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杨遆峰
午后的阳光柔暖而迟钝,像饱蘸了雨露,满满地灌进教室,六十几个学生便浸泡在这丰满的热里。热气包裹下,一摞摞书本似乎打起了盹儿,安静地舒展在课桌上。书本砌成了城墙,城墙后瞪着一双双雪亮的眼睛,那眼睛在热浪里超凡脱俗似的,空灵,有力,不受任何干扰。眼睛后面的每个人基本保持一个坐的姿势长久不动,如同一尊尊神清气爽的雕像。唯有老师讲题的时候,他们才命令脑袋抬起来,把囚禁已久的目光流放出去,像一盏盏聚光灯,从四面八方跋山涉水而来,交叉聚合到讲台上。这般茂密的目光森然一片,倒把老师吓了一跳,像冬眠的动物突然醒来似的让人始料不及。除此之外,他们都隐匿在书墙后,把自己的身体稳妥地锁在里面,像锁进保险柜,在那里修炼成仙似的。书墙把他们隔成一个个格子网,他们在各自的王国里任意驰骋,似乎这世界都与自己无关。教室让各种眼花缭乱的复习资料塞成一个闷罐儿,人倒成为不起眼的陪衬。
在一叠书后面长出个脑袋,蓬松的头发下探出一双惊恐的眼睛。两年来,这双眼睛像高空中走钢丝一样,颤颤巍巍地横在教室里。每次如闪电似的,倏一下扫扫周围,像侦查敌情,然后像只受惊的老鼠,马上蛰伏到书本下面了,如同沉进湖底的一尾鱼。当他像放风筝一样放出去的目光与同学的目光碰撞时,他就赶紧慌不择路地抓回眼睛,扔回自己的书本里。他的内心会适时配合着掀起一次风浪。他似乎能看出别人的眼神里跳跃着讳莫如深的内容,就差跳出来手舞足蹈了。他咀嚼它们,便能品出一些味道来,有嘲讽,有冷笑,有示威。置身于教室中,他心里时常让这样的紧张和恐惧攥住,这让他的精力不能完全用在学习上。他的成绩并不理想,在六十多人的班级里他排到了四十名之后,也就滑出了老师的视线,像被打入冷宫似的让老师淡忘了。
以前他可是宠儿,在镇上读初中时,每次考试他都是全年级前三名。老师给他资料,把他叫到办公室面提心授,给他调座位,换同桌,能摆平的老师都尽力给他摆平,唯恐他心里起一点波澜。老师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就是:赵洵啊赵洵,你可得努力,别辜负老师对你的期望呀。后来他如愿以偿,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然而让他感到恐惧的是,等进了城之后,班里每个人似乎都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进来的,他夹在里面,一点儿也不显山露水。也没了老师的宠爱,他像婴儿断了奶一样难受。后来他干脆找了个最后一排的角落,把自己塞到里面,独占一张硕大的桌子。在这里,他感觉自己像一位将军,放眼望去,一切尽收眼底。
最让他痛苦的是他的衣着打扮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是从山里来的,似乎不应该混迹于城市的教室里,像一个穷困潦倒的人进入富丽堂皇的酒店,蹩脚得无处安放自己,只能像小丑一样任人取笑。别人不清楚他的家底儿,但他清楚。他的家在大山深处,一年见不到几个人影儿。父亲在半山腰里捅进去一个洞,然后把全家人扔进去,就构成一个家,全家像一个枣核似的隐藏在晋西南最古老的深处。院子周围爬着数不尽的灌木丛,像花边一样装点着这个干瘦的家。他下面还有个弟弟,刚会走路时就钻灌木丛掉到了沟里,摔成了瘫痪。弟弟成了无休止的拖累,除了让母亲长年累月地照顾外,还挥霍着高昂的医药费。全家就靠山里那点干巴巴的旱地生活,家里穷得就剩下人了。高中两年来,他就靠着偷偷摸摸地吃干粮坚强地活过来了。
今天,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似乎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可是,教室里依旧静悄悄的,连空气都懒得动一下。很快,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是两个人的,一轻一重,由远及近。接着,在教室门口,脚步声止住了。有两个人在门框里闪了一下,便一前一后进来了。前面是班主任,后面跟着一个男生,高高的,胖胖的,粗胳膊粗腿,脸上泛着油腻的光,似乎苍蝇落在上面也打滑。班主任站在讲台上说,这位是刚转来的同学,叫程力,大家以后在学习上要多帮帮他。班主任走下讲台,自言自语,把你安排到哪儿呢?程力倒痛快,说,老师,我坐后边吧。没等老师回复,他就拽着自己臃肿的身体往后走。空气被生硬地撕开,一团气流如一堵墙似的朝后面推去。他走到最后面,环视了一下,便理所当然地坐在赵洵身旁。他的毫不客气与心安理得让赵洵局促不安,似乎他成了主家,自己倒成了客人。他想舒展舒展身体,以显示自己山大王的身份,可是他没动,他被这个初来乍到的男生长出的一种反客为主的气势压住了。程力坐在他旁边,不屑于看他的样子,肥嘟嘟的胖手从背包的侧面揪出一长串耳麦线,理出头绪来便塞进耳朵,自顾自地开始摇头。
老师说了几句努力学习的例话,转身出了教室,教室里复归宁静,如一片幽深的山谷。
他短暂的紧张过后,开始好奇地打量程力,他用时断时续的余光拼凑程力的外貌,像拼接一个肖像拼图。程力像没事人似的,竟然还往里面挪了挪,旁若无人地把自己庞大的身体堆积在瘦瘦的凳子上,空间变得逼仄起来,把他挤在角落里苟延残喘。他见他肥硕的脑袋上留着寸头,头发滋润亮洁,根根直立,像抹了蒸馏水。头发下面的头皮蛮横地挤对在一起,白青厚实,像肥沃的田地,在脑门后挤成个“川”字,“川”字往下延伸的尽头,又被“三”字构筑的堤坝残忍地挡住。这些褶皱一横一竖地蔓延,让赵洵莫名地恐惧。他不敢过多看他,怕他注意到自己,赶紧把头又塞进书本里。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原以为程力出于礼貌会给他带来一点惊喜,可是他失望了。这个程力好像压根就不在教室,他像自己一样,仿佛也是个透明人,除了偶尔睡觉时发出低低的呼噜声外,不发出一点动静。
就在他打算忘记程力的时候,他俩出现交叉了。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就在放学时,程力突然开口说话了,把他吓了一跳,仿佛一个哑巴会说话了似的。程力说,走,一起吃饭去。他诧异地捕捉了一下程力的眼神,那眼神是善意的,诚恳的。那一刻,他心里有了一点点的感动。他俩走出教室,走过校园,走到学校对面的饭店,一路上留下一前一后,一胖一瘦的风景。
在饭店,程力豪爽地递过菜单,说,点吧,咱好好吃吃,来点酒怎么样?
