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 唐欣恬
裸生(节选)
■ 唐欣恬
编者手记
小说前三章给我最直接的感受就是真!也正是因为真,我才满怀着激动的心情细细品读。仅就前三章我们就可看出男主人公佟铮是位有理想、有才华、有担当而又深情的男人。女主人公唐千贝精明敏锐、知足常乐,当然还有一点点文艺情结,这样一位姑娘仿佛让我看到了作者唐欣恬的影子。
前三章的故事没有太大的波澜起伏,却是人物开启人生新篇章的必经之事,诸如双方父母争做“老妈子”、孙儿“抚养权”争夺大赛、取名“大战”等等,这些故事仿佛我们身边都曾发生过。故事虽是平凡的故事,但她用平凡的故事传达的价值观却是值得我们宣扬的,唐欣恬曾说过,“我之所以把这样的故事落于笔下,无疑是希望可以带给处于困境或迷茫中的同龄人一些启发和帮助。”在作品中我也确实感受到了作者真诚包容的婚姻观,不断进取的人生观,我期待着拜读全本,同样也期待着这部小说能像《裸婚》一样搬上荧屏。
北京京良医院妇产科诊室。
尤主任的十指在唐千贝浑圆的肚皮上精准又好似随性地按了按:“入盆了,头位。回去别懒着了,爬爬楼梯,说生就生了。”
“尤主任,B超照出来这小玩意儿才六斤,不难生
吧?”唐千贝练家子般地翻下床,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六斤……也就这么大一坨吧?”
尤主任翻着下一本病历了:“昨儿个一天我们这儿顺了十一个,人均七斤半,你说六斤的好不好生?下一个。”
唐千贝好比吃下一颗定心丸。她是铁了心的:要顺,一定要顺,不到人命关天,绝不动刀。唐千贝说了,花个万儿八千的开膛破肚,有病啊?钱倒是其次,关键是瘆人。
就好比吃煎饼果子,有人不放葱花,有人不放香菜,各有各的死穴,唐千贝抗拒着“解剖”,一心要保全肚皮,于是无视了骨盆。
在唐千贝张嘴闭嘴管剖腹产叫“解剖”后,尤主任发话了:“都快当妈了,着点儿调吧行不行?记我一句话,生孩子好生,难的是养。”
难的是养?唐千贝故弄玄虚地摇了摇食指。
由唐千贝和佟铮,这两棵80后独苗,孕育的二代至尊独苗,可是双方父母大人左一个拜托,右一个烦请,请他们生,他们才一时拗不过,咬咬牙,勉为其难答应生的。所以,即便说生养孩子是一场长跑,那也必然是一场接力长跑。首先,佟铮那月黑风高夜的一次发射,是第一棒。接着是唐千贝,在那月黑风高夜之后,自冬天呕吐,至春夏发福,终于跌跌撞撞冲到秋天,只要站好生产这最后一班岗,但凡一出了产房,那她便是交出了第二棒。
而第三棒,总会有人接的。或者,与其说有人接,不如说有人“抢”。
佟铮,和广大80后“大同大异”。大同的是,他是这大千世界中,诸多大机器上的诸多小零件之一。而大异的是,他之所以能屈能伸地做了小零件,是因为他爱唐千贝。这么说,不是说他不爱唐千贝肚子里的那块肉,不过就事论事,他二十有六,还小,而那块肉一直无影无形的,所以说“爱”它,太虚。归根结底,他对唐家让步,是因为他爱唐千贝。
深爱。
佟铮是学美术的,毕业后一入装潢设计,如鱼得水。
但唐家说,为了下一代的先天健康,他这行是改也得改,不改也得改。对唐家二位家长而言,装潢设计等于装修,装修等于下工地,下工地等于甲醛过量,这么一来,民工佟铮的精子是会有毒的。
所以,佟铮让步,去了机关单位。
如今,爱不难,难的是为了爱让步,这便是佟铮的大异,且难能可贵之处。
下午五点整,佟铮关了电脑,拿屏幕当镜子,抓了抓头发,独树一帜地要下班,被同事大刘围追堵截截了住。佟铮二话不说,递上一文件夹。大刘翻了翻,要挑刺儿似乎又挑不出来,只得合上:“小佟,今儿又有事儿啊?一到下班点儿你屁股就长刺儿。”
“不是有事儿,是没事儿,没事儿可不就下班了?”
佟铮个子高,一米八十好几,腰杆又直,害得大刘几乎是踮了踮脚,方可窃窃私语:“没事儿也可以加加班啊,头儿的眼睛,过了五点尤其雪亮。”
大刘是好心,可惜佟铮把人好心当驴肝肺:“呵,这是所谓企业文化吗?可惜,伪的。加班?为什么要加班?不外乎两条,一,上头统筹不利,二,下头能力有限,请问这两条哪个光彩了?至于没事儿找事儿的加班,就更是司马昭之心了。放眼人苹果通用JP摩根,又有哪家是仗着员工加班跻身500强的?相反,每天一到下班点儿,人还放音乐敬告员工,go home吧,人那是真正的企业文化。”
大刘吃了瘪,拂袖而去:“走后门儿‘乱入’的就是有底气啊。”
寿星最大。
佟铮挑了家老字号的火锅店,给唐千贝要了杯橙汁,鲜榨的。一般来说,老字号的店,鲜榨的也就豆浆,但佟铮对吃一丝不苟,且是这儿的常客,常着常着,这点儿小后门,人也就给他开了。
这火锅店用的是炭火铜锅。佟铮说了,吃,就得吃原汁原味的,有讲儿的。电磁炉?那高科技也就煮个方便面,承载不了风吹草低见牛羊。而且,佟铮一向对五花八门的不感冒,就牛羊肉,白菜豆腐,再来俩烧饼,经典之所以是经典,是因为它好。
佟铮掏出一包苏烟,碍于孕妇唐千贝,不能抽,只能拿着把玩:“二十七了。”
唐千贝嗞嗞地吸溜着纯天然橙汁:“老了?come on,真老了的,都绝口不提‘老’字,只有小毛孩子才会一口一个岁月催人老。佟铮,你绝代风华。”
马琳达的尖头靴子一跺进火锅店,一眼就找着了唐千贝和佟铮。
说真的,她唐千贝真不是一等一的美人儿,不过是条儿正,皮肤白点儿,俩大眼珠子有那么点儿灵气,但她鼻子不挺,下巴不尖,嘴唇说嘟不嘟的,没一点儿媚态。再说他佟铮,不过是个儿高腿长,有对英俊的眉毛,右边嘴角比左边略高那么一毫米,有点儿勾人心痒痒的戏谑相……马琳达撇了撇嘴:这俩大凡人,怎么就这么抢眼?
唐千贝伸手:“马大姐!迟到了啊!”
马琳达一屁股落坐唐千贝对面,整个人散掉:“迟到?我能到就万幸了好不好?高峰时段,能从地铁一号线上活着下来的,那绝对是一水儿的文武双全。2013年的今天,我还有幸目睹了一哥们儿重施老掉牙的故技,车一来,他大喊大叫,唉?谁钱包掉地上了啊?结果,乌嚷嚷的新人类没一个上当的。你们评评理,那哥们儿是打火星来的吧?到今天他才大彻大悟,钱包怎么可能阻挡地球人挤地铁的脚步?”
马琳达是唐千贝的头号闺蜜,但说是头号,后头也没二号了。闺蜜这东西,一个足矣,多了那叫朋友,叫泛泛之交,有,等于没有。马琳达和唐千贝大学同窗四载,后来共事两年,是唐千贝所在基金公司……不,前所在基金公司市场部的白骨精,嘴里生的那是两排钢牙,一条毒舌。
而对唐千贝而言,大好的公司之所以变了前公司,用她的原话说,是因为她不要“虚度今生”。
马琳达掏出手机,各个圈子都照上一眼:“所以说……没钱、没品质,活在天子脚下又如何?哼。”
“好在,我有房就等于有钱,有车就等于有品质。”
“我的唐大千金宝贝,租租租……租的房它不叫房。”下一句,马琳达则直接抛给佟铮,“面包车,它也不叫车。”
唐千贝斩钉截铁:“我们这叫稳扎稳打。方栋梁人呢?”
“象征性地加会儿班。”
佟铮调侃:“果然是红遍大江南北的企业文化。”
将孕妇唐千贝托付给马琳达,佟铮拿上烟,去门口抽上两口。
唐千贝发话:“姓马的我警告你啊,我们佟铮是厚积薄发,你那一身的铜臭,还有那偷袭你们方栋梁的绵里针,在我们佟铮这儿就省省吧。”
马琳达呲牙:“哼,护犊子。”
马琳达一伸手,叫来服务员,说给我也来个鲜榨橙汁。服务员笑得像哭,说Sorry啊美女,刚刚佟哥说了,不让我们给您鲜榨,我们……我们不敢得罪佟哥啊。
唐千贝大笑。
马琳达一张俏脸拉得真像马大姐似的:“佟铮啊佟铮,真有他的啊,一点儿亏不吃的?唐千贝,他可真用不着你护着。”
佟铮掐熄了烟,又在门口等了等,方栋梁才姗姗露面。
方栋梁是山西人,和马琳达好了七年了,但七年会痒?不不不,以马琳达一贯的作威作福,方栋梁一向是痛彻心扉,痒?那太便宜他了。
最初,方栋梁一说他是山西人,马琳达立马两眼一抹黑:煤老板的后代!后来,马琳达屡屡逼问方栋梁:“说,你到底是不是富二代?装劳动人民考验我呢吧?”方栋梁就随着她说:“真没准儿,扣扣索索过了二十多年,是我爸考验我呢吧?”可惜,玩笑终究是玩笑。
马琳达是爱方栋梁的。
一样是深爱。
方栋梁圆头圆脑,五官秀气,蓄平头,从小到大没人夸过他帅,包括马琳达。方栋梁还瘦小,该窄的地方窄,该宽的地方也窄。他力薄,搭火车,乘飞机,举行李箱的时候往往还得马琳达搭把手。他嘴巴不甜,手段不硬,奔得不好不坏。七年,追求马琳达的人远远不止十七个,但马琳达从没动摇过,这个中原因,无非就一个爱字。
论外在,马琳达比方栋梁强。她时髦。别人一水儿的长发及腰时,她咔嚓就剪了短发。台湾有个叫小S的天天自诩短发的始祖,哪跟哪啊。别人拉直,马琳达就烫卷。别人烫卷,马琳达就弄了个爆炸头,高高地束着,像条大尾巴狼。也就是她马琳达了,个儿虽比人国际名模矮上二十公分,但脸绝对是人国际名模的骨感脸,不然真驾驭不了。
那厢,马琳达因为没捞上鲜榨的而和佟铮针尖儿对着麦芒儿,这厢,唐千贝对方栋梁没话找话,哪壶不开提了哪壶:“又加班了啊?”
方栋梁耸耸肩:“哎,领导一句话,光钟点儿我就得搭上仨。”
佟铮撇下马琳达,加入这厢:“何必?你干得好,会威胁到领导。干不好,领导回过头威胁你。这腹背受敌的,还不如去做豆腐,稀了是豆腐脑,硬了是豆腐干,臭了就当臭豆腐,即便有一天做不下去了,还能一头撞死在豆腐上。”
唐千贝一震,分不清是胎动导致了肝儿颤,还是肝儿颤导致了胎动。
唐千贝不是个太精明的人,或者说她的那点儿精明,更像是“敏锐”。这是她最大的优点,事情不论好坏,别人还不知不觉着,她就先知先觉了:今个儿的佟铮……可有点儿浮躁。
“生快!”马琳达敬酒之意不在佟铮,而在方栋梁,“顺祝,我的栋梁,我爹妈标在我脑门儿上的明码标价,我顺祝你能一举拿下。”
每对情侣之间,都有谎言。
男人说:我爱你至死不渝,你最美,我ex女友个个平胸、大饼脸,加一块儿不及你一根汗毛。女人会说:人家真的不认识teacher苍,人家只谈过两次恋爱,只和一个男人发生过关系,且不和谐……
而马琳达和方栋梁之间的谎言,走的是另一个路数。马琳达脑门儿上的明码标价,表面上是房子,是车子,而扒光了,是赤裸裸的一串儿数字。
马琳达和方栋梁,最比不上唐千贝和佟铮的,就是他们是“外地人”,所以,马琳达要移民,投资移民。马琳达不能接受将来她的孩子,被打上“外地人”的标签而低人一等。不谈污染,食品安全,她要她的孩子接受比北京孩子更好的教育,她不要终身呕心沥血,让她和方栋梁的结晶窝在北京的一块豆腐块儿里,她要先苦后甜,让那小生命奔跑在带花园的大house里。
但方栋梁说,全国十几亿的外地人不都活得好好的吗?方栋梁说,金窝银窝,不如自个儿的狗窝。
马琳达不和方栋梁硬碰硬,她“栽赃”了她爹妈,说没房,没车,她爹妈是决不准她裸着嫁给方栋梁的。马琳达的小算盘是这么打的:先赚钱,先赚大钱。投资移民可不是个小数目。
方栋梁苦闷:“五一十一双十一,琳达,你爹妈什么时候能给咱打打折啊?”
方栋梁又敬唐千贝:“什么男孩儿女孩儿一样好,那是官话。唐千贝,你可一定要生女孩儿。一样是fu资产,女孩儿是富裕的富,男孩儿是负数的负。中国几千年男尊女卑的陋习,被这房地产一掰就掰过来了呢。”
佟铮大口吃肉:“房地产本无罪,有罪的是人。有多少人盲目买房?你有,我就也得有,要更大,要更好。又有多少人不自量力地买房?房奴是自己奴役自己的奴隶,是自作自受,不值得拯救。又有多少人是自以为是地买房?我今天花了三百万,你明天花了三百五十万,我就比你占了五十万的便宜,试问,同为受害者,相煎何太急?”
佟铮这番话,叫方栋梁拍案叫绝,但对唐千贝和马琳达而言,不过是阵耳边风。马琳达要的是钱,唐千贝要的举案齐眉,和房不房子的,无关。
而打二十七岁之后,佟铮再没来过这火锅店,因为接下来,他在烧饼里吃出了一只苍蝇,个头儿硕大,死相完整。
翌日,佟铮忘掉苍蝇,到了上班的点儿,还得上班。一年了,再格格不入,他也杠杠地拿下了全勤的记录。
人一到齐,科长清清嗓子:“这次副科长的选拔,民意调查的结果,我们公开唱票,公平,公正,公开!”
一个团体,总会有人带头鼓掌,有人人云亦云,也总会有人置之不理,比如佟铮。佟铮埋头,今日事要今日毕,须争分夺秒。
“林石磊,林石磊,林石磊,钱小茹,林石磊,佟铮,林石磊……”
白板上的“正”字儿代表了林石磊的压倒性胜利,而佟铮,仅得两票。这一个团体,总会有人阿谀新官,也总会有人雷打不动,又比如佟铮。
科长行云流水:“我们部门的干部选拔,一向是采取工作业绩,结合民意调查的方式。说到工作业绩,下面我荣幸地宣布,今年我们供给科创新的年终供给方案,得到了部领导的一致肯定……”
佟铮没抬眼,可手上顿了顿。
“这和诸位的加班加点密不可分,尤其是,林石磊,林组长构思的点子,可谓是画龙点睛……”
啪。佟铮手上的圆珠笔笔直地弹向空中,接着完美回落。
鸦雀无声。科长后脖子发硬,回手揉了揉:“咳咳,在座的每一位同志,都有发言权,都有啊。”
佟铮一言未发,还了科长一个“请继续”的手势。
不是每一场会皆拖泥带水,至少今天这一场不必。林副科长的事儿一尘埃落定,会便散了,人去楼空。佟铮押后,最后一个走到门口,低头瞟了瞟纸篓里皱巴巴的选票。
佟铮弯腰,随手抓了一把,打开,寥寥数张,便有其三赫赫然是他的大名,和白板上他可怜巴巴的两票遥相呼应。佟铮松开手,选票飘飘荡荡地又落回纸篓。
科长把新沏的龙井奉到嘴边,才呼呼地吹了两口,佟铮就不请自入了:“科长,给咱来个解释呗。”
科长被烫了嘴:“小佟啊,年轻,年轻气盛!”
“不年轻了,不然我开会开到半截儿就使用我的发言权了。科长,咱这回的供给方案,是我个人的业绩,从规划到可行性再到预算,没有第二个活物儿插手。咱们供给科一向年复一年,穿老鞋走老路,创新概念是我提出来的,结果一扭脸,变他们加班加点的功劳了?他林石磊还画龙点睛了?”
科长板下脸:“佟铮,你这‘小我’的个人英雄主义,万万要不得!你就不想想,你一初来乍到,你说话儿上头的领导会重视?对比之下,由林组长统帅的集体智慧的结晶,是不是才更有机会被采纳?否则,你的心血注定付诸东流。”
佟铮按捺着:“有福同享我可以接受,但无名英雄,我不做。”
“年轻,心气儿高,我表示理解,绝对理解。不过小佟啊,你在民意调查中,输的是稀里哗啦,即便这供给方案的功劳全归你,你也力挽不了狂澜的。”
佟铮无邪地笑了笑:“我对副科长的头衔没兴趣,不过说到民意调查,我的人缘儿还可以哦,喏,那不是还有两票?”
“没兴趣也好,没机会也罢,大局已定!”茶要没热气儿了,科长挥挥手,撵人。
“也就是说,这军功章我是让定了?”
“孺子可教。这一个‘让’字,真是道尽了咱们中华民族的美德了。”
佟铮一只手掌撑住科长的桌子,除了拇指外的四指,哒哒地叩着桌面,频率一下比一下低,终于要停下。
佟铮调头,科长咂咂地抿了口茶,画蛇添足:“小佟啊,高低你也是有后台的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将来的步步高升是跑不了的,为人处世,不必太较真儿,不然反倒把路给堵死了,你说是不是?”
要说坏人,还真没有,同事大刘不是,科长,也不是,他们对佟铮的指点,那都是掏心掏肺的。
但不是一家人,就真进不了一家门。佟铮硬生生顶撞回去:“我不靠后台,就单打独斗,就行不通?”
科长第二口茶噗嗤一呛:“不靠后台?不靠后台你能端上这铁饭碗?面试你都过不了。哈,开什么国际玩笑!”
佟铮的手重新撑回科长的桌子,四指重叩桌面,缓缓提速。
科长开了闸:“说到你的后台,那个……那个唐什么国的,是你老丈人是不是?呵呵,这都一年了,可还被我们当笑话讲呢。六十的人了,干了一辈子,手里丁点儿钱权没有,就凭腆着一张二皮脸求爷爷告奶奶,到了是把你安排进来了。唉?他压轴的好戏你晓不晓得的?从美国给领导寄回来一箱鱼肝油,说什么专供白宫的,哈哈,可别说专供白宫了,专供皇宫,你也不能寄过期的回来吧?”
科长笑得浊泪横流,抹了抹:“所以说,你为什么能进来?上头那是怕再不松口,被你老丈人玩儿出人命啊。”
唐冠国,佟铮的老丈人,唐千贝她爸,工作往光鲜了说,是就职于驻外使领馆,可往根儿上说,不过是名几十年如一日的小小的机要员,年满六十了,干了一辈子,中国人外国人全不认识他,他倒兀自把中国话外国话学了个“融会贯通”。尖酸的科长对唐冠国的评价,损归损,但不假,抽丝剥茧,唐冠国的确是有那么点儿自我评价过高,办事儿不着调。
佟铮的四指叩得像弹《命运交响曲》似的。
科长指了指脑袋:“小佟啊,你确定你老丈人这儿……没问题?哈,哈哈。”
科长的得寸进尺,到这儿就告一段落了,因为佟铮的四指一停,整个拳头便招呼了过去。科长跌坐在地,挣扎着,扒着桌沿露出脑袋:“你,你你你!”
