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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记

时间:2024-05-04

梁 弓

彭风决定带儿子回一趟老家。

说起来惭愧,这次行程已经延迟了大半年。计划元旦回去的,但儿子补课走不开,推迟到春节,春节期间,在妻子的坚持下,全家去了南方旅行。紧接着几个小长假,清明、五一、端午,由于种种原因,始终未能成行。这一拖便到了暑假。日子流水一般匆匆而过,眼看假期过了三分之一,临近四分之二,又跨过五分之三,再拖下去,连夏天尾巴都要溜走了。彭风心想,不管怎么样,八月份必须得行动。

彭风执着于回老家,妻子林雪梅很是不解。出差或有事回去,尚可理解,平白无故的,何必大老远跑一趟?换句话说,回家的意义何在?对此彭风常常无言以对。回家是天经地义的,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非要说理由的话,看望父母就是最充分的理由。

在彭风看来,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就是回家,如果说比自己回家还幸福的,就是带儿子同行。

林雪梅一起去最好, 不去,彭风也无所谓。

一般来说,林雪梅是不乐意去彭风那个农村老家的。她也不乐意儿子去。农村毕竟是农村,各种条件差,儿子去了,怕他会受罪。但小孩子天性好玩,看腻了城里的高楼大厦,到乡村走走,可以欣赏不一样的风景。老家后山的宝林寺更是闻名遐迩。况且回去乘高铁,也让儿子觉得特别好玩。

高铁让彭风感觉家并不遥远。

放在前些年,回趟家非常不便。主要是汽车转得多。先从省城搭长途汽车到市区,再从市区到县城,再到镇上,然后自己想办法回村子。镇上到村子十几里路呢。现在不同了,从省城到家乡通了火车,紧接着又通了高铁,出了高铁站,乘坐开往县城的汽车,在村口就有站点。当然,最近几年回老家,彭风更省心了,到了火车站,或者是再远点的高铁站,大哥都会过来接他。

儿子彭立信上小学三年级。收拾行李时,林雪梅准备了一堆学习资料,语文的,数学的,英语的,哪科都有两三本。无论走到哪儿,学习不能耽误了。至于学到多少谁也不敢保证。至少得有个样子。

除此之外,还备有各种药品,以防农村虫子咬人。

彭风喜欢古典诗文,带了两本书,一本《论语》,一本《唐诗三百首》。儿子则带了副棋。这是儿子六岁时,彭风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的。彭风说老家有围棋,但儿子坚持要带。儿子说,他喜欢用自己的棋,再说来回的路上,想下棋随时有得下。彭风也就由他了。自从通高铁,每次回老家都是乘高铁,这次儿子却建议说,要不再坐趟绿皮车吧,现代人讲究慢生活,咱们也慢上一回。火车上可以下棋,可以慢慢欣赏窗外美景。这是高铁不具备的。另外火车站比高铁站离家近。彭风心想慢也不过三个小时,偶尔试试也挺好。

此方案唯独林雪梅反对,但反对无效。

儿子的棋是跟彭风学的。彭风经常下围棋,遭到林雪梅的强烈谴责。但她对儿子学棋特别地上心。世界上充满了矛盾,像女人一样,希望丈夫疏远母亲,又希望儿子跟母亲贴心。林雪梅全身心培养儿子,不光是围棋,奥数、英语、美术、书法、篮球、钢琴,只要能学的,都积极参与。从幼儿园起就这样。每天下午放学后,儿子的课程排得满满的,晚上也有课,周末也有课,几乎没有休息时间,美其名曰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一个幼儿园的孩子,至于吗?