不不,下午还要上课。他慌慌地说。他仔细观察程力,看能搜索到施舍的痕迹吗?如果对方是施舍,他就会把自己武装起来,显出一副孤傲的神气来。他发现程力的脸就是一面镜子,直通通地照出对方并没有怜悯他的意思,他这才把心稳妥地放回原位,潇洒地点了几个肉菜。
程力先狼吞虎咽起来,他才附和着他,学着他的样子,总不能让人家一个人狂吃吧,和人家节奏一致才能营造出融洽的氛围来。他非常清晰地听到自己吃饭的声音,那么凛冽。下午再看程力的时候,他发现他顺眼多了,好可爱的样子。他俩在饭桌上聊了些啥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知道他吃得很饱,以至于晚饭时都毫无饿意,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肚子都没提醒他该吃饭了。
到中午放学时,班主任站在教室门口,叫他出来一下。这让他有点惊喜,能从这么多学生中单独把他拎出来,让他兴奋,又隐隐有些不安。在空旷的楼道里,班主任一脸严肃地说,你父亲打电话来让告诉你,你弟弟住院了,在县人民医院。他一惊,一丝恐惧如蚯蚓似的爬上心头,弟弟常年卧病在床,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等他跑到医院的时候,弟弟瘦小的身体正贴在医院雪白的床单上,一动不动,像个畸形的小动物安静地睡着。常年的卧病在床让他筋肉萎缩,关节变形,体质极差,一点伤风感冒对他都是一场灾难。父亲告诉他,这次就是普通感冒,慢慢发展成了肺炎,现在高烧不退。
护士进来晃了一下手里的催款单,说赶紧续费以免影响治疗。他们来的时候进的是紧急通道,一番紧张的诊断、检查,直到输上液体后,五百块钱眨了下眼就没了。母亲绝望地看父亲,父亲看他,他看弟弟,似乎谁都在刻意避开那张薄薄的催款单。
他挪到床前,看见弟弟干瘦的脸上淌着汗滴,呼吸是微弱的,丝丝缕缕的,从鼻子下面艰难地爬出来。那细细的脖子上盘踞着凸起的青筋,在皮下微微搏动,弟弟那颗硕大的头颅就顽强地生长在这上面。他真想冲上去掐住那弱不禁风的脖子。他有些恨弟弟,当初要是摔死多好,免得累赘。
一个肥胖的身体走进房间,让屋里的空气顿时充满压力。他回过头,叫了一声,程力,你怎么来了?程力掏出钱夹,从里面哗啦抽出一叠钱来,说,别问那么多,快拿去用吧,我走了。说完,程力费力地挪动身体,向门外走去。他一怔,愣愣地随程力一起走出病房,看着程力拖动身体慢慢消失在走廊里,连声再见的话都忘记给人家说了。
一周后,弟弟出院了,父母亲领着他们的残疾儿子在县城里消失了。父亲回家时对他说,你给你同学说个好话,钱咱慢慢还他看行不行?他发现父亲对他说话的语气柔和了许多,里面没有了冰一样坚硬的东西。
他把父亲的话传达给程力,程力爽快地说,不用还了。此时他愈发觉得程力可爱了,他认为自己必须尽最大能力报答他,否则自己都没法向自己交代。他每天来得早早的,把桌子抽屉凳子都擦得纤尘不染,尤其是程力那边。他帮他整理书本,把一沓沓书放得井然有序。在他来之前,为他打开即将要用的那门科目的课本和辅导资料。有时,程力会扭过头,专注地看他一下,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他能觉察出来,程力很享受这种待遇。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心里稍稍轻松一点了。每天中午,程力依旧叫上他吃饭,就像定了闹钟似的,到点就提醒他。程力对他的好意让他诚惶诚恐,仿佛有种巨大的阴谋在前面等着他。时间一长,他变得习惯成自然了,他觉得他对于程力是有功的,他是他的陪客和清洁工。
这天中午吃完饭后,程力并没有急着回教室,叫住他,说,走,去看看我住的房子。他跟上他去了。他租的是一楼,二室一厅,屋里空荡荡的,能清冽地听见两人的回音。程力带他走进其中一个卧室,里面趴着一张很夸张的大床,像要占满整个卧室的架势,很显然是程力平时躺在上面的。床上很开阔,在床的一角蜷着一本书和一个笔记本电脑。程力叫他躺下,说休息一会儿。他不好意思拒绝。程力开始脱衣服,他一件件地脱,最后连裤衩也扔了,像一头褪了毛的猪,白花花的。他惊讶,睡个午觉至于脱光吗?他都不忍直视他胖乎乎的身体。程力说,要不你也脱了吧,天有点热。他忙摇头,说不用了。程力不再强求,随手打开手提电脑,找到一个隐藏的文件夹,打开里面的视频,动作娴熟地像排练了上千次一样。他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优站在众多男优中间,像鲜花一样被簇拥着。这是他第一次看AV片,他不得不佩服女优的精彩表演和夸张动作。程力看得激情澎湃,呼吸都急促起来,他则看得头晕脑涨,一阵阵想呕吐的冲动。他第一次见到女人的身体,却没有任何新鲜感,像早就见腻了似的。程力忍不住把他的手抓住,摁在自己的下体上。他有些懵懵懂懂,像小孩儿不小心跌进了成人世界。在程力的言传身教下,他让程力感受到了快感。他努力克制让自己恶心的生理反应,他觉得有必要克制自己,程力就像个债主,为了还债,他必须这么做,最终他帮程力完成了任务。程力疲惫地躺在床上,他也疲惫地歪在旁边,他们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刚打了一场恶仗。
一下午他们都没去上课,直到晚上,他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大床上躺着,他猛地跳起来,夺门而走,像是要甩掉一个让他蒙羞的包袱。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一直不想吃饭,脑子里不断旋转着那些画面,像苍蝇一样恼人,让他时不时做一个呕吐的动作,但啥内容也吐不出来。他中午有意避开程力,放学后早早就走了。几天后,他头脑清醒了,他消化了它们。程力再叫他一起吃饭时,他义无反顾地答应了,像奔赴前线的勇士似的。他知道吃完饭后的程序是去程力的出租房,然后是陪他看片,帮他手淫。这预先设定好的程序他再熟悉不过了,就像熟悉自己的指头一样。但他没有勇气拒绝他,他安慰自己,程力是有恩于他的,他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
再看到那些东西时,他不再反感,反而感到神清气爽,有了免疫力似的。又一次面对程力肥硕的下体,他有些轻车熟路了。他一声不吭,还面带微笑,像完成一项使命似的帮程力解决了生理问题。
一天两天三天,时间一长,程力觉得有些单调了,程力开始抚弄他的下体,把他也拉进这场游戏中来,让他体验体验这种新鲜的感觉,不能让他洁身自好似的老当个局外人。他有些不好意思,可是程力的手很执着,赶都赶不走。这是他第一次让一个男生面对自己的下体,他心里泛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这感觉像溪水一样流淌着,顺着神经末梢的线路爬满周身,给周身紧绷的肌肉带来一种松弛感,连皮肤上的毛孔都舒展开来。他的眼角和嘴角微微有些上扬,他体会到了一种快感,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他和程力就这样躺在一起,互相安抚着,像两个在宽阔的河面上嬉戏玩耍的孩子。
这些日子里,程力时不时给他个三十五十的零花钱。他则通过给这个胖子提供服务,来体现一下自己的价值,证明胖子给的钱没有白给。他心安理得地拿他的钱,他又不白拿,也没向他讨要。
在班里,他俩与其他同学划了一道无形的界限,形成两个不同的世界。两人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在自己的世界里逍遥自在。说实话,他厌恶现在的状态,巴望有一天能改变,可又乐在其中。他心里让矛盾的丝线缠成了蚕茧,他在里面痛并快乐地挣扎。整个高中余下的日子他没有再向父亲要钱,他像打了一场胜仗似的兴奋和自豪。他俯视着班里的同学,感觉他们渺小得跟蚂蚁一样。父亲没有问他怎么活过这几百个日子的,只要别管他要钱,你怎么折腾都行。
高考结束后,他考得不理想。他要复读,父亲不让。他像被遗弃在荒岛上的人,用近乎求生的语气说,就让我复习一年吧,你不用管我的生活费,啥也不用管。父亲没再说话,仿佛躲瘟疫似的起身逃出了门外。
他回到班主任那儿,说了自己的意愿,老师说,欢迎啊。这一年,班里被重新筛选了一遍,涌进来好多人,一个班里几乎全是新面孔。大家都很陌生,彼此之间就少了寒暄的程序。他没见到那个程力,不知道他去哪儿了?程力虽然走了,可是给他留下了自慰的习惯,并且依赖上了。他发现生理问题完全可以自娱自乐地解决,要什么女的呀,纯粹多余。
他在高四的队伍里拼搏的同时,心理压力极大,这里面有父亲的冷眼旁观,也有学弟学妹们的目光,他们看他的时候,既仰慕他,又嘲讽他,该走了,别恬不知耻地在校园里显摆了。一年的血拼,他终于考上省城的一所大学,窘迫的生活也随之再次降临,像挥之不去的影子。
他在学校申请了助学金,当班主任在讲台上让他上来拿表格的时候,同学们正发愁该把眼睛安置到什么地方,这下有归宿了,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他。通往讲台的路并不远,可他感觉走得好累,好可怜,一种慷慨赴死的悲凉在他体内升腾,一段路仿佛走了好几年。还有每个周末打扫一次阶梯教室,学校给十块钱。另外有个房地产公司给贫困生一年赞助一千块钱,指标也给了他,没人跟他争。当他申请要这些钱的时候,他已经被别人“啪”一声贴上贫困生的标签。没人愿意要这样的标签,这意味着在班里不能和其他人平起平坐,被视为另类,甚至被残忍地剥夺恋爱的权利,几乎没有女孩愿意和你分享这种贫困的殊荣。