佟铮长腿一跃,翻过桌子,又重重地挥下了第二拳。
科长呼救:“保安!保安!”
佟铮无畏:“剽窃,弄虚作假,强盗,小人,你放开了喊吧,看看真相公诸于众,谁先眨一下眼睛。不过首先,你得向我岳父道歉。”
科长嘴张了合,合了张,里外不通。
“道歉!不然你不喊,我喊。”佟铮下了最后通牒。
“对……对不起,对不起!”
佟铮拎高科长,将其安置回皮椅,最后给他续了茶:“老子不伺候了。”
对于唐冠国这个老丈人,佟铮护着归护着,但纯是敬重,无关什么爱恨情仇,这一来是两个大老爷们儿,不易擦出什么火花,加之唐冠国常年驻外,二人交集甚少,但更具决定性作用的是,于老丈人之上,一般都还有丈母娘顶着。
佟铮的丈母娘,也就是唐千贝她妈,姓岑,名方方,原名岑芳芳,天性上进,十六七的时候,自作主张将芳芳改为了方方,自我介绍的时候,一张嘴就是“挥斥方遒的方”。
岑方方是国家机关的一个处长,和唐冠国的知足截然不同,岑处长一直自认为可以做到更好。唐千贝赞同,她的理论是:“妈,说您是御姐儿都埋没您了,女王,您是当仁不让的女王,哪有让女王低就处长之位的?”另外,岑方方的爱好更是与众不同,不是烹饪,不是棋牌,不是血拼,更不是连续剧。
开会,是岑方方的最爱。
打唐千贝孕后至今,岑方方给两家人开了二十七次会了,议题可一言概之:唐千贝的月子,到底在哪坐?
岑方方的观点是:唐岑家的条件比佟家好,唐岑家胜出。
反方的观点是:唐千贝肚子里的那块肉,是我们的孙子,是您们的“外”孙子,这一内一“外”,谁家胜出,那不是不言而喻吗?
至于反方的代表人物,除了佟铮他妈严绣,别无二选。最值得一提的是,两家人全算上,她严绣是月月稳坐薪水榜头把交椅的杰出人物。严绣是卖保险的,有着汹涌澎湃的吸金欲,针扎不穿的厚脸皮,以及和马琳达不分伯仲的嘴皮子。不过,她的厚脸皮和嘴皮子,仅限于卖保险,褪下套装,白衬衫后,她不过是个执拗的,一口大白话的劳动妇女。
会之所以能开到第二十七次,无非是双方互不相让。
佟铮和唐千贝倒是有个租的窝,但打唐千贝孕后,为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便携佟铮驻扎回了唐岑家。那一回合,两边儿是争做“老妈子”,岑方方三下五除二,便赢了严绣,至于接下来这一回合,可是争夺孙儿的“抚养权”,势必……要头破血流。
佟铮的铁饭碗,是真的砸了,但砸得是悄悄儿的,一时间,暂时还是他和科长二人的小秘密了。当天,佟铮和好哥儿们阿庆叙叙旧,就渗到了天黑。天再一亮,唐千贝又是时候产检了。佟铮首次陪同。
岑方方的上进,不仅限于自我,要进步,得全家一块儿进步。唐千贝产检,他佟铮去干吗?排队,拎包,俩人腻腻歪歪?和请假、影响工作相比,因小失大。而今天,佟铮的首次陪同能得到岑方方的首肯,那是有原因的。
佟铮托阿庆在医院给找了人,能让唐千贝照照,腹中那块肉到底是男是女。
“大夫,我是小董的朋友。”佟铮照着阿庆教给的话说。
“哪个小董?”
“董护士啊。”
“不认识。”
“就董护士啊,说是五大三粗,小眯缝眼儿,长得叫人过目不忘啊。”
“真不认识。”
出师未捷身先死。佟铮致电阿庆:“好一个董护士啊,真是来无影,去无踪,我都快给人大夫把画像画出来了,人还是一脑门子问号。”阿庆百口莫辩。
随即,严绣致电佟铮:“铮铮啊,照上了吗?”
“照是照上了,不过没照出来。小东西羞羞答答的,不对镜头啊。”佟铮蒙混过关。
小东西是男是女,佟铮和唐千贝不急,严绣也不急,真急的,唯独佟铮的奶奶。老太太的爱好比岑方方的有技术含量:算命,拿扑克牌。尤其是算生男生女,她研发的独门秘诀,是一算一个准儿。七侄儿八外甥,街坊四邻的,老太太从没失过手,偏偏到了自个儿家,算不出来了。唐千贝大肚十月,老太太就煎熬了十月,生生捻毛了三副扑克,人是一天萎靡过一天。
佟铮灵机一动:索性照照,早一天有定数,老太太好早一天挣脱枷锁。
可惜,坏事儿还坏在神出鬼没的“董护士”身上了。
出了医院,佟铮和唐千贝走得是步步生辉。唐千贝高挑,神气,几年如一日地留着齐肩头,俊得就像《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纵然马琳达说她唐千贝不美,说她落伍,说她枯燥,她唐千贝不在乎,只要她自认为美,只要佟铮认为她美,足以。和唐千贝的高挑呼应的,是佟铮的高大。佟铮是真的俊,比那种剑眉星目的有艺术细胞,又比那种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多了点儿底蕴。最迷人的,还属他的嘴,这是连马琳达都不得不承认的。佟铮幼时,他爸还为他的歪嘴寻访过名医,是严绣这个做妈妈的护着,才没动刀动针,后来长着长着,正了点儿,至今,数不清有多少颗春心为他这张歪嘴而大动过。
佟铮和唐千贝走路,有个默契。他们鲜有勾肩搭背,搂搂抱抱的时候,二人都认为:那不大气。
唐千贝屁股一拧,坐上佟铮花俏的面包车,那身姿和坐上劳斯莱斯没什么区别。在这点上,唐千贝随了唐冠国:知足。
“回去你怎么说?”佟铮发动了车子。
“就说没照出来啊,照了个大后背,那谁看得出来有没有小JJ啊。”唐千贝对答如流。
这便又是二人的默契了。再小的事儿,也不能承认是自个儿办事不利。
唐千贝感慨:“也真邪门了,连网上以准闻名的判断生男生女的二十条准则,到我这儿都是不偏不向,一边儿十条。”
佟铮抢白:“那也能叫准?有一条尤其荒谬,怎么说的来着?打开冰箱,如果冰箱里的鸡蛋数是双数,就是男孩儿,如果是单数,就是女孩儿。哦,合着生男生女不在于男,在于鸡啊?”
唐千贝咯咯作笑。
这一天的后半天,佟铮又是在外头“渗”过去的。送佛送不上楼,佟铮把唐千贝送到楼下,趴在车窗上,目送唐千贝丰满的大后背。
唐千贝回头:“还不走?”
“这不是对你恋恋不舍吗?”
“拉倒,我看你是欲言又止吧?有事儿?”唐千贝的敏锐,是如假包换的。
“吃糖葫芦吗?下班儿我给你捎回来。”佟铮发动了车子。
周日,岑方方又要开会,第二十……二十八次了。
关上卧房房门,唐千贝和佟铮先开了个小会。唐千贝头头是道:“我这说生就生了,咱俩妈这会儿看我都不带看脸的,光看肚子,是巴不得我仰卧起坐,麻利儿地把这孩子给起坐出来。所以,在哪做月子,由谁带孩子的问题,今天是非得决一死战了。”
“所以?”
“所以……”唐千贝哭丧了脸,“没所以。佟铮,我这俩眼突突突地跳,必是有一个跳灾呢啊。”
周末,是严绣的黄金时段,她穿着藏蓝套装,白衬衫,是直接从公司过来唐家的。唐家住的房子,是岑方方单位分的,房本儿上写的是岑方方的名字,所以岑方方也管这儿叫“我们岑家”。
佟铮的爸爸病逝了,得的是一种男性罕得的病,乳腺癌。说来也神乎其神,那阵子,佟奶奶算命算出来,说佟家将有大疾,不久后,佟爸爸确诊了。佟奶奶哭天抢地的同时,恨死了严绣,她说这乳腺癌是女人的病,是佟爸爸顶替,“救”了严绣。
也是打那儿以后,严绣卖上了保险,是她还了佟爸爸治病的累累负债,是她供佟铮大学毕业,无条件支持他的爱好,买了相机买镜头,买了镜头还买镜头,无休止的镜头……是她侍奉佟奶奶月月穿新衣,顿顿有肉吃。说来谁也不是天生就硬气,严绣那也是被逼出来的。
至于唐冠国,这会儿人在美国,要通过电话参会。等着唐冠国打来电话时,严绣想先热络热络气氛:“亲家公这国际长途,一分钟得多少钱啊?”
“这您就别操心了,我爸他周游列国,国际长途打得比市话还多,多少钱我们也不当钱了,皮了。”唐千贝抢答。
婚后,唐千贝和婆婆从没红过脸,严绣性子没棱角,心眼儿大,比岑方方随和太多,唐千贝甚至认为,婆婆比妈妈更亲切。
“那亲家公是不是用的公家电话啊?”严绣心直口快。
唐千贝扑哧一笑:“您是说,我爸占公家便宜?”
岑方方脸色一沉。
唐冠国比约好的时间迟了十分钟:“Sorry,Sorry啊,接了个上头的电话。千贝?你和孩子一切可好?”
对唐冠国这个好脾气的爸爸,唐千贝是最像个小女儿的。唐冠国常年驻外,对独生女儿大有内疚,有求必应,久而久之,唐千贝便变本加厉。今天不过是迟了区区十分钟,唐千贝便嘟了嘴。
佟铮代为回答:“爸,她们娘儿俩好着呢。”
“佟铮,你妈妈也到了吧?”
严绣立即:“大哥,我在,我在!”亲家公母的,太生分。严绣叫了几回,就改口叫大哥、大姐了,亲如一家。
“How are you?亲家母,您可好?”唐冠国不班门弄斧,他的英文,往往是施展在英文不如他的人身上。
严绣的发音有点儿滑稽:“Good,good!大哥,您这要不是公家的电话,咱们就直奔主题吧?能省,则省。”
主持会议的,自然是岑方方:“还是千贝在哪坐月子的问题……佟铮妈,什么孙子,外孙子的谬论,您提都不要再提了。如今家家都一个孩子,《宪法》第48条第一款也明确指出了,男女平等,所以,孙子外孙子,自然也是平等的。那奶奶,姥姥,那更是没二话的平等。为千贝,为孩子,提供最好的休养、生长条件,比什么都重要。”
岑方方心平气和,是有备而来。
唐千贝和佟铮按兵不动。他们的小算盘乃鹬蚌相争,他们渔翁得利,两边儿愈竞争,愈能把孩子给他们带得精益求精,那他们自然愈能独善其身。
至于反方严绣,这次亦不打无准备之仗:“大姐,可您这上八点,下五点的,哪能又顾工作,又顾家?您是个领导,肩上的挑子重,不能说撂就撂。我就不一样了,我一个卖保险的,大不了,这一两个月我不卖了,就巴巴儿地守着千贝和孩子。论条件,是,您这儿的条件是比我那儿强,可咱硬件还得结合软件儿不是?我有软件儿……千贝回我那儿坐月子,我会拿出最优质的精神面貌,想她所想,急她所急。”
岑方方一笑,打断了严绣,“人手的问题,我是做好了部署的。一,我找了月嫂了,一个月八千块,这软件儿也算优质了吧?二……”
终于,唐冠国抢下了话茬:“我!我就是二。”
唐千贝又是扑哧一笑:“爸,不带您这么自贬的啊。”
唐冠国把握机会发言:“千贝,我还有两个月就六十了,我申请了提前退休,提前回国。亲家母,我可是阅读了大量的book,还参加了一系列育儿的lessons,我这个软件儿,也升级喽。”
岑方方志得意满地点点头:“佟铮妈,这样一来,我们的人手也真不少了吧?”
一时间,严绣败阵。
没了丈夫,只有个魔障了的婆婆,儿子翅膀硬了,是人家的丈夫,人家的女婿,严绣的孤苦伶仃,那是铺天盖地的。她可以卖一百年的命,挣一百年的钱,为这个家鞠躬尽瘁,但福分,那是一定要享享的。若说这宛如天使的小生命,是别人家的锦上添花,但对严绣来说,更像是救命稻草。
严绣埋下头:“我们佟家的苗,是一定要长在我们佟家地里的,别人家的地再肥……也不去。”
严绣声小归声小,但这话,是颗重磅炸弹,它代表着严绣的死硬,以及她不讲道理了。而古人云,没道理的怕有道理的,有道理的,怕不讲道理的。
岑方方被炸着了:“不可理喻……您,您这是冥顽不灵!”
“妈。”佟铮这一声妈,阻止的是岑方方。剑拔弩张,他不能忤逆丈母娘,更不能不帮亲妈:“妈,这件事,还是由我和千贝决定吧。”
“由你和千贝决定?”岑方方不疾不徐,“等什么时候你买了房子,能不用我庇护,接济,能不活在我的羽翼之下了,到那时候,你们再决定吧。”
唐千贝一震:房子?
唐千贝嫁给佟铮时,严绣表过态,要把佟家的房子卖了,给佟铮和唐千贝买新房,她带着奶奶,租个落脚的地方,即可。佟铮则说,先租房过渡过渡,房子,一定会买。岑方方是知识分子,国家干部,是讲情理的,应允了。后来,佟家的房子没卖,佟铮和唐千贝租房至今,人人相安无事,岑方方便再没提过“房子”二字。
今天这个节骨眼儿,岑方方提了,这个中原因,唐千贝不懂,佟铮懂。丈母娘这是拿房子塞他的嘴,是在说缴枪不杀。
房子这档子事,唐千贝不上心,不代表佟铮不上心,身为男人,他做梦都梦到给唐千贝买大房子,一成是为了在丈母娘这儿扬眉吐气,九成更是为了他爱唐千贝,他会把能给她的,都给她。
岑方方追击:“谁还有异议吗?”
“有,有。”严绣不松口,但颠来倒去,就干巴巴的这一个字。
“等千贝出院……”佟铮有了新提议,“我们就回我们自己那儿,月嫂,我们会自己请的。”
唐千贝又是一震:千日计划,不及一时变化?
岑方方被佟铮杀了个措手不及:“佟铮!你这是要吸引火力吗?不要以为千贝有了孩子,你就有了免死金牌。你的妄自尊大,庸庸碌碌,可都是你的致命伤!”
马琳达说唐千贝“护犊子”,是一点不假的。岑方方一旦瞄准佟铮,一直隔岸观火的唐千贝就坐不住了:“妈,您这不是……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岑方方一对三,一时间噎住。
唐千贝滔滔不绝:“妄自尊大?佟铮他可是中央美院顶呱呱的尖子生,设计,摄影,拿奖拿得手都抬不动了。庸庸碌碌?那是拜谁所赐啊?他的才华,在程式化的所谓大单位里,那能有用武之地吗?”
岑方方血冲脑门:“才华?到今儿个我还真不认识谁是没才华的?天桥上讨饭的你能说他没才华?况且人还是能把才华,变钱花的,就这点,就比他佟铮脖子上挂着个相机,咔嚓咔嚓一通乱拍强不是一星半点儿。千贝,你这是对他盲目崇拜!”
“我崇拜他是真的,但盲目的,是您!”唐千贝上了火,“不但盲目,还独裁。多少年了,您认为什么热门,我就要学什么,做什么,您认为什么人不可交,我就得和谁划清界限,反之,我就要极尽讨好之能事。妈,我到底是唐千贝,还是岑方方二世!”
严绣乱了手脚:“千贝,胎气,别动了胎气啊。”
岑方方孤立无援:“佟铮妈,她是我女儿,我们娘俩儿说话……你不要以为你们婆媳这会儿一团和气,就亲如母女了,那是表象。”
“不是的啊,我是真心对千贝的。”
“您真心,不代表千贝真心。我的女儿我了解,她是要脸面的,婆媳不和,是要叫人笑话的。”
唐千贝腾地一站:“妈!我是两面三刀的人?”
佟铮握了握唐千贝的手腕:“唐千贝,别说了,你个大肚婆,冲什么锋,陷什么阵。”
唐千贝一甩:“是啊,别说了,谁都别说了,就让岑处长一个人说了算吧!我们受岑处长的庇护,就要谨遵岑处长的教诲!”
唐千贝对岑方方的怨,是积怨。唐千贝小时候,岑方方工作忙,唐千贝一直是将爸爸排在第一位的。后来,唐冠国工作上有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是岑方方要求他把握机会,鼓励他常年驻外。换言之,是岑方方,“拆散”了唐家这对父女。再后来,岑方方工作更忙了,仅有的时间,还全用来督促唐千贝上进。或许严师可以出高徒,但严母,是出不了母女情深的。
而这二十余年,岑方方又好过得到哪去?人人都说她这个岑处长屈才了,以她的上进,当个岑局长绰绰有余。这话听一年两年,是惋惜,听五年十年,便像是嘲讽了。岑方方不会听不出。她的孤独,一点儿不比严绣少,不比唐千贝少,不比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少。那么,她误了唐千贝的童年,不能再误了唐千贝孩子的童年,她要亲手带大那条小生命,点点滴滴都要囊括。她的房子有多大,心就有多空落落,只等这孩子一落地,她要一家人团圆,开启人生新篇章……
佟铮站直身,第二次握住唐千贝的手腕,只软软糯糯的一个字:“停。”
唐千贝最爱佟铮握她的手腕,佟铮掌大,指长,那种被暖暖包围,被牢牢扼制的触感,会令唐千贝小鸟依人。
“今天就到这儿了,我去送送我妈。”佟铮审时度势,不忘手里攥了攥力气,稳住唐千贝。
岑方方发怔。或许她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亲生女儿的夹枪带棍,是她不大挡得了的。
至于唐冠国,电话早早就因线路问题中断了,但没人注意到,就他那边,急赤白脸地再拨,占线,再拨,还占线。这并不稀奇,有了岑方方的强势,唐冠国这个人,在家中的头号关键词,便是“可有可无”,他出门散步,要等回来了别人才注意到,他发表声明,一般要等过期了别人才恍然,哦,还有这么回事儿呢。
下了楼,严绣还是一根筋的严绣:“铮铮,孩子是咱佟家的孩子,不能让别人家带,不能。”
佟铮半调侃地:“妈,千贝这月子,就像奥运会,咱家有幸参与申办就是万幸了,至于能不能申办下来,那比的是条件,我丈母娘家的条件,那是有目共睹。”
严绣捶了捶头:“对,对对,条件!要不妈给千贝包个五星级饭店吧?住上个把月的。千贝爸能退休,我……我也能辞职!咱们上楼,我再表个态。”
佟铮的眉头微微一拧,拦下严绣:“妈,从长计议吧。再上楼,是要撕破脸了。”
严绣一踌躇,被佟铮塞上了车。严绣又要下车,佟铮咔哒锁了车门:“妈,这大礼拜天的,不打算开单了?”佟铮踩下了油门,将严绣送到了公交车站,他今儿个还有事儿,只能把她送到这儿。
下了车,严绣走了两步了,佟铮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妈!辞职的事儿,别冲动,缓缓。”他有他的思量。
打佟铮和严绣走,唐千贝和岑方方就再没说话。唐千贝有的是小性子,岑方方也是个不屈的主儿。二人僵持了一个多小时,岑方方像没事儿人一样喊唐千贝吃核桃。
“不吃。”唐千贝闷在被子里。
“这可是和田核桃,六十多一斤……”岑方方拿着块抹布,擦擦这儿,抹抹那儿,装忙。
一提钱,唐千贝又炸了:“六十多一斤?那我可更不能吃了。您忘了您对我和佟铮的评价了?接济?请问今儿早上的八宝粥多少钱一碗?多少钱我给您就是了!我们犯不着担着要饭的名义,到了就要了两碗粥!我……”
从小到大,唐千贝不是个浑孩子,一般岑方方训她十回,她也就顶两回嘴,三五句。但现在不一样,现在唐千贝不光是她岑方方的女儿,还是佟铮的妻子,佟铮从来没说过岑方方一句不是,所以岑方方一贬低佟铮,唐千贝就要打抱不平。另外还有一点,现在唐千贝是个孕妇,她嘴上不说,但她真的惶恐极了,生孩子有多疼,长的这身膘多久能甩下去,怎么去做一个妈妈,未来会变得如何,她是真的惶恐,无措,一点就炸。
唐千贝张牙舞爪地要下地,被被子一绊,一个踉跄,猛地,腹部一阵痉挛,继而,一股温热的液体失控地,自她体内潺潺流出,漫过大腿、小腿、直至地板。
唐千贝鼻子一酸,摇摇欲坠:“妈,我破……破水了。”
佟铮接到“岳母”的电话时,正面试面到关键处,静了音的手机上,闪烁的“岳母”二字,让他一咬牙,直接给挂断了。
“说说你对当下流行元素的理解。”
“当下流行的?你是说新中式?整体以木制为主,注重雕磨,彩绘,多运用流苏,字画,紫砂陶等元素锦上添花。呵呵,说来也大费周章,中式风先是在西方大行其道,然后再传回中国,再重新被中国人追捧,这其中……不免有点儿讽刺,我们到底是爱国,还是崇洋?”佟铮对答如流。
面试官面露认同:“这么说,所谓流行……似乎不足以左右你的设计?”