就算是别人家的孩子,彭风也觉得太可怜了。

妻子的行为,明显不符合彭风的理念。但同样反对无效。拿围棋来说,彭风也想让儿子早点接触,不过幼儿园就学棋,似乎有些太早了。三四岁的孩子懂得什么?世界冠军,学棋一般也都六七岁吧。棋学得早并没好处,孩子不懂,产生厌恶感,以后很难感兴趣。儿子的棋学了半年,实在摸不着头绪,只得打住,直到上小学,彭风才亲自带儿子。不得不承认,这小子对棋确实有天赋,短短的三年时间,水平跟彭风已在伯仲之间了。

彭风支持儿子学棋,只因儿子从内心里喜欢围棋。

来到火车站,还有半小时上车。儿子提议切磋切磋。彭风说,下棋得心如止水,你看这儿乱糟糟的,怎么下?连张桌子都没有,总不能趴在地上吧?儿子说,心静最重要,心远地自偏。彭风笑了笑。三十分钟,最多只能开个局。儿子说,开个局也好。彭风仍是不同意,问他要不要吃东西,火车上三个小时,可没东西吃。

儿子摇摇头,说出来时吃得很饱。

小时候,儿子喜欢吃肯德基,彭风有时候陪他去,但自己绝对不吃。他始终认为中餐最好吃。时不时地,彭风还亲自做上两个菜。每次儿子都是赞不绝口。以中餐为本的思想,潜移默化地感染着儿子,终于在春节之后,儿子跟肯德基彻底说拜拜了。

彭风跟儿子买的卧铺票,有张是下铺,虽然没有高铁快,但显然更适合下棋。或许儿子因为心浮气躁,开局就处于劣势。他果断认输,自己琢磨棋。彭风落得个清静,专心地欣赏窗外的风景。那情形如同一幅幅画卷。彭风喜欢画画,初中时学过两年,应该说,还是有专业功底的。当然,后来没走这条路。

彭风读的是普通大学。

那时候,大学生已经不包分配了,毕业后,彭风考了公务员。后来又娶了个公务员做妻子。彭风希望自己活得别太世俗,但生活与其他人相比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他的美术才华比较突出,但这能表明什么呢?

亲朋好友中最有个性的,还得数大哥彭民。

彭民比彭风大三岁,今年正好四十。读书的时候成绩非常好。彭民的个性,首先体现在改名上。彭民与彭风,原来的名字都是三个字,当时三个字的名字遍布全村,彭民就给兄弟俩改了名。这不是什么大事,却也足以引起一场风波。奇怪的是父亲居然没有反应。倒是后来彭民自己对改名字很后悔。名字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三个字,可以表达更多内涵,减少一个字,蕴味就逊色多了。而且彭民和彭风,也实在说不上多好。当然,对于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来说,已经很难得了。老爷子说,彭民,彭风,合起来就是民风,家风重要,民风也很重要。或许因为这个,老爷子才没反对。

后来的彭民,顺利考上初中、高中、大学,又考了军校,成长为一名军官,一路做到排长、副连长、连长、副营长、营长、副团长,再后来就是转业,到市级机关工作。应该说,这是个很好的工作,但每天同样的模式,让彭民无法忍受。他决定辞职。这要感谢在邮政局工作的妻子李铭的支持。李铭同意他辞职,但劝他考虑清楚之后的路怎么走。

其时彭民已有思路,回到农村种地去。为稳妥起见,彭民先在农村承包一大块地,种植猕猴桃,大获成功。收入也非常可观。这样就免除了后顾之忧。彭民专心经营水果,很快便成为有名的水果大王。他让妻子把工作也辞掉。那点工资不在乎。但李铭一直没同意。后来为了方便生活,李铭调到了镇上,任镇邮政局局长,却也失去了提拔的机会。

有几次,彭民邀请彭风加盟,对他说,那种鸡肋工作不要也罢,兄弟俩合伙干事业。彭风说再考虑考虑。李铭说,有你这样做哥哥的吗?你那工作无所谓,辞也就辞了,弟弟在省级机关工作,前途无量啊。彭风只是笑笑,也不辩解。

大哥的果园,令彭风浮想联翩,正打算过去摘些猕猴桃,隐约听到一阵音乐。那是手机的铃声。大哥彭民打来电话,询问还有多长时间到站,他在出站口,等着接彭风和立信。按照列车时刻表,还有将近半个小时。彭风说,你来得也太早了。彭民说,倒不是我着急,两个孩子,急着要见立信呢。