在班里没人理他,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教室,一个人回宿舍,他觉得自己快疯了。人总是渴望温暖的,贺老师就是在这个让他尴尬的时候进入他生活的。这天中午放学后,教室里就剩他固守在教室里。看着窗外同学们三三两两的去吃饭,他也想去,可他认为自己有自知之明,他去了无非是要个馒头应付一顿饭而已,最多再打一份便宜的菜。他要避开同学们尤其是同班同学的目光,每次都是他们吃得差不多了然后陆续走出食堂的时候他才去,搞得吃饭跟算卦似的,算着他们的动态,掐着他们的时间。门口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儿,那影子晃了一下,贺老师便从那个人影儿里真切地走了出来。贺老师三十来岁,却发福地提前跑进四十岁的样子。贺老师拽着自己稀疏的影子慢慢走到他跟前,笑呵呵地问,咋不吃饭?身体要紧。一句话说得他心里感动得想落泪,他低下头,以掩饰自己眼角的一丝湿润,他不想把他的苦衷和盘托出。贺老师把手伸过来,他看见那是一只白胖的手,丰腴而富有弹性,他感叹那只手竟会是一男人的手。这当儿,他听到贺老师说话了,拿上。他这才注意到他厚实的手掌里,竟然还静静地躺着一张银行卡。那张卡在他手心里泛着光,模糊地倒映着两人的头像。他看见自己的头和老师的头在卡里亲昵地挤在一起,亲兄弟似的。贺老师接着说,我用我的名字给你办的,密码是六个1,以后每个月我会往里面打二百块钱,别担心生活费,只管好好学习就行。他刚想说什么,贺老师的另一只手摁住他的肩膀,说,什么也别说了。贺老师柔和的话语穿过他坚硬的胸膛,让他有些醉意地晃了下身体。他陶醉在老师温暖如春的话里,以至于没觉察到老师的话再次冲进耳朵里。他忙问啥?老师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说每周六来我家帮忙收拾一下家,好不好?这次老师的话刚碰到他的鼓膜,他便异常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难道能让老师的钱白掏吗?他明白必须做点什么以弥补老师的好意,这样他也心安。他急急地点点头。贺老师脸上浮出大片柔和的光泽,算是对他的回复。教室里静悄悄的,老师不知什么时候走的,等他意识到的时候,教室里只剩下空气流动的声音了。
周六如期而至,他今天的任务是打扫阶梯教室。早早的,他打开门,清晨的风与他一起钻进教室。教室里静悄悄的,拾级而上的几十排桌椅与硕大的黑板互相空洞地对望着,少了人的抚弄,它们便颓唐地隐匿在略有亮色的光线里,显出被人冷落的憔悴模样。他要早早地把教室打扫干净,再等一会儿,就有人来学习或者有情侣来此消遣时光了,他要趁他们到来之前结束战斗。他不想让他们看见他扫地的样子,看见他一次次伸出手探到抽屉里,揪出一堆堆废纸或是文具,甚至还有揉烂的避孕套。这些情景让他尴尬,尤其是避孕套捏到手里时,仿佛是他用过似的。不过,有时也小有收获,可以捡到几只中性笔或者记单词的练习本,运气好的话,还能捡到几本考研书或者哪个作家的文集。有一次,他竟然捡到一个手机,那红色的外套再加一圈卡通动物的修饰告诉他,手机的主人是个女的。手头的拮据让他左右为难,他颤巍巍地拿到手里正思忖不知如何是好时,手机响了,那陌生的铃声那么刺耳,以至于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本能地想接通然后告诉她手机找见了,可是他的想法刚冒出头就被另一个想法摁下水面,连一点浮出的机会都不给。最终他把那款手机卖了,换回来六百块钱。
等他打扫完教室,他径直向阅览室走去,他要改变一下角色,丢掉贫困生的身份,给自己挽回点面子。他理直气壮地踏进阅览室的门。在这里,他是一名读者,享受和其他同学同样的待遇,不再是向别人提供服务,他心里好惬意。阅览室里很静,就他和一个不断打哈欠的管理员。突然,电话响了,贺老师打来的。他这才想起贺老师给他说过的任务,他连忙应承着,说等一下过去。挂了电话后,他把借阅证拿上,然后慌慌地朝贺老师家跑去。他跑得气喘吁吁,让人感到很累很慌的样子。他希望用最快的速度出现在老师眼前,他想通过这样的表现给老师传递一种信息:他向老师表示衷心的感谢和充分的尊重。
他一口气跑上了楼,绅士地摁了一下门铃,然后往后走两步等待开门。不能离门太近,这显得这娃不实在,想窃听门里的秘密。门立刻开了,仿佛老师就站在门后,随时准备给他开门。老师像个孩子似的笑盈盈地站在他跟前,仿佛一下子小了二十岁。为了迎合老师的表情,他也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两人像修炼返老还童的功夫似的。他战战兢兢地走进屋,整个家里一种整洁的气氛扑面而来,处处都摆放有序,纤尘不染,没有他想象中乱糟糟的样子,似乎他来此打扫房间纯属多余。他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老师,想从他脸上寻得答案。贺老师还是温柔地笑着,说,先坐下休息休息,喝杯咖啡。他这才看见沙发旁边的茶几上稳稳地立着一个咖啡杯,估计刚化下的咖啡,里面浑浊的液体正可劲儿地冒气,似乎在殷勤地展示主人对客人的诚意。他没有随意放纵自己的行为,乖乖地坐在沙发沿上,像个安静的小姑娘,以示对老师的敬意。他用嘴唇轻轻碰了碰杯子,表明顺从老师的意思,不碰杯子哪儿行?还显得不听老师的话。杯子还没到嘴边,一股香味儿先提前献媚地沁入鼻翼,他好想打个喷嚏,还是硬硬忍住了。
房子很大,很静,空气都是颤巍巍的,说句话能听见回音,像在山谷里似的。这空荡荡的房子时刻告诉他,屋里常年就游荡着一个人。他心里一阵诧异,老师的妻子呢?儿女呢?但是不好意思问师母和孩子的事情。他觉得,在老师跟前,少问少看,一切听老师的,对他是最好的选择,估计老师也希冀被资助者能持有这样的态度。但是少看不能不看,否则干啥?总不能沉思吧,这好像不太礼貌吧。老师会猜,让你收拾一下房子,你就摆出思考的样子,你是啥意思?觉得受委屈了还是咋呢?他敷衍自己地环视周围,对面是简约素雅的电视墙,他背后是一幅公鸡牡丹的国画,题有“富贵吉祥”几个字。
老师问他,钱还够花吧?他像被蜂蜇了似的,身体轻微动了一下,这不是在提醒他吗?你可是受过我的恩惠啊。他低声说够花了,他感到一丝恐慌,像有什么把柄落在老师手里似的。老师说,我肚子有点疼,躺一会儿。说着转身拐进了卧室。老师进了卧室,剩下他孤零零地坐在客厅里,不知道该干啥。这时,老师在里屋叫他了,能进来给我揉揉肚子吗?老师的话一传过来,他立刻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他起身走进卧室,看见老师的身体扭曲地陷在柔软而有弹性的床上,很痛苦的样子。他站在床边,无所适从,茫然地摆弄手指头。贺老师撩起自己的上衣,露出白白的肚皮,示意他把手搁上去,来回揉一揉。他小心翼翼地揉,生怕把老师弄疼了。揉过几圈后,老师解开皮带,把裤子连同裤头麻利地褪至膝盖处,像个熟练工似的。他一时头昏脑涨,这是啥意思?贺老师矜持地说,我下面也疼,给我揉揉。老师的话里透出不容反驳的语气,他明白过来了,他是久经沙场的人,怎能不知道咋回事呢?他顺从了,他只能选择顺从,连一丝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贺老师没有过度要求他,只是让他帮忙手淫,以解决自己的生理需求。他能感到老师在纠结中满足着自己,似乎在发泄欲望与维护老师尊严之间徘徊,试图寻找一种平衡,既解决了问题,又捍卫了尊严。可是他像是受了莫大的耻辱似的,下楼后,他突然毫无征兆地笑了,连自己都为自己感到惊讶。
他私下里搜集贺老师的个人信息,很快就知道了一些情况: 贺老师经常找一些男生给他手淫,老婆因为这事常跟他打打闹闹,三年前把两岁的女儿扔给他,然后走了。他则把女儿扔给乡下的父母,从此不闻不问。
以后他每次来了,一个默默脱衣,一个默默站着,两人配合默契,像左手配合右手似的。两人已经对整个过程熟络到家了,跟电脑程序一样。每当此刻,偌大的房子更静了。他们不说话,互相也不对视。老师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似乎被一条线牢牢牵住。他则木然地把眼睛投放到前方,不希望收获什么,仅寻找一处能容纳目光的地方。有时候,为了打发这段让他尴尬的时光,凡是与诞生物体有关的,他都拉进脑子里一通胡思乱想。什么动物的交配,植物的生殖,地球的形成,星云的高速旋转产生恒星,巨大星体坍塌成黑洞,宇宙最初的大爆炸,平行宇宙等等。他想得越来越远,思维的触角无限延伸,几乎忽视了自己的存在,好几次都是老师的轻轻一声咳或是突然重重的喘才把他拉回到现实中,似乎在提醒他,该停止了。结束后,老师眼睛不动,仍然看着上方,像在欣赏天花板上的花纹。偶尔,老师的嘴唇轻微动动,低低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点颤音,带着愧疚,说,留下吃饭吧。抑或是讨好地说一声,钱已打到卡上了。他机械地摇头或者点头,算是做出相应的回复,然后转身,洗手,换鞋,出门。出门后,每次他都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像缺了氧似的,眼睛低垂,用余光观察周围,确定没人后,便让脚步在楼梯间轻轻地跳起来,一刻不停地逃走了。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从这个屋里出来,仿佛从这个屋子里跑出来的人都是受了凌辱似的。
全班人都知道他在周末要去老师家的,似乎在老师家发生的一切他们就在旁边观看似的。他俩表演给大家看,还是免费的,他能听到他们胸腔里回荡着得意的笑。
他开始想,是不是该结束这种日子了?他不能承受别人异样的眼光。可他经不起那每月二百块钱蹦到卡上的诱惑,他没勇气说老师以后不用打钱了。况且,贺老师人又很善良,还挺体贴人,书教得有板有眼,除了有这个特殊爱好外,还找不出其他的坏毛病,不像有人传的说是恶魔流氓啥的。
于是他安慰自己,老师有这个爱好咋了?比那些强奸犯或者猥亵女生的强一百倍。和老师保持这种关系就可耻吗?可耻在哪儿?连他自己都回答不上来。于是他想,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发泄方式,别人没必要对此评头论足。再说,难道其他老师就清心寡欲地跟出家人似的吗?他知道贺老师在这条路上走得好孤独,却还固执地坚守着,他都为老师的执着感动了。他不知道如果老师没有这个怪癖当初还会不会资助他,不管怎样,他都应该感谢老师的怪癖。他尽心尽力地为老师服务,他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到后来,他发现老师的物件不再像以前那么敏感了,在他一番努力后,它竟然丝毫反应都没有,像睡着了似的,任他怎么折腾都唤不醒它,老师无奈地说一声算了。他带着失职的愧疚离开了老师家。