“是,新中式也好,美式田园也罢,还是东南亚乃至波斯情调,在我这儿,都要为空间和照明让步……”
佟铮话说到一半,岑方方的电话又到了。
佟铮打了个磕巴:“换言之,我的设计原则,第一是空间的最优化,第二……”
一而再,再而三,岑方方打来了第三通电话。
“第二,自然采光和人工采光的完美结合。”佟铮再度直接挂断了电话。
这厢医院,岑方方扶着唐千贝下了出租车,唐千贝佯装挠挠脸,就闪开了岑方方。岑方方一反大将的常态,冒了一头豆大的汗珠,咋咋呼呼地要给唐千贝申请个推车,唐千贝反倒咬咬牙,雄赳赳地自个儿就步入了产房。古人云,谦虚使人进步,较劲……更使人进步。
岑方方被拦在了产房外:“护士,我女儿脾气犟,你可千万别以为她不喊疼就是不疼,她那是抹不开面子,您多照顾,多照顾啊!”
这大概是岑方方对人最低声下气的一次了。
那厢,严绣也破了两个例。一是她从不打车的,北京的公交、地铁四通八达,四毛两块,举世无双,但今天,她是打车去医院的。二,严绣一向是把客户当上帝的,但今天,她一接到岑方方的电话,就把上帝给甩到脑后了。客户的签字笔马上就要落到合同上了,她也不稀罕了。
客户发了飙:“怎么意思……怎么意思啊这是!我是念你一把年纪了,三天两头把我追得是急里骨碌的,我这儿没辙没辙地赏你口饭吃,你倒嫌没菜下饭了?”
而这,大概也是严绣最视金钱如粪土的一次了。
严绣冲到产房外时,出的汗不比岑方方少。长椅上满满当当地坐着产妇家属,唯岑方方一个,站如松。严绣张罗着一大排人,往里挤挤,愣是又挤出来一个空位,她讨好地:“大姐,过来坐。”
岑方方一个眼神:“您过来。”
严绣用包占住空位,绞着手过去。岑方方一张嘴,眼圈就红了:“千贝怀胎十月,佟铮他是当了十个月的甩手大爷,到这最后一哆嗦了,他是连人都给你甩没了!千贝在里头一直问,我是一直说在路上了!这个时候,千贝最依赖的人,是他佟铮,这个时候,我甘愿退居二线,可他人呢,他人呢!”
严绣无地自容,退到一边。佟铮的电话,岑方方打不进,严绣一样打不进,只好拨回家里。
佟奶奶一接电话,先下手为强:“小子!绣儿啊,我算出来了,千贝一准儿是生小子!”
“妈,铮铮在家吗?”严绣并不抱太大希望。
“铮铮是大忙人,没事儿他哪能在家?哼,你这是巴不得我有事儿吧?”
“千贝要生了,联系不上铮铮,我这也是碰碰运气。”
佟奶奶来了精神:“要生了?见……见红了?”
“说是破水了。”
“破水?先见红,必是龙。我算出来,千贝得生小子,怎么先破水了呢?”佟奶奶一激动,手边的扑克散了一地。
唐千贝生龙生凤,佟奶奶是不大有所谓的。倒不是说她新派不守旧云云,只是人活得久了,尤其是比爱人、亲人活得都久,人便豁达了,金钱名利,爱情亲情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更何况所谓的“传宗接代”。小子也好,丫头也罢,但怎么偏偏……和算出来的不一样呢?套用一句歌词,这可真叫她开始怀疑人生了。
能和佟铮你看得上我,我也看得上你的公司,不多。佟铮和面试官相谈甚欢后,人给了他两小时,让他画张草图,而两小时后,面试官一推门,门内是空无一人了,椅子歪在一边,绘图纸上一笔未动,真真叫人扼腕。
佟铮到底是接了岑方方的电话,撒丫子而去了。
佟铮的面包车上了北四环,纹丝不动时,唐千贝干了一件大事——她把人产床上的铁栏杆,给撅弯了。唐千贝骨盆小,胎头大,不好生,大夫建议,产妇痛苦,不如选择剖腹产。
产房外,岑方方乱了手脚,她不能让女儿痛苦,一口拍板了剖腹产,但到了签字的时候,左一个危险,右一个后果的,又令她手抖了。岑方方哭了,她有多爱唐千贝,就有多气佟铮,这个时候,她孬种了,她要和佟铮共商大计。
而产房里,唐千贝是条汉子,她气若游丝:“大夫,你给我句准话儿,我他娘的……能不能生?”
“能,能生!”大夫被鼓舞了。
“能生就别他娘的解剖我!再给我妈传个话,说我好着呢,能生。”
就这么着,唐千贝一声不吭,青面獠牙,生生把人铁栏杆给撅弯了。
七斤八两,公主。
岑方方和严绣破天荒地,四只手绞作一团。
护士伶牙俐齿:“对了,孩子她爸到没到啊?问了多少回了,回回说路上了,这是打海外来啊?”
早一分嫌早,迟一分又嫌迟,就是这千钧一发,佟铮来了,健步如飞,光芒四射。托唐千贝力拔山河的福,这一天佟铮不单单是最英俊的爸爸,更是最“不劳而获”的爸爸,不等他胡茬丛生,眼底泛了血丝,甚至不等他提心吊胆,他便直接地荣耀加身了。
产房里,唐千贝笨手笨脚地哺着乳,佟铮露了面:“哇,这么小?”
唐千贝白他一眼:“七斤八两还小?装你肚子里试试?哼,B超还说也就六斤,害得我以为多好生呢,真不准,让他们退钱。”
佟铮蹲着,聚精会神:“咱儿子天才啊,一生下来就会吃奶?”
“哪来的儿子,是千金。”
“千金?你确定是千金?那不准的何止B超,还有我奶奶那神算子啊。她给我打电话来着,说算出来是儿子。”
护士插话:“而且吃奶叫天性,不叫天才。喏,这红糖水交给你了,喂她喝。观察十五分钟,没事儿的话就回病房了。”
“喂她喝?喂谁喝啊?大的小的?”佟铮脱口而出。
护士一样白了他一眼。
“媳妇儿,我能摸摸咱闺女吗?”佟铮手痒痒。
“姓佟的,你确定你是要摸小的,不是摸大的?我这儿……我这儿好歹也露着点呢,对你不具一丁点儿的吸引力了?”
“唉,不都说闺女是爸爸前世的小情人儿吗?不是……你说我前世这是什么审美啊?找个小情人儿长得像红薯似的?”
唐千贝气梗:“新生儿都这样,人护士都说了,咱闺女算俊的。你看这头发啊,又黑又密,你再看这耳朵,活脱脱的小元宝啊。”
“哪有夸人俊是夸头发和耳朵的?你是也真找不出别的地儿夸了吧……”
产房里,产妇们的哀嚎仍一声复一声,唯独唐千贝和佟铮,打情骂俏。孩子生下来了,在岑方方的崩溃中,在严绣翻回头去,向上帝唯唯诺诺的致歉中,在佟铮拒绝了六家公司,又被三家公司拒绝,末了又失去了今天这唯一一家的良机后,唐千贝孤军奋战,锵锵地……把孩子给生下来了。
唐千贝不是朵小花,但更不是棵大树,她怕刀,怕火,怕虫子,怕鬼,不可能不怕生孩子的,但她有信念。她想:生完就完了,生完了,她就可以和佟铮接着策马奔腾,把握青春年华了。就这么想着想着,别的产妇眼前发黑,她眼前则是一轮红日,别说一个七斤八两了,就算是一对儿,她也照样生。
出了产房,唐千贝入住了三人间的病房。这会儿是生产高峰,单间告罄。三人间,母婴同房,再加上一家俩仨的家属,十几平米的沃土,老老少少十来口,沸腾得和工体不相上下……得补充一句,是国安主场的工体。
另外,岑方方和严绣的小打小闹,就没停过。
严绣说,她做了两套床褥,一套蓝,一套粉,孙子孙女都不抓瞎,回头就去把粉的铺铺好。岑方方立马发难:“佟铮妈,我请问您,抱新生儿尤其要注意什么部位?”
严绣想当然:“鼻子嘴,不能闷着。”
“这是光新生儿要注意的?等长大了,鼻子嘴就能闷着了?正确答案是,脖子,抱新生儿,尤其要注意脖子的支撑。”接着,岑方方总结,“我恐怕,那什么蓝的粉的,您是白做了,即便您做条七彩虹,我也不能让孩子冒生命危险。”
后来,严绣又说,要把家里的冰箱塞满土鸡蛋云云。岑方方就问:“佟铮妈,请问产妇一天要吃几个鸡蛋?”
严绣又想当然:“五个,不,六个!我保证千贝营养充足。”
“愚昧。正确答案是,两到三个,过量反而会导致便秘,肥胖,胆固醇过高。”岑方方一丝不苟。
至于孩子,被把持在岑方方和严绣中间,佟铮和唐千贝是求之不得。
佟铮探了路,说这医院除了单间,还有两套豪华单间,就相当于饭店的总统套,可惜,这会儿也满员了。不过他给唐千贝排上队了,一有人走,唐千贝就能顶上。佟铮对唐千贝的好,是真金不怕火炼的。他要是有一百块,他舍得给唐千贝花九十九,余下一块,自己买个馒头吃,不然他饿死了,还有谁能对唐千贝这么好?但话说回来,豪华单间没了,对佟铮来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毕竟这会儿,他的饭碗还一片片地碎在地上呢。
唐千贝荣升妈妈的第一夜,是佟铮和严绣陪的。纵然岑方方又用奶粉多少,水多少,奶瓶倾斜角度多少,诸如此类,大胜了严绣十来个回合,但陪夜,她做不到。身为处长,岑方方第二天还得上班,得养精蓄锐,不宜通宵达旦。
佟铮“向单位请了产假”,合情合理。
而这一夜,唐千贝难得地生了佟铮的闷气。
佟铮租了张陪夜专用的折叠床,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唐千贝则翻来覆去睡不着,萌生了尿感。唐千贝叫了佟铮几声,没叫醒。严绣请缨,被唐千贝婉拒了,当着婆婆的面儿,唐千贝尿不出来。
天不亮,岑方方提着热腾腾的滋补粥来了,对着佟铮的睡相,和相亲相爱的严绣祖孙,气不打一处来。而岑方方这一气,唐千贝气消了,雷打不动地给佟铮打掩护:“嘘,他一宿没合眼。”
岑方方是笃定了唐千贝的“吃里扒外”的,但没证没据的,也只能哼一声了事。
唐千贝这话,佟铮朦朦胧胧地也听了个真切……
佟铮没直说什么,但一洗了漱,他就偷偷拨了通电话:“拜托再给我一次机会。昨天我真的是有十万火急的急事儿,昨天……”
从小到大,佟铮没求过什么人,今天算一回:“我保证不会有第二次,我不是无组织无纪律的人,我会以工作为重。我拜托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笔试的机会……”是唐千贝对佟铮的好,让佟铮认为,他一天都不能蹉跎,他得用飞黄腾达,回馈唐千贝。
可惜,人家不管你这情深义重,人家铁面无私,就给了佟铮两个字:no way。
而徐路遥就是这会儿致电佟铮的:“佟铮,富华路十六号,我等你,限时一小时哦,过时不候。”
佟铮去了,不是因为徐路遥说过时不候,而是她说,不去他会抱憾终身。
富华路是艺术青年的聚集地,但没有冲击的涂鸦,没有疯癫的行为艺术,也不大兜售动不动就三四位数的“马尿”,上述全是伪艺术青年的领域。富华路更注重拼搏进取。
徐路遥是佟铮大学教授的女儿,佟铮昔日的学姐,大他三岁。照理说,“学姐”这种地雷,唐千贝是不会不排查的,但三天两头,唐千贝总能从佟铮的狐朋狗友嘴里听说校友聚会中有她,听说她叫一大公司录取了,听说她当上了一小头头,这一听说得多了,反倒耳朵生茧,不当回事儿了。再者,唐千贝认定了,一品学兼优的教授之女,那是没跑儿的四眼儿田鸡,相貌平平,艰苦朴素……
但徐路遥还真不是。
徐路遥俩眼全一点五,过去倒是相貌平平,但因为不艰苦朴素,她开了眼角儿,剜了酒窝,丰了唇,又光子嫩了嫩肤,也就有了姿色。
富华路十六号是幢三层楼的洋楼,但它爱几层几层,徐路遥引荐给佟铮的,是地下一层。徐路遥说了,这儿说是地下室,但一大半都露在地上,采光不一流,但也绝不三流,关键是,一结合地下室的价廉,那就是一流的物美价廉。
“所以?”佟铮打量,一百六十平米,真不小了。
“所以,从这儿,打一隔断,大的做工作间,小的谈单。独立卫生间,开放式厨房用做茶水间。”徐路遥伸出食指,“我说的是真正的茶水间,红茶养胃,你说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把汽水儿给戒了?”
这年头,能让佟铮心动的,真不多,唐千贝算一个。至于徐路遥,就算她整得和范冰冰真假难辨了,也不关佟铮的事。但脚下这“陋室”,能算另一个。
单干。这事儿,还真不用徐路遥撺掇,他佟铮早周而复始地计划过十八遍了,但随即,也就有了十八遍的胎死腹中。佟铮毕业五年,最初低不就了一年,随后做了两年的打杂,挑了一年的小梁。这一年里,他从我行我素,到被噌噌地磨了棱角,等磨平了,刚刚好就有了唐冠国给他安排的“仕途”。佟铮想单干,从一度想得是蠢蠢欲动,到今天,“想”,几乎是要和“梦想”划等号了。
一没钱,二没失败的退路,佟铮不能想,只能梦想。
“无论如何,谢谢你了。”佟铮说。
徐路遥看了看表:“口头谢?这都饭点儿了……”
“下回的。我这新爸爸上任,扔下千贝她们娘儿俩,下馆子吃独食儿?我还真会食不下咽。”
徐路遥对佟铮,是好,还是太好,佟铮摸摸良心,是一定要选后者的。但男人女人都一样,有人对你好,你拦也拦不住,骂又不能骂,只得律己。在这点上,佟铮是百里挑一的。徐路遥打趣过他,说你小子会不会太惯着唐千贝了?佟铮就说:没辙,没嫁给我的时候,她是有大队人马追的。嫁给我了,就我这单枪匹马了,我不惯她谁惯她?我不惯她,她还不得从天上掉泥里?
佟铮从来不忌讳,让徐路遥明白他对唐千贝的情意。他是巴不得徐路遥明白的。
中午,马琳达携方栋梁一来医院,给严绣放了会儿假。严绣一溜小跑就跑了,她得回公司,把手头的事儿移交移交。
唐千贝叹气:“这真是给我上了理想和现实的一课。我的理想是一呼百应,可现实是光杆儿司令。我妈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爸千里迢迢,爱莫能助。佟铮是卖艺又卖身,单位一个电话,别说老婆生孩子了,就算是老婆生了别人的孩子,他一样是要以工作为重。就我婆婆一个,三头六臂她是真没有……”
佟铮随口“瞒”了唐千贝。徐路遥给他打来的电话,被他赖在了单位的头上。
方栋梁认了真:“琳达,要不你今天请个假,帮帮唐千贝的忙。”
唐千贝抱上孩子,一埋头:“我们母女俩,好苦的命。”
马琳达斜了方栋梁一眼:“唐千贝这演技,也就唬得了你了。”
唐千贝这半真半假的戏演不下去了,笑嘻嘻地了事。
“唐千贝,理想和现实的第二课,不如我给你扎个预防针啊。”马琳达的脑子是台电脑,“你的理想是什么?添个孩子不过是添双筷子,你妈你婆婆众人拾柴火焰高?可现实是什么?你的第一年到第六年,这小家伙的衣食住行,保姆,保险,幼儿园,早教班,月支出不会低于一万。打第七年上学,学区房你要不要买?最新行情,五道口的学区房三十万一平米了。不买,你要不要择校?择校费你能出到多少?中学、大学,出国镀金你又要不要?人民币换美元,花钱如滔滔江水一去不复还……总之,到她二十郎当岁,三五百万是板上钉钉的。众人拾柴能不能拾出五百万,你好好掂量。”
唐千贝像是叫马琳达拿小鞭子一下下地抽着,但这才刚哪到哪啊,她可没脸说疼:“呵呵,小case,中个彩票,全解决了。”
方栋梁换了话题:“这孩子真会长啊,挑的都是佟铮和唐千贝的优点。琳达你过来瞧瞧。”
“瞧什么瞧,瞧了不能生,平白心痒痒。”
“怎么就不能生了?你俩谁不孕不育?”唐千贝揶揄。
“我比不了你。”马琳达头头是道,“你是女中豪杰,你有种裸生,我可没种。不等万事俱备,我是不会生的。”
“裸……裸生?”唐千贝气结,“我哪裸了我?我要房有房,要车有车,要后盾有后盾,我这从头到脚包得粽子似的!”
马琳达慢条斯理,指了指唐千贝的脑袋:“你啊,裸的是脑袋。一个你,再加上一个佟铮,生一个孩子会给你们带来多翻天覆地的变化,你们会不会伤筋动骨,能不能做到肝脑涂地,你们是脑袋空空,有勇无谋。天真,太天真了。”
马琳达的这字字珠玑,是让个外人封口的。
那外人推了辆熠熠发光的奢华婴儿车来,指名道姓说要送给唐千贝。
唐千贝一动脑子:“杰森?”
那外人毕恭毕敬:“是,是杰森少爷差我来的。”
马琳达接话:“我就不问这杰森少爷是何方神圣了。我就说啊唐千贝,你要是照着这个标准养,五百万都打不住了,不过儿子穷养,女儿富养,是正确的。”
唐千贝心乱如麻:“是是是,女儿富养,不过咱寻常百姓,就不要照着人富二代的标准养了吧。他是佟铮一哥们儿,游手好闲,富得流油儿,一边走一边滴答……”
这会儿工夫,严绣回了公司,和头儿一提请假,头儿立马冷若冰霜,说三五天的还好说,请一个月假,不如卷铺盖卷儿,拜拜吧。
头儿用的这是激将法。严绣是她的爱将,月月业绩没掉出过三甲,千金不换。至于严绣,倒不是说识破了他的激将法,而是抱着非得请假,非得抱孙子的信念,就这么着,没中计。
头儿败了北,准了假,但不入耳的话是说了一箩筐,诸如让严绣别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严绣无所谓,有了年复一年的上帝们的漠然、傲慢、鄙夷的历练,头儿的这三言两语,那是小儿科。
接着,严绣买了两条活鲫鱼,熬了一锅鲫鱼汤。
又接着,严绣和唐千贝喜迎了头一回的婆媳不和。
唐千贝上围傲人,但那是给佟铮看的,不是给佟铮他妈看的,所以哺乳的时候,唐千贝回避了严绣。严绣不拘小节,探头探脑:“千贝,奶水足不足啊?”
