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头札记

●陈平

憨头札记

●陈平

出国当去外婆家的他，不仅视野开阔，个人形象也大变，一年四季西装革履，谈吐谦虚，举止高雅很有品位。

1

“妈的，这劳资科究竟在哪里啊！”敞胸露怀的魏平民一边这么问，一边朝走廊地上啊呜吐口痰。见周围全是厌恶的眼神，我提醒他：“喂，注意点好吧？这里是工厂，不是乡下！”他一副痞子嘴脸，说：“这有啥？”然后拖踏拖踏用脚揩掉地上的痰。

魏平民与我同届同班毕业，也下乡插队十年，调上来年龄二十七、八，模样又瘦又黑，整天敞胸露怀开口就是粗话，乱扔烟蒂不说，还将随地吐痰习以为常，形象比真农民还邋遢。

而从劳资科报到出来，我更是火冒三丈：“你脑子有病啊，明明派你去当电工，你却执意换成翻砂工，翻砂工又脏又累，根本没人肯干！”魏平民瞪眼看看我，不知想说啥。我接着替他痛心疾首，“你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我们这个工种？‘吊儿郎当电工’，又有技术又轻松，连找老婆都……”我也被分配在电工班。

“哎呀，不是翻砂工每月多好几块钱营养费嘛，凭我这身体，用点力气怕啥！”听他竟然如此糊涂，我简直无法容忍，“你他妈太没出息，就多这几块钱，你就放弃当电工啊，实足的傻逼！”

可这家伙，不仅无动于衷，还呲了牙笑，说；“‘就多这几块钱！’在乡下咱们要多做十几天呢！再说了，咱每晚小酒不更有保障？”我一听噗嗤笑了：“妈的，财迷加酒鬼，无可救药！”他老脸皮厚补充：“还加色鬼！”说完乐滋滋去翻砂车间报到了！

看着他宽厚背影，我想，是啊，在乡下插队，为抽包一毛四的“大铁桥”香烟，咱要干好几天苦活。挑两桶大粪在田埂上走，两腿直颤，每天在半饥半饱中度过，哪里还奢谈营养。

不过魏平民进了厂，结了婚尤其有了孩子后，生活上有老婆料理，衣服不再敞，烟蒂不再乱扔，连吐痰也会找个地方了。

感谢小平同志体谅我们这些被耽误的一代，这年我考取了大学，离开了工厂。

放假期间，我常被魏平民拉去他家喝酒，可喝着喝着，他就肆无忌惮起来：“嘿嘿，每当小酒喝到醉迷荡漾，再看我老婆，哎呀，小样还真惹人上火呢：红扑扑脸蛋，高隆隆奶子，尤其肉嘟嘟浑圆大屁股……”听他如此放肆，我对他说：“听听，连农民也懂含蓄了，你还如此赤裸裸粗俗不堪！”他哈哈大笑。其实我并不嫌他俗气，只是感到他太容易满足！

他老婆在食堂当临时工，说话唧呱唧呱，身高连1.5米都不到。面孔像块大饼，颜色还黢黑，嘴巴大得出奇，身段像柏油桶，人还没到面前，两个大奶子就在你眼前直晃，除了眼神还有点狡黠的风韵外，其它毫无值得恭维之处。可魏平民感激涕零：“妈的，当初幸亏听了你话，否则我哪会找到这么好的老婆嘛！”让我没话可说！不过这女人除用钞票严格点外，平常对魏平民的确像服侍老子样无微不至。

开始他看中一位漂亮美眉，是工厂的化验员。我知道后就劝他：“恕我直言，你不要玩这竹篮打水游戏！”刚有点状态的他，听我此说顿时反感：“啥意思啊你？翻砂工就不能找个漂亮老婆啊？凭我标准处男身份，嘿嘿，告诉你，她已主动约我了！”我把他拉到外面，将真实情况对他一一披露。上来他不信：“不可能吧，她爸与我爸是老战友，而且……”我不得不把我与她的事全盘托出：“不瞒你说，在前我早跟她……”把她如何装嗲、卖萌，明里与我勾搭，暗中与其他男青年玩空手道内幕对他说。

