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郁葱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朱淑真《蝶恋花·送春》
1
一个在历史中真实存在过的人物,却有着如此众多的疑点,当我们去阅读她时,仿佛走进了一座迷宫,在拐角的欣喜、发现和惊讶之后,时时有恍惚的虚无感:她在时间中真的存在吗?她究竟生活于何时?她真的在这座城市里生活过吗?或者她只是众多人南柯一梦的产物?
朱淑真墓的遗址就在杭州灵隐寺附近的青芝坞,那里现在矗立着她的铜像,雕像的容颜也是出于后世对古典江南女子的描摹,清丽宛如。灵隐寺的钟声有时会隐约传到此处,不知道会不会在这金属的耳朵里荡起涟漪。对朱淑真的阅读,事实上更多的是对她残存于世的诗稿的阅读,以及对后世关于她的草蛇灰线般的描述中的管窥。
对她的阅读,或许就是对中国古代知识女性日常的阅读,有趣的是,在当时,女性的地位,并非我们后世所认为的是简单作为男性附庸的存在。
我们先说说朱淑真的死。一般的说法是因为家庭不睦导致她抑郁而死,但也有说她是在绝望中溺水自尽而亡。套用今天比较常见的说法,无论是哪种方式的死亡,朱淑真都患有严重的抑郁症,而后面我们会说到的她的一些表现是抑郁症的症状无疑。在任何一种说法或民间传奇中,都没有提到朱淑真有无子嗣,或许就是没有。在她死后,她的父母将其生前文稿付之一炬,现存《断肠诗集》《断肠词》为劫后余篇。
后人去看朱淑真时,其父母把她的诗稿焚毁无疑是种遗憾,她的诗中有些在当时看来惊世骇俗的内容,大抵是属于自白性质的,这或许是诗稿遭到封存的缘由。但也有分析认为朱淑真的父母只是遵从于她的心愿,不想让自己的遗稿留存于人间,这一举动犹如《红楼梦》中的黛玉葬花,自怜自哀之余也是一种委婉的抗争。
同一件事能够得出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解释,世事大概如此,真相隐藏在水面之下。
这样一个充满了问号的人物,总能引起我们探寻的波澜,而她,在时间的波面上,犹如我们看见的白鹭,在天空中划出优雅的曲线之后,鸟影早已渺渺,只留下还在凝视着天空的我们,那里,有着虚无之想象。
2
童年总是幸福的。如果说时间是一种容器,它的形状和大小不同,栽培出的果实自然也是不同,和李清照一样,在那个时代,没有优渥的家庭条件是不可能养出一个淑女的。清初王渔洋(王士祯)在《池北偶谈》中说,朱淑真出身于官宦门第,家大业大。而之后况周颐的《蕙风词话》中也说,朱淑真是大家闺秀,她父亲在浙西做过地方官,还喜欢收藏字画古玩。
这种设定当然也是出于一种合理的推测。我们现在无法知道,王渔洋他们是否有确凿的资料支持这种论点,他们和朱淑真同样隔着数百年的光阴,而我们和他们又隔着数百年的光阴,在这种隔与隔之间,很难说没有微尘散落。
还有一种考证也很有趣,出自明人田艺蘅的《纪略》,说朱淑真是大儒朱熹的侄女。田艺蘅距离朱淑真生活的年代更近一点,但这个考证从现在去看,应该是姓氏的附会,或许是田艺蘅的幽默,朱熹不是讲究三从四德吗?点一个看起来离经叛道的人做你的侄女,看你怎么说。而朱熹,这个影响了后来中国漫长岁月的哲学家,甚至都没有听说过朱淑真,他在《晦庵说诗》言:“本朝妇人能词者,唯李易安、魏夫人二人而已。”朱熹谙熟浙中掌故,朱淑真此时如果在世,或有诗名,朱熹当有记载,当然也有可能在沽名钓誉心理的影响下,他不愿意去承认朱淑真的文学成就。
对身世的这种表述仅仅是后人对朱淑真的热情的产物,如果从文本传承的角度去分析,朱淑真的诗词有着来自于李清照影响的痕迹,她应该出道于李清照之后,而酗酒赌博样样精通的李清照,也许就是朱淑真的一个榜样,在每天醒来时能够照见的镜子:这是一种真实的人生吗?江南多雨,在淅淅沥沥听雨的夜晚,烛光摇晃,朱淑真读着李清照的词:“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变”。
她会不会有着无由的愁绪?少女情怀总是诗,那些朦朦胧胧随着潮湿的风飘进来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啊?
