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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痣

时间:2024-05-04

●程相崧

点痣

●程相崧

宋姨感觉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活儿了。不仅是在大家眼中,甚至有时候她自己都感觉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仿佛别管人家有什么烦心事儿,她都能给人家化解。

1

天阴沉沉的,一股一股的小风贴着地皮,“哧溜哧溜”地窜。卷着地上的落叶、纸屑到处跑,也跟着人的脚步,钻进人的裤管儿。我们这里,管这种风叫“搠地风”。它没有方向,往往是在街上刮过来刮过去,来回地搠。这风就像个顽皮的孩子,缠得人感觉有些讨厌。

这样的坏天气,让宋姨小摊前的生意少了许多。街上原本就行人稀少,再加上刮着风,偶尔有几个也脚步匆匆,很少有停下来的。其实,这也算不上一个小摊,在街边的墙根下,一辆脚蹬三轮车,一个小马扎,便是她的全部家当了。宋姨的小三轮车跟别的不同,她的三轮车一边儿的扶手上焊了两个铁棍儿,中间绷起来一张布幅,算是她的招牌。如果不是这个布幅,大家可能还以为她只是一个吃完了饭出来遛弯儿的老人。累了,坐下来歇息。但一看这个布幅就明白了,上印着两幅大大的面孔,一男一女,面孔上斑斑点点。乍一看这两幅面孔,有些恐怖,大多数人都会禁不住想,人的脸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痣呢?但仔细看了,你会发现每个痣旁边都有一个简单的说明。有的是一两句话,有的是三五个字。虽然年月久了,字迹已经看不清晰,但看了这张图,大多数人还是马上就明白了,她是一个看相的。其实,这猜测也对也不对。她看相,又跟其他看相的不同。其他看相的有的看面相,有的摸骨相,而她看的主要是人脸上的痣。按照传统的说法,生在不同位置的痣会影响一个人的事业、家庭、健康等等,对一个人关系重大。这在她小车上的那张图上都有详细的说明。除了相面,她看到不好的痣,还会帮人祛除(她靠的是手中小瓶里的药膏儿)。有时候,会有很多人站在那张图示前观看,图上那两张面孔有些呆板,没有一丝表情,甚至有些变形和诡异,让人看了心里凉凉的。好多人总会因为看不清字迹而有些失望,还有些人会抱怨地跟她提起这事儿。每当这时,她总是会说,新的招牌已经去做了,下午的时候儿子就会取回来。但第二天出来,她却仍旧是这幅旧家当。

她的儿子就在路对面的大棚子底下卖杂货,大棚子是这个小城里的一个中低档商品市场,来这里买东西的多是中低层收入的市民和乡下来城里闲逛的农民。渐渐地,这里的货物成了廉价商品的代名词,大家在说话的时候只要说某件东西是从大棚子底下买的,都知道是廉价货了。儿媳妇没有工作,前几年,便在那里租了一个摊位,卖些拖鞋袜子手套之类的杂货。一开始,是她帮着儿媳,儿子下岗之后,用不了这么多人手,她便闲下来了。鞋袜手套这些东西销量大,一到天气转凉的时候,就连城里的工薪阶层也常常来光顾。有时候,儿子儿媳两个人忙活,还忙活不过来。她这边儿生意不好的时候,就会忍不住过去帮帮忙儿。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大多数情况是她跟儿子儿媳们各忙各的,但也都忙得不可开交。

“宋姨,你看我这几个痣,原来点的。有两个掉得挺好,有一个还没有掉干净。”

一对骑着电动车的小夫妻停在路边。女的从后座上下来跑到她的面前,让她看自己脸上从前点过的痣。男的一开始在车上坐着,偏过头来望着她们,磨蹭了一会儿,把车子锁好,走过来了。他走得有些慢,边走还边朝左右望了望。宋姨看出,他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第一次干这种事儿,还有些不好意思。

“宋姨,你再看看他脸上!”待男的走近了,女的指指丈夫。

宋姨坐下来,男的也坐在了她对面的小马扎上。宋姨看了几眼,男人脸上的痣并不多。左腮上有两个,鼻子凹儿里有一个,鼻梁右边还有一个。

她朝小伙子脸上指了指:

“这两个要点,这一个也要点,那边那个也要点。”

“还有没有?”小媳妇蹲下来,一边扳过丈夫的脸,一边说,“看一看,额头上还有没有?”