“告诉你，她早被厂长小舅子开过苞，跟张书记儿子因为开房，进过派出所……”魏平民一听傻了眼。别看他模样戆头戆脑，可传统观念蛮强，现在一听我说，神情像瘪气皮球：“已给这么多人搞过，还充啥原生态！”见他终于明白，我笑了：“真是的，找她还不如去找食堂那小胖妞呢，人家倒是正宗原包装！”我说的小胖妞，就是他现在老婆。其实我是和他开玩笑，目的是提醒他，不要被那狐狸精花言巧语骗了钱。不料他还真……这事以后再说。

他去勾引胖妞，我去读大学，毕业后我不愿留在京城工作，回来就到了局机关，与他虽然接触不多，但知他已经干上了厂警。

2

改革开放特点之一，就是让人们习惯了物价的上涨，不过魏平民老婆转了正，自己收入也不断增长，每晚小酒毫无影响。可有天突然接到他电话说：“我要下海了！”开始以为开玩笑，可听他真办了留职停薪手续。

我在局里工作，知道人们虽然思想逐渐开放，可“走资本主义道路”这几字，仍像是一支毒棒棒糖，宁让别人去舔，自己不轻易去尝，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们，对舆论竭力鼓吹的事，表面羡慕骨子仍以观望为主。

实话实说，此时敢下海的人，不是手中掌握资源的干部，就是社会上没有固定生活保障的闲杂人员，收入稳定的职工没有特殊情况，一般不会去走这条路。

“你魏平民，充其量是个小工人，为何非去走这条路？脑子又进水了？既不是机关干部，又不是从山上下来的，心血来潮也下啥海，你忘掉乡下那日子啦！”在电话里我对他大发其火。他们厂生产农机，尽管市场竞争激烈，可国家有政策扶持。再说了，即使在厂里遇到不顺心，作为局里干部，我完全有能力帮他摆平嘛！“希望他千万不要走这条路！”我想。晚上去他家了解情况，魏平民不在家，他老婆胖妞趁机数落起来。

“他说找人办个体工商营业执照呢！”然后气鼓鼓说，“小日子刚安稳，这憨头却发起大麻疯，非要去跟个小纰漏赌啥气，我劝他，他还对我吹胡子瞪眼：‘你个小胖女人懂个屁啊！我是个男人，男人你懂吗？’凶相要吃人。哎哟，我俩天天睡在一个被窝里，我还不懂男人是啥吗？……哎，今后这日子咋过哦！”

“魏平民到底遇到了啥问题啊？”

胖妞抬头见儿子把只烘山芋吃得没头没脑，墨手乌嘴，没好气把他拉过来，边用毛巾擦，边断断续续讲起这件事的详细经过。

夏天一个上午，魏平民身着制服，挺着微凸肚子站在厂门口值勤。有个人，骑了辆市面上尚不多见的幸福牌摩托车，旋风般“啪啪啪”从厂门口急驰而过，然后突然调头呼地开到魏平民身旁，“嘎”地来个急刹车，路边的一洼脏水全溅他身上！魏平民众目睽睽之下猝不及防、前仰后合，更可恨的是，这小子嘴里还很轻狂地大喊：

“喂！魏平民，你这辈子也只配当只看门狗，看门的草狗啰！”说完呼地将车子一溜烟开跑。魏平民这才明白这家伙专冲他而来！

魏平民当然清楚这人是谁！他调到护厂队不久，有天刚上班，就见翻砂车间主任跑来报案：“我们车间失窃两副重要模具！”魏平民见胖墩墩老领导虚汗直冒，感到非同小可。这位老主任平常大大咧咧，不是火烧眉毛绝对不会这样失态。

按车间惯例，每天早上上班，车间主任首先要清点所有模具，今天却发现少了两副新磷铜模具，目瞪口呆的他立刻亲自内外查找，连女厕所都去找过，但毫无结果，他急得满头大汗，向保卫科报案同时，立刻向厂长作了汇报。