人们传唱着易安居士的长短句,但在更多的社交场合,总是回避于去谈论这个“至今思项羽”的女人,仿佛她是一场瘟疫,而一些零零碎碎抵达朱淑真耳膜的传闻中,这个大胆而放浪形骸的女人让朱淑真充满了想象:她为什么和自己身边所看到的女性迥然不同?她的生活是何等的富饶而自足?
也许,少女时期的朱淑真,在某些交际场合看到过李清照,但她不敢也不被允许去打招呼,期望两个风华绝代的女子的相遇,不过是出于我们主观的愿望,或许我们可以敷衍出一段传奇,但那和她们的人生是无关的。
少女朱淑真的目光随着雨丝飘拂在她家的东园、西园、西楼、桂堂、依绿亭……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她成年之后,她甚至比李清照更能喝酒,情感上更大胆和无忌,后世的那些“酒鬼和色女”的身体里,都住着半个朱淑真,只是缺少了她的才华。
而朱淑真的身体里,从她的少女时代起,就秘密地住进了李清照。同时,朱淑真还是声名巨大的苏东坡的爱好者,苏之诗词对她的影响从遣词造句中都可看出,但遗憾的是,也许是性别上的差异,东坡的旷达显然没有影响到她。
盛宴中,山水间……少女时期的朱淑真是一个精灵,她早慧而活泼。
后来存世的诗篇中,这个时期的诗词占了很大的篇幅,似乎用文字去表达内心是她的生活习惯,这多少掩盖了她躯体里后来时隐时现的那头饥饿的春兽,尤其在书法、丹青、音律的映衬下,朱淑真俨然是闺秀淑媛的典范。
“红点苔痕绿满枝,举杯和泪送春归。仓庚有意留残景,杜宇无情亦晚晖。蝶趁落花盘地舞,燕随柳絮入帘飞。醉中曾记题诗处,临水人家半掩扉。”
父母对她的才情是惊喜的,她这一首咏叹家中东园的诗,或有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因素,而她写的西园却是少有的明亮:“闲步西园里,春风明媚天。蝶疑庄叟梦,絮忆谢娘联。踏草翠茵软,看花红锦鲜。徘徊林影下,欲去又依然。”
那个时代,一个女子最大的事业应该是相夫教子,大家闺秀养成后,接下来总有一头猪追随在身后,等待时机拱他命中的白菜。
相比于李清照,朱淑真的个人生活更显悲剧,从她的文字上去推究,出嫁之后,红颜薄命是她的宿命。
朱淑真的婚姻在后人看来,依然是一个谜中之谜,有一种说法是她嫁给了一个市井之徒,巧妇难伴拙夫眠,好像为她的早夭找到了一个伏笔。而明朝有个叫周清源的小说家,在他的《西湖二集》中写了这样一段故事:出身于小户人家的朱淑真,从小聪明伶俐、生性警敏,才气横溢,无师自通,凭借这这些天赋,天生丽质的朱淑真很快就成为周边有名的才女。有一天,朱淑真的舅父吴少江赌博输了钱,借了金三老官的二十两银子,为了顶债,就劝妹妹把朱淑真嫁给金三老官的儿子。在父母之命、媒约之言下,朱淑真嫁到金家,哪知夫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外号“金罕货”,又叫“金怪物”。
这个故事基本属于杜撰,明人好传奇,这也是当时都市传奇的一种,类似的故事其实可以找到很多,非黑即白,爱憎分明,但世界上的事哪有那么简单。
3
“鸥鹭远洋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依。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以休生连理枝?”朱淑真这首经常被引用的诗,仿佛泄露了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朱淑真婚姻的不幸,犹如镜面上的裂痕让人一目了然。
但是在我们发出慨叹一掬同情之意时,还有一个江湖上隐藏的传奇值得我们关注,据传朱淑真曾作一“圈儿词”寄夫。信上无字,尽是圈圈点点。
在这个传奇故事里,朱淑真的丈夫也是个妙人,他开始并不懂朱淑真的意思,之后在书脊夹缝见蝇头小楷《相思词》,莞尔失笑:“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整圆儿是团圆,半圈儿是别离。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还有数不尽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儿圈到底。”
据说次日一早,其夫婿即雇船返回。波光潋滟间,有风吹过,一个返家的男儿,心里或许装满了甜蜜,我们可以想象一下这个场景,微笑会不经意地划过一张脸。
江湖中也有说这“圈儿词”是清朝的梁绍壬所写,但更多的证据表明,这是早了许多年前的朱淑真所写,或也有可能是和朱淑真同时期的某位才女所写。
这些自相矛盾的故事,使得朱淑真的面貌更显模糊,一个问题是,是谁在浩荡的时间中隐藏起了那些真相?是谁有这样的能力?