做丈夫的把头偏了偏,扭了一下脖子,似乎嫌女人的动作太过粗鲁了。女的却瞪了瞪眼睛,脸也越发难看了。——这些,宋姨都看在心里。

宋姨开业以来,来她这里点痣的,多是一些女人,男人们是不大愿意来这种场合的。如果是丈夫来,多半也是妻子强拉着来的。至于被强拉来的原因,也许是事业不顺,也许是身体出了问题,也许是因为老人或者孩子的缘故。总之是生活中有了不圆满。

“不用看了,”宋姨说,“额头上就算有,也都是好的,给十万八万也不能点!”

做妻子的松开手,“哦”了一声。

男的坐在那里,老老实实,似乎就在等着宋姨动手。看来,在家里妻子已经做通了他的思想工作,这趟来就是专门给他点痣的。宋姨拿过小瓶儿,打开盖儿,把一个竹签伸进小瓶里面轻轻地捻了捻,便拿了出来。竹签头儿上挑着些药膏,不多。她把竹签儿伸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头儿上面的那点儿白膏点在了他的脸上。

先点了左脸上的两个。

“姨,鼻子凹儿里的这个痣好吗?”妻子又问。

“不好。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长在鼻子凹儿!”

“这个……这个先别点了!”女的犹豫了一下,“在三角区,容易感染的。”

三角区?她瞥了女的一眼,女的穿着讲究,人也干净。她想,这女的肯定是个学医的。学医的懂得多,不点就不点吧。她“哦”了一句,便没有点。手里的竹签跳到男人鼻梁右边,点了那个。

做丈夫的低下头,摘下眼镜,望着地面。他妻子站在一旁,望着远处。

“待一会儿吧,这个药干了之后,再涂另一种药。”宋姨说。

2

宋姨收拾好小瓶儿,掖在小车上的书包里,擦干净竹签儿,也收起来了。在两遍药中间,就有了一段空闲。她望了望街对面的儿子儿媳,他们还在忙活着。这几天突然降温,来买手套棉袜的多,这可忙坏了儿子儿媳。儿媳忙碌之余,还不忘朝这边儿瞥来一眼。一天里,儿子儿媳们能挣下多少钱,她不知道;自己这边儿一天里接下多少活儿,挣下多少钱,儿子儿媳心里都有个明白账哩。

她每天挣的钱,晚上回到家都要交到儿子手上。想想这也理所当然,小瓶儿里点痣用的药是儿子弄来的。她都这么大岁数了,老伴儿走了,膝下只有这个儿子。挣的钱不给他给谁呢?再说了,他两口子都没有工作,靠着一个小摊儿养着两个上学的儿子,不容易呢。她打心眼儿里想帮帮他们。

想帮归想帮,可是儿媳那样时不时瞥来的一眼,还是让她有些不好受。这让她感觉在这个家里自己是个外人了,儿媳妇在监视着她哩。她心想,你们难道还信不过我这个老太婆吗?我难道还有二心吗?我难道还会把这几个钱藏起来不成?虽然不能藏起来,但有时候遇上个熟人啥的,总不能不让人家个一块两块的。这种情况下,事情就很难办,回去就很难解释。

从前有一次,遇上一个熟人介绍来的顾客。她记得那人是第二次来,便没有收钱。晚上回家之后,她把钱交给儿子,儿子接过来点了点,说:

“那个穿西装的没给钱?”

“咋能没给?给了。”

“钱咋不够数?”儿子又将钱点了一遍说。

“我买了包烟……”

这事儿,本来很容易就能解释清楚,但她懒得解释。她嫌麻烦,觉得还不如这样说更省事儿些。解释了之后,恐怕儿媳妇也不会相信。况且,这种情况儿媳妇也早就交代过,不能自作主张不收人的钱。

“少抽些烟吧!”儿媳妇在那边说。

自那之后,她便把烟戒掉了。

儿媳妇鬼精鬼精,把个从前孝顺听话的儿子也教坏了。当初让她出来点痣,肯定就是儿媳出的主意。那时候,老头子刚走,儿子的厂子不景气,病病歪歪了几年之后也破产了。那阵子,儿媳妇没事了就朝摊位对面的空地上瞅。摊位隔条路对面是法院,法院院墙外的空地儿,平日里就闲着,天热的时候,时不时会有几个老人坐着聊天。儿媳妇瞅了几天之后,便出了这主意。

“不行!给人家弄出疤来,咋办哩!”她说。

“没问题!”儿子在一旁说,“我弄的这种药跟医院里美容科大夫用的一模一样!你学着来嘛!”

