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芦芙荭
虱 子
●芦芙荭
没有虱子的日子,对于权叔来说,夜就跟死了一般,权叔开始一夜一夜地失眠。
一进入腊月,村子里就有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响起。现在的人,日子过好了,屁大个事就要弄一挂鞭炮放一放,杀猪啦,酿酒啦,结婚生子啦。有些在外面打工回村早的,人还没走进院子,那鞭炮就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动静大得就跟从战场凯旋。
村东头吴赖子家,老母猪下了一窝猪仔子,那鞭炮放得跟家里添龙进凤似的。
权叔既没养猪,也没养羊,甚至连只鸡也没养。自然就不用费那神。但他却很喜欢这种氛围。他坐在门前的大青石上晒太阳,一听到鞭炮声响起,就会把脖子伸得老长地去张望。
老蔫见权叔这样,就嘿嘿地笑,说,眼馋了吧,要不你把你身上的虱子弄一头宰了,我去给你买挂鞭炮放放。
权叔懒得理老蔫,把身子往大青石上一靠,就眯起眼来开始晒太阳。
冬天的太阳虽然不大,晒在身上却很暖和,很舒服。只一会儿,权叔就觉得身上那些小东西活泛了起来,它们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迈着小胳膊小腿,开始在权叔的背上,肚皮上,还有裤腰处爬动。权叔能感觉得到,有几只小家伙还在他的肚皮上排起了队列,开始向上,向上,一直向权叔的脖子处开拔过来,它们的步伐还那么整齐划一呢。
权叔的脖子,就是这些小东西的广场,那里的太阳最暖和了。
大约过了一袋烟的工夫,权叔觉得身上一下子就清静了下来。权叔知道,这些小东西们是都到了他的脖子上,开始卧在那儿晒起太阳了。这些小东西呀,和权叔一样贪婪着太阳呢。
权叔睁开眼,向老蔫看去。
那时,远处又响起了一阵鞭炮声,老蔫的目光正看着鞭炮响起的方向。权叔也把头转过去,村子里老董家的场院里已是一片尘土飞扬。
老蔫说,老董的儿子也回家过年了。老蔫说话时的语调竟有几分伤感。
权叔明白老蔫的心思,老蔫是在想他的儿子了。村子里的老人们,一进入腊月,就开始眼巴巴地等着儿女们回来过年呢。可他却没有接老蔫的话。权叔知道,他如果接了老蔫的话朝下说,就会戳到老蔫的伤心处。便岔开话题说,管他呢,咱开始吧。
老蔫便回过头,说,开始就开始。
两个人忙着翻开衣领,开始在上面寻找。他们就像在畜牧市场上挑选牲口一样,在那里挑选着,只一会儿,每个人的手上就握住了一只肥硕的虱子。
青石上早就画好了两条线:一条是起点,一条是终点。权叔和老蔫将各自挑选的虱子放在了起点线上。
两个人嘴里喊着一二三,同时一松手,两只虱子就开始奔跑起来。
这两只虱子,老蔫的那只看起来要肥大一些,跑动起来一副大腹便便的样子,而权叔的那只,瘦小却显得精干。开始的时候,两只虱子几乎是并驾齐驱,跑着跑着,两只虱子竟然就撞到了一起。没想到哇,权叔的那只瘦小的虱子就把老蔫的那只肥硕的大虱子给撞翻了,等它四仰八叉地翻过身来时,权叔的虱子早就跑到终点了。
权叔和老蔫没事时,就会在一起赛虱。
早些年,他们还年轻,赛虱完全是争强好胜。有时候,他们还会因此赌上一包烟,或者一壶酒。但他们从来没有赌过钱。人身上的虱子是喝着人的血长大的,他们觉得,虱子肥壮硕大,就说明人的血脉旺,血脉旺,就说明身体好。可现在,他们都老了,赛虱的胜负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他们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打发无聊的时光。
现在的日子是好了,人却越来越寂寞了。
这一次,权叔的虱子打败了老蔫的那只。权叔高兴得嘿嘿直笑。他把那只虱子放在手心攥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放回到身上。
老蔫的那只虱子虽然跑输了,但他还是像权叔一样,小心翼翼把它放回到了身上。
老蔫又从衣领上挑了一只虱子,这只虱子的个头显然要比刚才的那只肥大一些,他对权叔说,再比一回吧。
权叔得意地笑笑,说,再比你也是个输!
老蔫说,输就输吧,等过完年,想输也没得输了。
权叔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就像那夕阳一样,一点点地从脸上褪去。
老蔫说,听说,过完年就要送你去敬老院呢。
权叔说,谁说的?我才不去呢。我在这儿好好的,干吗去那地方?
老蔫说,听人说,是村长说的呢。村长说的还能有假?
权叔说,这么说,村长是不要我了,村子是不要我了。难道你这个老家伙也不要我了?
