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赵 雨
明中阿舅像一只硕大的老鼠,埋身在酒店二楼走廊口的陈旧沙发上,目光灼灼,盯视着包厢内最后一桌客人。灯光从半掩的门内透出来,照亮明中阿舅半秃的脑门和耳朵上方两撮灰白的头发。他将身子弯成虾米状,手肘抵着膝盖,手掌撑着下巴,没被灯光照到的后背和沙发皮套胶合成一块,身上的羽绒服破漏之处钻出几根细短的鸭毛,掉在沙发靠背上,经风一吹,顺着走廊飘下去。他等这桌客人离去才能休息,他在这家酒店值夜班,这份工作是他半个月前得到的,白天他有自己的本职工作,这是他的兼职,为了每月多挣两千块钱,他得整晚睡在这里,睡在大堂。眼下他还无法休息,酒店规定,只有等当天全部客人走光后,清扫了现场,他才能去大堂睡觉。他灼灼的目光此时近乎包裹着愤怒,不理解这些人为何总是喝不够,一桌八人,开了五箱啤酒,一箱十二瓶,他们的肚皮怎么能装下六十瓶啤酒还不撑破呢。他们没有离开的意愿,寒气慢慢侵袭他的身体,他站起来,跺了跺脚,准备活动一下筋骨。他踩着地毯来到窗口边,窗口正对外面的停车场,路灯光播撒在数十辆车的车顶上,呈现淡黄色一片,光影下他发现夜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这天是腊月二十四,冬天到了最寒冷的时候,停车场外的马路上已鲜有人迹,时间快接近十二点。他靠着窗揉了揉眼,想起了家里的老婆和儿子,为了他们,他才愿意来兼这份职,家里穷,老婆挣不了钱,儿子又太不上进,只有他挑起担子。想到儿子,他心中五味杂陈,书不好好读,只考上职高,学模具制作,毕业后,进企业做一线工,两个月换了三份工作,上半个月班在家休息一礼拜,如今索性不上班了。他说他不想干模具工,模具那么大、那么脏,在车间里把它们搬来搬去,累。他说他只想坐办公室,只要不跟铁打交道,不那么累,他是愿意上班的。明中阿舅想到这些,心里真个难受,不想了吧,不想干什么呢,还看半空的雪,这一眨眼,雪就下大了,纷纷扬扬席卷成片,有几片顺着风吹进窗户,弄了他一脸,他连羽绒服的领口都没拉拢,任雪和寒风往里钻,这样能醒一醒神,他真有点困了。过了半小时,他终于听到身后包厢传来散场的声音,转身往回走,那八个客人无不歪歪倒倒、摇摇晃晃,三三两两搭着彼此的肩头,满口哥们兄弟,换个场地接着喝。他站在包厢门前,目送他们脚步蹒跚挪下楼梯,身影一消失,他走进包厢,查看桌上的剩菜。豆瓣酱螃蟹还剩四半块,泡椒牛蛙剩半碗,基围虾六只,红膏呛蟹半只,宫保鸡丁、糖醋里脊、红烧排骨……剩得很可观,酒喝越多,剩菜越多,这是他总结出来的经验。接下去他从跑菜桌的抽屉里拿出打包盒,把剩菜装盒,倒掉汤水。这些剩菜第二天他会带到家去给老婆、儿子吃,东西好,没经过别人的口,为什么不吃呢,自己不会去买。做完这些,临近午夜一点,他锁上包厢门,拖着疲惫的脚步下楼,来到大堂。大堂漆黑一片,只有墙角的摄像头不时闪烁几点红光,他没有床铺,睡的是一把沙发,比二楼走廊口的那把大一点,很适合当床。他从沙发后取出一条家里拿来的被子,铺在沙发上,脱掉鞋钻进被子,睁着眼想了一会儿,思绪杂乱无章,视线落在大厅天花板的大吊灯上。他没睡着,寒气一股脑逼近,被子无济于事,他像睡在冰窖里随时有冻僵的可能,他想到一个月能多赚两千块钱,一切困难都不在话下,这笔钱能分担家里很大一笔开销。然后他想到再过两年自己就从本职岗位上退休了,他是个年仅六十的人,身子骨硬朗,精神良好,还能干个十年不喊累的样子。他就这么想着,睡着了,梦中他听到酒店第二天开张时经理推开大堂门的声音。
这些都是明中阿舅亲口对我们说的,我只是转述而已。