“对!娘。地方我都给你琢磨好了!就在我们小摊儿的对面。那地方如果你不去,万一哪天让谁瞅准了摆上个小摊儿,咱后悔都来不及了,那样的话,不是干看着人家挣钱?”

“你们就别再费口舌了,说破大天来我也不去。”她是下定了决心,“脸上的东西不是闹着玩儿的,万一给人家破了相,不是害人家一辈子?”

“娘,你想想!”儿媳妇说,“我没有工作,他现在又下了岗。咱这个家怎么过活呢?原来你有空的时候,还能帮着我看看摊位,现在有他在,也用不着你了。你又不跟人家的老人一样可以白坐在家里领退休金。这个家到了这份儿上,还怎么过下去呢?”

明白得很,儿媳是多嫌她了。听了这话,她有些心酸,但儿媳妇好歹没有说出跟儿子离婚的话。她是真担心儿媳说出这话来,让儿子伤心。宋姨听了咕哝了几下嘴巴,没有说什么。儿媳妇真是鬼精鬼精,她把一切都想到了,连宋姨不同意后说服她的理由都想到了。

宋姨二话没说,同意了。

3

一开始,宋姨的生意并不好。一天有一两个来点痣的也就不错了。她记得第一次给人点痣的时候,一双手老是想发抖。临点的时候,她把手放在腿上使劲儿按了又按,心里紧张得不行。她握着小瓶儿,朝街道对面儿子儿媳那边瞅了几眼。他们正忙活着招揽生意,没有注意到她。她又把目光收回来,落在面前那个年轻姑娘的脸上。姑娘轻轻闭着眼睛,呼吸均匀。

她按照儿子教给的步骤给姑娘点好了白色的药膏,让姑娘坐在那儿待了一会儿。

“有些疼。”姑娘说。

“疼?……”她有些紧张,但即刻想起儿子交待过,刚点上白色的药膏都会有些疼,这是正常的。过一会儿痣掉了,再涂上黄色的药面儿就好了。

“疼,都是正常的。”她故作镇定地说完,手心里却还是出了汗。

姑娘听话地点了点头。

没过多大会儿,正像儿子说的一样,姑娘面皮儿上的痣掉了。原来的地方腐蚀出了一个小坑儿。她大着胆子把黄色的药面儿涂在上面,然后让姑娘走了……

那天晚上,她带着第一笔收入和成功的喜悦回到家里,心里有些满足,脸上隐着笑影儿。心想,能让别人变得很漂亮,也算是个积善的工作。这活儿干下去也行。可她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会儿,儿子给她拿来了一本《麻衣相法》。那是一本破烂不堪的书,甚至有些肮脏邋遢。她一看就知道肯定是从小书摊上买回来的旧书。儿子把书放在她床头的小桌子上,嬉皮笑脸地说:

“娘,你生意不好,我知道咋回事儿了。你光点痣不行,还得会看相!”

“去你的!我哪会看相!”

她见过看相的,面前或是摆一张小桌子,或是一张大纸,戴着眼镜或是眯着眼睛,捋着山羊胡,等着顾客上门。然后,口若悬河为顾客指点迷津。这是些什么人呢?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能把活人说死,死人说活。最为关键的是,他们往往还都会察颜观色,知道顾客所求所想。——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个本事。

“人家如果单纯为了美,谁来找你?到大医院里去点多安全?医生兴许还给打麻针,给吃消炎药呢!找你,你得懂点儿相面术啊!哪个痣是影响什么运气的,这书上都有。赶明儿我再给你弄张大图,绷到你小车上。”

“算了吧,这我就感觉怪对不住人家了。”她说。

儿子不容分说,第二天还是往她的小车上绷了一张幌子。幌子是在外面打字社里做的,跟街头拉的那种广告料子相似。上面印着两张脸,一男一女。宋姨第一次看见那画,觉得难看死了。

头一天挂上去,果然就引来了不少人。好多人过来,看完那张图便看她,脸上都带着好奇的神色。宋姨让人家看得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但不知为什么,自从有了这张幌子,她的生意的确好了不少。不用说,那些人是冲着她的相术去的。虽然她多是敷衍,人家却听得认真。以后的日子,生意虽然好了,可家里的那本《麻衣相法》她却还是没看,她觉得那都是胡扯,没有一句靠谱。

几天后,来了一位姑娘,是来跟她道谢的。她一开始没认出来,后来才看出是前些天来点痣的那个姑娘。姑娘脸上的痣掉了,也没留下什么疤。她看了看,心里连念阿弥陀佛。

“姨,这个痣影响我生活中的哪个方面呢?”姑娘问,“没有了它,我前面的路就顺畅了吗?”