厂长听了头皮一炸：“坏了坏了！”搞市场经济，就是玩真枪实弹，若不是研发新品速度快，这几十年的老厂早给一家合资公司挤垮了！“新模具若落到对方手里，连我也要卷铺盖走人！”心急火燎的厂长立刻开会排查：“全是饭桶啊你们，连死人都能看口棺材呢，我多次强调这新模具是咱厂秘密武器，千万不能出问题，否则咱厂全玩完，你们懂吗？”全厂干部个个被训得狗血喷头，尤其是保卫科长，最后全领了限期破案指令，灰溜溜走了。

厂长同时还向市公安局报了案：“请用实际行动为企业保驾护航！”不料仅仅过了一夜，他又亲自打电话去说：“你们不用查了，东西已找到了！”公安局接到此案很是重视，马上立了案，现在主管局长听他这话就问：“究竟咋回事？”厂长很自豪地答：“本厂保卫科已破了此案！”

3

事也真巧，不是贪图便宜在可疑小摊上买了熟猪头肉，让魏平民频频上厕所，此事有可能就成了无头案，厂长有可能真会卷铺盖走人。

上中班的魏平民，第三次从后院那个露天厕所出来，一边系裤子，一边东张西望。突然发现，围墙角落像是多了个塑料袋。对这里环境熟悉的原因，是他在附近翻砂车间干过五年翻砂工。

“哎，昨天像没见这东西嘛，今天怎么……”作为护厂队员，他就此多了个心眼，系好裤子跑过去掀开一看明白了：“这不就是把厂长急得快跳楼的失窃模具嘛！”他盖好模具，不声不响回来报告。

模具失窃当天值班的两个人正在一筹莫展，听了魏平民的报告，立刻对他说：“暂时不要声张，下来咱们如此，如此……”经过一番周密策划，仨人不声不响潜伏在厕所附近的草丛里，蚊咬和阵阵厕所臭味也顾不上了。

十多个小时过去，周围除了臭味毫无动静，但天亮前终于出现情况，有个人影来上厕所了，仨人屏声息气，六只大眼紧盯他一举一动。

上完厕所，此人先探头探脑观察周围，确认没危险，就蹑手蹑脚跑去拎塑料袋……闻了十多小时臭气的“福尔摩斯”们，顿如猛虎下山般朝他扑去，魏平民的正面冲击尤其将其来了个人赃俱获。

细查此人并无内外勾结，出卖工厂最新科技成果的动机，于是仅以盗窃名贵金属未遂罪被工厂除了名，处理前先被公安部门刑事拘留了几天。

本无名气的魏平民一夜出了名，除奖励他两瓶衡水老白干外，厂长还将他内定为保卫科长人选。不料不久工厂体制改革，大批科室干部下了车间，魏平民的仕途就此搁浅。

但他无所谓：“每晚几口小酒，然后与老婆躺进热被窝里，什么科长不科长的！”有次我打电话问他，他就如此痞气地应我。两个月后，护厂队员发现，有个西装革履年轻人经常来厂门口，叼根过滤嘴香烟在嘴上，用只金光灿灿的打火机点上，深深吸几口，空气中弥漫一股外烟味道。

护厂队员细看此人：“哟，不就是给厂里除名那小子嘛！”周围的公众也证实：“没错，还就是他！”但见这小子骑辆幸福牌摩托车，后面还坐位时髦女郎，这种摩托车全市还没几辆。

“大国企有什么好的？老子去干个体，发大财了！”他逢人便大肆吹嘘，逢人殷勤撒洋烟，不但刻意不给魏平民，而且还含沙射影：“哎，堂堂男子汉，混到现在只能看看门，换了我，老早去上吊寻死了！”损够了，哼着流行小调大摇大摆离开。