他认为在和老师相处的日子里,他们之间的心灵是相通的,他们彼此知道对方渴望什么,互为对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觉得这样的状态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自己毕业。可是有一天早上当他打算出门的时候,老师躺在床上轻轻地说,以后不用来了,准备找你的工作去吧。他一愣,这不是被抛弃了吗?这是他大四第一学期刚开学后的第一个周六,很显然,老师在新一届学生中发现了目标,并且成功捕获到猎物,然后把他当垃圾一样扔了。他心底开始嫉妒甚至憎恨那个替代自己的学生,思维和行动的惯性戛然而止产生的痛苦让他也埋怨起老师来,这个喜新厌旧的老师,亏我还把你当成知己。他很快意识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就是每月往银行卡里打的钱还继续打吗?老师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慢悠悠地说,你放心,我一直会资助到你毕业,以后有啥事随时来找我,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帮你。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打开门怎么走出教师家属区的,他以往在这条路上往返时总是东躲西藏,像个特工似的。如今他不管了,他轻飘飘地走在路上,像被抽走了魂魄。秋日的阳光发出暧昧的光线,居高临下地与他周遭的花草树木眉目传情,这一切让他感到厌恶。他快速跑起来,一口气跑到一座假山后面,嘤嘤地哭了,像失恋了似的。为了减轻痛苦,他四下瞅准没人后开始自慰。整个大学期间他没搞对象,他觉得没必要,他甚至反感女人的身体。每次有了生理需求后,他便自己解决,或是一个人在宿舍时,或是隐蔽的林荫间,或是废弃的房舍里。他觉得他和老师在这点上没有本质的区别,只不过一个在台前,一个在幕后;一个别人帮忙,一个自力更生。
回到宿舍后,他蒙头就睡,一直睡到晚上起来吃了个饼子,然后接着睡。第二天很快到来,他走在校园里,才觉察到自己真真切切地加入到毕业生的队伍中了。他开始参加各种招聘会,跑人才市场,撒网似的四处投放简历,他想找一份正式的、体面的工作。可是,那一份份简历如泥牛入海,连个回音都没有。直到七月份,他也没有收到一个回信儿,他踩着自己大学时代的残骸,悻悻地离开大学的校门。离开学校的前一晚,他来到贺老师楼下,看见老师家里亮着灯,他猜老师在干什么,备课?和朋友聊天?还是和一个小男生干那事?他有一种上去跟老师道别的渴望。他往楼宇门走去,可是刚走几步,就迈不开了。他仰着头,静静地站在楼下。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干瘦的老头儿从他身旁路过,奇怪地盯了他一下,他才意识到该离开了。
走出大学校门后,他发现又是一片崭新的天空,没人关心你的过去,没人意识到你的存在,唯有自己生存下去的想法像肚子饿了似的时不时钻出来提醒自己。他要在这座城市里呆下来,回到县城没什么好工作,总不能重回山里务农吧,当初乡亲们羡慕地把他送走,如今灰溜溜地再回到山里,岂不让人笑话死?就是饿死也不能回家乡。他在省城的城中村找便宜的房子,有一个非常便宜,但在小房子中间长着一棵小树。小树委屈地穿过屋顶直插天空,像带着一个硕大的外壳往上冲,他很惊讶一个房子能和一棵小树结合在一起。房东很霸道,一副凶相,很不满他的眼神,说,到底租不租,不租就滚。他连连点头,说租。
他每天察看路边的招聘启事,两天后在一家汽车防盗器公司上班,任务是站在十字路口发传单。路口的车辆波浪似的跟着红绿灯潮涨潮落,他看见人家车窗开着就往里面塞,哪怕半开着也瞅准时机往里面投,跟投标枪似的。有时会遭到对方的一顿臭骂,把传单狠狠地砸到他脸上,或是遭到交警的驱赶。尤其到中午时分,正午的太阳烤得人能着了火,连交警也躲到遮阳伞下面了,他还顶着日头发传单,让交警都自愧不如。老板每隔两小时巡视一下各个十字路口,他骑着变速车,昂着头,威风凛凛地在领地上巡逻,监督他们每个人是否严守阵地,是不是在勤快地发放传单,不会偷偷丢进厕所里一扔了之吧?
累了一天后,回到出租屋,见到小树就别扭。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屋里凭空长着这么大一棵树的,就像肚子里竖着一根棍似的难受。他憋着气,无处释放,报复似的绕着树转圈,像在折磨它。有时在公司受了气,他回来就绕着树把自己转得晕晕的,越晕越刺激,像喝了烈酒,他麻醉自己,折磨自己,让自己暂时忘记痛苦。
父亲隔三差五就会打电话过来,催着要钱,像个讨债者。他不愿想起父亲那张丰富的脸,可是又忘不掉。每当那张脸模糊的时候,父亲的电话就打过来提醒一下。
两年了,他依然在孤独地漂泊,像是这个城市的空气。每天回到家,最让他高兴的事就是绕着这棵树旋转,在树上上下乱窜,摆各种姿势,他陶醉其中。他早已习惯了这棵树的存在,由最初的讨厌它变成了依赖它。他在树上转动的技术越来越出神入化,原本粗糙的树皮在他的打磨下,变得光滑顺溜,而且长势喜人,气宇轩昂地带着房子插向天空。有时他惊诧于自己的技术,竟然能在树上灵活自如地舒展身躯,绽放成一朵花,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猴子变的。有时候烦得想哭的时候,他就把身体倒挂在树杈上,闭着眼睛,细数着时间流逝的脚步声。
这天,他把一只手搭在树干上面,一只脚轻点树根,身体张开,一圈圈旋转。突然手机响了,他跳下树,是父亲打来的。接通后,电话那头传来父亲命令的声音,让他回来结婚,说是已经订了日子,一切已安排妥当,只等他回去。就像专门给他设置了岗位,专等他回去填补。外人不知道,作为父母亲当然知道咋回事。儿子在外面并没有什么体面的工作,像个流浪汉似的,不如趁年轻赶紧找个媳妇儿,踏踏实实过日子算了,别搞得再晃上几年等年龄优势一过连个媳妇也讨不上了。
他在结婚的头一天晚上才进村。他低着头,慢慢蹭进村子,他想让夜色把脸罩住。院子里坐满了人,都穿着干净衣服,挤在一起,脸上乐呵呵的,过年似的。他一进院子,大家都齐刷刷看他,这可是主角啊,大家都投来祝福的目光。他排斥这充满甜蜜味儿的目光,他把它们生生截下,这些目光便像箭簇打在生铁上,簌簌落地。院子一角已经立起锅炉,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肉味儿。他整整自己的衣服,脸稍稍往上倾,目光刺向高处,装出一副荣归故里的模样。一天的颠簸让他疲劳至极,他回到屋里猛喝了一碗水,一句话没说,倒头就睡。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醒了,他发愁今后怎么面对即将到来的媳妇儿。他一直不愿结婚,如今被父母硬逼到死胡同里,自己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束手被擒。过了一会儿,他让父亲拽出来,对着贴有“囍”字的土坯墙三鞠躬。父亲奢侈地雇了一辆皮卡车,还没等他鞠完躬,便把他塞进车里出发了。要去哪里,他没问。不知过了多少个村子,又跨过几道沟谷,来到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子。他机械地被众人推进院子,站在院子中间,开始认亲,一遍一遍地行礼鞠躬,然后是吃饭,接着是抱一脸泪水的新娘走出院子。
晚上,他和新娘别扭地躺在炕上,两人都没脱衣服,也没说话。他守岁似的坐了一晚上,天刚亮就悄悄消失了。
回到岗位上后,他突然发现有个女孩儿也在附近发传单,这让他多少有些不舒服,似乎有人来自己地盘上撒野似的。起初他不理她,板着脸,像在宣扬自己的领地。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发,他也发。她发得速度快,他也跟着快,像跟她比赛似的。
对峙两周以后,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反感她了。她似乎捕捉到他释放的善意信号,试着靠近他,把一脸笑意慷慨地递给他。他俩渐渐聊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女孩儿有一副好口才,她说我们这儿是办钢管舞培训班的,你看你身高有一米八,多好的个子啊,非常适合跳钢管舞。她问你体重多少呀?他说一百二十斤。她惊叫了一声,她的惊叫把他吓了一跳,仿佛他身上突然跳出个蟑螂。她说,太好了,标准体形呀,最适合练钢管舞了,她差点鼓起掌来。她说你看你的肌肉,就跟泰森一样。他愕住,他不能想象自己瘦削单薄的身体竟能跟人高马大的泰森有一比较,他从来不敢那么想,不过他还是下意识地动了动胸肌。她或许察觉到他的心理动态,便说,你身上的肌肉很像泰森,你看你胳膊上腿上,充满了力量。她指着不远处的路灯杆子说,你转两圈看看。他走上前去,轻轻一抬脚尖,一只胳膊顺势抓住电线杆,那只胳膊便像是杆子上长出来的一节,牢牢附着在上面了。他绕着杆子紧走几步,然后双脚离地,整个身体悬空,在那只胳膊的带动下,身体竟然开始神奇地快速旋转,像系在电线杆上随风舒展的丝带。紧接着,他双手抓住杆子,整个身体奇迹般地与杆子垂直起来,在胳膊的带动下,身体开始一圈一圈绕杆子旋转,像拧螺丝似的拧着杆子。他用余光瞄她,他见她脸上满是夸张的惊奇,并夹杂着钦佩羡慕甚至嫉妒的成分,这些成分在这张脸上竟然没有打架斗殴争地盘,反而呈现一种和睦相处共享这张脸的温馨局面,他心里很满足。他跳下来后,她像迎接凯旋的将军似的迎上前去。她给他展望了一下未来,继续滔滔不绝地把脑子里积累的东西倾倒出来,此时她的脸仿佛已隐去,他仅看到一张薄薄的小嘴唇一张一翕,话就从她的喉咙里前呼后拥地跑出来,如过江之鲫似的。她粉红的舌头在嘴里上下翻飞,间或配合一个适中的笑容。他让她说服了,经过她的分析与点拨,再加上鼓励与赞颂,他猛然发现并且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在钢管舞方面是天才,简直是无师自通。他像被困在密室里突然发现一个通道似的惊喜,他埋怨自己为什么以前就浑然不觉呢?他把她视作救苦救难的女菩萨,他人生中的贵人。