听了姑娘的话,她微微笑了笑,不知道怎么回答。可怜的姑娘,宋姨心里想,她是遇上什么难事儿了呢。遇上了难事儿,人便往往疑神疑鬼,猜这猜那。她心疼这姑娘,真想让她好受些。

“是这个痣在影响着我的婚事儿吗?”姑娘认真地看着她,小声问。

她望了姑娘一眼,姑娘脸色有些苍白,面目清秀,眉却紧锁着。

“对啊。”她有些含糊地说。

姑娘点了点头,眼里一湿,低下头去了。

“没事儿了!”她安慰姑娘,“从前啊,都是这个痣碍事,现在不是点了吗?以后的路就好走了。”

最终,姑娘高高兴兴地走了。

送走了姑娘,宋姨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她觉得自己太不专业了。如果她刚才说得再专业些,多引用些相书上的东西,跟那些巫婆神汉一样一套一套地说,也许姑娘更能信她,更能得到些安慰。现在,她说话的时候连自己都有些心虚,都有些发憷,不知姑娘会不会信她。

也就从那时候开始,她悄悄看起了《麻衣相法》,并活学活用。她学会了琢磨顾客的心理,她知道,来找她的人别管表面上如何,大多数生活都不如意,心里都不痛快。如果事事顺心,还有谁会在意自己脸上某个痣是不是长错了地方呢?她算是明白了,人活得都不容易,遇到难事儿的时候,就容易失去希望。要活下去,就得有个念想,没有念想,人啥事儿都干得出来。看看现在电视上跟生活中,出轨的,离婚的,自杀的。这些人在外人看来,都有体面的工作、优厚的收入和幸福的家庭,似乎什么都不缺。缺什么呢?也许就是缺她那几句话。

让她感到好笑的是,有些人也真是怪,不信自己,信她。她给人家点了痣,总不忘了说一句,你生活中的不顺,都是这个痣影响的,现在没了,以后的路便好了。人家听了,心里就十分快慰。那脸上快乐的表情,她是能够看出来的。从那以后,她的生意越来越好,很多人回去之后都介绍自己的朋友来找她。生意一多,有时候来的也不一定都是生活坎坷的人,也有些志得意满的人。有些当着官,有些做着很大的生意。人总是不满足,好了还想再好。于是,便来找她了。

“没啥不顺吧?”她问。

“事事都挺顺利的!”对方说起来,“今年的几个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在城里买了房,娶了老婆,生了娃儿……”

“老人呢?”她静静地听对方说完,冷不丁问一句。

那人听完一愣,接着脸上便显出几分惭愧的表情。是的,光顾着自己挣钱,倒把老人忽略了。

“常回家看看老人!这个痣影响老人健康的,点了吧!”

4

这一会儿,宋姨的思绪收回来,眼光又落在了眼前的小两口身上。

女人站在那里,也不望她,也不望自己的丈夫,肯定心里在悒悒不乐呢。男人则低着头坐在那里,显得有些难堪。摊位就在路边,人来人往的。好多来点痣的怕遇见熟人,坐在这里都会有些不好意思。

“宋姨,穿这么薄你不冷吗?”

女人似乎想打破尴尬,转过脸来,问她。

“冷啊!天气降温了。今天儿子就说不让我出来呢!”她望了望对面的摊铺,其实,儿子今天并没有这么说。

“明天不能出来了,明天有雪呢?”男人抬起脸来对她说,“上岁数的人,别感冒了。”

“是吗?”她端详着这个男子,他白白净净,文质彬彬,一看就是有着不错的工作。她心想,这倒是个体贴的人。在家里,对自己的爹娘也一准儿不错。她这样想着,心里就有些感伤。但要再往从前想,儿子也会说这类体贴的话,来讨她喜欢,可现在不会了。乍一看,这一切似乎都应该怪儿子,其实想想,儿子也不容易啊,下了岗,媳妇整天数落他,给他脸子,一吵架就大吵大闹地要离婚。

宋姨刚才听女人跟自己丈夫说话的时候,腔调里带着不耐烦。面前的这个男子也跟儿子一样下了岗,整日被女人拿捏着吗?看样子不像。那还有什么不顺呢?是工作多年没有升职?是夫妻双方出现了裂缝?是家里老人身体不好?宋姨推想着。她的顾客大都属此类,都是生活中遇上麻烦,没有办法了才到这儿来的。老年人脸上有个痣谁会在意?他们会说:都这么大把岁数了,还能有什么事儿?还能咋样呢?年轻娃娃们聚到小摊前,也大多图看个热闹。只有这些成了家的人们,让生活折磨得不行,才会找上她。