老蔫说,是让你去享福呢。哼,我要是没得儿子呀,也想去。听说那里的条件可好了。
权叔说,嘁,我才不稀罕呢。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再说了,你那儿子,也叫儿子?
权叔说完这句话,就有些后悔。他看着老蔫,一脸的歉疚。
这话果然说到了老蔫的痛处,老蔫在权叔面前,能抬得起头的是他的儿子,抬不起头的还是他的这个儿子。老蔫的儿子上完大学,就很少回来,老伴一死,他就一个人了。现在的老蔫,有儿子也和权叔没两样。
腊月初十,村长果然就到权叔家里来了。村长提前把年货给权叔送了过来。5斤鲜猪肉,5斤桶装的金龙鱼油,另外还有十斤米、十斤面和两斤酒。春联是统一印刷的,落款写着县民政局。顺带的,村长还把权叔的低保金也给领了回来。权叔家里没有冰箱,好在天冷,他给肉抹了一层盐,就放在了面盆里。
村长没有说送权叔去敬老院的事,他和权叔抽了两支烟,就起身走了。走到门口,村长才回过头说,权叔,这些东西你现在就吃了它,年你到我家里过吧,家里人多,热闹。
权叔明白,村长虽然没把话挑明,但这是话中有话的。怕是一过完年,他真的就得去敬老院了。
那段日子,村里好多人也听说了村里要送权叔去敬老院的事,权叔在村子里住了一辈子了,天天见面不觉得有什么,但听说要送他走,心里还是有些不舍。东家杀猪了,西家宰羊了,就都请权叔去喝酒,也算是提前为权叔饯个行。结果,村长送来的年货基本就没动。到后来,那猪肉竟然就臭了。
权叔的年果真是在村长家过的。
村长住的是两屋半的小洋楼,宽敞明亮。村长有一儿一女,儿子在县城上班,谈了个城里的媳妇,女儿还在上大学,过年时都回来了。村长家过年的菜,都是从县城里买回来的,把灶房塞得满满当当的。
村长是个很细心的人,他怕权叔一个人在他家里过年不自在,就把老蔫也请了过去。老蔫的儿子提前打了电话,说他过年又不得回来。
这是权叔一生过得最好的一个年,有好多的菜,以前不说是吃,连见也没见过。村长的一双儿女很懂事,他们对待权叔和老蔫一点也不见外,就像是对待自己的亲爷爷一样。特别是村长儿子那个女朋友,一口一个爷爷地叫得格外的亲。正月初二,权叔不知怎的就没把持住自己,酒喝得有些高了。村长儿子的女朋友挽着权叔的胳膊,要送他回家,权叔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一不小心,身上的虱子传给了她。
过完了年,又过完了正月十五元宵节,权叔真的就被村长送到敬老院。
村长说,权叔呀,我也不想送你去的,可没办法,你一个人,有个三病两痛的,没有人照看,敬老院那里条件好,吃喝都有专门的人伺候着。你先去吧,想大家了再回来转转吧。
权叔不想去,可村长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没办法。只好上了送他的车。
权叔去的这个敬老院,是县民政局投资新建的,离县城也就十里路。面对的是全县六十岁以上的孤寡老人,所有的费用都由政府出。三百来个床位,竞争自然激烈。村长为了给权叔弄这个名额,确实还费了不少心思。
权叔当然不知道这些,他心里一直认为是他打小就住在这里的村子嫌他是个累赘,把他抛弃了。
到敬老院的那天,村长办完入院手续,就把他交给了管理员。那一刻,权叔就像一个被人抛弃的孤儿,心里失落极了。管理员领他去洗澡,他不洗。给他领来了新衣服,他也不换。管理员只好采取强硬的办法,给他洗了澡,理了发,并把新衣服给他换上。
换完了衣服,管理员觉得那旧衣服没什么用途了,要扔,权叔却死死抱着那衣服,就是不丢手。
管理员说,大叔呀,以后你穿的单衣棉衣,我们都给你发呢,你留着这旧衣服干啥呀。
可是,不管管理员好说歹说,权叔就是死死地抱着那团旧衣服不松手。管理员没办法,只好任他去了。
最终,权叔的那身旧衣服被他留了下来。这也是权叔身上惟一的旧东西了。当管理员把他领到他的床位前时,他赶紧把它折叠得整整齐齐地压在了枕头下面。
敬老院比权叔想象的要好多了。先前来的那些老人们,显然对这里的环境已经适应了,他们有的坐在院子的水泥凳上晒太阳,有的就在院子的花坛边转悠,有个老头还有一台录放机,他把它放在窗台上,录放机里放的是花鼓戏,好多人都围在那里听戏呢。
权叔在院子里遛了一圈,他想看看有没有他认识的人。走到大门口时,却见一个管理员拉着一个老头从门外往里走。那个老头的手上捧着一捧小石头。
管理员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已累得有点气喘吁吁了。
她说,怎么一转眼你就跑了呀?