唐千贝挑食,严绣口口声声自夸“鲜美”的鲫鱼汤,到了唐千贝嘴里,腥得她噗地一口,就喷了。严绣苦口婆心:“千贝,你奶水不足,这鱼汤可最下奶了。”
“谁说我奶水不足了?”
“足吗?足你怎么还不让人看看了。”
“我……行行行,那就算我不足好了。”
“不足就得大口灌鱼汤。要是奶水下不来,孩子的奶粉钱可不是个小数目,那么一小桶,四百多块呢。”
“我还当多少呢。”
“那咱不能自带的奶不喝,非喝那牛的羊的吧?贵不说,营养比不上。”
唐千贝闭了嘴。这是她和严绣摸索出来的模式,小的对老的恭恭敬敬,老的对小的唯唯诺诺,方可相安无事,点到不为止,再不闭嘴,便会出事。
唐千贝和严绣一安生,孩子倒哭了。严绣一把抄上,抱着哦哦。
“拍拍就行了,不用抱。”唐千贝抗议。
“那怎么行,我可是她亲奶奶。”
唐千贝哭笑不得:“那我也不是后妈啊。妈,孩子不能总抱着,总抱着就放不下了,时时刻刻找人抱,到时候是不是还得割二斤猪肉挂床头啊?”
严绣充耳不闻:“我给孩子冲点儿奶粉,准是饿了。”
“饿了?饿了?我刚喂过。”
“喂了可没喂饱啊。千贝,你鱼汤不好好喝,奶下不来,那几滴答哪喂得饱啊?”
“我这儿大汗淋淋地喂了二十分钟,什么叫‘那几滴答’啊?”唐千贝受伤了。
“那这么小的奶娃娃,哭还不就是因为饿了?总不能是有心事儿吧。”
唐千贝倔上了:“不准冲奶粉……不准喂!人大夫说了,定时定量。”
严绣不回嘴了,但奶粉都喂上了:“乖,吃吧吃吧,你妈奶少,你先拿这对付对付。”
“谁奶少!”唐千贝炸了,“你说谁奶少呢?喂个孩子我还喂不饱了?”
严绣低声下气:“哟,千贝,妈嘴笨,说得你不爱听了,你不爱听的,你就只当妈是在……是在放屁好了。别气别气,不然连那几滴答也憋回去了啊。”
“别再说‘那几滴答’了!”唐千贝投降了,咕咚咕咚解决了鱼汤,“等着吧,大瀑布就要来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来的不是大瀑布,是乳腺炎。
唐千贝胸口硬得能胸口碎大石了,而罪魁祸首,自然是那鲫鱼汤。产后三天,乳腺不通,不宜下奶,严绣乱了手脚,直问大夫:乳腺……这乳腺是哪啊?唐千贝痛得哇哇直叫,岑方方则气到手抖,当天一个重要的会议也缺了席。后来,岑方方被领导叫去谈话,说这回升副局的名额只有一个,这个时候,你怎么能不以工作为重?
乳腺炎得靠揉,那么唐千贝的乳腺炎,自然得靠佟铮揉。
一上来,唐千贝对佟铮也发了脾气,说老娘被灌鱼汤的时候,你小子在哪风流呢!佟铮自然是说在单位,他不能说那会儿他在和徐路遥“想”或者是“梦想”着什么。这倒不是说徐路遥是秘密,他佟铮的秘密,是失业。
这一揉,唐千贝是真的疼,比生产的疼还疼。
佟铮说:“媳妇儿,你别当我这是物理治疗,你就当是爱抚。”
佟铮还说:“姓唐的,今儿个你可落我手里了,哥儿们我就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
唐千贝是笑中带泪,泪中带笑。
后来,唐千贝神游,幡然醒悟:我这是自找的!说好的大撒把呢?我为什么不撒?这孩子,严绣要抱,就让她抱啊,要喂,就让她喂啊,她带孩子带得多好啊,佟铮不就是她的活招牌吗?我要是一团和气地撒了把,哪还至于被灌鱼汤,胸口碎大石?我脑子进水了吗?到底为什么不撒?
唐千贝神游的时候,佟铮也不是无所事事。严绣这会儿不在医院了,她是被岑方方撵走的。佟铮帮理,也得帮亲,严绣是他亲妈,亲妈站不住脚,是他做儿子的失败。但他要帮严绣说话,岑方方一个眼神儿就能灭了他:有本事别活在我的羽翼下啊。佟铮本有种,但如今他没有说走就走的权力,他有妻女,他拖家带口,他要走,就得带着她们去到更好的去处。
杰森送的婴儿车就在旁边,海拔高,孩子一上车就高人一等,那轱辘也宽,都快和奇瑞QQ的不相上下了,和地板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响,昭示着它的尊贵。
这是佟铮第一次,认为钱真他妈是个好东西。
接下来,气屋及乌,岑方方气严绣,对佟铮自然也没有好脸色。唐千贝一百年不变地护犊子:“妈,要没有佟铮的物理治疗,我可真没救了。前前后后十八个小时啊,您看看他那双手,抖得像摸了电门似的,连筷子都拿不动了。”
唐千贝这话不是美言,是真话。
好了伤疤,忘不了疼,在唐千贝的天平上,严绣就这么处于了劣势。矬子里拔将军,唐千贝倾向于了回岑方方将军家坐月子。
与此同时,岑方方又出“幺蛾子”,说打算让孩子跟唐千贝的姓,姓唐。
岑方方再度高举男女平等的旗帜,说生男孩儿姓佟,生女孩儿姓唐,公平合理。这么一来,严绣胸口也疼了,她说大姐,没这么一说儿啊,不管男孩儿女孩儿,那都是我们佟家的孩子啊。再说了,您要是有这打算,您早说啊,我们佟家是押孙子,还是押孙女,那至少还有一半的胜算,不带您这么放马后炮的啊。
而唐冠国在登上了回国的飞机后,还打来了最后一通国际长途,说给孩子取好了英文名字了:伊丽莎白。
严绣快哭了:“大哥,您怎么……怎么给孩子取了个瓜名啊?”
唐千贝也反对:“伊丽莎白唐?这瓜齁不齁得慌啊?”
严绣是个死脑筋,都劣势了,也不会变通,月子要伺候,孩子也要姓佟,还两手都要抓。佟铮只好从唐千贝下手。
孩子姓什么,唐千贝是两可的,连她都生是佟家人,死是佟家鬼了,何况孩子。所以,在佟铮来和她谈条件时,她是一口应允。佟铮承诺她,只要让孩子姓了佟,他保证“解决”严绣,让唐千贝欢欢喜喜地回娘家坐月子。
当夜,佟家停电了。
严绣举着个手电筒,对着电表,给佟铮打了电话:“铮铮,咱家这好端端地就掉闸了啊,说什么也合不上去。”
“那准是电路出毛病了。”
“那……那这好修吗?”
“咱家小是小,可那也几十米的电路呢,不得一段一段排查,您说好修吗?等得空儿了我就回去看看。”
“哎,千贝这就要出院了啊。”
“妈,要我说这就是命,连个电暖气都用不了了,咱家是真当不了主场了。咱们来日方长吧。”
而那闸,哪有好端端就掉了的?那是阿庆受佟铮之命,动了动手脚。佟铮摆了严绣这一道,自然还得喂她颗甜枣儿。他承诺严绣,孩子姓佟,是姓定了。严绣不得不作罢。
至于佟铮,他亦有他的小算盘。一片片碎在地上的铁饭碗,失之交臂的银饭碗,富华路十六号,徐路遥的口若悬河,杰森的大轱辘婴儿车,岑方方的高高在上,唐千贝的好……无一不让佟铮又蠢蠢欲动了。但真要动,本钱得妥妥的,所以他用得上严绣,不是用她去伺候月子,带孩子,而是用她去挣钱。佟铮不是窝囊废,不是败家子儿,他这么噼噼啪啪打他的小算盘时,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他自己跟自己立誓,最多再让严绣卖一年的命,挣一年的钱,以后,这个家有他。
翌日,唐千贝出院,四方大乱。
严绣拾掇了个行李袋,要去入住唐家。退而求其次,主不主场的她大势已去了,亲不亲手,是她的底线。佟奶奶拦下严绣:“你这是要做送上门的老妈子?”
佟奶奶倒不是割舍不下严绣,只不过,家里掉着闸,她黑灯瞎火地还又算了一卦,算出来个大吉,说佟家要人丁兴旺了。哪想,佟铮没能携妻带女地回来,连严绣也要走?佟奶奶身子硬朗,独自坐镇家中不是问题,只是,她这神算子屡屡失手……她是怎么想怎么堵心。
那边,唐千贝那边一办出院手续,人护士就问了,孩子叫什么?没名字好多事儿不能办呢。
岑方方看看表,说等我们十分钟。
五分钟后,唐冠国到了,大包小包地一下飞机连家都没回:“伊丽莎白,快让我看看伊丽莎白!”
岑方方是一贯的主持人:“抓紧时间,咱们把孩子的中文名定一定。”
“佟佳唐。”唐千贝要一锤定音,“就是佟铮,加上唐千贝,加字取谐音,单人旁,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的佳人的佳。”
这自然不是唐千贝的灵机一动,这是她和佟铮打好的腹稿。
岑方方纠正:“千贝,孩子姓唐。”
“我怎么没叫岑千贝啊?”这一步步的走势,全在唐千贝和佟铮的计划中。
“你……妈这是在给你争取合理的权益!”
“权益?这权益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唐千贝接下来这段话,更是佟铮手把手教的,“妈,如今男女平等是不假,但什么人家才会让孩子随妈妈的姓?一,倒插门的女婿,二,孩子爸妈分道扬镳了的,三,两家相争,胜者王,败者寇。您说,这孩子要真随了我姓唐,咱不得等着人外人说三道四吗?”
岑方方鼓动唐冠国:“你倒是说说看吧。”
“千贝,不妨先听听爸爸的名单啊?”唐冠国好商好量地掏出小本子:“一,唐糖。”
“姓唐的十个里面就得有一个叫唐糖的,还有仨小名是这个。”
“二,唐佳人。这和你的北方有佳人,不谋而合啊。”
“唐佳人?合着说这孩子囫囵个儿是咱们‘唐家人’了?爸,您比我妈还绝。”
“三,唐诗。”
“几百首啊?”
佟铮挠挠眉心,掩住笑。
岑方方也受不了了:“冠国,咱们是取名字,不是让你组词!”
“Of course!真要组词的话,我就说叫糖葫芦了。”唐冠国嘟囔。
唐千贝的最后一招,还是佟铮教的。她四两拨千斤:“世上只有妈妈好,我的亲妈,我是悬崖勒马,乖乖地跟您回家坐月子了。这佟佳唐,您就应了我吧。佳唐佳唐,这不是把咱唐家加上了吗?压轴的都在后面,后面的才是最好的。”
岑方方像是突然被人泄了气,软趴趴的了。或许别人家的闺女都是妈妈的小棉袄,但她唐千贝是身儿铠甲,所以一旦唐千贝收收刺,岑方方就如沐春风了:多好的闺女啊,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商量呢。
唐冠国锲而不舍:“我这后面还有十好几个呢。”
岑方方倒戈:“挺好,佟佳唐……挺好。”
这一战,佟铮一言未发,但幕后操纵,舍他其谁。
个把小时后,唐家一行四个大人簇拥着佟佳唐回到唐家,万事俱备,只等月嫂。可叮咚一声门铃后,岑方方兴冲冲地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严绣,挎着行李袋,两眼放光的严绣。
严绣顶呱呱的事业,不是偶然,她有她的一套,攻无不克。就好比今天,她是把守在唐家墙根儿底下,等来了雄赳赳的月嫂,接着……把人给辞了。她说我们家来亲戚了,用不着请月嫂了,这二百块您收着,另谋高就吧。
听严绣这么一讲,岑方方几乎背过气去:“嗯,辞了就辞了,反正千贝她爸回来了,家里也不是没人。”
“大哥照顾,不方便。”
“您照顾,我们少不了分歧,磕磕碰碰。”
“不能,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我不敢当。”
“咱们是自家人。”
“就因为是自家人,没法使唤。”
“那您就当我是月嫂,挑出我的不是该骂就骂,工钱给我,咱肥水还不流外人田。”严绣对答如流。
邻居家一开门,奠定了岑方方的败局。唐家这房子是岑方方单位分的,街坊四邻或敌或友,岑方方全认识,她要脸,家丑不能外扬,就这么着,笑吟吟地将严绣恭请入门。
卧床的唐千贝掏了掏耳朵:“完了,我幻听了。在医院没完没了地听我妈和你妈巅峰对决,这回了家了,耳边儿怎么还带回放的啊?”
“不是回放,不是重播,唐千贝,她们续集了。”佟铮一样是一个头,两个大。
严绣就这么入住了唐家的客房。岑方方和唐冠国回屋一关门,岑方方就下了指令:“她要帮,你就让她帮。孩子的事儿不准她插手,洗衣做饭通通推给她,我就不信她不知难而退。”
“这……这怎么好意思?”唐冠国犯难。
“那她怎么就这么好意思!”岑方方也是被逼得没辙没辙的了,脸色发青。
客房门一关,佟铮对严绣旁敲侧击:“妈,冲动是魔鬼。您换个角度想想,您与其和我丈母娘在钟点儿上死磕,那还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将来孩子……孩子用钱的时候,您一掷千金砸得咣咣响,那才叫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
“妈有钱,”严绣争分夺秒地打开了行李袋,算是安顿下来,“妈有的是钱。”
“多少?”佟铮试探。
严绣不察,照旧碎碎念:“用钱的时候,妈保证掏得比千贝妈快,不会落队。”
“我是问您,有的是钱是有多少。”一时间,佟铮直奔主题。
严绣抬头:“铮铮?”
这话题,佟铮不擅长,不好开头,无从深入,结不了尾,末了只有不了了之。
当日,岑方方找了佟铮密谈。岑方方直截了当,说反正家里的事你插也插不上手,索性上班吧。
“这我得和千贝合计合计,她这生完了,怪依赖我的,总想让我多陪陪。”佟铮的硬骨头,暴脾气,是对外人的。岑方方不是外人。在这点上,佟铮要比窝里横的好太多。
“依赖那都是惯的,能惯,就能戒。”
佟铮点点头,就要撤。这种小阵仗,败就败了,无所谓。
可接着,岑方方又字斟句酌:“佟铮,你跟我交交底,你手上……大概有多少存款?我知道,你和千贝婚后还是各管各的钱,但我过问过问,总不为过吧?”
岑方方语出有因。有妻有女了,佟铮不能没有点儿钱。
事发突然,佟铮顿了一下。你有多少钱?这问题他才问过严绣,扭脸就有人反过来来问他了,还真……不好作答。
“忘了?”岑方方催促,“这不能忘了吧?那存折上白纸黑字儿印着呢。”
“妈,这年头谁还用存折啊?都网银了。回头我打个单子出来给您过过目吧,不然口说也无凭,您说是不是?”
岑方方挥挥手,挥退了佟铮。一个女儿是一点就着,动不动死磕,一个女婿是不负隅顽抗,但我行我素。岑方方的日子,也的确是不好过的。
佟铮一回屋,当头就是唐千贝抛过来的手机,他稳稳接住。
唐千贝垮着肩膀:“白眼狼!店里生意好的时候,我推了多少人才不要,念旧没炒她鱿鱼,如今这稍稍一不景气,她反倒把我给炒了。全球经济都萎缩了,我只手也遮不了天啊。批评我没有生意头脑,她算哪根葱啊她?”
佟铮领悟:“你唯一一名employee不干了?不过容我插一句啊,请问你店里……生意什么时候好过?”
唐千贝的文艺情结,代表的是遗传与变异中的“变异”。唐冠国和岑方方皆是循规蹈矩之人,结晶唐千贝偏偏不走寻常路。
打小,唐千贝就憧憬流浪,热爱草原和雪山,鄙视书呆子,倾慕文体部部长,像每个小女生一样想开间书店,或是甜品店,在每个小雨淅沥的午后,捧一本《海边的卡夫卡》,Espresso上的拉花一定要像件艺术品。她们不在乎这么做有没有活路,她们不食人间烟火。长大后,唐千贝学了金融,混过500强,然后……开了间陶吧。
唐千贝不自认为是小女生了,毕竟,她最想开的仍是书店,但她做了市场调查,最后,选择了开间陶吧。
“我妈找你什么事儿?”唐千贝瘪瘪嘴。
“取消我的产假。”
“呵呵,也是,你说你们大老爷们儿怎么也有产假啊?”唐千贝有口无心,“生不是你们生,干活儿不是你们干,这假也真太便宜你们了。”
“千贝,辞职的事儿?”
“三天,说就给我三天的时间,这冷不丁的让我上哪找接班人去啊?”
佟铮纠正:“谁说你的employee了?我是说我辞职的事儿。”
唐千贝不傻,更甚的是,她根本有这预感了,但这一次,她装了傻。
佟铮在床边坐下:“一开始咱可就说好了,我就干到你怀,这都从你怀,拖到你生了。”
“那是咱俩说好了,又没和我爸妈说好。”唐千贝娇滴滴的。
“你是没在机关单位干过。机关机关,真是机关算尽,在那儿,你干得好不如说得好,说得好不如出身好,出身好,别的你就什么都不用好,好也白好。”
唐千贝依偎住佟铮:“可那……那也不能说辞就辞吧?好歹也是我爸里里外外,托了好几层关系给你安排的。”
一说到这儿,佟铮更坐不住了:“用不着,我真用不着他奔六十的人了,为了我装孙子……”
唐千贝又拽佟铮坐下,好言好语:“我又没说不让你辞,我不就是说,要不咱再缓缓?一来我这儿坐着月子,你舍得我和我妈大动干戈?二来……我那陶吧瓶颈着呢,你要再辞了,找个小公司,小公司一个月就那仨瓜俩枣的……”
“缓缓是什么时候?你这一竿子,给我支到哪去了?”佟铮要问出个所以然。
唐千贝试探地:“三五个月?一年半载?”
“唐千贝,你给我句准话儿,你是不是手头紧了?原来你可不是这么市侩的人。”
唐千贝一咬牙:“我承认……我有点儿入不敷出。”
“关键就是你那陶吧拖后腿,要我说,关了算了。”
“你!佟铮,你这是嫌我吃闲饭了?可我也是吃的我妈的饭啊,我花你一分钱了吗?”
“没有吗?咱租房子的钱,一个月三千我出的吧?你产检的钱,回回几百到一千的不等,我出的吧?你心血来潮给佟佳唐买这买那的钱,还是我出的吧?油钱儿天天涨你有所耳闻吧?还有我一个镜头随随便便也要四五位数,这个常识你也有吧?”
再一次地,唐千贝又敏锐了:“佟铮,莫非……手头紧的不止我一个?”
佟铮若无其事:“呵呵,要不要我把存款数,也给你打印一份儿?”
这一天,是佟佳唐出生后的第五天。就这么短短五天,佟铮和唐千贝的婚姻像是快进了五年,她气他不再为她着想,自私自利,而他壮志满满,无从下手。只可惜他不说,她也不问:他若不是为她着想,又何必这般雄心壮志呢?