过去，魏平民见他总嗤之以鼻：“你个小蟊贼，不管混出啥人模狗样，骨子还是个歪坯子，跟你一般见识，还不如对狗吐口痰！”不过今天这奇耻大辱，他实在难以忍受。

“回到家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眼睛直盯天花板一声不响，两天两夜下来，哎哟……”正滔滔不绝，回头见魏平民回来了，胖妞朝我吐吐舌头拉上儿子走了。

“妈的，老子不缺胳膊少腿，堂堂七尺男子汉，凭什么输给这种小蟊贼？”见到我，他暴跳如雷，“难道改革开放，就是为这种人发财提供机会的？”

魏平民个性我清楚，外表粘粘糊糊，好像啥都不在乎，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是好朋友，平常吃点小亏也毫不在意，可真让他顶起真来，嘿嘿，情况将很严重；上初中时，陶大头倚仗身大力不亏优势，硬把我的自制钢管枪抢过去，嘴上说“借我玩几天”其实是不想还。几个星期过去他无动于衷，魏平民路见不平，揭竿而起：“凭啥他如此强横，去找他要！”一马当先走在前面。

听说要枪，陶大头不屑一顾，嘿嘿笑着对魏平民说：“有本事先和我比比身高……”说完伸手比划，一比，魏平民矮了半个头。

一声不响的魏平民，突然伸拳将他脸上打得当场见红，接着又是一拳打得他后脑勺着地。陶大头乖乖缴出钢管枪不说，智商还退回到小学水平，从此他俩老死不相往来。

4

经过推心置腹的交流，我完全理解了他的苦闷。

不久从他厂里传出好消息，说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就是原厂长已经指示公司人事部：“下文，任命魏平民同志为公司保卫部副部长！”乖乖，才这么几天，他就摇身成副部级干部！料到会有此变化的我，暗自得意。

可魏平民说了句：“感谢老板对我提携！”人却不去上任。“好平民啊，从现在起，家里啥事也不用你干，晚上我先上床焐被子等你，每天可以喝两顿酒！”胖妞又补充：“不过不是名酒！”如此宽大政策，也失去往日作用，魏平民仍然去单位办了留职停薪手续。

“老板待我不薄，换了别人肯定好好干，可老子就要争这口气！妈的，不干出名堂，社会上还认为我们老三届就此一蹶不振，从此销声匿迹呢！”

说干就干，魏平民办完留职停薪手续，跟亲戚朋友凑点钱，在郊区租个店面开个小门市部，像模像样做起装饰材料生意。但起早贪黑忙了没几天，他就尝到下海的酸甜苦辣。

世上事，说起容易，真要干就不是那回事。周围店面都比自己起步早，好卖的材料别人能批到，自己连门槛都摸不着，门市部日不敷出，后来连维持也很难了。“真他妈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啊！”魏平民焦头烂额。

惨淡经营到年三十晚，摸摸兜里仅有十块钱了！这结果，把胖妞气得直喘粗气。下午去买了一瓶最蹩脚白酒，再抱回棵大白菜，几块老豆腐，晚上烧好往桌上一墩就骂开了：“‘不干出点名堂，老子誓不为人！’看你还是人吗？十块钱过年？王小二啊！”魏平民低头不做声。

“下海，下海，你快淹死不说，还要拖累我们母子俩倒霉！”老婆气话说完，挺着大奶子拉起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魏平民一人坐在黑灯瞎火里自斟自饮。

“妈的，此路我真走错了！”边喝酒，边看着他俩离去背影，魏平民想起过去按部就班的日子，“每月工资不少，晚上定定心心弄点小酒，完了灯一关，上床搂了老婆为所欲为，点儿心思也不用。混到年底，厂里总发点鸡鸭鱼肉奖金啥的，这些年货，让老婆孩子丈母娘年过得蛮开心，当上公司安保部头头，别人还不整天‘魏部魏部’地围着自己团团转？”想到这些他打起精神，“必须尽快摸清市场行情，找到适合自己的发展途径！”从此魏平民像条瘦狗，整天在市场上东嗅嗅，西闻闻，寻找发展机会。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弄清，好卖材料所以紧俏，是因为此类加工厂太少。魏平民春节后回了趟老家，打公用电话给我“后补拜年”。我听了立刻大笑：“哈，你是黄狼子给鸡拜年啊！”他很幽默地笑笑后认真地对我说：“过完年，你要帮我找家银行贷些款，我想办个加工厂！”