哥哥、姐姐也在车站?儿子兴奋地问道。

听说你回老家,哥哥、姐姐都来了。彭风说。

他们一块玩,还是去年暑假的事。就呆了两个晚上。儿子伸了个懒腰,收好棋子,凑近彭风得意地说,这回能多住几天了。彭风说,想在这儿住多久?儿子说,不回去才好呢。彭风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父子俩聊着天,听到广播员提醒到站了。

这几天一直都阴天,临近到站,太阳居然出来了,走过出站口,看到明晃晃的阳光,彭风竟有种恍惚的感觉。

他下意识抓紧儿子的手。

立信!立信!彭风循着声音,看到了大哥彭民,还有侄子立仁,侄女立智。立仁与立智正在向儿子示意。儿子挣脱彭风的手,向哥哥、姐姐奔去。

彭民给自己改名,还给弟弟改名,两个孩子,却是老爷子起的名。老爷子名叫彭翰林。这是老爷子的爷爷起的。老太爷文化底蕴深厚,是当地有名的秀才,自己没能取得功名,把希望寄托在后辈身上,最看好孙子,可惜他的翰林孙儿机遇不好,初中都没能读完。当然在同龄人中也算是知识分子了。翰林给孙子起名立仁,孙女名立智,轮到第三个,便叫立信。立仁、立智、立信,还是有些意思的。

一行人说说笑笑,穿过广场上车回家。彭风顺手买了份本地的报纸。每次回老家,无论晨报或晚报,彭风总要买一份,大略地翻看地方的新闻。

彭民瞧瞧彭风,微笑着摇了摇头。

现在网络这么发达,手机上什么都有,报纸这东西,还能有多少人看呢?彭民边开车边说。

我还是喜欢纸质的文字,读起来感觉更好。彭风说。对于电脑和手机,他并不排斥,但报纸和杂志,同样是彭风获取知识的渠道。纸质阅读,不可能被网络完全替代。彭民说,纸用得越来越少了。现在不是推广无纸化办公吗?彭风笑道,网络有网络的便捷,纸质有纸质的优点,没有纸,李可染、齐白石他们的价值怎么体现呀?彭民说我倒忘了,你还是画画的。

前面两人讨论纸张,后面三个研究玩具,不觉间,车子进入了吕梁境内。

彭风老家名圣窝,隶属吕梁镇。这个名字大有来头。据说当年吕梁洪异常壮观,孔子心有仰慕,便带弟子来观赏。一日孔子走到某处,遇一老者,问道:“到吕梁几日乎?”老者看了一眼马车,答曰:“快则三天,慢则一日。”孔子觉得很奇怪,但不知道什么意思,心急之下,便让学生子路快马加鞭赶路,突然间车轴折断,无法再走,只好在山窝里住下。孔子居住的山窝,后来被称为“圣人窝”,再后来便成了“圣窝”。孔子走不了,让弟子找木匠修车。相传当地人在山坡上砍下一棵百年大枣树,取其主干做轴修好马车。孔子博学善思,夜里一直琢磨着“快则三天,慢则一日”这句话,加之断轴修车一事,终于悟出了老者的意思——做事情往往“欲速则不达”。看来慢有慢的道理。

孔子率弟子登上凤冠山观水,看到吕梁洪果然是艰险壮观。望着滚滚奔流不息的泗水,想到人生苦短,不过如浪而逝,孔子感叹不已,因此才有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千古名句。

孔子观洪的故事,彭风还是小时候听说的,这么多年来,一直刻在脑子里。

进入吕梁后,彭民把车速降下来,让彭风感受家乡的变化。

回到家刚过三点钟,彭风想让儿子睡上一觉,儿子说不困,要跟哥哥、姐姐玩。他们已约好去摘猕猴桃。彭民的园子除了猕猴桃,还有葡萄、梨子、石榴等各色水果。但最诱人的还是猕猴桃。儿子去果园,彭风也随去看看。一树一树的猕猴桃,绿中带褐,挂在枝头之上,着实惹人喜爱。

彭风突发奇想,这些猕猴桃不会变成猴子吧?