他辞去工作,随着女孩儿去了培训班,孤注一掷地把身体交给了钢管舞。女孩儿兴奋地把他介绍给老板,以炫耀自己的功劳和能力,当然她更在意的是即将到来的抽成。老板是女的,既当老板又当教练。班里有三个男的,一个是教练,另两个是学员。那个贴上教练标签的男人是个络腮胡,疯长的络腮胡每天被他刮得露出一大片青青的区域。络腮胡教练不多理他,这个男人把更多的目光和精力投向女学员身上,他在这个男人眼里毫无价值。正因为有教练的光环,好多女学员都围着他转。男学员中有一个始终和他很客气,无论让帮个什么忙哪怕微不足道的事他都会说声谢谢,仿佛他的谢谢不值钱,可以不断廉价地掏出来施舍给别人。另一个学员很热心,与第一个学员形成天壤之别,他的眼珠子是黄的,黄得让人不忍直视。他说他叫贾益,原来是个电焊工,一天挣三百块钱,就是有点累,便不干了,跑来学钢管舞。赵洵好奇竟然还有那么黄的眼仁的人,不知道是自然长的还是电焊恩赐的。
贾益的眉毛是直的,说话时,眉毛一挑一挑的。赵洵感觉那两道眉像两个杠杆,每挑一下,自己的身体就跟着被挑起来一下,搞得自己在两道杠杆间疲惫地来回颠簸。贾益恨不得把自己掌握的东西全掏出来给他,很明显是讨好他,讨好得让他感到不舒服。他觉得贾益热情地过了度,就差为他洗脚了。由于以前的遭遇,他对那种殷勤待他的人有种本能的警惕与抵触,每次黄眼仁送出的目光与他交流时,总被他侧过脸硬邦邦地顶回去,于是那目光跑出去溜达一圈又毫无收获地被打回来,贾益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在培训班里,他进步飞快。他在钢管上的表现与展示出来的风采让人惊诧,学员们把羡慕的目光和赞誉的话成堆成堆地掏出来送给他,这让他更疯狂。他像个壁虎,身上每一处只要与钢管接触,就能释放出黏力,让自己附着在钢管上,他觉得他就是为钢管舞而生的。他没有过度依赖老师的教授,而是根据自己的感觉自创了一些动作,同时他发现他以前的羞涩胆怯不知什么时候像晨光中的露水似的,蒸发得无影无踪了。
为了应对自己的日常开支,他上午在早点铺帮忙,下午去练钢管舞。两个月后,他试着去一家小型酒吧应聘。在办公室里,一身肥肉的光头老板看了他几个动作便爽快地答应了。初次上场,他看到的是密集如蛛网的目光,他们期盼地看着他,他们想知道,一个男人能跳出个什么花样儿来。他紧张起来,紧张地能听见心脏在痛苦挣扎,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灯光聚焦的舞池中间的,似乎不是用脚走过去的,而是身体飘过去的。他站定,僵硬地鞠躬,然后转过身,双手一用力,那种充满力量的质感便波涛汹涌地呼啸而来,冲击着每个人的眼睛。此时,他放松了,沉浸其中,绕着钢管上下翻飞,他的臂力腰肌腹肌大腿无处不在展示一种力量美。他感觉自己与钢管合为一体,通过肢体语言和表情与钢管共同演奏一幕没有对白的音乐剧,他是表演者、倾诉者。这音乐剧或是激情四射的,似乎在展示青春的活力;或是哀怨凄美的样子,似在倾诉一个伤感的故事;一会儿又转为气势磅礴的场景,像是讲述他的奋斗史。他带着他的身体与钢管穿梭于不断变化的音符中,在这种音符的跳跃中让身体起伏、翻飞,流露一种运动的美。他们震惊地张大嘴,发疯似的为他鼓掌。
跳完舞后,他向台下的观众鞠一下躬,然后转过身,对着钢管再鞠一躬,以示对它的感谢。他没有把钢管视作一根冰冷无情的管,他觉得它是有感情的,有感觉的,你在表演的同时,它在默默为你奉献。他的表演获得了大家的认可,在观众的欢呼声中,他满足地走下了舞池。
经过酒吧历练后的他在舞蹈班里显得更有底气,女老板客气地对他说,如果白天有时间的话,就来当教练。好多女学员开始聚拢到他身旁,她们觉得和他在一起,就像和温顺的食草动物在一起似的,既没有危险,还觉得很有趣,她们甚至不把他当异性,当着他的面大谈月经之类的话题。这下,络腮胡教练有些不舒服了。
在庆祝培训班五周年的那天晚上,女老板在富君豪酒店开了五桌酒席。他刚把一口菜塞进嘴里,就感到身后多了个人,有一团酒气浓浓地包裹了他。扭头一看,是男教练。男教练斜着眼,对他晃晃啤酒瓶,说,是男人吗?是男人就干喽。他递给赵洵一瓶,然后蛮横地对碰了一下。男教练一仰头,咕噜咕噜,一眨眼光了。赵洵喝了一半,说,歇一下。赵洵的意思是不能臣服于他的淫威,是他逼迫他喝的,喝一半是给他面子,喝光了就意味着向他缴械投降了。男教练凶狠地命令,喝完,我已经喝了。学员们的眼睛围着他俩,贾益站出来,解围道,我替他喝。男教练粗鲁地推开他,只听“啪”一声,一个空酒瓶子载着男教练的怨恨朝赵洵头上飞去,赵洵的头上立刻血流如注。贾益快速冲上去,一把将男教练拉出人群。
在医院里,贾益的黄眼仁里透出伤心的神情,担忧地对他说,出院后,就别回培训班了。赵洵看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咋办。
贾益说,搬到我那儿吧,我可以照顾你。
他有些不好意思,说,那不是给你添麻烦吗?
不麻烦,医生说出院后还得观察,你一个人哪能行?
出院后,他搬到了贾益的住处,他跟房东告别,房东说多交两个月的房租。他扔给房东两个月的房租走了,这儿没啥让他好留恋的,除了那棵给他带来机会的小树。
贾益租住的地方比较宽敞。他和他同住在一个大床上,搞得跟夫妻似的,让他多少有些尴尬。贾益一如既往地对他好,把饭放到床边,叫他起床吃饭,给他买衣服,带他去洗浴中心洗澡按摩。有一次还给他找了个女人,被他毫不客气地赶走了,到晚上的时候陪他去夜场。他俩不在同一个夜总会,散场时,贾益总会专程接他一起回家。贾益渐渐发现这个同自己一起睡的男人需要的不是女人,而是一个体贴他照顾他的人。同时贾益的所作所为也让赵洵产生一种错觉,觉得两人就像一对情侣。
两人刚开始挤在一张床上的时候,各自横在床的两边,一副守望边疆的样子,如今两人都忍不住往床的中间靠拢,像两个并肩作战的人。两个大男人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除了闲聊实在找不到其他事可做,总不能像小孩儿似的玩游戏吧?他侧过身,看着贾益的黄眼仁,有些迫不及待地告诉贾益,他说弟弟小时候在院子里胡爬乱滚,一不小心掉到沟里摔断了腿,把家里人拖累的啥都干不成,母亲从没放弃对弟弟的治疗,她始终相信,有一天弟弟会奇迹般地站起来,会下地干活儿,会成家立业,会结婚生子。有时母亲看到弟弟同龄人的孩子活蹦乱跳地跑来跑去,她会忍不住潸然泪下,黯然神伤。尽管弟弟的病情一直没有改变,但她从没有放弃她的梦想,死死守着这些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目标。父亲好吃懒做,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凑合过日子,脾气还老大。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自己的家庭背景,像是给情侣交代实情似的,意思说我家就这情况,看你愿意吗?他说得悲壮而充满力量,又满是期待。
贾益一对黄眼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我和你一样,我有个脑瘫的妹妹。妹妹本来是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儿,就在全家人给她庆祝周岁生日的时候,地上满是嗑过的瓜子皮,妹妹在地上爬来爬去,粉嘟嘟的小手抓了几枚瓜子皮,塞进嘴里吃起来。当大人们发现她不对劲儿的时候,妹妹已是满脸憋得紫青,呼吸困难,倒在地上,瞪着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大人们慌得又是拍脊背又是让喝水,等送到医院后,医生说孩子救过来了,但患者因缺氧导致脑组织不可逆的损坏。现在她浑身无力,生活不能自理,吃喝拉撒睡都得人照顾,还经常抽搐。母亲不放弃对她的治疗,四处求医,整天以泪洗面,父亲则更加沉默寡言,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贾益讲得很慢,似乎重新跌进那个凄清的故事中,再次经历了一遍。
他发现真是巧了,自己有个残疾的弟弟,他偏偏有个脑瘫的妹妹,他们同病相怜,处境相似,他能理解他的痛苦。他们都有个坚强的母亲,他们的母亲都怀揣着一个梦想,希望有一天残疾的孩子能如正常人一样生活工作、结婚生子。他们的心因相似的故事而更紧密地贴在一起,像一页纸的两面,贴得严丝合缝。他觉得他们像是命中注定要相聚在一起,要相知相依,长相厮守,他感谢上苍让他出现在他面前。
他把身体靠在贾益身上,嘴唇朝贾益脸上蹭去,贾益犹豫了一下,迎了上去。后来的日子里,他们一起看视频,心照不宣地脱掉衣服,然后拥抱在一起。他们交流心得,感悟体会,像一条战壕里生死与共的战友打了胜仗似的彼此感到兴奋异常。
当贾益第一次向他借两千块钱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不用还了,他像救世主似的对他说。一周后,贾益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母亲带着脑瘫的妹妹去北京看病了,急需三万块钱。他埋怨贾益不早说,他心急火燎地取上钱,交给了贾益。
接下来的日子里,贾益并没有想还钱的意思,赵洵也觉得没有还的必要,两个人已经在一起了,当然可以互相用了。
这天下午他们一觉醒来的时候,窗外淋淋漓漓地洒着细雨,窗户上趴着一层薄薄的雾。贾益看着窗外模糊的楼群,说,我想家了,妈妈催我结婚。
赵洵心头一震,该结婚了?看来该来的迟早要来。他一直不愿面对这一天,可是它还是自己跑来了。他一骨碌坐起来,看着贾益,问,你是啥想法?