夜间,唐千贝呵欠连天地抱着佟佳唐喂奶,佟铮用被子裹得像只蚕蛹,倚在床头昏昏欲睡。严绣和岑方方倒是精神抖擞,伫立两旁。刚刚佟佳唐饿得一哭,她们二人就像听了发令枪,那可是挤着门框冲进来的。
“妈……们,我说您二位排排班儿不好吗?”唐千贝调侃。
严绣默默拿上尿不湿,岑方方则随即拿上湿纸巾,顺便瞪了瞪上下眼皮打架的佟铮。
唐千贝糟心:“要么,索性谁也别管了。喂奶谢绝参观,擦屎擦尿我们也搞得定。再说了,这儿还住着个佟铮呢,衣衫不整,非礼勿视。”
严绣憨笑:“铮铮是我儿子,光着我也不怕。”
“文明。”岑方方发话。
唐千贝喂完了奶,严绣和岑方方又一拥而上,要给佟佳唐拍拍背,架势像打劫似的,吓了唐千贝一跳。而这一闹,佟铮的瞌睡总算过去了。唐千贝护住佟佳唐,命佟铮接过尿不湿和湿纸巾,呵斥道:“停停停,二位妈,你们让我清净清净行吗?都请回吧,不是都表决心以我和孩子为重吗?我今天倒要看看,谁是表里如一,谁又是说一套做一套。”
那二人岿然不动。
“等着我给排队呢?反正我这门宽,并排行不行?听我口令,向右转,齐步走!一二一!”
唐千贝是真的火了,岑方方和严绣也就怂了,二人你瞥着我,我瞥着你,齐头并进地走了。
这是唐千贝和佟铮第一次给佟佳唐换尿不湿。佟佳唐两条小腿儿踢得像无影脚似的,佟铮兴致勃勃,去拿了相机,咔嚓咔嚓一通拍。唐千贝则独自换出了一脑袋的汗来。她自言自语,说过犹不及,真是过犹不及,两个妈形同虚设,到头来我还得自食其力?凭什么她们鹬蚌相争,我竹篮打水?这个时间段可是肝脏排毒的时候,我要深睡眠,我要排毒啊……
“唐千贝你手躲开点儿,挡着她脸了。”佟铮指手画脚。
唐千贝一句话又扔过去:“你别那儿添乱了行不行!”
佟铮手里一顿,脸色沉了沉,到了按捺住:“我胸围是比你大,可我是真没奶,不然我喂她,一定让你好好睡个整觉。”
唐千贝噗嗤一声,气消了大半。
说穿了,她唐千贝对佟铮不会斤斤计较,得理不饶人。她唐千贝至今为止,也是好哄的,只可惜,将来佟铮能不能孜孜不倦地哄她,就不好说了。
再说他佟铮,是真的爱佟佳唐,她红扑扑的小脸儿,像小爪子一般的手脚,他是真的爱死了,但更像是爱一样玩具,一件艺术品,一种心头好,唯独不像一个父亲对孩子。事无巨细的父爱,总归是太沉甸甸了呢。
富华路十六号,佟铮,徐路遥,外加阿庆,三人站作一个等边三角形。阿庆点头如捣蒜:“靠谱,相当靠谱!既‘天时’之后,这‘地利’也叫咱拿下了。徐路遥,要说佟哥是我的贵人,那你当之无愧是佟哥的贵人啊。”
阿庆是佟铮的同班同学,黄金搭档,佟铮才华横溢,阿庆稳扎稳打,是互补,是绝配。古人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以至今,佟铮仍是一切皆有可能,阿庆则是做建材采购,至今已有整整五年。
这五年来,佟铮水深火热的时候,阿庆的话说得是实实在在。他说佟哥,好汉不提当年勇,我给你指两条明路:一,雄起,我是你的兵,我无条件跟你干,咱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咱不是纸上谈兵,上了社会真刀真枪的,咱一样所向披靡。二,你向我学习,认头,远远好过你当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到底,佟铮还是没认头,他要当思想的巨人,亦要在行动上雄起了。
徐路遥一笑,默默不语。她年长佟铮和阿庆三岁,可不是虚长。她会做人,会做事,她是装潢业龙头公司人事部的二把手,她善笼络,会挖角,何时下猛药,何时以退为进,她拿捏得刚刚好。
佟铮不兜圈子:“资金。”
徐路遥补充:“最大头儿的,就是这儿的租金,我是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砍到最低价了。再有就是装潢,办公设备,装潢是不能马虎的,这就好比化妆师不能怠慢自己的脸,那是活招牌,是最有说服力的广告。再加上执照、人工、水电杂费等等,我大致算了算,启动资金在四五十万上下。”
阿庆吞了口口水:“是他妈谁说的啊,人最可怕的不是兜里没大钱,而是胸中无大志?真扯淡,今天我胸中有大志了,最可怕的这不还是兜里没大钱吗?”
徐路遥话不多,但句句说到点儿上:“我出一半。”
佟铮偏过脸,双手插在兜里,汗津津地,嘴上打趣:“你?徐路遥,你不过就是比我早走上社会三年,到今天住着比我大三十平的公寓,开着比我贵三十万的车子,结果还掏得出六位数的活钱?你这叫我情何以堪?”
“我运气好,端的是金饭碗。”徐路遥就事论事。
“Thanks,但是是No,thanks。”
徐路遥蛾眉一蹙。
“这钱我出,我一个人出。”佟铮掷地有声。
这独资和合资的利弊,佟铮不是没衡量过,三十万,对他不是个小数目,对严绣更不是。但独资,利大于弊,他佟铮要的是自主权,是大展拳脚,是一呼百应,一票否决,他要他说了算,不要人多嘴杂,股东大会。从长远来说,在这点上佟铮是睿智的,但首先,他得解决得了另一点:钱。
佟铮回佟家的时候,给佟奶奶买了一箱猕猴桃,给严绣买了必胜客,都是她们的心头好。
佟奶奶摆弄着扑克牌,吞吞吐吐:“这……”
算命这东西,佟铮不信,他只当是尽尽孝道:“如何啊?”
佟奶奶煞有介事:“不顺,不顺啊,铮铮你看这牌是一张压一张,这张压着那张,那张又……”
“您就直说吧,今儿我这事儿是成得了,还是成不了?”
突然,佟奶奶就一放光:“成!成得了!你看啊,这会儿有活路,走开了这一步,后面步步开。”
严绣是一边叨叨着,一边就开门进来了:“铮铮?你这神神秘秘地叫我回来是怎么回事儿?你怎么没上班啊?”
“辞了。”佟铮对严绣这个亲妈,是没什么不能说的。
“辞了?哦……辞了。对对对,是说等千贝生了,就辞的。你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刑满释放。”严绣回忆着。
“不算释放吧,算越狱。我还没告诉千贝,等稳定了的。”
“对对对,等稳定了的,省得千贝走心,再回了奶。”严绣若有所思:“铮铮,妈卖了这么多年的保险,悟出来了,这年头没有一辈子的铁饭碗,更没有喷喷香的大锅饭。你一肚子墨水,与其说什么等机会来了好好把握,是真不如自个儿创造机会。反正,妈挺你。”
有好一会儿,佟铮呆若木鸡,他不能相信这话是由严绣说的,这么大气磅礴,可圈可点的话,是由他小学文化,谨小慎微的妈妈严绣说的。
“妈,”于是,佟铮被鼓舞了,“您的老本儿,有多少?”
严绣一怔:“哟……没头没脑的怎么问这个?”
“怎么?和亲生儿子还保密啊?”佟铮打趣,步调缓上一缓。
“不是……”
佟铮心潮澎湃:“妈,我算是大彻大悟了,我再怎么放平心态地从低做起,都是在浪费时间。那是一群泛泛之辈,拿着鸡毛当令箭,对我品头论足,不成,人那是放我一马,真成了,我也不过是周而复始地沦为体制的牺牲品。所以,我打算自己干了。”
“自己干……”
“对,我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合作开个工作室,我是一把手。这会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东风?”
“也就是启动资金。自己干怎么也得有个大本营吧,我不能坐在马路牙子上赚钱赚吆喝吧?地方我们都选好了,只等资金到位,择个良辰吉日就大展拳脚了。”
“那……那得多少钱啊?”严绣只能自己捅了自己的窗户纸。
“您有多少?”佟铮试探。
“你先别管我有多少,你先说你要多少。”严绣是有这个倔脾气的。
“初步,我是说初步吧,三十万。”临了,佟铮畏缩,把数目缩了缩水。
但严绣照样没顶住,扑通坐在了沙发上:“三十万……”
佟铮硬着头皮,天南海北:“妈,就如今这消费水平,咱可以不买房,不买车,不当房奴车奴,可但凡长着一张嘴,要吃一日三餐,咱就都是‘菜奴’。开心农场您玩过吗?都出现实版了。现实就是谁谁都没养花种草的闲情逸致了,都改房前种菜,花盆栽葱了。总之就是说……钱都毛到这个份儿上了,三十万那还叫钱吗?”
“这,这不能都你一个人掏吧?不是说合伙?”
佟铮像坐着过山车,起起落落不说,还头昏,胸闷,脸色有点儿掉:“我这一把手不能光耍嘴皮子吧?拿了钱,那才能主事儿。再说了,我一人拿钱也就等于我一人获利,别人要来分这一杯羹,我还不答应呢。”
“那万一要是赔了……”
又一个俯冲,佟铮心跳得砰砰地:“不会,赔字儿我压根儿不会写。”
严绣闭了嘴。二十七年了,她对佟铮say no的次数,一只手数都数的过来。要论童年,佟铮是个比唐千贝叫人省心的孩子,他贪玩儿,但有度,不是三好学生,就是优秀干部。要钱这事儿,要是搁唐千贝和岑方方身上,那就好办了,岑方方一瞪眼,就能打发了唐千贝,但搁佟家,就不一样了。佟家最有学问,站得最高,眺得最远的人,是佟铮,严绣一直认为,在大事儿上,她要对佟铮惟命是从。只不过……三十万,佟铮真的太高估她了。
佟铮没有回头路,破釜沉舟:“妈,我可是和您推心置腹了,我是把我的脸皮撂在您脚底下了,您是高抬贵脚,还是碾上一碾,随便您。我也不妨再和您交交底,我丈母娘……开始查我的账了,这事儿一开头可刹不了闸,有朝一日她保不齐除了查账,还得管账,我要是再不行动,到时候我丈母娘要征用我莫须有的存款,您的老本儿一样要代我充公,那哪如这会儿先给我……先借给我,让我去钱生钱?”
后来,严绣又张了嘴,比如要三思而后行,比如这家里要万一有个不时之需……等等,佟铮盯着严绣不停蠕动的嘴唇,终于爆发了。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他的面皮被撑得薄如蝉翼,然后啪的一下,就崩开了:“把钱给我!”
严绣不得不交了底:“我没有那么多……”
“三十万?三十万您都没有?”就这样,佟铮有生以来第一次犯了浑,“合着您这么多年保险都白卖了?天天穷追猛打给人赔笑脸都白赔了?整个咱这片儿的人都绕着您走,生怕被您缠上,捎带着连我背后都叫人指指点点,这我都白白牺牲了?结果就是……就是您连三十万都没有!”
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但佟铮在初为了人父后,或许是急功近利,又或许是不堪重负,总之,他反倒第一次践踏了严绣的养育之恩。他这番话,和他那个欠揍的ex科长说唐冠国的,本质无异:阴损,但句句全中。这许多年来,碍于严绣的工作,佟铮的确是叫人戳戳点点的,他不是什么神经大条,他之所以能抵御,是因为他深知严绣是他妈,他深知他妈这么做,全是为了他。
他无比感恩,但一犯浑,亦能对严绣一扎一个准儿。
严绣并非小风小浪便能吹翻的:“我说没有,就是真没有。”
佟铮毛躁了:“信不过我?那要不要我写个欠条?我保证两年……不,一年之内连本带利地奉还,不然您拿着欠条上法院告我好了。我签上名,再盖上手印儿您满不满意?”
严绣一言不发,她要是没这股子狠劲儿,佟家也撑不到今天。
佟奶奶被惊动了,杀了来:“什么事儿?这是什么事儿啊?绣儿,你说!”
佟铮伸了手:“拿来!”
佟奶奶帮腔:“铮铮要什么,你就拿给他啊,跟铮铮,你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拿来!”佟铮大吼。他算是失心疯了。
严绣纹丝不动。
佟奶奶大怒:“绣儿!你是有什么舍不得的!莫非说你克死了铮铮他爸,还存着外心,攒了嫁妆要改嫁!”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严绣倒在这暗箭之下:“给,我给!”
严绣挤过佟铮和佟奶奶,一个人力大如牛地就掀了床板,从床箱中整整齐齐的杂物被褥下,掏出了存折。
佟铮杀红了眼,一把抢过:“就这么点儿?”
“就这么点儿。”严绣合上床板。
这个两败俱伤的战场,佟铮毫不留恋,他匆匆要走,临了回过头来对佟奶奶强颜欢笑:“奶奶,说您是神算子真一点儿不假。喏,今儿这事儿还真成了。这关不好过,可总归是过了。您等着,就一年,我保证让您荣华富贵。”
严绣细心地铺着床单,抻了又抻,十指活脱脱就像抓挠在佟铮的心尖。佟铮启齿:“妈,您也一样,等我一年,就一年。”
佟铮走了,撒丫子走了。
后来,严绣将佟铮买来的必胜客吃了,足足一张的披萨,她连口水都没就,连一滴泪都没掉。
马琳达放了方栋梁的鸽子,赴了邹鸣人的约。
邹鸣人是马琳达的客户,不算大也不算小,在马琳达的电话簿分类中,被归位B类客户。邹鸣人年过四十,有妻有女,对马琳达的“坏心眼儿”双方是心照不宣:他的钱投到哪都是一样投,年收益高低个几十上百万的,他无所谓,那之所以从一而终地投到马琳达名下,无非是为着马琳达这个人。
邹鸣人是教育圈儿中人,手底下有着几十个琴棋书画不说样样但总精通一样的园丁,以及几百棵三至六岁的小苗苗。马琳达给唐千贝算的流水账,从娃娃抓是如何如何地烧钱,并非杜撰。邹鸣人的日进斗金,便是力证。
家中糟糠真的变了糟糠,而邹鸣人除了发福,愈发儒雅,这一个倒退,一个进步,夫妻便再不能举案齐眉。邹鸣人不打算做陈世美,但男欢女爱的game就这么over了,他更会遗憾。
马琳达不是空空如也的花瓶,她陪吃的时候,基本是在陪聊,陪玩儿的时候,也基本是在陪聊,都不带停的。这聊的一多,邹鸣人也就没精力摸她的大腿了。而关键是,白花花的大腿摸多了会腻,但聊得来的大嘴,是能叫人欲罢不能的。
邹鸣人带马琳达来参加小范围的同学聚会,人家带的都不是“原”,于是邹鸣人便一样得带个“三儿”。
马琳达挑了酒红色穿,这是她不喜欢,但邹鸣人尤其喜欢的颜色。男人是视觉动物,他们视觉上一爽,话便好说了。好端端一场同学聚会,末了被马琳达口若悬河,变了她的客户发展大会,邹鸣人没有半个不字。
非但没有,有人问邹鸣人:“老邹啊,你就给我们句准话儿,这水深,是不是我们这小家小户能蹚得过去的?”
邹鸣人看马琳达,马琳达就回看邹鸣人。马琳达化着白白净净的妆,和她身上妖娆的酒红色驴唇不对马嘴,但还是,架不住邹鸣人喜欢。
所以邹鸣人说:“老于,过谦了啊,你那身家要是小家小户,那我算不算无家可归啊?你心放在肚子里,你蹚得过去就大步地蹚,蹚不过去,我捞你。”
潜在客户变了客户,马琳达今天就没白来。
同活在唐家篱下,严绣的郁郁寡欢,没到二十四小时,就被唐千贝识破了。
唐冠国谨遵岑方方懿旨,把持着佟佳唐,将擦擦洗洗,煎炒烹炸一股脑儿推给严绣。什么时候唐冠国进了厕所,什么时候严绣和佟佳唐方可争分夺秒地团圆团圆。可今天,厕所里都传出唐冠国冲马桶的水声了,严绣仍在呆愣愣地擦着灶台。
唐千贝拿她解闷儿:“妈?大米又涨价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得严绣啊的一声。
唐千贝打趣:“您这月嫂昨儿个说请假就请假,说是那边儿家里断粮了,要回家买米,可打回来就忧忧郁郁的,不是因为大米涨价了吗?”
严绣哪有兴致,埋着颗头默默躲开了。
另一厢,佟铮在徐路遥的陪同下,钱一交,便将富华路十六号的地下一层给收入囊中了。房东说着有的没的:“哎,这也就是我答应了徐小姐了,说容你们两天合计合计,要不人立马就有加价两千块的,一个月两千块啊,一年就是……”
徐路遥应承着房东:“我没别的本事,就是看人看得准,一看您啊,就是仗义之士呢。”
闲杂人等一退,佟铮发自肺腑:“徐路遥,我是真没想到,你都出落得这么八面玲珑了。”
“我也是真没想到,佟铮,你能这么大刀阔斧。”徐路遥回敬。
佟铮的胃隐隐抽了一下。
他就像是蹦极似的,蹦到了今天。机关中的恃强凌弱,两面三刀,他是士可杀不可辱了;佟佳唐的呱呱坠地,最会算账的马琳达,算出来了三五百万的流水账;唐千贝翻了脸,叫他为五斗米折腰;岑方方又火上泼油,把他当了取款机,这会儿点的是“查询”,但保不齐下一步就点“取款”。他不能坐以待毙,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雄起的第一步,却是啃老。旁人啃老啃得快不快活,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是比啃了狗屎更难受。
但好在,说是蹦极,你落得有多快,弹得便有多高。佟铮不觉得他腰上的绳子会咔嚓,他觉得他不可能会脑浆四溅,不可能的。
“蓝天,”徐路遥站在窗边,仰望着蓝天白云,“佟铮,你知道北京有多少天没露过蓝天了吗?二十七天。你在二十七岁迷途知返,这是连老天爷都为‘佟话装潢设计’而感动了吧。”
“佟话……”佟铮重复了一遍。
“对。一砖一瓦,都代表你佟铮要说的话。如何?够不够雅俗共赏?”徐路遥回头,逆着光,脸部轮廓完美无瑕。
“佟话?佟话。”佟铮胸口有一张帆,被鼓得满满的,“徐路遥,真有你的。”
再回到那一厢,唐千贝躺不住了,围着床踱了一圈又一圈,到底是又对严绣严刑逼供去了:“妈,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严绣在把唐家的死角一一清扫后,正回了屋要歇歇气。她一向是随身带着张佟爸爸的小照片的,好过、不好过的时候都拿出来看看,比护身符佛珠圣经什么的都好用。这才拿出来,唐千贝就不请自入了,她又忙收好:“啊……大米真的是涨钱了呢。”
“妈,您当我还不了解您呢?超市涨了您去菜市场,菜市场涨了您去超市,都涨了,您就不远万里去批发市场,所以这点儿小事,还真难不住您。”
唐千贝说的不假。严绣能凭一己之力攒下钱来,除了开源,她更会节流。人家小卖部卖牛奶,都是快过期了的才打折,严绣回回是交完钱,让人再饶她瓶儿酸奶,末了抱上一箱新鲜的撒腿就跑。
唐千贝不依不饶:“我这月子坐得不亚于坐牢,禁电视,禁电脑,刷刷手机还限时限点儿,那我还不光剩下看人了?您有事儿,有大事儿,我不可能看走眼。”
“真是哪哪都涨钱了……”严绣快要招架不住。
唐千贝一语道破:“是不是跟佟铮有关?”
