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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人(之三)

时间:2024-05-04

●黄毓璜

《雨花》人(之三)

●黄毓璜

叶至诚现象包括他的没有能够写出“一大堆东西”,反映了两种难以化解的“秉性”干碍,一种“知其不可”的踌躇,而归根结底,是很为典型地反映了我们遭逢的、关涉“时代与人”的诸多题义。

叶至诚的感慨

那年那位主持人一一介绍与会者,轮到叶至诚时,不合扯上乃父,引发了他无奈苦笑下的一番自嘲,说要人家知道他是何许人,注定得有所借重,先前是“叶圣老的公子”,婚后,加之以“姚澄的丈夫”,现在,还该补上“叶兆言的老爸”了。在座的一笑了之,我却不以为是在搞笑,不以为是什么自我贬抑的谦逊,倒是有些莫名的酸楚掠过心头。至诚的老叶看上去是个不会介意什么的人,可这里还是介意了,要说其人有什么不能释怀,大概就是那“自我”未能“实现”的心志,可以很有把握地说,“自嘲”流露的是“失落”的慨叹,他分明从须得“借重”中感受到自己的“失重”。

当时联想起了与叶至诚同车出发时的一幕:我跟他的座位紧挨着,彼此闲聊过一些什么记不得了,记得的是有过好一阵沉默,记得很清的则是,久久看定窗外出神的他,忽然悠悠地飘过一句话来,“老黄,数量很重要啊”。并不感到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知道指的是创作上的事。当下的没有接茬,非因出于“不能苟同”——虽然我向来有点唯“质量”是举的偏向,还有过一些“举例说明”,比如以为,陈之昂即令只有那首“独怆然而涕下”,也不会比不上那位“日作千行”的毛奇龄先生——而是很为明白,叶至诚并非要提起“数”与“质”的话题,他只是在那里自说自话地感慨,不能消解的仍就是那一份心头的痛。叶兆言说得真切:“我爸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写出一大堆东西”。在文学的场合如此这般地介绍他,就无异于触动了终其一生的憾事。

如今说到叶至诚,或有称之为“编辑家”的,诚然,他确实是一位很有眼光而眼界很高的编家。他主持《雨花》笔政时,我刚调到作协,没有住房,一张“卧榻”一度就搁在总编室的内间,每有机会听他谈文论稿,包括其时的一些获奖、走红作品,臧否间偏于苛刻,“怎么这样写呢”、“怎么写成这样”几乎成了口头禅。在一种“真伪”须得拷问、“善恶”须得究诘、“美丑”须得辨析的年代,他的苛刻,他的“宁为‘丐’不为‘娼’”的宣言,他的在刊物上开创“新世说”一类准文学栏目,他的抨击与呼唤,体现了的其实就是一个拒绝与世偃仰的办刊人属于自己的艺术追求和社会良知。

编辑家叶至诚当然也是作家。自打“参加工作”,他凭的就是一腔热诚一支笔,不说编了些颇有影响的剧本,不说后来出版的那部很有分量、很能见出其风骨的《至诚六种》,单单早年那曲吴语山歌《啥人养活仔啥人》,就曾风行一方、家喻户晓。记得从小就爱唱,视之为诗经上那篇《硕鼠》的现代版,乃至到了上世纪80年代那阵,跟叶至诚夫妇从外地返宁,车上兴之所至,禁不住当了作者和“锡剧皇后”的面,放开喉咙,用自以为能凑合的吴语献了一遍丑。前几日在网上闲逛,还碰上一位海外华人有感而发,说面对时下一些情形,“真须要再唱唱小时候唱的那支《啥人养活仔啥人》”了,足见作品的生命尚存。只是叶至诚向来绝少盘点“少作”的兴趣,创作上严于“律人”的他,同样苛严于“行己”,当其为没写出多少东西而苦恼的时候,那原本不多的东西,一定又被他在自我反省中有所否定、有所“删除”了。

或许会把“写东西”的终究没能写出“一大堆”归结向形格势禁,在叶至诚,这自然是没错的,一方面,作为“探求者”的成员继之以“右派”的分子,注定其未见得没有必要的束马悬车;一方面,作为无法绝裾而辞的文学死友,也注定其有意无意地“奉命”、“就范”,他失落的是不复可再的青春时光,更是难以苏甦的创造活力。时过境迁,昔日的同道们多有很见光彩地“复出”,叶至诚自幼便酷爱文学并以出手不凡多得前贤激赏,他的终未“出”得来,依我看,与其说成是短缺了勤奋、失落了才气、钝化了能力,不如说是较真至于无所通融、求真至于漠然世故、顶真至于异乎寻常的品格使然。如同他在那篇《假如我是一个作家》中所陈:“必须严格地说自己真实的话”,“必须披肝沥胆地去爱、去恨、去歌唱——把自己所见、所闻、所感、所思,真实地一无保留地交给读者;把我的灵魂赤裸裸地呈现给读者”。冰心先生对这篇文章推崇备至,说得到她“心弦上最震响的共鸣”,说“至诚同志却要努力于做一件今天并不容易做到的事”,说要做到“真是谈何容易”——这里在赞赏其文的同时也不啻解说了其人,叶至诚现象包括他的没有能够写出“一大堆东西”,反映了两种难以化解的“秉性”干碍,一种“知其不可”的踌躇,而归根结底,是很为典型地反映了我们遭逢的、关涉“时代与人”的诸多题义。虽说一个“写不出”却“很想写”的作家能够给予我们的启悟,不一定比一个创作丰富的作家更少,然而,一个作家的生命并不就是一个自然人的生命,它是跟其作品同生共长的。叶至诚逝世那阵,我想过,他是带着那个遗憾的了,如果死亡不是烟灭而是去到另一个世界,他该继续其文学之梦的吧。