儿子摘了一大袋猕猴桃,彭风也摘了几枚。立仁说这个暂时不能吃。挂在树上的猕猴桃太硬,摘下来一般放几天,立信就叹息吃不上美味佳肴,彭民却说早准备好了。

彭民没有食言,晚饭摆了一大盘猕猴桃。是前几日摘下的。彭风正剥着一个猕猴桃,妻子林雪梅打电话过来,询问他们的情况,路上顺不顺利。又叮嘱儿子别贪玩。得知父母跟哥嫂在旁边,一一问候了几句,再次叮嘱儿子好好学习,这才作罢。通话结束了,彭民盯着彭风看。李铭也盯着彭风看。立信说,看我爸长得帅?李铭说,你爸长得帅,那还要看?一看你就知道啦。

立信与立仁、立智都哈哈大笑起来。

彭民与李铭的惊诧,来源于彭风的手机。那是一款老式的诺基亚。屏幕上还有道裂缝。

李铭说,你这手机可是有年头了。彭风说,用着还挺顺手。李铭说,这个拍照都不行吧?彭风说,手机嘛,就图个联系方便,能打电话就行。紧接着又说,每个东西都要干好自己的活。拍照不是它的活。彭民说,怎么样,我说弟弟有个性吧?彭风说,我算有什么个性。彭民说,你还没个性?城里的人,哪个对手机不像着了魔似的?每天起来第一件事,拿起手机,晚上最后一件事,放下手机。偏偏你,还用这么个老古董。彭风说,我也觉得很奇怪,手机有那么大魅力?如果不是工作需要,或者跟亲友联系,我早把它扔了。李铭说,不用手机也好,至少可以避免辐射。彭风说,我认识几个朋友,都是大家,他们还真从来不用手机。彭民说,那种人我们学不来。顿一下说,去年雪梅来,她的手机,我看还挺有品味的。

手机有什么品味,就是贵呗,她一个手机,能抵爸爸五十个。立信接过话说。

这话把大家全都逗笑了。

手机贵倒也罢了,但频繁地更新换代有必要吗?

再贵它也不过是个手机,不能吃,不能喝,哪有猕猴桃实在呀。彭风剥好猕猴桃,轻轻一咬,顿觉满口香甜。儿子也吃了猕猴桃,不住地称赞,还说大伯的猕猴桃堪称水果之王。彭民说,你喜欢,走的时候多带点。儿子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光带猕猴桃还不行,以后有机会,得移几棵树回去。彭民说,只要有地方栽随时欢迎。儿子说,把树移到家里,希望妈妈不会反对。

说到林雪梅,李铭问她怎么没来。以前回老家,要么彭风一个人来,要么是一家三口,父子组合是头一回。林雪梅不放心儿子跟着彭风。儿子说,妈妈去香港出差,得一个星期呢。

如果不是林雪梅去香港,哪有这趟还乡之行?

吃过饭,彭风跟家人聊天,三个小孩打会儿游戏,准备早点去睡觉。

彭民一家跟父母住一块,三层楼房,带院子,池塘花园一应俱全,那环境,城里人不敢想。彭风父子住在这儿绰绰有余,但他坚持去后面。那是他们家另一处房子。父母一直住着的,直到去年才搬过来。说起来也住了二十几年。当初建房子,彭风正好放暑假,跟着帮忙,对老房子很有感情。因为房子没断过人,住过去倒也无妨。

第二天早上,彭风与儿子起得都很晚。儿子多睡会儿正常,小孩子需要充足的睡眠。奇怪的是,彭风也睡到八点多。这可以解释为累了,毕竟坐了几个小时的车,但上班时无论多辛苦,他依然醒得非常早。