明中阿舅是我爸妹妹的老公,做了我三十年阿舅。他说这些话是在奶奶祖屋的客堂间,除我之外,在场的还有别的本家亲戚,都是我的长辈。他值夜班的经历其实没我上面转述的那么凄凉苦楚,说到每天有大量高档剩菜时,他简直眉飞色舞,被我一说就变了调子。应该说他是我见过的长辈中最大的乐天派,天底下没有一件事能让他难过,要介绍这么一个人是颇为困难的。
他家是我们家族最穷的一户,三十年前和我阿姑刚结婚那会儿,他爹妈家穷得叮当响,一片破屋子都腾不出来。我爷爷退休前在供销社开南货店,退休后养鸭子,家境不错,他甘愿来做个上门女婿,儿子小天出生后不是姓他的李而是姓了我们赵。不过大家从没瞧不起他,他一进门就显露出过人的勤奋,家族的事抢着做,虽说是女婿,比儿子更顶用,我爷爷去世后,抬棺人算了他一个。他饭量大、力气大,用我嬷嬷的话说是“做不死”。他80年代在镇办企业阀门厂工作,一个人在同一个地方做了三十多年,我想象不出是怎样一种情况。他当然还做过别的兼职,胆魄大,甚至帮火葬场抬过尸体,抬那种横死街头的尸体。他虽乐天,火气却不小,从不和男人吵架,专门和中年妇女斗嘴。据他自己说,厂里凡有女人得罪他,他能站在车间门口骂她两个小时,这种能力引来我们家族多数人讥笑,我也为此颇为不解,一个饭量大、力气大、胆魄大的壮年男子,怎竟会如此。他虽勤劳肯干,家里境况一直未见好,大人们说,这和他不善理财分不开,钱花在哪里都不知道,总之积蓄极少。他处理人际关系极糟糕,干了三十多年,也还是一介一线工。
接着我来说说我阿姑。她给我的印象就是寡言少语,明中阿舅在家族人面前讲东讲西全无心机,她坐在一旁,不发表意见,夏天架着腿、冬天袖着手,像一尊雕像。她是我爷爷最小的女儿,最艰难的岁月没挨到,最得爷爷宠爱,养得跟大户人家小姐似的。她幸亏嫁得明中阿舅这样的男人,钱不会赚没办法(会赚钱的男人估计她绑不住),对她的好是所有人看在眼里的。他包揽家里一切事务,她一下班就对着电视嗑瓜子。她长得姣好,能想象年轻时的风姿,但她这样年纪的女人还爱打扮,不少人颇有微词。大伯母住在她家门对面,每天早上她出门后总是对别人说:茹平脸上又涂了厚厚的白粉上班去了。她们那一辈女人,将打扮这事视为洪水猛兽。阿姑不仅爱打扮,还爱和厂里的男人调侃开玩笑,这一改她在家寡言少语的一面,让我深以为任何人都有其两面性。
不过有一回她把事搞大了,根由是为了儿子小天,小天想坐办公室的愿望无法实现,当然,一无文凭,二无高深技能,办公室哪有那么容易坐。明中阿舅只会放任他在家休息,他对这个儿子真是含在嘴里怕化掉,捧在手心怕碎掉,从小没让儿子做过一件家务,不管多么调皮,重话不说一句,但他除了疼爱没别的能耐,阿姑办起了实事。她和厂里的一个经理打交道,有事没事去他办公室坐坐,吃宴席拿来的桌烟给他送去,反正就是想法子拍马屁,为的是让他给小天介绍一份坐办公室的工作。她还把他请到家来,好酒款待,明中阿舅亲自下厨,烧了整整一桌菜。这下,闲言碎语出来了,说茹平和那经理轧姘头,轧到家里来,说得不像样。长辈们找机会把明中阿舅叫来,质问到底怎么回事。明中阿舅叹气说,还不是为了小天。长辈们惊道,难道真有此事你也知道?明中阿舅说他当然知道,茹平亲口对他说的,跟他商量,这么这么行不行得通?“这么这么”意思就是利用自己余韵犹存的身体来做一次交易。长辈们追问,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明中阿舅说,还没成事,不过快了。长辈们跺脚道,你居然肯?明中阿舅说,为了儿子,总要有牺牲。听他这话,长辈们恨不得将巴掌扇到他脸上去,还有这样做老公的男人呢!
