼火。但她同样忍不住和我一起评判她学姐的是非,里面又有多少相似的以讹传讹、因羡生妒和断章取义呢?F、我,和其他所有知道X并谈论的人,这些年来共同拼凑出一个让人生疑的矛盾形象——以及,X倘若谈起我又会说些什么?轻描淡写还是出言嘲讽?我知道她也曾经多次主动和别人提起我的名字,说我们是校友,有共同的好友圈。

说实话,我宁愿她嘲讽。这样至少公平。

我第一次听到X的名字还是从她的某任前男友的某任女友嘴里。算来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这是《十八春》里世均回忆与曼祯初见时说的话。

我忍不住想,如果X有机会知道那些传言,会更喜欢哪个版本的自己?我其实并不真的讨厌她,虽然也没有资格同情她。某种意义上,X正是每个人口中的我,你,她。芳名在唇吻间渐因水汽而生了锈,而真正彻底符合理想的第二性其实从未诞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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