或许是因为在老家心里轻松,所以睡得特别踏实吧。彭风想。

上午哥哥、姐姐去镇上学跆拳道和舞蹈,没人和儿子玩。他想跟彭风下棋。儿子说,老爸,昨天路上研究棋局,有点心得,你要是不忙,咱们俩再杀上一盘?彭风说,好。父子俩在院子里摆开了战局。

彭风学棋算是晚的。三四岁太早,七八岁总要学了,否则的话,很难取得多大成就。彭风高中开始接触围棋。圣窝村后山的宝林寺中,有一位宝光大师,乃寺院住持,堪称此道高手。彭风偶遇宝光大师下棋,从此便沉迷其中。最初几年,彭风水平突飞猛进,考上大学后,尤其是工作以来,由于各种杂事扰心,棋技似乎荒废了。直到教儿子棋,才又重新拾起来。有时候彭风会想,如果自己早些学棋,会不会成为专业棋手呢?他隐隐觉得,爱好只是个爱好,别把它当成谋生的手段,用爱好来换取柴米油盐,反而会束缚自己。

棋是彭风的重要爱好,但比棋更重要的,是画画。彭风从小喜欢画画,还差点走上专业的道路。他的画与棋不同,毕竟受过专门训练,中学也好,大学也好,甚至是工作以后,在圈内都有一定知名度。单位的工作,彭风说不上多喜欢。有人能够干一行爱一行,彭风特别羡慕,也许是他的爱都给了画与棋,很难再爱上别的。但不管爱不爱都得干着。有人怂恿他去画院工作。去画院,时间上有保障,而且在这个圈子里,出名更加容易些。彭风考虑了许久,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就让画与棋永远成为爱好吧。

对于画,彭风其实还挺自信,至于围棋,跟专业的没法比。最多业余四五段的样子。彭风没参加过段位赛,不过儿子有段位。去年上的业余三段。段位赛之后,儿子实力明显有所提升,彭风水平跟他相当,可以估算得出来。胜负建立在实力基础上,但儿子跟彭风对决,还是输得多,因为他有个致命的弱点,心理素质差。开局如果儿子占优,百分之七八十能赢,若布局不顺,百分之百输。至少目前是这样的。看来不管干什么,心理素质都很关键。

今天这局棋,却有些波澜起伏。刚一开局,儿子稍微占些优势,之后一步走得过于随意,被彭风抓住机会扭转了局势。按说儿子已无胜算,但今天不同往日,儿子居然毫不气馁,从中局直到收官,每一步棋,都经过反复的思考,还打赢了一个劫。收完最后一个子,从棋面都无法判断谁输谁赢。

数完子,儿子以四分之三目胜出。

不错!彭风由衷赞叹道。

儿子松了一口气。彭风说,比以前有进步。儿子说,这是昨天打游戏时,哥哥、姐姐教我的,不到最后一步不能认输!有时候打打游戏,也不一定完全没有好处。

彭风笑着点点头。

上午可谓阳光明媚,刚吃过午饭,天就阴沉得厉害,看来一场暴雨在所难免。果不其然,骤然间狂风大作。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

从风和日丽到天昏地暗,几乎没什么过渡。

这样的雨天,不睡觉确实对不起自己。儿子上幼儿园时,学校规定每天午睡,进入小学后,这项福利取消了。彭风在单位基本都要睡上半个小时。周末只要不外出,午睡也是必不可少。今天午饭吃得饱,更是睡意浓浓。儿子不想睡,摆弄了一会儿棋子,实在无聊,爬到了彭风身边。两人天南海北地聊着,渐渐进入了梦乡。儿子不肯睡,一旦睡着,没两个小时醒不来,彭风起床时,他还睡得正香呢。

望着外面的绿树,彭风突然想出去走一走。

暴雨已变成小雨。彭风换上拖鞋,撑着伞走出院子。门前有条路,路的前面有一条河,四面八方的水,向河中奔去。水流漫过彭风的脚,有种特别的感觉。环顾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想起以前下雨时,与哥哥在雨中奔跑,彭风不由露出一抹笑容。