贾益收回目光,转身盯着因紧张而面目僵硬的他,轻松笑了一下,说,放心,我带你去我家,我们结婚!
这句话让两人瞬间都兴奋起来,两人一屁股爬起来,在床上又蹦又跳。两人合计一起回贾益的城市,在各自的岗位上奋斗,等体力不支的时候就办个钢管舞培训班。他心里乐滋滋的,开始憧憬美好的未来。
两人回到贾益的城市,临时住在一个酒店里。第二天,贾益说回去见一下父母,他央求贾益把他领上。
不行,贾益说,啥事都得有个过程,尤其咱俩是这样的关系,我得先做他们的思想工作。
好吧。他无奈地点头,看着贾益离开房间。
第二天,贾益没回来,第三天,还没有,第四天第五天,依然没有。一个月过去了,贾益始终没回来。他绝望了,但他强迫自己不能绝望,他让自己心存一点侥幸,希望贾益的身影能突然出现。
老是这么闲着也不是办法,他出去很轻松地找了份钢管舞的工作。酒吧里,他在台上疯狂转动,他麻醉自己,歇下来后便把自己扔在角落里,独自喝闷酒。今天他从台上走下来后,依旧到吧台要了瓶啤酒,然后一个人再郁郁寡欢地坐在灯光幽暗的角落。启开瓶盖后,一仰头,半瓶酒已下肚。喝完一瓶后,不过瘾,他又连续喝了两瓶。放下酒瓶后,他已醉得一塌糊涂。恍惚中,对面款款走过来一个穿着蕾丝红裙的女子。
他吐着大舌头,向她打招呼,嗨——,过来,坐下。他摇摇晃晃地从钱夹里随意抽出一沓钱,递给她,说,陪我一会儿。
那女子妩媚地一笑,说,好啊,大哥,来,喝酒。
两人继续大饮,他彻底醉了,醉得不省人事。他不知道自己迷迷糊糊去哪儿了,迷糊中,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那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就像电脑重新装了个系统,既轻松又难以适应,或者像一个残疾人装上义肢既发觉很方便又觉得难以结合。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飘起来,不知要飘向何处……他一惊,猛然睁开眼,便看见那女子正坐在自己身上。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原来自己也能行。他开始惊诧自己了。
他和她疲惫地躺在床上,他问她叫啥?
她说叫红红。
他觉得红红给他带来了福音,让他认识到自己还是个男人。他想乘胜追击,通过红红加固自己是男人的意识。他想把这种意识像种子似的种在大脑底部,让它在那里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或者说他需要她的激情对他的大脑强制介入,像一个电工似的把他大脑里复杂的电线全都拔掉,然后重新改造线路。
两天后,他把她领到自己的出租屋里,一关门,他便有了强烈的渴望,迫不及待地想和她做爱。刚开始他还能尽展一个男人的魅力,很快,他的大脑里成了一片战场,另一个自己野蛮地冲上阵地,占领制高点,把他打翻在地,在他的脑子里高喊,你根本就不喜欢女人,你喜欢的是男人,快让她滚。呐喊声铺天盖地袭来,当这样的声音占满脑子后,他一把将她推开,趴在床边想吐。他心有不甘,他感到脑子里的他重新站起来,和另一个自己厮打在一起,打得天昏地暗,血肉横飞。对方被自己打得片甲不留时,他又把她抓过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正当他沉浸其中的时候,以前的自己不甘心失败,卷土重来,于是又是一阵恶心涌上心头,他把她又扔到旁边。她像一件东西似的被随意扔来扔去,她怒了,你变态啊,到底做不做,不做我走呀。他把她重新拉过来。
他感到脑袋要爆炸的时候,就撞墙,咚咚地撞,他利用一切机会去撞,不但撞墙,还撞床头柜、桌子、沙发扶手。凡是能撞到的东西他都撞,他撞得肆无忌惮,他甚至希望脑袋流血。当他的胃痉挛到极点时,他一把推开她,口还来不及张开,胃里储存的食物就如浪潮般涌上来,顶开嘴像瀑布似的喷射出来,那瀑布洋洋洒洒,如天女散花般恩赐到红红雪白光裸的身体上。他吐得汪洋恣肆,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就差把胃也奉献出来。
她白了他一眼,说,身体不舒服就别做,影响心情。
他好想说出真相,可是他知道不能说。此时腹中空空的他感到身体无比轻松,看着她赤裸的身体,他的脑子里又滋生了欲望。他顾不得她的抱怨,又把她拥入怀中。但容不得他消停片刻,脑中另一个他又发出新一轮的进攻,那架势来势汹汹,火力异常凶猛,像战斗机往阵地上投来一个又一个重磅炸弹。他被炸得头晕目眩,无所适从,他又开始头晕,开始撞墙。他和另一个自己残酷的斗争过后,彻底被击垮了,他坐在床边像条老狗似的直喘气。
她站在一旁,冷冷地看他表演。她说和你做这种事真费劲,简直像给你洗胃。至于吗?那么夸张,啥都往外喷。
这之后,他越来越离不开她,几天不见就开始思念她。当有一天他路过红红所在的夜总会时便进去找她,那里的人告诉他,她已经有几天没来上班了。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
红红说她已经到了另一个城市。
他问她多久回来?
她说不回去了。
他说那我找你去。
她说你随意。
他马上出发,赶考似的,急急地寻觅她的足迹。两个小时后,他到了红红所在的城市,这是一个温暖如春温柔似水的南方城市。十五分钟后,他敲开了红红的家门。门打开后,红红像小鹿似的跳出门,欢快地说,欢迎哦。
他一脚跨进去,就感觉哪里不对劲儿。他看见了,在凌乱的床中间还盘腿坐着个男人,那人正向他笑。突然,就那么极短的一刹那,那个男人的笑容僵住了,像结了冰的湖面。他先是惊恐,不会是她男人吧。试想一个男人来找女人,结果女人的房间里却有个男人在等他,什么意思?这简直像一个早已策划好的圈套,静等着他往里面钻。这不是要害他还能是啥?他的额头立刻冒出了汗珠。不过就那么一下,之后他反而愣住了,竟然是他,贾益。这个消失了近半年的男人如今突然出现了,出现的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你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如今他却蹦出来坐在你对面。
是你?他惊讶地张开嘴。
贾益尴尬地一笑,想不到是你。
红红惊奇地问,你们认识?
他冷笑一声,何止认识啊?我们之间还有一段故事呢!
贾益附和道,是是。
红红高兴地说,你们认识就好。他刚才要走,我不让,都是自己人,让他请咱们吃饭。
他没有理红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冷冷地对贾益说,先把我的钱还我。
一说到钱,贾益脸上露出悲怆的神情,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贾益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苦,你还好意思要钱,为了这几万块钱我不得不委曲求全,强迫自己扮演你的情侣,精心表演给你看,为了表演得不出差错,有时候还得提前排练,我容易吗我?贾益的黄眼仁里似乎有些潮湿,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你想想,让一个男人抚弄另一个男人的身体,你知道让我多恶心吗?我的胃剧烈反抗我的做法,我吐得稀里哗啦,一塌糊涂,这些你知道吗你?你让我的身体和心理遭受了多大的伤害你知道吗你?此时,他似乎在痛诉赵洵的罪行,那劲头儿恨不得把心里的伤疤也挂出来给他看,仿佛赵洵不应该把他看成骗子,还得感谢他,感谢他像丈夫一样照顾他,安慰他。
他不敢看贾益的黄眼仁,似乎他骗了他的钱,他还得向他赎罪,好像他骗的钱是他辛辛苦苦付出之后应得的。
半天过后,他才支支吾吾说,我攒下钱不给我残疾的弟弟看病,先拿去给你脑瘫的妹妹看病。你还有良心吗你?
红红突然笑了,笑得很开心,她说,他哪有什么妹妹。她的表情像看到一个傻子让人愚弄了似的。
贾益脸上挂出一副孩子即便犯了天大的错大人也应该有千万个理由原谅的表情,说,我想明白了,是谁的钱,别人终究拿不走,我这里有三千块钱,你全拿上,剩下的明天给你。他从钱夹里掏出红红的一沓,下了床,慷慨地递给他,只给自己剩了几十块钱的打的费。
他不好意思要,是贾益强塞进他手心里的。他似乎在接受贾益的施舍,倒像他欠贾益的,自己压根儿就不应该管他要钱。他把钱慢慢塞进口袋,边塞边解释说,我家也不富裕。
对于他们之间的事情,他本想把它们永远捂在罐子里,哪怕发霉长毛也不会放出来,没想到如今贾益却残忍地揭开盖子,直通通地全倒了出来。他偷偷看红红,准备看一张因极度惊讶而夸张的脸,没想到她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姿势端正,表情严肃,认真地倾听他俩互诉苦衷,像个庭审的法官。她见两人都不说话了,便对贾益说,你这是诈骗,你必须把钱全都还给他。她像是给这起经济纠纷下了判决书。
他感激地冲红红笑了笑,拿上那三千块钱,转身急匆匆溜了。
第二天,他一直守着手机,等贾益打过来,等那句痛快的话,快过来拿钱吧。一直到天黑,那个电话号码都没出现,他安慰自己,也许他忙吧,或许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暂时忘了吧,或许是在银行排队轮不上吧?他找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他甚至想好意地提醒贾益,别着急,过一段时间给也行。到底提醒不提醒贾益呢?犹豫了半天,他开始拨那个电话号码,电话拨过去,对方提醒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一愣,但他马上安慰自己,是不是电池没电了?很快他又习惯性地提醒自己,今天关机,明天不会又是停机?然后又像上次消失吧?