当然,跟男人相比,还是女人更软弱些。总是她们先向生活投降,寄希望于一些歪门邪道来改变命运。往往是女人先来,先把脸上的痣点了,然后回家,再劝男人也来点。一开始呢,男人往往不以为然,但经不住女人多次动员,兼之强拉硬拽,还是来了。

她总结出来,顾客上门一般只为四件事:一为婚姻,二为求财,三为求运,四为家宅。当然,也有个别是因为家中有人病倒,久医无果。虽然原因很多,目的也各异,但有一点,那就是他们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她怎么说,很关键。往往是,她这样说,他们回去可能就要吵架、打架,离婚也说不定;她那样说,也许回去就能好好地过。

所以,她总是多说好话。打心里希望自己的话能化解人家的烦恼,解决人家的矛盾。当然,儿子鬼精灵,多次劝她不要这样。要用孬话吓唬顾客,说人家遇上了灾啊难啊的,然后怂恿对方算上一卦。这是儿子新近给她增加的业务:算卦。就在前几天,还特意给她准备了一副算卦的竹签,就摆在一旁的地上,她却从没用过。儿子说,算卦也不要说得太好,仍然说孬点儿吓唬人家,然后再说有个法子可以破一破。不论算卦还是破灾,都要高额收费。

“你面相好。”宋姨仔细地端详了男人一阵儿,认真地说。

女人听见她这样说,忽然扭过脸来了。男人也抬起头来,也许是没有听清她的话,也许是听清了,只是想听她再说一遍。

“他面相怎么样?”女的问。

“好,”宋姨点点头,认真地说,“能干点儿大事儿!”

女人听了后眉心舒展开了,笑着蹲下来问:

“姨,真的?”

男子眉头也舒展开了,抬头望了望宋姨,又望了妻子一眼。

“嗯,你是在公家混事儿?”

“你咋看出来?”小伙子问。

宋姨没说话,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腮,意思是从腮上看出来的。

女人越发欢喜起来,望望宋姨,又望望丈夫,小两口儿都笑着。

“姨,这样说还真得让你算算了。”女人说,“你看他是干啥的?”

“不用算!我看,你是个弄文字工作的。”

男人点了点头。

“你这一辈子,如果干工作的话,蹲个办公室之类的,将来肯定会有出息,能升职,能被提拔。如果不工作,依命理,自己做生意,也能当个经理,当个大老板。”

“呵呵呵呵!”女人笑了,“他可当不了老板!”

男的刚才被敷上药的痣已经掉了,显出一个小坑儿。宋姨又摸出一个小黄瓶儿,从里面抹出一点儿黄药面儿,给他涂上。

“这样就好了,三五天就能好,别吃姜。”

“姨,他右边这个是影响运气的,左腮这三个是影响什么的?”

“影响他升职!因为这两颗痣,可能会压住他升不了职啊!”

女人听了,开心地笑了起来,看了看丈夫,丈夫也看了看她。

“能干点儿好事儿!”宋姨又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中年以后运气更好!”

女人连忙掏钱给她。

“还拿吗?”她笑着说。

女人心里高兴,说要拿要拿。

“那就三十吧。”她说。

“哟!”女人听了一愣,瞪起了眼,“可比我点的时候贵了。”

“贵了是贵了!”宋姨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是前几天儿子让她涨的价,“可是……可是位置不一样的。他点的这两个,能影响他升官儿,点了之后能升官发财的。”

“位置不一样,价格也不一样!”男人点着头说。

女人也笑了,把钱递过去,很欢喜地说:“那就把你的幌子换一换吧!”

“已经做去了,晚上就拿来了。”她说。

宋姨感觉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活儿了。不仅是在大家眼中,甚至有时候她自己都感觉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仿佛别管人家有什么烦心事儿,她都能给人家化解。其实,她也有不顺心的事儿,眼前的一件儿就是车上的招牌的确旧了,儿子却不想着再给她弄一张新的。她给儿子说了好多次,他总是不上心。儿子说已经让人去做了,她知道一准是在敷衍她。她去打听过,街口打字社里并没有接下这活儿。而且,儿子忙得脚后跟打腚锤子,哪有工夫管她这些呢?她觉得,人们都以为她是个什么难题都能解决的人,所以她的心事儿就不能跟任何人说;如果说了,不就成了自打嘴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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