唐千贝是猜,但不是胡猜。严绣是过得充实,天天从早忙到晚,像上了发条的机器,快进的影像,无暇伤春悲秋。但充实不代表丰富,严绣的人生是窄窄憋憋的,抛开佟佳唐的诞生,她唯有佟铮这么一块心头肉。
严绣否认了,她重复着没事儿,没事儿,叫唐千贝莫要担心,免得回奶。唐千贝不快,说回奶回奶,您真是脑子进奶了。
二人不欢而散。
佟铮那厢,和徐路遥才说了再见,就又真的再见了。
徐路遥自富华路十六号回了公司,接着又将佟铮call到了她们公司楼下,给了他一个U盘。
“把我叫到这儿来,莫非最危险的地方,真的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佟铮把玩着U盘。
徐路遥补过了妆,整个人香喷喷的:“你还真当我是商业间谍?可惜,这里头还真不是什么机密,不过,参考性还是大大的。连续三年的市场定位,利润空间,以及我们公司下一步招贤纳士的取向,也就是说产业走势,全在里面。”
徐路遥愈说,这U盘愈沉甸甸,对比得佟铮口腔中一句谢谢显得太轻飘飘,让他羞于说出口。
唐千贝回了屋,稍微静了静心,便灵光一闪。二话不说,她便将电话拨到了佟铮的单位,活在这手机的年代,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打佟铮单位的电话:“喂,帮我接后勤部门?什么?没有后勤部门?对对对,供给科。喂,你好,请问佟铮在吗?辞职?啊……果然是辞职了。”
挂了电话,唐千贝对佟铮的先斩后奏,不,至今还是先斩不奏,没有讶然,只有一点儿胸闷,以及一点儿无可奈何。她和佟铮是自由恋爱,婚后两年保鲜又保得好,要是再没有这点儿默契和理解,说不过去。
那厢,佟铮的那句“谢谢”,末了还是得说。
徐路遥一边划拉着手机,一边抢白:“又是口头感谢?欠我多少顿了?够不够兑换一张长期饭票了?”
徐路遥是成心的,成心装心不在焉,不然这种话,她没法和佟铮面对面地直说。
这回佟铮爽快:“今天馋哪口了?走着,顺便再聊聊细节。”
徐路遥一怔。被婉拒得多了,佟铮这冷不丁一点头,她反倒接不下去了。
“叫上阿庆和杰森。”佟铮补充,说着便掏出了手机。
呵,这才是佟铮。徐路遥自嘲地笑了笑。
唐千贝打生了,就绑上了束腹,比谁的强度都大,呼吸困难,昼夜不休,出了汗,痒得百蚁噬心她眼都不带眨的。她要瘦。莫说亲妈亲婆婆了,甚至佟铮一样被蒙在鼓里,唐千贝一度对着她连绵的肚子泪如泉涌,像失去亲人般痛不欲生。她说,她这位亲人名叫“青春”。
但毕竟,时日尚少,唐千贝翻箱倒柜,最后仍不得不蹬了条运动裤,披了件佟铮的冲锋衣,蹑手蹑脚地出逃了。
唐冠国是将自己和佟佳唐囚禁在房间中,这会儿严绣又萎靡不振,没有踱来踱去,也没有去扒唐冠国房间的门框,于是唐千贝的出逃,畅通无阻。但一脚踩黄土,头顶蓝天,自认为坐月子是没事找事儿的唐千贝,身子一虚,眼一花,几乎倒在第一步。
那厢,后海的私房菜馆,阿庆摩拳擦掌:“佟哥,今儿我可是当着我们头儿的面,就接了你的电话。他还跟我那儿敲桌子,怎么没敲折他的手啊?接完了我是大摇大摆地炒了他鱿鱼,并勒令他偿还我二十八次跑腿儿垫付的费用,有零有整儿共计一千二百五十六块。痛快!”
杰森最后一个到,开着辆皮卡,后头拖着辆小游艇,也不掩上点儿,身价一目了然。昔日,要不是杰森玩儿票性质的开过一装潢公司,而佟铮给他打过俩月的工,他俩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阶层。
“千载难逢的蓝天白云,您还戴个墨镜?怎么不再杵个棍儿啊?”徐路遥对杰森是看哪哪不顺眼。
杰森追求徐路遥,若有似无,断断续续地总有一年了,但徐路遥没给他半点儿希望。和佟铮的一身才气,重情重义相比,杰森就是一条不劳而获的米虫,拈花惹草的公子哥儿。徐路遥向他摊过牌,她说杰森,我脸上总共动过六处,胸是填的,腿是抽的,而你,你的行头,你的车,你的钱包,表面上是你的,但归根结底是你爸的,你一无所有,所以,要是咱俩好了,咱俩的世界是不是也太海市蜃楼了?没一样真的。
四人卡座,佟铮和阿庆坐一边,徐路遥坐另一边,杰森自然而然落坐徐路遥旁边,但目没斜视。他扯下墨镜,直接对佟铮说:“我去你那地儿转了转,我说行不行啊?别再有四害啊。”
“是比不了你当年的CBD核心。”佟铮早点了菜了,抬手说了句可以做了。
“损我?说我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行,肚子里还有两滴墨水。”
“确切地说,是红墨水哦。我是一颗丹心照……嗯,暂时就先照你吧。”
有人致电杰森,杰森也不回避,当桌就接:“Honey,今儿不行,我HK呢,好好好,一回北京我就给你铃铃。I miss you,too。”
阿庆艳羡:“这又是哪个好妹妹啊?”
“管她哪个呢,我是一视同仁,不偏不向,一律honey。”
杰森话音未落,铃铃又响。不等他接,徐路遥一把抢下:“不是叫你来谈情说爱的。”杰森偏过头,一抬手,这才笑吟吟地正式和徐路遥打过招呼:“嗨,哈尼,long time no see。”
唐千贝挣扎着上了出租车,司机问:“大姐,哪啊?”
唐千贝胸闷:“大姐?师傅,您怎么也得三四十了吧,叫我大姐?您什么眼神儿啊?红绿灯分辨得出来吗?叫我声妹妹我不会说您占我便宜的。”
楼下这儿唐千贝尚未出发,楼上便乱了套。唐冠国抱着哼哼唧唧的佟佳唐,来找唐千贝喂奶,惊觉唐千贝不翼而飞。
严绣对唐家进行了地毯式搜索,连床底下,门后头都找了,终于和唐冠国达成了共识:没出月子呢,唐千贝出了门。没有溜门撬锁,没有打斗的痕迹,唐千贝是自觉,自主地,出了门。
同时地,严绣给佟铮拨了电话:“铮铮,千贝是不是和你在一块儿啊?”唐冠国致电岑方方:“千贝失踪了!”
佟铮挂了严绣的电话,致电唐千贝,结果又是严绣接的:“千贝没带手机!”
所谓私房菜,卖的不是样子,粗瓷儿的盘子碗一样样端上来,要香有香,要味有味,可惜佟铮无福消受。他攥着手机呆了呆,任谁喊他他也没反应。他的位子在里面,靠墙,接着,他没让阿庆让开,直接从阿庆腿上翻了出去,带落了一碗价值不菲的五谷饭,说走就走。
徐路遥要追,无奈她的位子也在里面。杰森不让,拍了拍大腿,问:“你要不要也翻翻看?”
下一秒,佟铮又调头回来,飞快地把账给结了。他当这顿饭是“佟话”的开伙饭,点了八道菜,连上酒水,三千多块。刷卡的时候他不是不肝儿颤,但既然“佟话”是他的,这个账,便只能他结。
唐千贝本来是打算去Felice的。那是家意大利餐厅,是她和佟铮第一次约会的餐厅,她说过,假如有一天他们要好聚好散,一定要散在这儿,这叫首尾呼应。唐千贝和佟铮斗过两次嘴,每每都消失似的跑来了这儿,也皆是让佟铮从这儿给牵回家的。佟铮回回都笑她,说多大点儿的事儿啊,就好聚好散?你不小题大做会死啊?再说了,你要真有种玩儿失踪,就别来这儿。
而今天的唐千贝,被人叫了“大姐”,畏缩了,所以半路调头,回了家,回了她和佟铮租的家。
唐千贝和佟铮租的这房子,是马琳达一朋友的,中间有马琳达的面子,所以和富华路十六号异曲同工:物美价廉。但好房子,也怕不好好住。唐千贝一开门,走的时候有多狼藉,今天就一样有多狼藉,还添了一股子扑鼻的腐烂味儿。
一言概之,他佟铮真不是田螺姑娘。
唐家,唐冠国和严绣无论如何也制不了佟佳唐了。从基因的角度说,佟佳唐的驴脾气一定是遗传的,不管是从哪边儿。这会儿,她是张嘴就嚎,奶嘴一到,又死死咬上牙关,大有宁可饿死,也不认牛做母的架势。
岑方方又翘了班,回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唐冠国直转磨磨,“方方,你看看我,就这么一会儿啊,嘴上都急出燎泡了!”
严绣最镇定:“大姐,要不您上网查查吧。只认妈,不认奶粉的孩子多得是,咱们向别人家取取经啊。”
孩子嚎声啼不住,岑方方没和严绣顶着来,溜溜地开了电脑。
“可以换个奶瓶试试!”岑方方献计。
“咱家就这一个奶瓶啊。”
“在奶嘴上抹上母乳,用味道吸引孩子。”
“哎哟,这要是有母乳,还喂什么奶粉啊?”
“有了有了,把孩子抱到黑暗处,孩子会将奶嘴误认作妈妈。快,哪黑去哪!”
“厕所,这厕所没窗户!”严绣抱着佟佳唐拔腿就奔,稍后,“不行啊,不管用。”
唐冠国插话:“唐唐是多smart的孩子啊,你们哪糊弄得了?”
没人理唐冠国。岑方方支出最后一招儿:“用妈妈的衣物包住孩子,孩子会认妈妈的气味儿。”
这次唐冠国团结,嗖的一声,就将唐千贝的一件衣物扔给了严绣。
无效。
岑方方爆了:“这好端端的,千贝到底是去了哪!”
“I don’t know!”唐冠国又转上了磨磨。
敌人一强,严绣缩了:“我,我也don’t know。”
“佟铮人呢?他也没一丁丁点儿的头绪吗?他这个丈夫是怎么当的!”
佟铮去了Felice,从后海私房菜直奔过去的。他有九成九的把握,他辞职的事儿,暴露了,所以唐千贝火了,失踪了。而今时不同昔日,唐千贝还在月子里,唐千贝手无缚鸡之力,唐千贝连手机都没带……佟铮急了,他不能接受他的辞职,换来唐千贝出半点儿差池。
Felice没有唐千贝。佟铮风风火火地,蛮不讲理地,连人家的监控都查了。
后来,佟铮才回了家,他和唐千贝租的家。而仅仅先于他五分钟,唐千贝才踉踉跄跄地又下楼买了个蛋糕回来。本来,唐千贝是让蛋糕师傅用奶油写上“天将降大任”五个字,但师傅说从未写过这么有文化的祝词,手生,怕写不好,唐千贝想了想,说那就写“爱你”吧,后面加三个感叹号。
佟铮叮叮当当地拿钥匙开门,开了半天才开开:“唐千贝!”
唐千贝蛋糕藏好了,人也假模假式地伪装妥了,坐在卧室里,垂着头,一动不动。
没人答应,佟铮几乎不抱希望了,象征性地要去卧室巡上一巡,却就这么冷不丁地,和唐千贝面对面了。人这精神一松懈,肉体便会跟着软,佟铮软绵绵地倚在门框上,但嗓门儿犹硬:“唐千贝,你吃饱了撑的啊!”
唐千贝还不抬头:“你怎么找来的?”
“除了Felice,你他妈还能上哪去啊!”大冬天的,佟铮头发都濡湿了,刚还没有,这脚步一停,汗反倒刷刷地下。
“可你能去的地方,好像还挺多的。”唐千贝冷冰冰的。
“别拐弯抹角,有话直说。”
“辞职了是吧?”唐千贝抬眼,“还装模作样地和我商量,说‘打算’辞职?我不答应你还给我甩脸子?佟铮,我就问你啊,我不答应又能怎么着?你是有时光机吗,坐回去重头来过?”
到这儿,一步一个脚印儿的全是照着唐千贝的计划走的。她出逃的时候算计好了,刚喂过佟佳唐,顶仨小时没问题。半小时之内,她失踪的消息,便会由严绣和唐冠国传给佟铮。而佟铮最多用一小时,就能找到她。接着她有大把的时间,向佟铮演戏,令佟铮惶惶,逼佟铮低头,享受佟铮的甜言蜜语。最后,她会双手捧出蛋糕,说亲爱的,我逗你玩儿呢,上天入地,我永远支持你。届时,佟铮会感激涕零,会拥抱她,会热吻她。她唐千贝可以不要财富,但不能不要佟铮的爱和激情。
但第一,严绣灌唐千贝鲫鱼汤的时候就说过:千贝啊,你刚喂过,但不代表喂饱了啊。
第二,佟铮也出了戏。
佟铮身体里有一根弦,自打他“借”了严绣的钱,就绷得紧紧的。后来,徐路遥陪他拿下了地,给了他“佟话”的名,递了他实打实的情报。再后来,他吹着后海的风,好饭好菜,那根弦总算松了松,他有天时地利,有人和……而他最爱的黄鳝才刚上桌,他才刚要下筷子,唐千贝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出。他有多爱她,便有多气她,要是换作平常,他或许能一笑了之,但如今,他肩头有他的大山,珠穆朗玛似的,而唐千贝哪怕是颗小石子儿,这一压,也把他的那根弦,给压崩了。
“唐千贝,挺大的人了,你能不能懂点儿事儿?”所以,佟铮没低头,他是扭头就走。
唐千贝傻眼了,咚咚地追上去:“没……没辞?”
“辞了。”
“辞了你还有理了?”
“有理,因为我去上那个破班儿是为了你,因为我辞了还是为了你。”佟铮这话不是甜言蜜语,他说得狠叨叨的。
“说谁不会说啊!要我说你根本是为所欲为。都是孩子她爸了,有点儿责任感吧你,下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懂点儿事儿吧你!别再说你做得不开心,有哪个人赚钱是开开心心地赚的?都是要养家糊口,不都夹着尾巴呢吗?别人能,你怎么就不能?你是比别人高贵还是怎么着?”
这番话一说出口,唐千贝又傻眼了。她是被岑方方洗脑了吗?附身了吗?可好像比岑方方更赤裸裸呢。
良久,佟铮惜字如金,淡淡地撂下三个字,像三块冰雹:“说得好。”
佟铮走了,四楼,没坐电梯,直接一圈一圈走楼梯下去的。
唐千贝就趴窗口等着,等佟铮一上车,她立马将蛋糕给扣了下去,稳准狠地扣在了佟铮的车顶上,莫说红艳艳的“爱你”俩字了,整个儿肝脑涂地。佟铮没下车,踩下油门就走。
佟铮又接到严绣的电话,说是佟佳唐嗓子都哭哑了。佟铮开着车在小区里兜圈子,左右撕扯:回头去找唐千贝,他就太不爷们儿了,但就这么一走了之,他还算是个爸爸,算是个人吗?后来,他灵机一动,将这难题推给了唐千贝。他开回楼下,不上楼,就站在楼下喊:“唐千贝,你闺女要吃奶!”
这下,左右撕扯的人换了唐千贝:下去,她就太便宜佟铮了,但不下去,她还算是个妈妈,算是个人吗?
唐千贝下楼的时候,电梯在顶楼,不动窝,她不得不也走了楼梯,就这四楼,几乎要了她的小命。
上车的时候,唐千贝嘴唇都白了,佟铮咯噔一下。他伸手在唐千贝大腿上拍了拍:“坐好。”
唐千贝一挥:“别动我。”
“你……你嘴唇都白了,要不要上医院啊?”
“我这是奶油。”
“是吗?”佟铮伸手就要抹抹。
唐千贝又一挥:“别动我!”
车子上了路,唐千贝别的能不问,这个不能不问:“谁给你打的电话?你妈?我爸?唐唐怎么着了?”
“饿得直嗷嗷。”
“这离上顿还不到俩小时。”
“打上顿就没吃饱呗。”
“怎么?连你也要灌我鲫鱼汤?”唐千贝音调又高了。
“那你连个奶妈都当不好,还怎么当妈?”佟铮一样的音调。
“再得乳腺炎怎么办?生不如死啊你懂不懂?”
“有什么怎么办的?你再得,我就再接着给你揉不就得了!”
“揉……”唐千贝语塞,脸上一红。疼是真的,但佟铮手法好一样是真的。
后来,佟铮松了口:“我打算单干了。”
“什么?”
“不对,不是打算,是我单干了。”
“已经?”
“已经。”
唐千贝按捺:“真是翅膀硬了呢,什么都不用和我商量了是吧。”
“我倒是想商量,我商量得着吗?打辞职那儿你就给我一棍子打死了。”
“佟铮你这是把生米硬给煮成熟饭了。”
“要不要换种说法?我是要把没滋没味的白米饭,煮成美容养生的龙虾粥。‘佟话设计’有了雏形了,那是一片我能做主的战场,我想打哪就能打哪,我想怎么打,就能怎么打,我不会输。唐千贝,你大可以把我的动机一劈为三,其一,你也大可以说我是为了我自己,其二,我是为了佟佳唐的五百万,还有其三,最大的一份儿给你,总有一天,我要你妈心服口服,说我们家千贝挑男人的眼光,真是绝了。”
光说不练,是嘴把式,所以这番豪情壮志,佟铮萌发过归萌发过,对唐千贝吐露,这尚是第一次。唐千贝有点儿热血沸腾,但不猛烈,她想要对身边这个男人全神贯注,但又总有点儿牵挂佟佳唐。这会儿佟佳唐用不着五百万,她有口奶吃就谢天谢地了……
“有了……雏形了?不会输?”唐千贝试探。
“不信我?”佟铮作势一凶。
唐千贝疲惫,硬生生一笑:“不信你信谁。”
佟铮开了头儿,便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唐千贝合了眼,他便只有作罢。
再后来,唐千贝一张眼:“你这一单干,投了多少钱啊?”
“没多少,十万块。”佟铮一张嘴,这水是缩了又缩。
“你出的?”
“不然你出的?”
“我还以为……你也是弹尽粮绝的。”
“我可不打无准备之战。”佟铮是真不爱在这个话题上拖拖拉拉。
但唐千贝一肚子问号:“可上回你一项一项的开销,给我罗列得是有板有眼,照那么个花法,你还攒得下十万块?”
“对比之下,你这入不敷出的,是不是有点儿汗颜了?”佟铮不能直接作答。
引火上身,唐千贝讪讪地:“呵,还真有点儿。”
目的地一到,车一停,夫妻二人的对话便戛然而止了。唐千贝撒丫子上了楼,佟铮亦求之不得地歇歇气。今儿这事,佟铮不能再细聊了,聊着聊着,还得聊到钱上,那是他的死穴,所以他索性跳过了唐千贝砸在他车顶上的蛋糕,他不能问唐千贝,出走就出走,你买个蛋糕作甚啊?所以,他和唐千贝的良苦用心,失之交臂。
而唐千贝,她一照上佟佳唐泪盈盈的小脸儿,几乎自掴。她是要大撒把的,但不是这么个撒法,古人云,虎毒还不食子呢。所以,她也无暇再追问佟铮的“富有”,她甚至顾不上细想想,严绣的怅然若失,究竟为何。
岑方方要掴,也是掴佟铮。
但唐千贝发了话:“妈,我产后抑郁,出去过过风儿您怪得着他吗?”
不同于每每的添油加醋,唐千贝这一次的护犊子,是点到为止。她元气大伤着,只能点到为止。
这一天入了夜,佟佳唐瞪着双大眼,唐千贝趴在她小床床头,逗着她玩儿。佟铮在一旁拿着个纸笔,涂涂画画。唐千贝还以为佟铮是在画她,还比了个剪刀手。结果佟铮把纸一翻:“你看看,哪个字体好?”
“佟话……”唐千贝冷不丁地,“唉?这名字谁起的啊?”
“怎么了?不好?”
“我没说不好。我就是问谁起的?你?”