5

突如其来的要求让我措手不及，经济宏观调控时期，银行贷款是件不容易的事，尽管我与几个行长关系都很铁，可像他这样的个体户，银行肯开这口？我无把握。

“喂，贷款风险你要清楚啊，到时钞票还不出，银行是要……”我想婉劝他放弃这念头，但他态度相当坚决。

原来他老家贫瘠的丘陵上下，到处长着好几种优质原材且数量可观。颇有心计的他取点样品，然后跑到省城林学院请教专家。专家们一看就说：

“哎哟，此木材市场前景很广阔，尤其用于装饰材料，现在法国意大利，还有美国市场上都用这种材料……关键在谁投入早，谁就能主导市场。”他心里有了底，然后冒充大用户到省内几个加工厂调研，弄清加工厂设备投资并不多，只要保证长久原材供应，就能占据市场销售份额。

“办这厂我有充分把握，资金问题嘛，有你老兄在我不担心！”嘿，这憨头，居然也会拍马屁了！是啊，我是何等人物？不久之后，就有笔不小资金打到了他新厂账面上。

“运气好不要找”这句话，形容魏平民此时比较恰当，连我也没料到这笔贷款到账不久，各地房地产像打了鸡血般突然飚升！装饰业呢，当然跟着水涨船高。“这家伙时来运转碰到眼上了！”有天去外地开会，回来小车经过他门市部门口，见他店里顾客盈门，装饰材料堆得琳琅满目。听说他老家地方政府蛮帮忙，不仅提供大量低价优质原材，还提供大量廉价劳力。

“优势凸显，肯定产销两旺！‘革命不分先后，赚钱全靠灵活！’看来他已走出困境！”这样一想，我没有进去打扰他。

不料几天后，他又来局里找我。见他又愁眉苦脸，我满腹狐疑，边给他倒茶，脑子里边思忖：“资金短缺？”可我清楚他贷款早还清了，哥们行长见他如此有信誉，曾对我表态说；“他有资金困难尽管来找我们好了！”现在银行也企业化了，对他这种发展前景好，效益好的产业蛮青睐。

“肯定碰到其他麻烦了！”一听他说明来意，我大跌眼镜。原来他被人骗了，严格说是他老婆给人骗了，让他损失了好几车新产品。“妈的，简直是防不胜防啊！”魏平民叹着气把经过情况讲给我听。

前天上午，门市部来了两个中年人说要提货，无巧不成书，魏平民刚好离开门市部去了加工厂。年轻女营业员一看提货单上数量不少，赶紧打电话问魏老板，可事情也真他妈全凑在一起，这电话偏偏接不通，女孩灵机一动，就把电话打到他家找胖妞。

魏平民的矮胖女人早不上班了，平常除在家操持家务，其他时间放在逛金器店上，一般不管事。一听营业员说此情况，她也觉事关重大，就匆匆赶来。见这两人，腋下夹牛皮老板包，手抓砖头般大哥大，一看就是笔大生意！本想看看他俩身份证，不料其中一位矮胖子满口东北话地不耐烦：“是你们老板叫俺们来提货的，资金也由银行转了账，你还要没事找事，这生意俺不做了，退款，退款，赶紧退款！”说完拿出张汇单在胖妞眼前晃晃。在工厂食堂干了十几年洗碗工的胖妞，没半点经济头脑，现在被这两家伙一咋呼，竟没半点怀疑……就这样几车货被他们冠冕堂皇拖走了！

“他们怎知你刚好不在门市部呢？此事确蛮蹊跷的！”我本想帮他分析几句，可他很绝望，说：“报案没用，人家是有备而来，这种事现在太多，公安局整天忙得焦头烂额，至今没半点线索！”我只好偃旗息鼓。