在雨中发会儿呆,彭风回屋去,见儿子仍在沉睡中,便作起画来。

下棋的时候,彭风会忘掉周围的一切,绘画时,无疑也会进入这种状态。但二者总有些不同之处。哪儿不同呢?彭风思索了片刻:绘画会让人特别地安宁。

彭风画的是雨中宝林寺。无论读书还是上班,只要一回来,彭风总要去宝林寺转转,但奇怪的是,这历经沧桑的寺院,从未入过他的画。起初彭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多年以后他也问过自己,为何会一再错过?彭风静下来,很快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宝林寺太过神圣,不容亵渎,所以迟迟未曾落笔。今天由雨想到寺院,一股激情,按捺不住地,从他的画笔中涌出。

整个创作过程,彭风犹如在梦境中一般。

这就是他笔下的宝林寺。

他的第一个宝林寺。

彭风闭上眼,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老爸,说实话,看过你不少幅画,这幅是最棒的!儿子说道。彭风转过头,从儿子眼中看到了真诚。

什么时候起来的?彭风问道。

差不多得有一个小时吧。看你画得那么专注,我就没打扰你。儿子说。

让儿子站在背后,看他作画一个小时,真是不容易,而这一个小时里,彭风居然没有发觉,更加不容易。

画了这么久,彭风有些疲惫了。此时雨已停,夕阳赶走了乌云,儿子提议出去转转,正合彭风心意。雨后的空气特别清新。儿子深深吸口气,说,这儿真漂亮。彭风“嗯”了一声算是认同。乡村的风光,的确比城里更加地赏心悦目。土路、树木、河流、小桥、花木、房屋,处处都是风景。而奶奶的菜地更具有诱惑性。菜地里有葱,有蒜,有辣椒,有西红杮,有丝瓜,有黄瓜。那黄瓜经过大雨的冲洗,水灵灵的。儿子上前摘了两条。彭风说,妈妈买黄瓜你从来不吃。儿子说,那种老黄瓜,蔫巴巴的,看着就没有胃口,哪有地里的新鲜呀。他把一条黄瓜递给彭风,另一条在手上搓搓,抹掉刺,就要往嘴里塞。

黄瓜还没洗呢,洗过了再吃。彭风说。小时候,他跟哥哥摘黄瓜,摘了当场就吃,也没见生什么病。现在比过去讲究了许多。

儿子调皮地笑笑。

自己亲手摘的黄瓜,感觉就是不一样。儿子吃得津津有味。彭风咬一口,有种久违的清香,城里的黄瓜,绝对没有这种味道。

这几天,儿子跟哥哥、姐姐粘一块,彭风除了画画,偶尔也帮着干点农活。没什么事做,就在村子里转转。毕竟这种机会不多。

从废弃的砖瓦厂转回来,远远看到一个女人。彭风不禁愣了愣。圣窝村,外出打工者居多,这位置在村里又很偏僻,遇上个人不容易,而且还是个年轻的女子。村里人,打扮得普普通通的,进城打工后,回来穿戴时尚多了,但这个女人,仍然让彭风有种异样的感觉。

怎么说呢,似乎身上有种文化气息。

稍稍走近些,感觉像老同学薛梅。

从幼儿园开始,薛梅就跟彭风是同学,可以说,他们都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小学期间,薛梅一直是班级第一名。当然彭风也不差。在男生中,保持前三名没问题。到四五年级,彭风已成为男生的代表,但与薛梅比,还略微有些差距。有调皮学生开玩笑说两人青梅竹马,对此薛梅很是不屑。