一切按计划进行,据说那经理对阿姑也很中意,不过遗憾的是(不知这是否该叫遗憾)最后事没成,因为经理的老婆发现诡计,杀到厂里来,将上班的阿姑头发揪住,声称要杀她这烂货。阿姑在她的揪抓下奋力扭动身躯,口里发出咿呀咿呀的声响,经理在一旁手足无措,弱弱地叫唤,停手吧,停手吧。老婆放开阿姑,上前给经理两巴掌,要冲向车间的粉碎机将自己碎尸万段,厂长及时出面拦住,三个班组长拉下来,叫去办公室,进行两个小时的调解,最后开除阿姑,才把事了结。
阿姑成了待业人员,近期没有再就业的打算,家里又多了个休息的人,明中阿舅只能自己干活卖力点,兼职兼得好一点,每月仅有的两个休息日也不要了,多赚加班费。他的身体就慢慢被拖垮了,出了状况,腰酸背痛是常事,骨头老是疼,一到下雨天里面像是几百只蚂蚁在爬,但最终拖垮他的是眼睛。
一天早上他起来,只有左眼能看清物件,捂住左眼,眼前漆黑一片,右眼失明了。他吓一跳,跑到医院检查,视网膜脱落。他问医生,会瞎吗?医生说,不至于那么严重,要动手术。他问,不动怎样?医生说,那有可能会瞎。他说让他回家考虑考虑。这件事上,小天倒是蛮懂事,他当天晚上一听他爸的情况,说手术一定要动!他说这话时焦虑的神情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成为明中阿舅逢人必讲的谈资,“没对他白好,小子还是心疼我。”我们心想,这种时刻做儿子的如果还不这么劝老子,那跟畜生有什么区别。于是明中阿舅安心动了手术,术后住院,我们都去看他,我也去了,提了一箱水果。那天病房里只有我一个探望者,他头上裹着纱布,右眼完全被包起来,像个可笑的独眼龙。其实我跟他关系一直不错,在我小时候,他经常抱我,他喜欢小孩子,我是晚辈中第一个出生的,他把我当儿子一样。这些年我也为他家的境遇惋惜,恨自己没能力帮他,哪怕帮一点也好,我记不清多久没和他这么单独在一块,讲一点家常话。这天难得的机会他扯开话题讲了一通,我知道他爱讲,不顾医生让他多休息的叮嘱,由着他。就在我以为他讲够了,准备离开时,他脸上突然浮现出诡异的神情,紧张中带着些许亢奋,四顾看了看,撑起身子凑近我,说道,阿舅可能要交好运了。我一惊,问为什么?他说,这话他对谁都没讲,让我也别跟人讲,是这样的:他以前老家有个太公,六十出头那年,也是眼睛突然看不见,后来一天夜里看到一个人,带他来到一处偏僻的地方,往地下挖,结果挖出一坛金子,发了大财。我问,那是什么人?他咽了口口水,说,是个鬼。我问,鬼?他说,对,就是一个鬼,别人看不见,只有太公能看见,用那只坏掉的眼睛看见,这叫作“开天眼”。我说,所以你觉得你也能见到一只鬼,让你发大财?他说是的,有些本领家族上代人能遗传给下代。我问,太公后来怎样?他说,用挖出的金子买了田产,成了地主,不过后来在土改时被枪毙了。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那可是交了霉运不是好运啊,我说。他似乎意识到逻辑是该这么转,但不愿承认,说,还是交好运,好运在先嘛。我说,阿舅,这种事是以前人闲着无聊,编出来的。他摇头说,不,他奶奶讲给他听的,真人真事。我让他好好休息,有机会再来看他。