但所有的传说都有共同之处:朱淑真的丈夫留下的记载更是寥寥,连姓名都无从考证。朱淑真写《送人赴礼部试》一诗,可能就是写给丈夫,鼓励他发愤图强的。但奇怪的是,根据我们对朱淑真少女时代的解读,无论是其家庭还是她所得到的教养,即使是出于门当户对,她的丈夫也不会过于不堪。而朱淑真某一时期的诗词中,不乏对吴、越、楚、荆诸地名胜古迹的游览吟咏,那应该是随丈夫游宦期间。
是情变还是另有隐情?对一个社会波澜不起的个人事件,对于个人而言却是一场暴风雨,朱淑真的诗句里同样充满了矛盾和自我的倾轧,比如在《菩萨蛮》写:“山亭水榭秋方半,凤帏寂寞无人伴。”在《恨春》中说:“春光正好多风雨,恩爱方深奈别离。”
“幽栖居士”的别号据说是这个时候起的,她想皈依佛门,佛门的清净是她所向往的,那里,有一种虚之实,一种可以让她依靠的力量。
在后世的张望中,此时的朱淑真大抵是一种病态的人格,她既不忍见春光,也怕听秋雨:春光明媚让她伤怀,秋雨缠绵令她黯然……总之她是一个林黛玉,她的死也在意料之中。
一场事先可以预知的死亡事件。
南宋淳熙年间,大约1180年前后,平江府通判魏仲恭路过杭州时,常听到人们在言谈中带着惋惜之意说起朱淑真,并传诵着她的诗词,魏仲恭是个懂的,一听之下,觉得不比李清照、花蕊夫人等女词人的作品逊色,便和一些同好者留意采集,辑得其遗作三百余首,在历代女诗人中也排得上前列了。
《断肠集》也是魏仲恭取的,他在序中说:“比在武陵,见旅邸中好事者往往传颂朱淑真词,每茄听之,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岂泛泛所能及?未尝不一唱而三叹也!”
但即使是在朱淑真刚刚过世的当时,魏仲恭也没有写出她确切的生平,朱淑真就像是一个梦,各种信息语焉不详,在人们的众说纷纭中她的生平愈加扑朔迷离。魏仲恭语焉不详地如是说:朱淑真“早岁不幸,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乃嫁为市井民家妻,一生抑郁不得志。故诗中多有忧愁怨恨之语”。
这或许是后来小说家发挥想象力的缘由。我读到此处的时候,颇觉诡谲,朱淑真的家世让魏仲恭在当时都没法找到线索,只有一个可能:有人让你不想找到,或者,有一双手故意把所有的线索都掐断了。
但这是出于什么目的?仅仅用有伤风化去解释,既简单,又粗暴,它遮蔽了真相,遮蔽到甚至朱淑真究竟活了多少年我们都无从得知,是20岁出头还是30 岁左右?是饱经沧桑还是不谙世事?