整个小学五年期间,彭风只有一次成绩超过薛梅,那就是毕业考试。

被不起眼的彭风超过,薛梅自然不服气,初中两人又同班,薛梅一心想把彭风给压下去。彭风并不当回事。把薛梅作为对手,彭风觉得很没必要。

彭风的舞台,肯定不限于圣窝村。

自然也不会限于吕梁镇。

不管彭风怎么想,事实上,圣窝村的人,经常把他们俩相提并论。还有热心人提议让两家结亲。此时两人十七八岁,订亲也说得过去。

听到这种话,彭母总是一笑了之。

初中阶段,彭风与薛梅可以说旗鼓相当,从整体上看,薛梅仍是略胜一筹。但到初三时发生了逆转。在关键的中考一役,彭风将薛梅撇开了好远。

吕梁镇没有高中,彭风与薛梅都去了邻镇,那是一所重点中学,两人不同班。高二时分文理科,两人同时选了文科。彭风排名三十左右。薛梅在八十名外。升入高三后,尤其是最后一学期,彭风始终保持在年级前十名,薛梅进一百名都很困难,二者已无可比性。

高考时,彭风发挥出色,成为学校文科状元,到南方高校读大学,既而又读研究生,而薛梅只考上专科,在本地读了三年。据说薛家曾表示想撮合二人,但被彭母拒绝了。彭风也就当作闲谈听听。此时彭风正在进行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研究生毕业,爱情也随之夭折,彭风考到省级机关,成为一名普通的公务员。之后娶了林雪梅。薛梅的消息,倒时常听家人提起。说她在郊区工厂里上班。说她嫁了城里人。后来听说工厂倒闭,再之后,婚姻宣告终结,薛梅也不知所踪。

自从工作后,彭风就没见过薛梅,这次偶遇,总得要打个招呼。打招呼说些什么呢?正犹豫着,薛梅却拐了弯,没有让彭风得逞。

彭风不禁哑然失笑。

晚上吃过饭,坐在院子里聊天,彭风说路上看到一个人,好像是薛梅。彭民说,那可能就是她。这几天她在村里。

薛梅下岗后,又遭受离婚的打击,情绪一直很消极,在电子厂打工混碗饭吃。

说到村里的人和事,兄弟俩有很多共同话题。彭风的同学,彭民基本上都认识,彭民的玩伴,彭风也略知一二。某某某做了老板。某某某在城里打工。某某某在家里养猪。东头的阿宝,小学时跟彭风玩得很好,成绩也不错,可惜没考上高中,回家种地,现在经常被媳妇骂。同龄人中,彭风算是有出息的。

如果没考上大学,我也在家里种地了。彭风说。

考上大学,读了研究生,在省城机关工作,你不是还想回来种地吗?彭民笑道。

从城里再回来种地,那不一样,凭弟弟的见识,肯定是个现代的农场主。李铭在一旁打趣道。

在城里挺好吧?彭民说,生活比农村方便。彭风说,你也在城里待过的。彭民笑了笑。彭风说,反正就这样吧。紧接着说了一句,没有归属感。到底怎么没归属感,彭风也说不清楚,感觉就是不喜欢省城的环境,不喜欢那份工作。但真正让他回老家种地,似乎也无法接受。

要不专门去画画吧?从目前单位调到书画院,相对还是容易的。彭民提议道。

彭风微微摇了摇头。

以你的水平,在美术界应该有个位置,我给你策划策划,把你再推上个台阶,彭民说。如今的年代,想出名必须得动点心思。但彭风不想这样做。他期待更加优秀的作品。彭风说,你帮我,只因为你是我哥,而不是喜欢我的画。彭民说,兄弟关系是一方面,但我也确实认为,你有才华,应该走向更大的舞台。

是呀,彭风的舞台,不能局限于圣窝,吕梁,甚至于,不能局限于省城。但是,让大哥来包装他,心里终究有些别扭。

有没有想过立信以后干什么?彭民换个话题说。

干什么?做个最普通的人。这是彭风的真心话。彭民说,许多人拼死拼活的,就为了把后代培养成才,能出人头地。

一个人奢望太高,会活得特别累。彭风说。

现在的家长,拼命让孩子上课,这个也学那个也学,不就是希望他们更加优秀吗?李铭说。想让孩子优秀没错,但什么才是真正的优秀?就是整天上课吗?再出色的人,都不可能时时领先,总是跑在最前面,突然落后了,有的人能坦然面对,有的人则承受不了。能保持正常心态的,无疑更优秀。

你这种想法倒是挺独特。李铭说。

不是独特,是不正常吧?彭风摇着头苦笑,雪梅总说我,别整天神经兮兮的,能不能像个正常人?