医生让他住两星期院,他只住了五天就不住了,一是拆了绷带,视力恢复如初,二是酒店的经理来了两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来值班,再不来,岗位留给别人了。他不能失去这份兼职,否则靠什么来养活家里的两个人,毅然出院。出院后,还是白天在阀门厂干老本行,晚上去值班。
重回岗位的第一天夜里,碰到食客满棚,他不敢相信,才这么几天,这里的生意比他休息前好了一倍不止,近十一点,四个包厢还灯光通明。他像以往一样坐在二楼走廊的那把陈旧沙发上,呈现出一只硕鼠的样子,弯腰托腮,盯着包厢内热闹的光芒。两桌客人相继离去,经过他身边时,跟他打了声招呼,带着浓浓的酒意,或许连他是男是女都没认清。他等待剩下的几桌,等累了,同样会起身走到窗前,望外面的停车场。他想起年前的那场雪,如今已是春末,天气开始转暖,他清楚记得那场雪在路灯光线下纷飞的场景。停车场外的马路上,夜行者多起来,刚离去的两桌客人还站在车门前,大声讲酒话,然后钻进车,没喝酒的人当了驾驶员。车子驶离停车场,明中阿舅感到动过手术的那只眼睛隐隐酸胀,医生嘱咐过他,好好休息,不能熬夜,尤其不能用眼过度。他觉得有些累,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放到五年前,他整夜不睡都没关系。他想休息一下,回到沙发,头仰靠在沙发背上,眯起眼,不一会儿就打起瞌睡。醒来不知是几点,包厢内,灯还亮着,人走光了,四周一片寂静,他揉了揉眼睛,打算去收盘,发现一个人站在走廊口,向他招手。他问了句,干什么?那人说,你过来。他起身过去,那人往楼下走,他跟着走,在楼梯上,遇到迎面上来的一个阿姨。他对她说,等一会儿他跟她一起收拾。阿姨道了声谢,说话间,前面的人不见了。他嘀咕道,什么家伙,叫他,自己走那么快。阿姨听到,问,在说什么人呢?他说,刚才从这里过去的那人。阿姨一脸疑惑,说,刚才没人从这里过去啊。他说,不可能,就比他早下去不到十秒。阿姨说自己就是从楼下上来的,真没看到有人下去。他听罢,浑身像遭了电击,手心渗汗,背脊冷了半分钟随即热乎起来,心想,来了,真的来了。
既然来了一次,必定会再来,他就开始等待。
从那晚起,他晚上不再合眼睡觉,生怕错过他出现的时机。他在二楼走廊的沙发上告别了硕鼠的形象,成为一名罚坐的小学生,腰杆挺得笔直,目不旁顺,盯视的方向从包厢门转移到楼梯口,因为他就是从那里出现的。天气一天比一天热,羽绒服换成夹克、棉毛衫换成衬衫,到了六月份,酒店生意寡淡起来,不远处一个新广场开业,内部的酒店装修崭新,菜品可口,客人都去那里吃饭。他值班的酒店晚上包厢打烊越来越早,九点左右,几乎没什么人了,这倒让他有些不习惯,他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孤独,原来包厢内的灯光和客人劝酒热闹的声音为他驱散了孤独,现在他早早前往大堂,面对黑暗,想心事。
一天,经理对他说,酒店决定不再雇用值班人员,让他做完这班,明天可以不用来了。他问,不要值班,别的岗位要人吗?经理说,也不要。他问,这么大个地方,总有个把人能做点什么吧。经理说,真的不需要,不瞒你说,老板已经决定关门歇业了,不过这和你没有关系,你就好好值完这班吧。他知道这是真到要走的时候了,那就好好站完最后一班岗。那晚的客人更少,八点不到,门可罗雀。他站在二楼窗口前,看刚开业的广场灯火辉煌,新酒店的大门外,站着身材高挑的迎宾小姐,有男服务员给客人开车门,迎送往来,落地大窗内,全是点菜的人。