当又一天到来的时候,他迫切想证实自己的猜测是不是正确,仿佛他看穿了他的伎俩。他再一次拨通了那个号码,他等着对方提醒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仿佛在观看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电影。可是,电话竟然嘟嘟几下过后通了,有个男人的声音从电话那头飘过来。
他反而感到很惊讶,已经安排好结局的电影竟然变了结尾。他慌忙答到,是我,你不是说答应还我钱么?
哦 ,对,昨天有个重要的事儿,忘了,电话那头似乎在自责,这样吧,你把银行账号、开户行名称和姓名发过来,我给你转过去。
好好,他连忙答到。
就这。电话那头掐断了电话,那头的男人似乎跌入深不见底的黑洞,连个回响都没有。
他急急地给他编辑短信,仿佛要抓住那丝看不见的电话信号。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静静等着卡上长出一些数字。三天过后,他去银行查询,卡上的数字没变。他不信,一天跑了好几次银行,跑得银行人员都有些不耐烦了。好几次落空后,他怀疑贾益的真诚度,他开始猛劲儿找贾益的手机号码,他怀疑还能不能打通。电话拨出去后,贾益接上了,不耐烦地吼,别着急,过几天就打上了。贾益咔一下掐断了电话,在那头儿消失了。又是三天过去了,他好想打电话,但又一次次忍住了,他不想让贾益觉得欠点钱就像催命鬼似的不停地催。一周又过去了,卡里的数字依旧,他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再等下去他会发疯。他咬住后牙,拨过去了,电话里又开始提醒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还在痴痴地等,隔上几天拨打一次,每次都是关机。再到后来,电话里开始提醒拨打的电话已停机。他又一次让他骗了,刚开始他竟然还天真地等他还钱,最终等到的结局还是按照他的预想收场了,只不过是在收场之前多了道遮羞布的程序而已。他使劲摔东西,凡是觉得不值钱的他都摔到了地上,贾益一次次无耻地欺骗他,他却一次次像小孩儿似的信任他,他生自己的气,他真怀疑自己天生就是个傻瓜。
这段时间里,他没好意思去找红红,他怕看到她讥笑他的表情,他觉得在红红跟前自己矮人一等。当他对贾益彻底绝望后,他想到了红红,他想问问贾益的情况。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挪上楼梯的,怎样靠近红红的家门,他跟自己鼓了半天劲儿,才慢腾腾地举起手。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一脸的疑惑,问他找谁?他说红红。女人说,没有这个人,我们刚住进来。他一惊,贾益消失了,她也消失了?他慌不择路地寻找她的电话,然后打过去,电话里提醒已停机。她像是玩失踪玩得上了瘾,又一次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红红让他痛苦。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把一个女人装进心里,开始为一个女人牵肠挂肚,而上次,他是为一个男人悲痛欲绝。他跳完一曲劲舞后,从舞池中间下来要了杯酒,他能想到的就是喝酒。脑子里每闪过一次红红,他就灌自己一杯。她又走了,这座城没有因了她的消失而有丝毫改变,却让他改变了。他喝得醉醺醺的,借此麻醉自己的神经,又是一个女孩儿过来了,翩翩而来,像红红上次一样走了过来,不同的是这次她主动开口,哥,我陪你。
来,喝一杯。他举起杯子,有一种恍如前世的感觉,就在几个月前,当自己喝多的时候,那个叫红红的女孩儿过来了。如今这个,依然是蕾丝红裙,紧致挺拔的高跟鞋,他怀疑她是不是红红的化身。
我叫豆豆。她说。眼前的女孩儿抹着厚厚的妆,把自己的脸涂成了陶瓷娃娃,整个人像装进了陶俑,仅剩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顾盼,还能证明是个活物。她胸前刺了一只翘尾的狐狸,头部钻进去觊觎一侧饱满的胸脯,摇曳的尾巴伸出来,似乎在向他招手。
他喜欢那只妩媚的狐狸,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她说,走,出去透透风。他没有反对,顺从地跟上陶俑。出去后,她咬着他的耳朵说,我想知道一个身体柔韧度好的男人做爱时是个什么样子。
她的挑逗让他疯狂,他看着她的陶瓷妆,想象是红红钻进了里面。他很快发现她比红红还富有激情,即使天塌了她也不管不顾。这个陶俑像个做爱的机器,火辣的身材与澎湃的激情让她仿佛天生是做爱的料。
他黏上了她,一个陶瓷妆的女孩儿,一个如妖艳的罂粟花的女孩儿。他叫她老婆,她叫他老公。红红走了,豆豆填补了他的空白,这是第二个进入他生命中的女人。他觉得她来势凶猛,已融入他的血液,没有了她,就像缺了氧。两人做爱似乎天生一对,一个几近疯狂地扭动身体,一个拼命撞头。她不讨厌他的碰撞影响做爱的心情,反而两不相欠似的,各行其事。有时他吐下了,吐下就吐下,她根本就没看在眼里,她依然在自己的轨道上急速前行,像失控的列车,直到有一天他撞墙撞得昏厥过去,头上脸上满是血,倒在血泊中,她才恢复了理智,把他拉进医院。
医生说你练铁头功呢?
他苦笑了一下。
医生摸摸他的脑袋,戏谑地说,练得不错,照这样下去,你的头都可以劈砖了。包扎后,医生说,回家吧。
这几天豆豆形影不离地陪着他。他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是个好人。
他笑了,说,你也是好人。虽然我知道你的真名并不叫豆豆,但无所谓,名字就是一个符号,叫啥都行。
两人就像做了坏事的孩子,互相安慰。
这后来他同她做爱时,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不再像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倒像是新旧两个主人在争夺一幢房子,他们不再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而像在打架斗殴,直到打得其中一个头破血流落荒而逃才肯罢休。
在一天夜里,他一觉醒来惊呆了,屋里明晃晃地亮着灯,旁边的床头柜上躺着一片锡纸,里面有些白色的粉末,旁边有个吸管。豆豆倚在床头上,微眯着眼,很享受的样子。
她在吸毒。他马上告诉自己。他立马痛苦起来,吸毒意味着什么?他太清楚了,作为一个长期混迹于夜场的人,耳边早听得起了茧。
他摇醒痴醉的豆豆,嘴里蹦出两个字:戒毒。
麻烦!豆豆不耐烦地起身,连衣服也没换,穿上睡衣走了。他想拦她,可他没勇气,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看着那飘逸的睡衣裹着她凹凸有致的身体消失在门口。紧接着是楼道里响过短暂的拖鞋拍打地板的声音,最后连那声音也被吸走了,只剩下楼道里的风正无聊地盘旋,瞅见门洞开着,便乘势灌进屋,向他的脸上扑来。他打了个哆嗦,她不会也和红红一样,突然消失了吧?
晚上在台子上表演的时候,他想起豆豆斜倚在床上陶醉的样子,心里就一阵痛。他脑子里又仿佛看见几个陌生人进来,亮出证件,对豆豆说,我们是警察。接着想象到那毒品如毒蛇一般,在她的神经系统爬过后,咬下一个又一个坑,留下可怕的疤痕。这一处又一处的疤痕如嗜毒的魔鬼,每隔一段时间就迫不及待地需要毒品安抚一下,否则它大发雷霆,在你体内折腾个天翻地覆,让你生不如死,他似乎看到豆豆毒瘾发作后哭天喊地的情景。他看到豆豆快速往下坠去,跌入黑暗的深渊,他想拉一把都拉不住。他见她就快被黑暗吞噬了,她的容颜她的身体即将淹没在无尽的黑暗中,他顾不上那么多了,必须抓住她,他一咬牙,也纵身跳了下去,他分明感到身体在急速向下,很快,扑通一声到底儿了。接着,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钻心的痛。他明白了,他从杆子上掉了下来。
医生告诉他,手崴了。
出院后,豆豆来了,她一言不发,自觉负责起他的吃喝拉撒生活起居。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除了豆豆,不会有人会想起来要陪在他身边。他想。他把身体平整地放在床上,很享受豆豆照顾他的感觉。
他对豆豆说,我时刻担心你,担心哪天你被警察带走。我现在只要看见穿制服的就紧张,出汗,像犯了罪似的,就是看见保安我都紧张。
豆豆坐在床边,低着头,不说话。
别吸了。他几近祈求地说。
她点点头。
他说,我们结婚吧,行不行?
不行!她抬起头,看着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点儿回旋余地,一个嫖客和一个小姐结婚,你不觉得可笑吗?她第一次愤怒地给自己贴上小姐的标签。再说,我有男人。
他笑了,说,我是嫖客?不,我是你男朋友。告诉你,我也是响当当的大学生,只不过没有体面的工作而已,你觉得男的跳钢管舞丢人是不是?你觉得和一个跳钢管舞的男的结婚会让人耻笑是不是?
没有,别误会,我男人也是大学生哩!她脸上露出一丝自豪的笑,两人像是比学历似的,她接着说,结婚后他就去省城了,后来再没回来过。有时我也想自己的男人,想他在哪儿呢?在干啥呢?
两人打开了话匣子,互诉衷肠,他告诉她,记忆最深刻的莫过于在田地里,父亲就像奴隶主,奴役着两个奴隶。播种小麦时,父亲像骂狗一样埋怨在前面牵牛的他不按直线走,又使劲骂母亲,嫌她没把杂草清理干净。从他记事起,父亲就是这样年复一年地骂着他们,他骂他们像吸烟一样上瘾。尤其在农忙时,当田地里聚拢好多人的时候,也是他骂得最带劲儿的时候,借此能吸引来好多人的目光。母亲起初还顶顶嘴,皱皱眉,到后来,她沉默了,和他一样,连上牛,成了三只默默无闻的牛。说实话,我有些恨父亲。
他调整了一下身体,坐起来,斜靠在床上,问她,你呢?你是啥情况?