“我这儿问你哪个字体好呢。唐千贝,今后我大事儿小事儿全找你合计,你倒是给句话儿。”
佟铮不能骗唐千贝,只能不答,只能隐瞒,他认为,隐瞒不叫骗。而这也是他第一次,正式向唐千贝隐瞒了徐路遥。他自认为,他和徐路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那么,多一事便不如少一事。
“右边那个。”唐千贝扫了一眼。
佟铮兴致勃勃,又拿上了另一张纸:“那这个呢?这个会不会更好?”
可惜,唐千贝一翻身,又去找佟佳唐玩儿去了。而她的虎躯这一翻,正正好碾过佟铮的手稿,凶猛得令佟铮救都来不及救。
佟铮咽下口气,又刁难道:“你刚才说哪个好来着?”
“就……我刚才说哪个来着?”唐千贝没心没肺地拍了拍脑门儿。
私下,佟铮打印了网银的页面,交给了岑方方。他给讲解着,说妈,这是网银的登录页面,这儿,这儿是总数。
岑方方定睛:“倒是比我预计的……多一点儿。”
佟铮是兴冲冲地交了富华路十六号的钱了,后想到了还有岑方方这档子事儿。不过倒也无所谓,他PS手到擒来,区区一个数字,他想P成多少,就能P成多少。
“妈,我这数儿,您能不能帮我跟千贝保密?”佟铮是有备而来,“她那个陶吧……咱们是有目共睹。她的爱好,她做什么,我全支持,但不能无条件地用钱支持。”
这话,佟铮说的和想的,整个儿是满拧。对唐千贝,但凡他有钱,他砸给她多少他眼都不带眨的,可问题是,他没有。
岑方方点点头:“你说的这点,我认可。另外佟铮啊,你这数儿不少是不少,可也就是个中游。不如从这个月,你每个月的薪水,交给我五千块,我代你存。你不要误会,你这个钱,我一分也不花你的,我就是帮千贝,帮唐唐,存个保障。”
佟铮“果不其然”地笑了笑:“好,没问题。”
“同样地,我这片心,希望你同样可以跟千贝保密。”岑方方一锤定音。
另一厢,唐千贝和严绣,要比佟铮和岑方方欢乐多了。
唐冠国为了少上厕所,严守佟佳唐,这一天天地快要绝了食。但严绣哪能坐以待毙,她投其所好,泡了一壶山楂水,放了几块儿冰糖,晾到不凉不热,摆到了唐冠国手边儿。唐冠国一个立场不坚定,一饮而尽,于是接下来的俩小时,便和厕所结下了不解之缘。
客厅里,唐千贝侧卧在沙发上,坐山观虎斗。
严绣抢到昏昏欲睡的佟佳唐,抱着哄:“哦哦哦……”
唐千贝指手画脚:“妈,您这是要把她晃悠晕了吗?”
严绣如履薄冰:“嘘,嘘,这就要睡着了呢。”
事与愿违,突然地,佟佳唐放声大哭。如此一来,严绣哦哦得更嘹亮了,晃得也更地动山摇的。
唐千贝一坐:“哎哟,您再把她脑子晃悠成一锅粥。”
唐冠国洗了手,顾不得擦,甩着就来了:“快给我。”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说到唱歌,唐冠国是把好手,女高音的歌,他降个八度,游刃有余。
立马,佟佳唐不哭了。唐冠国献宝似的,将佟佳唐抱给唐千贝过目,小家伙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儿,但一颤一颤地,俨然就要进入梦乡了。
裁判唐千贝就事论事:“嗬,唱歌果然比晃悠好使啊。”
“Sure!这就叫科学育儿。”唐冠国沾沾自喜。
严绣一声不响地退回了二线。
事情到这儿,可不算完。客房门咔嗒一锁,唐千贝便蹑手蹑脚地去趴了门,于是有幸,不,是不幸听到了严绣的歌喉:“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咳咳,小行家。”
唐千贝发誓,她长这么大,真从没听过这么入不了耳的调调。
客房门内,严绣还换了歌:“一条大河,一条大河……”
严绣滑稽的破音,让唐千贝笑得肚子都痛了。
谢谢邹鸣人的同学聚会,马琳达手底下的账户金直线飙升,除了忙,还是忙。于是,方栋梁落了单儿。是佟铮给方栋梁献的计:“就算是你养的一条鱼,也得时不时地投投饵啊。”
就这样,方栋梁致电了马琳达:“赏不赏光,和方副主管吃个便饭?”
“Sorry啊达令,我今天约了……什么?你说方什么?”
“方副主管。我,方栋梁,下个月就是策划B组的副主管了。”
“哇,主不主管的随便你了,关键是,会加薪的,对不对?等等,下个月?这个月这才月初。方栋梁,你这是小道消息,还是正式宣布了啊?”
方栋梁没有回头路:“任何消息在正式宣布之前,那都来自小道儿,是不是啊琳达?”
马琳达变了脸,甜蜜蜜地:“你几点来接我?”
“你不是说约了人?”方栋梁还摆了摆架子。
“我就算是约了李嘉诚,也去他的了。”
天一擦黑,“佟话”的第二次全体会议便拉开了序幕,大方向和第一次一样,后海,但都是吃饱了来的,就找了一酒吧。
杰森选了个角落的卡座,桌上布好了酒,小吃,骰子,侍应生便毕恭毕敬地要退下:“杰森哥,有事儿您就招呼我。”
杰森甩了小费,照规矩,过了多少多少的,侍应生便要跪着接了。这事儿,杰森是习以为常的,是站,是跪,还是空手翻着,对他来说不过就是种姿势。但佟铮出手给拦下了,他把一摞钞票分了四小撂:“分四次拿不就得了,这点儿小钱,不值当的。”
侍应生半撅着身子,等着杰森发话。
杰森摆摆手,给佟铮面子:“佟哥说了算。”
阿庆拿着纸笔,music吵,他只能更吵:“我说哥儿几个!定位,咱们今天定一下‘佟话’的定位!低中高、土豪,四个档,谁也做不到大把抓,要有针对性!”
佟铮一仰脖,缓缓吞了杯酒。
阿庆下文接不上,便瞄准杰森:“就你,约这儿开会?能开出花儿来才新鲜!”
杰森倒不反驳,耸耸肩盯着来时路。徐路遥还没到。
阿庆的话,佟铮不是不接,是接不下去。
自打徐路遥手把手地,领着佟铮交了钱,佟话就断了片儿。佟铮除了画了几种“佟话”这俩大字的字体,出了一张出类拔萃的装潢图,便无从下手了。该干什么,该怎么干,他佟铮是大Boss,没人能教他,他亦不能求教谁。这会儿,阿庆冷不丁射出这么一支利箭,他想了想,貌似正中靶心,但如何回应,他尚无头绪,且不能承认他尚无头绪。
一杯接一杯的下肚,佟铮酒量不好,吐了真言:“我说二位,我佟铮到底行不行,‘佟话’到底能不能一飞冲天,还请……不吝赐教。”
阿庆脱口而出:“这还用问?佟哥,就算有一天你没心没肺了,你也有的是才情。”
杰森不疾不徐:“那我,就算默认了吧。”
阿庆急性子:“不是……可才情可不能当饭吃,咱今天还是得‘定位’。”
杰森一抬手:“庆,男人的自我怀疑,罪魁祸首往往是女人。”
“啊?谁,谁自我怀疑了?”阿庆一时拐不过弯儿来,“佟哥?嫂子……怀疑你了?”
“她不是怀疑,是……无视。”佟铮咬文嚼字,“我的才情,是不是被埋没,对她来说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然了,我要非要破土而出,她倒是也能和风细雨,摇旗呐喊。但是,但是我要的不仅仅是这些啊,我是要她和我分享佟话,分享过程,不是只要一个结果。当然,当然,她当了妈了,母爱重如泰山,可她也不能……不能只闻新人要吃奶,不闻我旧人彷徨吧?”
杰森噗嗤一喷:“闹了半天,是和亲闺女争宠呢。”
这个节骨眼儿,阿庆可喷不出来。他比不了杰森的金山银山,也比不了佟铮的有妻有女,他是孤家寡人,是一无所有,他是破釜沉舟来投靠佟铮的,不是来后海泛舟,混吃等死的。所以他忐忑了:“佟哥,你不会是要打退堂鼓吧?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我这没家没业的,不带你这么把我撂半道儿上的啊。”
佟铮舌头大了,一个“不”字,半天没出来。
阿庆只好下猛药:“嫂子她算哪根葱啊?外行,幼稚,胡搅蛮缠!佟哥,跟我们这票人的忠心一比,嫂子她的芳心,那也就是个……屁!”
佟铮掏了掏耳朵:“你说唐千贝……是个什么?”
大事不好,杰森打圆场:“她说嫂子外行。嗨,外行怎么了?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呗。”
“不是,不是……”佟铮较真儿,“不是这么个词儿。”
古人云,不作死就不会死。阿庆不信这个邪,用双手拢了嘴:“我说她……是个屁!”
随即,砰,佟铮出了拳。酒瓶子被带倒了,咣啷啷碎了一地。骰子也掉地上了,一通轱辘,有人一脚踩上去,滑了个屁墩儿。阿庆鼻血下来了,拿手一摸,都快哭了:“我……我招谁惹谁了我!”
佟铮扬长而去。
人群要骚乱,不用杰森张嘴,自有侍应生摆平。杰森只管对阿庆摇摇头:“啧啧,跟佟铮说唐千贝的不是?你丫真是活腻歪了啊。”
同一天,方栋梁一接上马琳达,就在马琳达的率领下,去了银行。马琳达存钱存得是行云流水,闭着眼靠摸也能摸准了按键。方栋梁感慨:“几年如一日,有点儿钱就存银行,这钱要搁手里,是能叫大风刮跑了?”
马琳达对答如流:“你的不存银行,倒是也没叫大风刮跑了,可我请问,留你手里了吗?没有,全变了你的计划外开支了。我的方副主管,不是我说你啊,你赚的就比我少那么一点点,可存下来的,可比我少不是一星半点。这到底是你要娶我,还是要我自己娶自己啊?”
川渝美食。叫出口还算响当当,像是比成都小吃高级。
马琳达刷刷地翻着菜单:“今天的特价菜是什么?”
服务员说不上热情:“麻婆豆腐,干煸豆角。”
“嗯,正合我胃口,就这俩菜吧,再来两碗米饭。”
“喝点儿什么?可乐,要不来瓶啤的吧?”方栋梁建议。
“不要了,我闹嗓子。”
服务员耷拉着脸退下了。
方栋梁自然是了解马琳达的:“闹嗓子你还又麻婆又干煸的?这不自己打自己脸吗?”
马琳达死不悔改:“满大街两块多钱的可乐一进这门,直接变八块,傻子才上当。”
“嘘,你小点儿声吧,这儿一饭馆的傻子,就咱俩精。”方栋梁是不吐不快了,“演得跟真的似的,这儿的特价菜从周一到周五,你都倒背如流了吧?回回来了还问。”
“钱要省,面子也不能丢。”马琳达也有点儿不悦了,“再说了,我这是给谁省,给谁留面子呢?”
方栋梁这人,平日爱好和平。马琳达说,她爹妈要房子,要车子,方栋梁认了,要就要呗。方栋梁求婚不是一回两回了,可马琳达婉拒他,更不是三回五回了。方栋梁会挫败,但一般不会说出来,因为一说出来,便伤感情。但不说,不代表他不走脑子。到底房子要几环的,多大的,到底车子要哪国的,多大排量的,才能喂得饱二老?他有日子没拜访过二老了,马琳达说,两手空空,见了白见,这让他连当面划划价,求求情的机会都没有。
方栋梁百感交集的当下,一心只要移民的马琳达,是没烦没恼,消遣地,用筷子敲上了盘子。
于是,方栋梁爆发了:“琳达,两百万的房子是入不了你爹妈的眼的,两千万的呢,也不在乎今天这两百块了。我再也不想吃麻婆豆腐了,我一想到干煸豆角就想吐。今天,今天我就要吃顿好的!服务员,菜单!”
马琳达嘴皮子快,一股子气声儿:“方栋梁你试试看!咱们辛辛苦苦没皮没脸挣来的钱,那是为了存的!那是为了让你胡吃海塞塞完了拉进茅坑的吗?”
方栋梁无动于衷,还抬着个手:“服务员!”
马琳达再上敬酒:“我的方副主管,你想想我们的将来吧,将来我要给你生两个小孩,一男一女。我们带他们吃遍全球,西班牙的海鲜饭,USA的甜甜圈,印度的咖喱,澳大利亚的牛羊肉。你要用今天的一盘回锅肉,破坏我们美好的明天吗?”
“明天,明天,你说的明天是下辈子吧?这辈子我们买了两千万的房,还能环游世界?”方栋梁怎么想,怎么想不通。
马琳达急了:“总之,先,先存钱再说喽。总之,我们不会一辈子这么窝窝囊囊的,就算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我也得让我的小孩过得好啊。”
服务员拿来了菜单。
方栋梁被逼上了梁山:“给我加一个……”
马琳达一把抓上了包,站直了身:“我想吃鱼翅捞饭,你问问她有吗?”
马琳达锵锵锵地走了。换了过去,方栋梁是一定会追的,但就像码积木一样,总有一块,是让高楼大厦倒下去的一块,所以方栋梁今天没有追。他不知道他追了能说什么,不知道等他有了两千万了,这两千万得毛成什么样。但他终究也没有对服务员说“给我把最贵的都端上来”,而是说了买单。
马琳达拐了两个街角,才找到一便利店,花了两块五,买了一瓶可乐。
这时,突然就刮来一阵邪风,把马琳达的爆炸头刮得像原子弹爆炸似的,而等她再回到川渝美食,方栋梁人没了。
服务员一肚子坏水儿,说我们这儿不让自带酒水。
马琳达当即就把一瓶可乐给干了,对着她打了个响亮的嗝。
佟铮在外头过了过风,一进门,严绣第一个抓住他:“这都几点了啊?哟,这么大酒气啊?”
“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
“嘘,嘘!”严绣盯着岑方方和唐冠国的房门:“千贝妈都问了好几回了,都是千贝给你挡着,可这会儿千贝脸色也不好了,快回屋哄哄去吧。”
“包在我身上。”佟铮笑嘻嘻地。
佟铮走得是摇摇晃晃,容得严绣狠了狠心:“铮铮,少喝酒吧。什么事业,都不是靠喝酒喝出来的啊。”
佟铮脖子一硬:“妈,您这是,自诩大股东了吧?”
严绣无言以对。
佟铮一回房,就把假寐的唐千贝给搂得死死的:“唐千贝,过来过来,我跟你说啊,有人……对你不敬,我代你教训他了。”
唐千贝这会儿是真表不了扬:“去去去,松开。”
佟铮嘴一咧,又笑呵呵地将魔掌伸向了佟佳唐:“宝贝儿,你和你妈,都有爸爸罩着!”
唐千贝不能嚷嚷,后槽牙都要咬崩了。
佟铮一困,一头栽在了唐千贝身上。唐千贝一脚把他蹬下了床。佟铮咕哝了两声,蜷了个团,也就认命了。
这时,岑方方来敲了门:“千贝?佟铮回来了?”
唐千贝装也得装没事儿人:“啊,回来了。”
岑方方又敲门:“没事儿吧?我怎么……刚刚什么动静啊?”
唐千贝一个头两个大:“妈,合法夫妻屋里的动静,您也要问?”
“你!你们……快给我睡觉!”
唐千贝一不做二不休:“哎哟,我这还月子里呢,不睡觉还能干吗?妈您要不要这么open啊?”
又这时,佟铮醒了,睡得香喷喷的,愣是叫尿给憋醒了。唐千贝来不及拦,佟铮就骨碌站直了身,迷迷瞪瞪地打开了门,和门外的岑方方也不知是谁吓着了谁。
“哟,妈。”
岑方方不悦:“一身的酒气。”
唐千贝一边恨,一边还得护着:“不得陪领导应酬?”
佟铮膀胱要炸了:“妈,我……上厕所,借过啊。”
岑方方不管,慢条斯理:“佟铮,千贝还在坐月子。”
“是。”佟铮摸不着头脑。
“坐月子期间,任何……任何夫妻间的,亲密行为,都是不利于千贝的身体的。”
“是,是啊。”
唐千贝蹬了被子:“妈,您这是哪跟哪啊!”
岑方方充耳不闻:“我能理解,你青春年少,热情似火的大小伙子,有时候难免,难免……我是说,不如这期间你先在外头沙发上将就将就吧!”
唐千贝乏力,堵上了耳朵。
岑方方催促:“佟铮?”
“啊?行,行。”佟铮不能有其它答案,不然,会尿裤子。
后来,岑方方让了路,佟铮扑向了马桶,一边尿一边回味:“热情似火?亲密的行为?莫名其妙……”
佟铮释了重负,洗了把脸,酒也跟着醒了醒,回了房,见唐千贝霸占了大半张的床。他闻了闻自个儿一身的“男人味儿”,怕熏着唐千贝,便悄悄抱上被子,真奔着外头的沙发去了。至于唐千贝,她不过是要给佟铮个下马威的,要他抱抱,哄哄,便万事大吉了,结果见他这一走,也就over了。
佟铮一米八十好几,卡在沙发里彻夜未眠,找到了阿庆问的问题的答案。不就是定位吗?我给你定位。
三年来,面向高端需求的装潢设计,因供过于求而消退了30%,他要逆流而上。一来,徐路遥说过,中小公司的市场供求,三年便是一个周期。二来,今年的改善性楼盘,包括地段好的,幅员辽阔的,精益求精的,卖的比大白菜还好。再者,他佟铮要画就画最好的,墙上刷个大白,复合地板是铺深的还是铺浅的,这太小儿科。他不要拘泥于刚性需求,他要每一个作品不是作品,而是杰作,唯有高端需求,方能让他英雄有用武之地。
翌日,阿庆接到佟铮的电话,二人对昨天那一拳和两行鼻血只字不提。佟铮是没脸提。阿庆则是公事重于私事,领了命,便溜溜儿地找施工队去了。佟话的装潢,迫在眉睫。
接着,徐路遥接到佟铮的电话。她恨死了昨天那一拳和两行鼻血,害她后脚到了,佟铮没影儿了。所以,她约了佟铮面谈。
富华路十六号,佟铮扎根儿在这儿,定稿他的佟话装潢方案。徐路遥则是开了半个小时,堵了一个钟头,才开了过来。徐路遥的皮肤保养得是完美无瑕,所以,妆便持久,但她仍旧是补了补鼻翼和眼周,才下车。
另外,她买了咖啡来,两杯,平衡地提在手上。
佟铮抢到了第一句:“徐路遥,我有几个点子,你给把把关。一,‘佟话’不用坐班儿,不重形式,只重效率……”
徐路遥一顿,一声不响将咖啡撂了下。再贵的玩意儿,也不及佟铮的热情,凉了就凉了吧。徐路遥接话:“能者多劳,多劳者多得。”
“薪水,一时恐怕做不到行业中拔头筹。”
“但要有集体氛围,嗯……氛围要像大家庭一样温暖,这比钱重要。”
徐路遥的默契,令佟铮目光炯炯:“再者,有赏,有罚,不养中庸,不养不作为者。”
“必须的。唉?佟铮,你这话是不是说给我的?怕我自诩为‘佟话’的开国元勋,将来就不作为了吗?”
佟铮一挑眉,笑了,那一高一低的嘴角,真真迷人。
唐千贝一样是彻夜未眠,她是孤枕难眠。
一样是翌日,她的一天是被严绣的一嗓子喊开的。
唐冠国多少天如一日地抱着佟佳唐,一个手痒,摸了摸佟佳唐的头发,赞叹说真是乌亮亮啊。继而严绣一嗓子炸开:“大哥,孩子的囟门可不能摸啊!摸了孩子是要变哑巴的啊!”
唐冠国嘘了一声:“Be quiet!吓着我事小,您再吓着唐唐。”
严绣悄声:“我,我这是一着急。大哥啊,孩子的囟门,不能摸。”
“您这纯粹是迷信。”说着,唐冠国便又摸了一把:“今天啊,我们就用科学,用事实来说话。”
严绣大惊:“住手!”