他在楼内各处走了走,兼职以来,他除了二楼包厢和大堂,很少去别的地方。他不是那种会对一个地方感慨伤怀的人,他没有这样的情感,不过这次他确实感受到一点奇怪的无限接近于伤感的情愫,他无法让它长久停留,不一会儿便轻轻放过了它。他要去最后睡一睡大堂的那把沙发,棉被早已搬回家,一张薄毯就能应对夜晚的寒,夜晚已不寒。他躺下,沙发白天被多张屁股坐,但在他鼻翼软骨里,上面只留下他的气味,狗对自己撒过尿的地盘也是如此吧。它比家里的床更让他感到亲切,如果酒店能让他带走它,他会很愿意这么做。他双眼盯着天花板,倦意弥漫脑海,他在练习一种不闭眼就能入睡的方法,成功指日可待,还差一步,眼皮慢慢耷拉下来。地面和半空的黑,向中间合拢,即将合上,一条人影站在缝隙之间。他猛地撑开眼,扯开缝隙,右眼的光直射人影:那东西有点像十岁左右的孩童;有点像穿着一件拖地白色大氅的成年男子;有点像一名扎着发髻的美貌女子;有点像一团凝聚的雾气……像小孩像男人像女人像一团雾的东西就这么迎着他,对他说,你跟我来。他直起身,划了一个夸张的弧度,下沙发,紧跑几步。他走在前面,始终和他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他亦步亦趋,始终超不过他。他带他从大堂后门出去,绕过一条小巷,路灯光在他不规则的形体上交替转换,他跟着他来到停车场。空间一下子变大,视野一下子变宽,空气一下子变复杂,夜间露水和工业废气,汽车尾气和雾霾湿气,融汇成一团,钻进他的鼻翼软骨,取代沙发气息。他还是第一次在夜间来到这停车场,站在这里看和从楼上窗户看,完全不一样,一个是旁观者,一个是当事人。他觉得像是被吞进了一条鲸鱼的肚子。车子的阵型构成一堵堵铁墙,隔断他的视线,形成一座迷宫。他的世界由一堆铁皮组成,如何走出这堆铁皮成了一道难题。来,跟上,他又在前对他说。他如看到光,看到方向,拔腿跟上,拐了几个弯,路灯光渐渐消失,他到了停车场的边界,只有几辆停到划线区外的汽车,其中一辆车壳凹陷,车窗破碎,轮胎干瘪,从窗内看进去,零碎的玻璃和几个小摆件脏兮兮的,还有半打卷纸。经过了这些车,他发现他消失在前方。那是个垃圾堆,三面半米高的石墙围起来,二三十平米的地方,全是垃圾。他不知道这里还有个垃圾堆,不少垃圾正是他兼职的酒店提供的,还有各种建筑垃圾、生活垃圾等,是附近的施工场地和小区丢的。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一个垃圾堆,这个城市不止一个垃圾堆吧,它们隐藏在平时不被注意的角落,接纳着城市光鲜背后的污垢……他消失在垃圾之上,说明此地就是他发家致富的源头——一座垃圾堆,正如他的祖先太公。他没有多想,走进石墙,靠墙有一把秃头硬扫帚,它本身也是垃圾。他拿起它,往下扫扒,扒掉一层,扒掉两层,扒掉三层,更多更丰富的内容暴露在外:湿漉漉的泔水、血淋淋的鱼内脏、带血的卫生巾、硬塑料软塑料、铝合金、断手断脚的木偶玩具、破抹布、撕裂的书籍、闪光的避孕套、染上黄渍的草纸、黏糊糊的痰液、一颗类似家禽心脏的器官……在一包塑料袋里,他看到有东西在动,凑近一看,一条条手指粗的蛆虫,彼此重叠、缠绕,快速蠕动,他有点作呕,还是往下扫扒。突然一个声音响起,他以为他又显现了,回头一看,是个六十多岁的驼背老头,老头吼道,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他说他找垃圾,这话不是他的本意,他应该说他找宝贝。老头挥手说,谁让你来的,这是我的地盘,走。他这才知道老头是捡垃圾的,垃圾堆也有归属。他停下扫扒的动作,感到一阵悲凉,他在和一个捡垃圾的老头抢垃圾,他和垃圾站在一起如此妥搭。他丢掉扫帚,蹲在垃圾上,丧魂落魄。