她说,我必须跑出来,在那个家里我男人有个瘫痪的弟弟,他老纠缠我。刚开始我没在意,他让我给他洗澡,洗就洗呗,不洗就容易起褥疮,我可怜他。你不知道,对于他,人是萎缩的,那小鸡鸡也是萎缩的,就一点点,我还觉得很好玩儿,不想有一次无意中碰了一下他那儿,它竟然能起来,我当时很吃惊,我觉得他就是一个纯洁如白纸的孩子,忽视了他也是个男人,也有正常人一样的各种欲望。他看看自己下面,又抬头看看我,不好意思地脸上羞了个通红。到第二次给他洗澡时,刚给他脱了衣服,他就有了生理反应。他突然紧紧抓住我的手,像抓了根救命稻草,那枯枝般的手紧紧钳住我的肉,浑身哆嗦起来,脸在微微颤抖,我不知道他是咋了,以为他又发高烧了,忙问他不要紧吧。不想他竟然哆嗦着嘴说,嫂——子,抓——住。我诧异了一下,正想着让我抓啥呢?他的手颤颤悠悠地又异常固执地把我的手放到他那儿,让给他手淫,我这才恍然大悟,想不到他一个废人也有这想法。那一刻我恼羞成怒,有一种想把他推到床下的强烈欲望,可看到他可怜巴巴的眼神,我忍住了。他喘着气说,嫂子,求你了,你就是我的大恩人,我感谢你一辈子。我想抽回手,他却依旧把我的手摁在那儿,一动不让动。一丝同情的想法直冲我脑门儿,我一想,反正没人知道,就帮一次吧。这以后,一没人的时候,他就叫我。我实在无法忍受,便出来打工了。我给家里透露想出去打工的想法后,他坚决反对,说家里离不开我。私下里他祈求我不要走,他紧紧拽住我的胳膊,抱住我的腿,死活不让我走,他哭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说我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离开我他就会死。他净胡说,他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呀。她有些激动。
那你男的为啥要走呢?为啥一走不回呀?他纳闷地问。
不知道,结婚当晚,他没动我,我就没脱衣服,我凭什么主动脱衣服啊?我难道就那么贱?他不理我,我也不会主动理他。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走了,从此再没回来,没再给我联系。只是他爸会时不时向他要些钱,他便不定期向家里寄点钱,只有此时,我才意识到我居然结婚了,那个所谓丈夫的男人竟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就在某个地方,只是他把我当成了空气。难道让我主动联系他吗?我成什么了我?我出来后,每次和别人做爱都有一种报复的快感。我在心里告诉他,看吧,你的老婆你不动,你当你的老婆不值钱吗?没吸引力吗?你瞪大眼睛看看,找你老婆的男人还排队哩,这架势就像我是女皇,临幸他们一样。她委屈得想哭,像小孩儿告状似的。
他看着她,她也委屈地看着他,从两双眼睛里跑出来的目光严丝合缝地对接上了。那一刻,他心里涌上来片片浪花,不断拍打他的胸腔。他似乎长着一双透视眼,也能看到对方心里浪花涟涟。他说,离婚吧,结束你们那段有名无实的婚姻。
然后咱们结婚?你心里没阴影?不可能的,别想了。豆豆说。
不,我不嫌弃,我真的离不开你,离开你我就会死。他急了,他带伤的手抓住她的身体,使劲晃她。
他的话让她想起小叔子说过的话。她在心里笑了,这是又一次听见相同的话,就在两年前,一模一样,如今,它跨过两年的时间,一路追来,只不过是从另一个男人口中说出。她觉得太滑稽了。
哈哈哈,她笑出声来。她看了下他受伤的那只手,认真地说,我要走了,今天有个急事。说完,她扔下他,出了门。他气急败坏地把枕头砸向她空洞的背影。
等他的手伤快好的时候,她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他们各有各的生活轨迹,他不可能把她绑在身边,他真想他的手永远别好。一周过去了,她始终没有出现,打电话也不接。又是一天来了,当黎明彻底睁大眼睛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盯着同他一样寂寥的天花板,心想此时她在干什么?吸毒?还是毒瘾发作在折磨自己?抑或是在哪个男人的床上?他拿过手机,拨通了豆豆的电话,电话里依旧是熟悉的铃声,直到歌声结束豆豆也没接。他狠狠地连拨了三次,她依旧顽固地不接,似乎电话那头的她遥远的不可企及。他恼怒地扔掉电话,电话却兀自响了。他一阵惊喜,一看屏幕,是父亲的电话,他顿时沮丧到极点,他知道,又要钱了,好像上辈子欠他的。他最不能容忍父亲像地主催租子似的,打着一副高高在上的腔调命令说该交租了。
接通后,他强压住怒火问啥事。父亲在电话那头还是一贯君临天下的气势,像下圣旨一样命令道,你弟弟住院了,马上寄五千块钱过来。他一下怒了,从小到大,他没有如此愤怒过,他也不敢,如今,他不怕了,他根本不靠他活,相反,父亲老了,还得依靠他。他借着自己压抑已久的情绪,声嘶力竭地朝电话里吼,你说你一辈子干了点啥,多会儿都是没钱,你好好问问你自己,你出息过吗你?他根本不容父亲回话,坐在床上只顾一股脑地喊,从小到大,我花过你几块钱?我给家里寄的钱还少吗?你凭啥不停地要钱?还摆出一副臭架子给我看,你有资格吗你?你配吗你?他满腔的怒火喷射出来,似乎能顺着电话线燃烧到电话那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对父亲这么怒吼,身体颤抖手舞足蹈地吼。他像是在话筒这边架了一门高射炮,不等对方反应过来,连声礼貌的招呼也不打,甚至警示也没有,就一阵狂追猛打,把一发发重磅炸弹投过去,他仿佛能听到对方的阵地被炸开了花。一番狂轰滥炸过后,对方的阵地上死一般的寂静,他似乎看到一具具尸体就横陈在他面前,他们支离破碎,地上血流成河。
他此时才缓过劲儿来,他喂喂了几声,电话那头没反应。他把耳朵紧紧贴住手机,试图捕捉那头的一点声音,什么也没有,接着传来滴滴的忙音。
他像泄气的皮球似的瘫在床上,内心深处溢出莫名其妙的快感,很过瘾。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有种征服父亲的感受,他觉得父亲的凶悍乖张此时就如碎了一地的玻璃,竟然那么地脆弱无力。
他就这么躺着,眼睛一闭,脑子里闪出从小到大父亲的怒喝和盛气凌人的生动表情。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猛然想起该汇钱了,弟弟还在医院等着呢。他睁开眼,穿上衣服冲出了门。
等钱汇过去后,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犯了大错,打过去一点钱算作救赎自己的罪过。他走出银行大门,一种荒凉感袭上头顶,他想去找豆豆。
出租车把他扔在了豆豆小区门口,一加油走了。他咚咚地跑上楼,敲了半天,里面没反应,他不知道她在里面装着没听见还是出去了。他无助地坐在楼梯上,仔细聆听下面盘旋而上的脚步声,或是希望能听到门吱呀打开的声响。他渴望她惊喜地叫,你怎么在这儿啊。时间一分一秒溜走,他没有等到她出现,却等到又一个电话。铃声从口袋里慌慌地冲出来找他,让他心里闪过一丝不安,一看屏幕,是个陌生号码。接通后,对方问,是赵洵吗?
是,他问,你是谁?
我是你家邻居冯叔叔。
哦,冯叔叔呀。
你爸出了点事,赶紧回来!
啊?他一惊,一下站起来,忙问,出了啥事?
具体不清楚,快回来吧。冯叔叔说。
赵洵挂断电话后,赶紧往下跑。他边跑边给豆豆打电话,电话里提醒对方占线。等他下楼后,再一次拨打电话,电话通了,还是半天不接,他诅咒这个女人,接别人的电话,都不接我的,真不是个东西。他只好给她发短信,我有点急事,需回家处理一下,等我,这次回去也办一下离婚手续。
豆豆很快回复,知道了,刚好我也有事,得回老家一趟,过后联系。此时他来不及多停留,赶紧回到出租屋,简单收拾了一下,跑到拥挤的的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便往火车站跑。
一天的颠簸后,他回到了家乡。越靠近家里,他越有种不祥的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让他颤栗的东西。他一头扎进院子后,便看见有个灵棚突一下蹦到了他跟前,父亲的遗像亮闪闪地摆在桌子上。他一下明白了咋回事,他冲上前去,一把掀开棺材,父亲黑瘦的脸闪了出来。他夯足力气,使劲叫了声爸,拼命摇晃躺在里面的身体。他不敢相信,昨天上午还好好地打电话,怎么眨眼功夫就成这了呢?他从没想过专横跋扈的父亲竟然有一天也会死。
母亲听到声音后,让邻居搀扶着从屋里走出来,说,回来了,儿?
他急急地问母亲,咋回事?
母亲说,跟你通电话的当儿他就不舒服起来,我见他脸色雪白,直冒虚汗,腿也站不稳。我赶紧过去把他扶住,他却从我身上溜了下去,当时就不行了。
他的身体一下全凉了,脑子里电闪雷鸣。
母亲说,进屋吧。
他跟着母亲进了屋,屋里挤满了人,一层层的。母亲从人群中拉出一个害羞的女人,埋怨他说,儿啊,你真不像话,你说说你几年没见媳妇了?
一个年轻女人从母亲身旁赫然凸现出来,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儿。
他瞪大眼睛,她胸前翘起的狐狸尾巴分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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