唐千贝闻讯:“这又是怎么了啊?我的亲爹亲婆婆。”
唐冠国自然是拿唐千贝当自己人:“千贝,是这样的,佟铮妈说孩子的囟门摸一摸,就会变哑巴,这太荒谬了。今天咱们就摸给她看看,语言是苍白的,事实是铁打的。”
就这样,唐冠国是摸了一下,又一下。终于,佟佳唐嗷嗷地抗议了。
“太过分了……”唐千贝身子骨还不行,一气就哆嗦,“太过分了!”
唐冠国还附和,对严绣道:“您看看,您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
唐千贝一把抢下佟佳唐:“爸,我是说您啊!”
严绣和唐冠国双双石化。
唐千贝俨然是一只保护小鸡的母鸡:“您怎么能拿唐唐当儿戏呢?是,我婆婆是没文化,一脑袋的糟粕,可这种事儿她宁可信其有,无可厚非啊。可您呢?这个时候斤斤计较什么呢?换我们一下下胡撸您脑袋,您答应吗?”
唐冠国呆若木鸡。
“千贝,”连严绣都低低地发言了,“不能这么和爸爸说话啊。”
一直以来,唐千贝对唐冠国是撅嘴,是撒撒娇,是耍耍小性儿,可真没这么横眉竖眼过,话一出口,她肠子也悔青了。唐冠国是多好的一慈父啊,不管她学习,不管她早恋,要钱就给,有事儿帮顶。即便他扔下她出了国,也不能怪他啊,怪只能怪岑方方的霸权。如今,他带着两手的老人斑回来了,两鬓斑白地守着她的佟佳唐,天天奶声奶气地说话,嗓子受不了了,就一把把地吃含片。这个男人,这个老人,最爱的不是岑方方,不是佟佳唐,而是她唐千贝啊。
唐千贝将佟佳唐交给严绣,使了个眼色:让我们爷俩儿说说话。
严绣撤了。唐千贝伸出食指,戳了戳唐冠国的肩膀,细声细语:“爹地?”
唐冠国提上口气来,眼眶一湿。
唐千贝悔死了,没条没理:“爸?爸!您还不了解我吗?这嘴上打小儿就没个把门的。我,我刚刚眼花来着,我把您看成我妈了!我跟我妈说话还不是一直就没大没小吗?哎,也真是的,怎么能把您看成我妈呢?真是夫妻相啊!还有啊,我这个新妈妈,跟新官上任一样,三把火,乱烧一气您就多担待担待。还有啊,我不就是窝里横吗?跟谁横,就代表跟谁亲,我妈除外!总而言之,爸,我是跟您最亲啊!”
唐冠国拿唐千贝是没辙没辙的,浊泪一掉,人也笑了:“你这丫头,就会打一巴掌揉三揉,哼。”
可惜后来,也就是个俩仨钟头后的后来,又出事儿了。
佟佳唐拉稀了。唐冠国要给她收拾,她噗嗤一下,拉了唐冠国一手,又噗嗤一下,拉了一床。唐冠国扛不住了:“Help!”
严绣做饭做到一半,匆匆来了。唐千贝后脚也追来了。
“我……我先洗洗手去啊。”唐冠国闪了。
严绣当机立断:“千贝,我淘米呢,手凉。你帮我扶着小宝儿的腿,我给擦。”
严绣手脚快,三两把,佟佳唐的小屁屁就从豆包变回了白馒头。唐千贝不由得赞叹:姜还是母的辣啊!严绣说,再给洗洗,便去打水了。接着,严绣被唐冠国挡在厕所外,他说亲家母啊,我这儿wash hands呢,你打水上kitchen去打。再接着,严绣一言未发,马不停蹄,就蹬蹬地去了厨房。这一声声,都尽收唐千贝的耳底。
洗好了佟佳唐,严绣又统筹大局,撤下了床单:“千贝啊,你先把小宝儿抱走,我给这屋开开窗户,换换空气。”
唐冠国悠悠地回来了:“这好端端的,怎么拉稀了啊?亲家母,是不是您的hands凉,抱她抱的啊?这床单,就有劳您了,先刮刮,然后再搓,搓完泡泡,泡完再搓……”
突然,唐千贝就不认识这个“冷血”的爸爸了。但抽丝剥茧,唐冠国也冤,他是个大老爷们,擦擦洗洗的活儿,他不擅长也情有可原。而对严绣的步步紧逼,他可是奉了岑方方之命。
“爸,咱唐唐拉的屎,是不是巨臭啊?”唐千贝抢白了这么一句,“要不那床单,甭要了。”
唐冠国这一天,在唐千贝的心目中,是飞流直下。
唐千贝的陶吧无人坐镇,一直关着。房东不干了,致电唐千贝劈头盖脸,说唐小姐,咱们是一条商业街,不是你独门独户,你天天锁着扇大铁门,太有损咱们商业街欣欣向荣的形象了!总之,房东给了唐千贝三天时间,必须开门,就三天,不然,他就要告唐千贝违约了。
有关陶吧的磕磕绊绊,唐千贝对岑方方是打死也不说的。至于佟铮,这会儿阴晴不定的,唐千贝也头一回拉不下脸了。几害相权,唐千贝致电了马琳达:“马大姐,救命啊。你路子广,有没有狐朋狗友能帮我看看店啊?大门一开,什么都不干,坐里头就行。这回你一定要帮我,我的店不能倒,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
而这会儿,马琳达又是身处邹鸣人的饭局,左耳朵给了唐千贝,右耳朵还得兼顾着个叫老侯的男人:“琳达小姐,肯不肯给个面子啊?”
邹鸣人代马琳达挡了酒:“她下午还得回公司,我来吧。”
这是个量变到质变的分水岭。最初,邹鸣人对马琳达是这个态度:你喝不喝?感情浅,舔一舔,感情深,一口闷。后来,邹鸣人是这个态度:我干了,你随意。别揣摩我,我让你随意,你就真的可以随意。再后来,也就是今天,邹鸣人对老侯说:我来。
马琳达做梦似的,而电话这端的唐千贝也顿了顿:嘶,这人谁啊……
“马琳达,你这是跟谁推杯换盏呢?”
“客户。”
“方栋梁之外的男人,你一律统称客户,说了等于没说。我是问你姓甚名谁。”
“建国,红军,铁蛋儿,二狗子,我说了你能认识还是怎么着?”马琳达分身乏术。邹鸣人说到做到,一杯烈酒咕咚咕咚就下了肚。老侯调侃,说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云云。邹鸣人不辩,游刃有余地换了个话题。马琳达用粉嘟嘟的双唇,无声地对他道了声谢谢。
又被唐千贝砸了两句后,马琳达挂了电话,重返饭局。
“谁啊?”邹鸣人问。
这问题造次了。邹鸣人和马琳达关系一“近”,便自认为他什么都有权问了。
马琳达这会儿心头正暖融融的,有问必答:“我最好的姐妹儿。哦,原来也是我同事,后来潇洒走一回,开了个陶吧。”
邹鸣人一怔:“开了个陶吧?她叫什么名字?”
而造次,也得有个度,过了度,马琳达便戒备了。邹鸣人不是粗枝大叶:“哦,我是不是太多问题了?抱歉。”
让“恩公”下不来台,马琳达干不出这种事儿,所以她随口找补了一句:“姓李,我好姐妹儿,姓李。”
就这样,马琳达将唐千贝和邹鸣人双双打发了。不然,唐千贝一定会说:姓邹?不会叫邹鸣人吧?他是佟奶奶的二儿子,佟铮的二叔!听说他早早就忘祖了,听说他不姓佟了,叫邹鸣人了……或者,邹鸣人也一定会对马琳达说:唐千贝?照理说,她是……是我侄儿媳妇。
唐千贝心火生汗,去了阳台,在晾衣杆上扒拉来,扒拉去,一无所获,便动了口:“爸,我没衣服穿了。”
鉴于这几天,唐千贝倒向了严绣,唐冠国便愈加死守着奶娃娃不露面了:“哎,你们这帮孩子啊,女孩子说没衣服穿,那是代表没新衣服穿了,要是男孩子这么说,那是代表,没干净衣服穿了,interesting!千贝啊,等出了月子,爸爸给你钱,shopping去!”
唐千贝翻了白眼:“我今天是您儿子,我是没干净衣服穿了!”
可惜,唐家家大,墙厚,唐千贝这句话,没穿过去。
但严绣耳闻了,一溜小跑:“千贝,这儿呢。你的干净衣服,都在这个抽屉里呢。今儿个我大意了,没给你拿出来搁手边儿。”
“妈?”唐千贝出神,“我这衣服,里里外外的,该不会都是您经手的吧?”
“经手?咳,怎么说得这么文绉绉的,不就是洗洗晒晒吗,是我。”
说来,洗衣服这事儿,真不是大事儿,但得取决于搁谁身上。搁唐千贝身上,她还真又感动了一把。岑方方不是不擅家事,但她忙,所以唐家的衣服,都是交给洗衣机的。而唐千贝和佟铮,更是“忙”,洗衣服就跟下面条似的,在水里过过就捞出来,还真不如洗衣机。这么一来,唐千贝的衣服,无论内外,不管贵贱,有日子没被手洗过了。有一次,岑方方给唐千贝手洗了一回文胸,洗完了,岑方方邀功,说手洗的有多么多么洁净,机洗的话,又有多么多么有损钢圈儿。唐千贝顶了一句:“今后,就有劳您了啊。”可自然,岑方方今后,依然是忙。而如今,严绣给她洗了,洗了多少天,多少件儿了,都没当回事儿,自然而然,默默奉献……
唐千贝热泪盈眶:我说呢,这衣服都散发着一股……母爱。
于是,唐千贝更了衣,梳了梳头,抖擞地去找了唐冠国:“爸,女儿今天,有一事相求。”
唐千贝将奶娃娃移交给了严绣。一来,这一坨七八斤的小东西,是对严绣最大的奖赏。二来,唐千贝是计上心头,要给唐冠国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爸,我就不跟您兜圈子了,您能不能,帮我看两天店啊?我原先的接待不干了,我这出不了月子,天天坐牢似的,鞭长莫及。”
唐冠国人中一缩:“看……看店?接待?”
“对。”唐千贝就这一个字,而潜台词是:爸,请您抓住这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千贝,你小时候要吃要穿,爸爸是样样买给你。你考试,七十分爸爸帮你改九十。你约了男孩子,骗你妈说你是和我出去,我就在外头溜溜儿地压一天马路……”
唐千贝是发自肺腑,一搂唐冠国的脖子:“我爸对我最好了。”
但结果,唐冠国一个一百八十度:“不过接待这事儿,不行。”
唐千贝匆匆撒手:“怎么不行?”
“我,我不会啊。”
“咳,我又不是叫您去拉坯。所谓接待,就是叫您跟店里一坐,来人就说欢迎光临,一次俩小时,一百八。嫌贵?嫌贵办卡啊,银卡金卡钻石卡,任君挑选。没有即来即玩儿这一说,得预约,但凡高大上的,哪儿不得预约啊?您就给他们约到我出了月子,到时候您就功成身退了。这活儿是人都会吧?”
唐冠国还磨磨唧唧,唐千贝又补充:“开不了张我都不怪您。”
唐冠国走投无路了,只得直言:“可我……我好歹也是大学毕业,国家的公务员,出过国的……我怎么能干小老板儿啊?千贝,为了你,爸爸千难万险都没二话,可真自掉身价儿的事儿,no。”
唐千贝一下子黑了脸:“您是说,小老板儿低人一等?哈,哈哈,真可笑。爸,您既然出过国,陶艺的英文怎么说,难不倒您吧?”
“China!”唐冠国抢答。
“对,china!中国即是陶艺,陶艺就是中国,我投身于中国文化,旨在陶冶人民大众的情操,我怎么就自掉身价儿了我?”
“千贝,你要下海,爸可是没反对,因为成也好,败也罢,皆是人生历练,就像你说的,你的人生是你的人生,那,那你不能来历练爸爸啊。”唐冠国理直气壮。
唐千贝仍抱有最后一丝希望:“您是不是顾虑我妈?大不了,我去和她说。”
“No,”唐冠国站直身,踱来踱去,“这次,这次我是顾虑我这张face啊。要不这样啊,等你出了月子,爸爸带你去买新衣服,你不是说没新衣服穿了吗?买上它十件!就算爸爸补偿你了。”
等唐冠国转身,再转身,唐千贝不在了。她一声不响就走了。唐冠国几度要追出去,可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缩住了。
这是头一次,唐千贝对唐冠国失去了把握。他们所定义的“丢脸”,是截然不同;唐冠国对她的支持,亦不是真的支持,而是容忍罢了。
富华路十六号。徐路遥是当着佟铮的面儿,接到同事的电话的。电话响时,徐路遥和佟铮是埋头于‘佟话’的设计图纸,一人一手一支笔,指指点点,于是,徐路遥用了免提。
同事说:“小徐,头儿说公司组织上海南岛学习的机会,你给放弃了?”
“嗯。”徐路遥就这一个字。
佟铮自图纸上抬了抬眼。
“拜托,海南岛啊。这名义上是学习,本质上可是度假,这可是咱公司最大的福利之一了,你放个什么弃啊?”
佟铮又眯了眯眼,无声地问徐路遥:有这事儿?
徐路遥不理会:“主要是这段时间要事缠身。”
“什么要事?唉?我说你这两天可是红光满面的,不会是桃花开了吧?”
徐路遥不置可否,挂了电话,没一句闲言碎语,又投身图纸:“你要是更倾向于整体性……”
佟铮却搁下了笔:“徐路遥,这个季节海南岛不去可惜了。”
“佟话要破土而出呢。”徐路遥也抬了头,一侧身,翘臀半坐上桌沿。
“你不是佟话的人。”
“我也没说我是啊。你这个小庙,还真盛不下我这大菩萨呢。我就是来学雷锋,帮帮忙的。”
唐千贝就是这时给佟铮打来电话的。
佟铮想了想,一样是当着徐路遥就接了:“千贝。”
唐千贝是真被唐冠国伤着了,要找个港湾,于是上来就酸溜溜的一句:我想你了。佟铮回敬:我也想你了。而一旁的徐路遥,人该干嘛干嘛,无波无澜。唐千贝到底是做不了闷葫芦罐儿,欲言又止地,这就要对佟铮不吐不快了。但这会儿,对佟铮而言真不是good time,他首要要“解决”徐路遥,所以他只能对唐千贝说乖,我下班就回家,乖哦,然后,便挂断了电话。
古人云,伸手不打笑脸人。所以佟铮认为,他能“解决”徐路遥的法子,是少之又少——他只能更爱唐千贝。
但或许,他能有更好的法子,比如和徐路遥一刀两断,只不过,他没想到,或者说他没想过。
而更要命的是,他也不想想,他愈当着徐路遥和唐千贝情比金坚,便愈发“鼓舞”了徐路遥:佟铮他介意我,他在意我。介意和在意,不过一线之隔。而相较于佟铮小儿科的段数,徐路遥便高招多了。她放弃了去海南岛的机会,是真,但同事的电话,来得如此是时候,是她一手安排的。她要佟铮感激她,因为感激和感情,虽不是一线之隔,但毕竟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
唐冠国不但没“从”了唐千贝,还向岑方方告密了。而他也是真的乱了手脚,要联合岑方方,一家亲三口,哪有解不开的疙瘩?
所以岑方方一下班,就找了唐千贝和风细雨:“千贝,也别太为陶吧的事儿上火了。”
岑方方要摸唐千贝的头发,唐千贝一闪:“妈,求您了,别做这种人慈母做的动作。”
岑方方咽下一口气:“咱又不是不交租,他还管咱开不开门?哪有这样的规矩?”
唐千贝不解了:“妈,您这是和我……同仇敌忾呢?”
“妈不向着你,向着谁啊?这么跋扈的东家,大不了咱不租他的房子了。”
“接着说。”唐千贝大致有了数儿了。
“大不了,陶吧咱不开了。千贝你这坐着月子,鞭长莫及,没关系,善后的事情,妈来。”
唐千贝一颗心咚咚地朝下沉:“我爸这密告的,还真是一字不差啊。”
“你爸也是急你所急。”
“虚的,”唐千贝翻身,背对着岑方方,咕哝道,“都他妈是虚的。”
岑方方这口气咽不下了:“怎么还说上脏话了!”
唐千贝话锋一偏:“别嚷嚷。妈,您这个处长,始终迈不上副局的台阶,有压力归有压力,但也不能上我这儿减压吧?张处长,您也奔六十了,早过了人生巅峰了,完全可以得过且过了。力争上游固然好,不过命里没有也不能强求,不然,可就是活不明白,看不开了。”
这是人类的通病,一急眼了,就爱照着人死穴捅,所以说,最可怕的敌人不是敌人,而是变了敌人的朋友。亲人就更是了,他们找你的死穴,一找一个准儿。唐千贝是“关注”岑方方的,她是她妈,是血浓于水,所以岑方方的仕途,岑方方的拼搏和未果,唐千贝比谁都了解。
“我……我看不开?”岑方方词穷了。没人敢这么捅她。
唐千贝坐直身,拍了拍岑方方的肩膀:“妈,人活一世,名利,地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岑方方甩开唐千贝的手:“谬论,享受主义!好,我问问你,你开个破陶吧,赔钱赔个底儿掉,你开心吗?”
“至少比您做您的破工作开心。再说了,谁说我赔钱了?”
岑方方痛心:“千贝,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连承认失败的勇气都没有!”
一门之隔,唐冠国耳朵贴在门板上,急得是团团转。
严绣抱着佟佳唐来了:“大哥,这是怎么了?”
“千贝那陶吧,没人给她看了,快要close了,让我给她看,我哪能啊?哎,这丫头,她那陶吧是垂死挣扎啊……”唐冠国白发又生了几根。
门里头,唐千贝和岑方方仍势均力敌,三五八十个回合,一浪高过一浪。
直到,严绣闯入:“大姐,千贝,听我说,听我说两句啊。”
唐冠国跟来,抱下佟佳唐,连看看唐千贝的勇气都没有。
严绣直面唐千贝:“千贝,这卖保险和开泥吧,是两码事,不过也有通性,都是和上帝打交道,是吧?所以要不,我帮你看?”
全场人马,无不目瞪口呆。
“真的?妈?”唐千贝这一声妈叫的,像是找着了失散多年的亲妈,几乎令岑方方摇摇欲坠。
“真的,明儿个我就去,可要是看得不好,你可别走心啊。”
唐千贝雀跃了:“没有看得不好这么一说!只要您去看,那就是一等一的好!不开张您也一样是我的大功臣,什么走不走心的,我向毛主席保证,绝不回奶!”
接着,唐千贝当着亲爸亲妈的面儿,给了婆婆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妈,谢谢您。”
“咳,不谢不谢。”严绣当这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儿。
岑方方回了神:“亲家,您这不是伸出援手,您这是纵容!”
严绣辩解:“我……我是要帮您们分分难啊。”
唐冠国插话:“况且,陶吧,不叫泥吧。”
唐千贝护住严绣:“就叫泥吧!独树一帜。”
唐冠国像是胸口中了一箭,一口血吐不出来。岑方方则计上心头,拉住唐冠国,叫他噤了声,扯着他匆匆走了。
挽着严绣,唐千贝感慨:“真是患难辨真情啊。”
而那厢门一关,唐冠国簌簌发抖:“佟铮妈真是把咱们变了反派了啊。”
岑方方绞尽脑汁:“冠国啊,或者咱们换个角度想想。就让她去帮千贝好了,这么一来,唐唐她就彻底插不上手了。再者,千贝嘴上说不在乎钱,可又怎么可能不在乎?这隔行如隔山的,她做不好,千贝是不会给她好脸色的。到时候,她可就是吃力不讨好了……”
(责任编辑:强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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