那老头说,我去河里拣石头去了。
你拣那些破石头干吗?
老头说,擦屁股。
管理员听了这话,有点哭笑不得,就说,不是给你发了纸吗?
老头说,那是擦嘴用的呢。
权叔听了这话,也笑了。他那老是吊着的心也放了下来。这个老头,一下子让他有了亲近感。
权叔又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等回到房子时,发现刚才在门口遇见的那个老头竟也在房子里。原来,他和那个老头是室友呢。
敬老院的作息时间是有规定的,不像在村子里时自由自在,想啥时睡就啥时睡。
同室的那个老头看起来有点二杆子劲儿,说话做事都有些不着调,权叔就不想和他多说话。
敬老院的被褥都是新的。可权叔躺在这软软和和的被子里,觉得身上和心里都是空落落的,怎么也睡不着。那一晚,权叔几乎没怎么睡。到了早上起床,眼皮重得就跟棉裤腰似的。
第二天晚上,到了熄灯睡觉的时间了,权叔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等同室的老头睡着了,他悄悄地爬了起来,把压在枕头下面的那身旧衣服拿出来穿在了身上。再躺在床上,立马感觉到了有肉肉的东西在身上爬动,权叔把手伸进去,果然就捉到了一只肉乎乎的虱子,他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不一会竟然就睡了过去。
早上起床,权叔赶紧把那旧衣服叠了起来,又放在了枕头的下面。
权叔知道,有了这些虱子的陪伴,他的心里就会踏实的,他的日子也不会寂寞的。
过了几天,同室的老头就向管理员反映,说房子里发现了虱子。管理员跑来一看,果然在被子上捉到了几只肥硕的虱子。根源自然很快就找到了。权叔的旧衣服被拿走了。管理员说,明明知道衣服上有虱子,还留着。
权叔眼巴巴地看着管理员拿走了他的旧衣服,说,这过日子怎么能没有虱子呢?
房间所有被褥都被重新清洗了一次,又用开水烫过。权叔的旧衣服也被拿到野外用火烧了。烧衣服的那天,权叔急得直搓手,他说,可惜了,可惜了,这回真的把我身上的虱子弄断种了!
这些一直跟随着权叔,与他血肉相连的虱子,在一片大火中被烧出了噼里啪啦的一片声响。
没有虱子的日子,对于权叔来说,夜就跟死了一般,权叔开始一夜一夜地失眠。他的食欲也开始减退,不长时间,两只眼窝就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管理员以为他病了,带他去医务室看医生,一查身体好好的没一点病。
这就奇怪了。管理员问他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适?
权叔能说什么呢?他只是说他失眠。
权叔开始吃安眠药了。管理员每天晚上发给他一粒,可这还是不能抵挡他的失眠。
秋天的一个早上,管理员在例行检查时,发现权叔不见了。这可吓坏了管理员。她连忙跑去给领导汇报。
敬老院的领导带着所有的人,开始寻找,他们把敬老院附近的村子都找了个遍,却还是没能找到。还是院长冷静,他想到权叔会不会回他的村子里去了?
院长赶紧给村长打电话,问他权叔是不是回村里了。
村长正在吃饭,接到敬老院的电话,放下碗赶紧去权叔老房子找,走到权叔家门前,发现门是锁着的。村长这才想起,权叔家的钥匙还在他家放着呢。
村长想到了老蔫,权叔在村里时,总是和老蔫在一起的,就去老蔫家。
那时,老蔫正拢着双手,把身子靠在泥墙上打盹。太阳很暖和,老蔫的神情看起来是那样的舒坦。村长走到他的身边了,他还没一点觉察。
村长喊,老蔫叔,老蔫叔!
老蔫抬起头,一脸的茫然,好像还没从梦中醒过来一样。等他认清了面前站着的是村长,嘴角才扯起一缕笑。
村长说,看见权叔没?他从敬老院跑了。
老蔫一听村长说权叔,就嘿嘿地笑了起来。老蔫笑起来时,脸上的皱纹全挤在了一起。
老蔫说,我刚才做梦时还见到了这个老家伙呢,你说他来找我干什么?他竟然来问我借虱子呢,我不借,他竟然动起了手,从我的身上抢了十只虱子,就走了。这个老家伙!
自从权叔去敬老院之后,老蔫好像一下子就老了许多,精神也大不如以前,没事了就一个人坐在门前晒太阳,说些颠三倒四的话。
村长说,我不是说梦,我是问你真的见到他人没呢。
老蔫说,他真的是问我借虱子呢。
村长无奈地笑了笑,摇着头走了。
最终,村长是在权叔房后找到权叔的。那时,权叔正躺在草丛里晒太阳,这一次,权叔睡得真是香,远远的,村长就听见了他那呼呼噜噜的鼾声。
村长说,这权叔呀,真是不会享福!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