这就是我的明中阿舅的经历,事后他对我言之凿凿讲述这些的时候,我无法将其当作一件真实发生的事。我们家族人际关系复杂,人数庞大良莠不齐,一有闲言碎语就会搞得满城风雨。明中阿舅的“开天眼”除我之外没对第二人讲,他明白,就算讲了也会被人当神经病,尽管我同样不信他。我去看望他,那是他丢掉酒店兼职工作的一周后,正打算另谋他路,找下一份兼职。我本想问问他眼睛的情况,他兴致勃勃讲起这些,容不下我插嘴,我就听他反反复复讲了一个多小时,眼见着天黑下来了,回家得坐地铁,跟他说,我走了。他坐在床沿,双手正比划那个幻影的形状,一下被打消了热情似的,眼神黯淡下来。他说,吃了饭再走吧。我说不了,我妈还在家等。他不希望我走,这我能感觉到,至少在那时,我作为一名听众对他意义重大。他在阿姑和儿子小天面前,几乎不懂表达自己,日常只有“吃饭了”“上班了”这几句废话。他见我执意不留,也就不多说,我站起身,他也站起来,说要送我。我说,别送了,又不是客人。他说送送吧,反正在家也没事。
去往地铁站的路上,他转而跟我说起小天,小天自从他眼睛出了毛病后真变乖了,隔三差五就来问一问,好点了没。我说,就这样?他说,放在以前,小天不会问这些的,那不是变乖了吗?我说,你的要求也太低了,小天工作找了吗?他说,没有,就让他在家吧,他养得起。我说,你真是宠儿子宠过头了。明中阿舅说,他知道很多人背地里这么说他,他对儿子是偏爱了些,因为他总忘不掉小家伙小时候,肉嘟嘟的,尤其是刚会走路那会儿,张开手朝他一晃一晃走来说爸爸抱,他心都要化了,当时就想,不管以后怎样,他这个当爸爸的都要好好保护他,不让小家伙受一点苦。赚钱是累了点,但他是男人啊,能撑得住。我听他这么说,不知如何回答,一时沉默下来。
我们走入一片正拆迁的村子,地铁站就在前方,穿村而过是最近的道。这里被拆得面目全非,只剩一堆堆的废墟和土包。那晚的夜空很明亮,久违的星星在天上挂了好几颗,还见到了更久违的月亮。隔着一条人工河,对面是前不久刚落成的文化广场,探照灯打出一道强光,笔直地射向天空,喧哗的人声伴随音乐声飘过来。路边立着唯一一栋还没倒塌的房子,门窗都没了,留下正墙上几个黑乎乎的空洞,探照灯不时往这边一扫,内壁上一阵阵亮,看着有些诡异。我停下脚步对他说,回去吧。我们面对面站着,他说,那行,有空常来陪阿舅说说话。我点点头,正欲告别,这时他突然“呀”了一声,眼神变了。我问,怎么了?他举起手,指着我的背后,说,那里有个人。我们站在出村的村道上,除我俩之外没有第三者。我紧张起来,问,哪里有人?他说,就在你背后,那里站着个人。他握紧拳头,仿佛要对那人说些什么,我慢慢回过头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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