而朱淑真的父母,无论他们的身份是官宦之家还是市井之徒,总有一个痕迹留下,但显然我们在时间里无从推敲,他们就是被蒸发了,从魏仲恭辑录《断肠集》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只是变成了证明朱淑真存在过的符号:男人和女人,父亲和母亲。
这看起来是多么的不可思议,但它真实地发生在朱淑真的故事里。“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4
这长期以来被认为是欧阳修所作的《生查子》,现在大多被认为是朱淑真所写,也许只是怕坏了当时的风气吧,所以就把这词按在了欧阳修头上,而欧阳修的私德当年一直被政敌所攻讦,再多一些文字也无伤大雅。
一个女人写这样的词,难道是邀人私奔吗?
而朱淑真是大胆的,她的词中更有这样的句子:“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多年之后,那个写《满江红》的杨慎在《词品》里,斥责朱淑真为“不贞”。从宋到明,理学的昌盛导致了社会风气的改变,一些原本在生活中习以为常的状态成为了殊态,让人啼笑皆非。
这或许能够引出朱淑真另外一些故事的由来:她的情感生活。这也是之后很多年里人们眺望朱淑真的故事的起因,对于八卦,我们总会投掷更多的热情。
据说在一次西湖春日的诗会中,朱淑真邂逅了一位青年诗人,两人作诗唱酬,互生好感。到了第二年的元宵灯会,他们又碰到了,朱淑真在《元夜》中记录了当时的情景:“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这词怎么解读是读者的事,或许是偷情实录,或许出于诗人的想象,但微妙的感情犹如一阵幽风,一定来过我们窥伺的花园,现在的问题是:朱淑真到底是在和丈夫离异后才另觅爱人,还是在无爱的婚姻中出轨?
而这些朱淑真在情动如潮时写下的诗句,在千年之后读来,依然无法了解热情荡漾的诗人是谁,他们后来怎么了,甚至这是不是出于朱淑真的梦呓我们也不得而知。
对朱淑真的阅读常常会带来阅读其他历史人物时少有的悖论:当打开一道门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在门之后,还有其他门环环相扣。
比如按照一个简单的推理,一个留下那么多诗词的诗人,他(她)的生平一般都应该是确凿无疑的,而朱淑真,只是雁过波涛时的投影,她是一个时代孤独的阴影。
或许,她是当时诸多女诗人的一个集体幻影,所以才会有种种矛盾和不解之处。
我们先按照青芝坞雕像上的介绍去看她吧:“朱淑真(约1135~约1180),号幽栖居士,宋代女诗人,亦为唐宋以来留存作品最丰盛的女作家之一。南宋初年时在世,祖籍歙州(治今安徽歙县),《四库全书》中定其为浙中海宁人,一说浙江钱塘(今浙江杭州)人。”
如此,我们再去读她的文字,建立在这种具象层面上的阅读,有着抽茧剥丝般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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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轮推火烧长空,正是六月三伏中。旱云万迭赤不雨,地裂河枯尘起风。农忧田亩死禾黍,车水救田无暂处。日长饥渴喉咙焦,汗血勤劳谁与语?播插耕耘功已足,尚愁秋晚无成熟。云霓不至空自忙,恨不抬头向天哭。寄语豪家轻薄儿,纶巾羽扇将何为!田中青稻半黄槁,安坐高堂知不知?”(《苦热闻田夫语有感》)
在现在认为是朱淑真所写的诗里,偶尔也有这样几首和她一般的风格大相径庭的作品,这才让我感觉到她也许真实地存在过,而不是集体想象的产物,但这带来的遗憾是:在她死后,她父母所焚毁的那部分诗稿,到底隐藏着怎么样的真相?
这种推理有时候会带来更多的失落和迷茫,在一个属于个体的小世界里,我们如何去确定一种边界?
就像许多年后,美国自白派诗人普拉斯所写的,她处身于钟罩之间。
喧闹和繁华都是别人的。
曲水流觞,一个明眸善睐的慧黠女子斜倚画廊,当时正值豆蔻年华,初春的风颇有些料峭,少女无所事事,听到围墙外有着隐约的喧闹,她撒了一把鱼食到水中,鱼群簇拥而至,争抢着,而尘世,就像鱼嘴的张合之间,那一缕悠长又短暂的气息。她看到了水中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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