“那天你究竟干吗去了呢？”注意力放在对这事的刨根追底上。社会上不少发了财的老板，都把精力放在了女人身上，如今胖如西瓜拨在瓮头上的魏平民，不会也……不料魏平民一声长叹，“抽空你到我厂里看看就明白了！”出于好奇，我决定亲自出马去“调查研究”。

第二天上午，魏平民驾辆旧偏三轮，让我坐在车斗里，一路风尘开出市区来到郊外。穿过一片小松树林来到运河边，沿河边小路又拐进一排旧瓦房前。魏平民对我一挥手，说：“原是生产队的废弃养猪场，现是我加工厂！”说完带我走过去。

6

穿了一双高筒黑皮靴的魏平民，脚底的靴钉踏在水泥地上，发出咯咯声，我俩一前一后走进“车间”。见几台木工车床正隆隆作响，地上到处是木屑皮，工人戴了防护帽在机床上操作。有位消瘦汉子闻讯赶来时，还搬来张旧竹椅子。可魏平民板着脸不看他，随着一声“吱呀”，他一屁股坐进竹椅，正待摸出香烟准备点火，抬头见墙上挂块“严禁烟火”牌子，他只好忍住。

转过身，两眼直勾勾盯着这负责人问：“昨天你俩为何打架？”负责人支吾半天才弄清他居然私自调班，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啪的一声脆响，让正在东张西望的我吓了一跳，连忙回头，见此人瘦脸上出现五条通红手指印，人也晃悠悠要倒，我赶紧跨前一步将他扶住。

“把滋事者找来！”无动于衷的魏平民，仍然对鼻青眼肿的负责人大吼！看来他真恼了：“奶奶的，老子整天头啃着卵忙，叫你负责，你却遇事不动脑子，就知打架！老子先叫你尝尝挨揍的滋味！”

“方法简单粗暴！”我看了直摇头，但不露声色静观事态发展。不一会那个滋事者来了，一见到魏平民便脸色煞白，脑袋如被锯掉半截，两眼骨溜溜盯着地面，估计心里肯定想：“现在要是有个地洞钻进去，那该多好啊！”魏平民一声不吭，虎着脸，两眼直勾勾瞪他五分钟，此人被盯得左右摇动不说，头上还冒出豆大汗珠。

“喂你！收拾行李，马上滚蛋！”忽然一声雷鸣，连墙面也被震得嗡嗡作响，因为怒吼突然，让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或许心虚缘故，此人咚的一下跌倒在地，嘴巴里还呼哧呼哧不停喘气。

惊魂未定，魏平民又一声怒吼：“你若不走，我绑你去公安局，你啊，准备去坐大牢吧！”那人吓得连滚带爬跑回宿舍，魂不守舍将行李胡乱收拾，横七竖八斜背上就没了踪影。

魏平民又发出指令：“将所有人叫来开会！”负责人摸着肿脸跑去。不一会人都到齐，魏平民抬腿一脚踢翻竹椅，然后左手叉腰昂头挥臂，张嘴用家乡土话训斥。在旁边的我听清他的意思：办厂不是遛狗场！算是给你们找到个挣钱机会，你们却毫不珍惜，尽给我添麻烦……看来不给点厉害，你们这帮文盲不知我魏平民厉害！接着列举他们不少糗事：偷看女厕所，上班赌博，还有斗殴打架……等等，见他那些老乡个个歪着脑袋，红着脸，模样不堪入目！

“从现在起，不管是哪个，哪怕是我叔伯小舅子，只要不服从管理，偷懒打架，赌博耍流氓等，被我知道或被人检举揭发，唯一出路就是开除滚蛋，回老家去种田！”