弟弟当然正常了,不光正常,还有大师的境界呢。李铭笑道。

境界不敢说,正常还马马虎虎吧。彭风说,你看有些艺术家,进入一种疯狂状态,还真创作出流传后世的作品。

那样的艺术家不做也罢。李铭说。

聊到最后,彭民再次提到,不想干就换个工作,或者干脆回家来。生活多优越不敢说,吃饭总不成问题。彭风微微叹了口气。许多人说过,想过田园般的生活,到乡村买块地盖幢别墅,种花养草,但只是说说而已,五年十年之后,还不是照样去上班?即便是彭风,想换个工作也要思前想后的。

改变一种生活方式并不容易。

彭风跟儿子在老家住了一周。这绝对破天荒了。在老家,儿子的日程排得很满,跟彭风下棋,跟哥哥、姐姐做游戏,跟爷爷、奶奶干农活,丝毫不比城里清闲。同样是忙碌,但是比在城里开心。更让儿子兴奋的是,看了场露天电影。镇文化站实施惠民工程,每两个月去村里放一场电影,这几天正好轮到圣窝村,让儿子感觉特别新奇。

三十年前彭风、彭民们的最爱,传到了儿子这一代。

回老家,有个地方不能不去,那就是宝林寺。寺中的宝光大师,可以说是彭风的忘年交。

来到寺中,凑巧宝光大师也在。宝光说,你来得正是时候。彭风问什么意思。宝光说,早一天,他外出未回,晚一天,正好又要出去了。彭风笑道,这说明我们有缘呢。

在寺中,彭风与大师喝茶、下棋。宝光大师年届八旬,却依然宝刀不老,让二子,彭风仍不是对手。宝光说,你的心思不在棋上。彭风淡淡一笑说,大师就是大师。宝光说,有何困扰之事?彭风摇了摇头,说不上,只是觉得,有些烦躁不安。宝光说,人之烦恼,均来自于欲望,说到底,看不开一个“赢”字,希望赢得,希望赢名。看淡了“赢”,烦躁将会自行远去。

彭风一时沉默不语。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宝光继续说道,凡事净往好处做,但切勿强迫自己达到某种高度,这世上,最累的莫过于必须成功!

彭风盯着宝光大师许久,突然会心一笑。

即将离开时,彭风取出了《雨中宝林寺》。宝光大师频频点头。彭风打算把画赠予寺院,宝光无论如何不肯接受,嫌太过贵重,能有幸欣赏足矣。彭风说,一张画而已。没有宝林寺,何来《雨中宝林寺》?

那好吧,我代寺院谢谢施主!宝光大师双手合十说道。

从山上下来,天已全黑。突然看到山下烟花满天,那可能是儿子放的。彭风跟儿子约好了,天一黑,就回去放烟花,结果被聊天耽误了。

回到家,烟花还剩下一个。彭风暗自庆幸一番。立仁说,叔叔,弟弟特意留一个,等你回来一起放的。这个是最漂亮的。彭风冲儿子笑笑,点燃了烟花。大地瞬间一片绚丽。烟花将尽,儿子突然低声说,爸,妈妈给你打电话,没打通,跟伯伯联系了。彭风查看手机,有几个未接电话,便问妈妈说了什么。儿子说,妈妈问学习情况,这几天光顾着玩了,什么都没学。

怎么会呢,你回老家这些日子,不是收获了很多东西吗?彭风抱起儿子,凑在他的耳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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