他的亲戚在此不少，譬如刚被他撵走那位，就是老婆的堂兄弟……魏平民总结干脆，威胁严厉，采用最快方式，完成企业整顿，让这班乡亲面面相觑，无人敢吱声出气。

魏平民对面孔一边肿一边瘪的负责人下令：“马上开工！”人们一听，全瘪缩缩各就各位。

回程路上，我一想到“你准备坐牢吧！”这话就忍俊不禁：“你他妈太信口开河！”可开着摩托车的魏平民，叹了口气说：“奶奶的，老子办厂，是想创业赚大钱的，像他们这样乱来，真弄出人命或伤手断脚，我忙格球啊！”说完抽空用手抹把鼻涕，“这帮东西，除了流民恶习外，啥也不懂，给他们机会也不珍惜，真他妈是便宜无好货，素质太低就是伤脑筋！”

一阵大笑后我说：“现在你情况确实够呛！赶快抓紧研究科学管理，学点孙子兵法的‘谋攻计’‘兵势篇’，从长计宜！”他似懂非懂点点头。“建议你快去人才市场，找些木器加工方面专门人才，让他们参与企业生产管理。现在机会好啊，许多国企正在搞改制，只要你待遇好，这些人正巴不得……”魏平民一听如梦初醒。

不是我及时帮他出招，真还不知他何时才能摆脱小厂管理这怪圈！

7

我对魏平民所以充满自信，是因为此人最大优点，就是听我话，所以每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现在听我摩托车里一番开导，魏平民恍然大悟，第二天就去人才市场挖来几位高手，一番整顿，加工厂管理走上正规，这期间房地产又发疯了，新房销量呈几何翻番，装饰市场更是水涨船高，所以他的加工厂年年扩大生产规模还是供不应求，尤其到年底，批发商开着货车，怀揣银子在厂门口等着提货！

我又帮他策划：“趁别人立足不稳，你赶紧出国考察，摸清国际行情，然后找几个颇有实力的代理商合作，让自己产品在国际市场站住脚跟！”心有灵犀的他，立刻去依葫芦画瓢，就此他的公司还真搞大了。

在开发区又买地又造厂房，占地有几百亩，职工大多来自原国营厂下岗工人，上下班有厂车接送，其他福利没话说。

除我外，一般人见他须提前预约，因为他已是位国际品牌CEO。

出国当去外婆家的他，不仅视野开阔，个人形象也大变，一年四季西装革履，谈吐谦虚，举止高雅很有品位。

难怪胖妞那天笑着对我说：“德行！像换了个人似的，原先回来，总先别了脖子，斜了眼对我扯着嗓子喊：‘喂！老子今晚吃啥？’现在，一进门就眯眼低气对我：‘太太伲好！奥回来啦！’说的哪门子外语啊，我咋回哟！”这话让我笑得眼泪鼻涕一把抓。

这天，原厂保卫科的同事一起来看魏平民。说起当年溅他一身脏水那家伙：“他啊，混得别说幸福牌摩托车，裤子不当掉算不错了！”另一个接着说：“他快要去重操旧业了！”魏平民一听，皱着眉头对办公室主任交代：“派人把他找来，我有话对他说！”神通广大的主任下午就把他用小车接来了。晚上好酒好烟好饭招待后，魏平民笑着对这诚惶诚恐的家伙说：“其实，我很感谢你当年给上我的那堂课，倘若不是那样，我恐不会有今天，如不嫌弃，你可到我这里工作，任务是专门帮我养好几条看门藏獒！”一席话，把这小子说得泪流满面，羞愧难当，差点跪下叫他“亲爹”。

春节前，魏平民开着奥迪Q7，把我带到南天湖畔，去看他正在装修的新居。这是一幢带大花园、大游泳池，装潢豪华的傍水别墅。

“哟，你这家伙，住凡尔赛宫哪！”我对他说。魏平民面孔笑成弥勒佛：“差远啦，差远啦！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努力……”

胖妞对我说：“哎哟，这座别墅光装饰就花了两个七位数！”我笑对这位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人说：“你看，坐奥迪Q7，住大别墅，喝茅台酒满世界飞！不当大老板能行？”

不料这女人眨眨眼迅速回应：“虽然政策好，但不干没用，可干了，没交到你这好朋友，我家平民发展也没这么快！”这话让我极其惊讶，凝视她圆滚滚面孔心想：“哎呀呀，其实她也是个有些见识的上等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