杨旭的性格

我从小城调到省作协之先,于何时因何事初识杨旭,已经说不很准,记得真切的是那一次,因奉命来宁起草文代会的报告,住进当年作协机关所寄居的军事档案馆近旁的招待所。整天看文件、读材料的枯乏中,忽一日魏毓庆、忆明珠和杨旭三位结伴来访,来访云者就是小坐片刻闲聊一阵。记得魏氏说“辛苦”,忆氏称“苦差”,是热忱的慰问和体察了;唯独杨旭,似乎想着该为我手头的事提供一点什么,我指的是当下他便说了一番话,大意是:江苏作家打“团体赛”说得过去,“单打”的成绩应该比较一般吧,列数作家作品会多些难度的。是了,在阵容比较整齐、作品相当繁富而力作比较匮欠的当时,作家作品的“列数”,确为我这个业余批评者把握和取舍的难点。为此,我又请资料室送来一些材料,补读了一批有一定影响的作品。当时,自然并未把这跟杨旭为人处事的认真态度联系起来,然而,事后却品味出,这细微末节上其实也反映了一种性格使然,甚至忖度过:他一定想过,这当儿看望一个在“受苦”的人,必得说上几句能够有所助益的话。

这样去论定其人的处事态度也应该不是即兴而随意的,至少我当时就联想到那个关涉杨旭的佳话。那一阵他在《雨花》主持笔政——我这样说他肯定认为不严谨,顶真的他必定会纠正:是在《雨花》担任“上面还有个副主编”的副主编——碰到一件难缠的事,那是一位教授被控把一个作者的一篇小说自己署名在刊物发表了。几经了解已能论定,可杨旭还是决定亲自去跟教授当面核实一下。教授当然摆了些这样那样的情况,说到后来直截了当起来,拿起桌上的一个茶杯问杨副总:比如,这只杯子是人家的,他送给我了,请问,能不能算是我的了?分明有些强词夺理,而在这样的情势和语境中,却也不能不是一个难答的问题。可杨旭略经思索即脱口而出:“是的,归你所有了,可你不能标称,说这杯子是你制造的呀!”不失一个经典的回答,针锋相对、直情径行,其语言之机敏、逻辑之严密,也足以把对方“顶”到墙角无以遁身。

跟杨旭接触多起来,是在作协组建了创作研究室之后,他当了我和刘静生君的顶头上司。研讨会是创作研究室责无旁贷的工作,他对会议的各项准备工作异常较真,弄得我们频频奔忙不说,连会议主持这等在我看来大可随意的事也多所讲究,三人轮值过几次,就总结似地说,我们都不咋的呀,我是“东扯西拉”,老刘是“嘻嘻哈哈”,老黄是“结结巴巴”。虽然明显带有调侃的玩笑性质,也就是贴近事实的“自审”了。后来在“主持艺术”上认真对待并有所长进,大概跟他的触发不无关涉。

在作协,在年齿稍长于我的同辈同事中,连同家庭一起成为熟识并友好的不多,杨旭是其中一位。他夫人董蕙兰女士时任省医院的领导,我当医生的妻子随我调来南京时,落实单位等等事宜多得其帮助料理。我不能免俗,总想有机会“聊表谢忱”。这就有了那次乡里带来两只活鸡实施跟他分享之举。都是朋友了,这算得了什么吗?未料两位一定把这微不足道的“心意”跟其属于一份“谢意”过于紧密地联系了起来,好一阵子批评数落不算,后来更带上几尾养在水中的大活鱼登门,显然就是“奉还”的意思。老实说,这通常会让人感到一些不爽,只是对这方面较真到近乎古板的性格而言,你实在说不出也不必去说道什么;何况,这里面一定还有些并非不必要的彼此“位置”上的考虑;更何况,如同哲人所言,“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守护神”,我对这个家庭的敬重,要点之一,不正在于对那份认真做事、清白做人的精神守护吗?

这点精神,我在杨旭办刊中有所领略,也在阅读、评说其作品中体味良深。无论是报告文学还是小说作品,他的着眼点和着重点都在于那些人的价值部位,无论是“检察官”还是“冒险家”,无论是事业成败还是命运穷通,莫不以人生的价值痕迹、人格的自我实现为出发点和归属。私下以为,在林林总总的文坛,杨旭肯定不是一个行时走红者,也还不必说是一个超众轶群者;可同样可以肯定的是,在人的精神守护上,在人的光荣和梦想的追寻上,他突出地表现出了于今已然难能可贵的执着和坚持。

不用说,在创作上秉持这点精神从艺为文,很可以顺理成章,也不用说,在做人上以此“行己”,很可以自善其身。只是在时下的风向标中,若是以此“律人”,就难免会有些“自寻”的“烦恼”滋生出来。这样说事的时候想到叔本华氏的高论:“在一些区区小事上更容易看出人的性格。因为在大事面前,人们往往谨小慎微;而在区区小事上,他们不假思索地率性而动”。我不是想去说大事,说在一次“风波”后,他曾在会议上奉劝大家对组织上给他处分投赞成票;我想提到的只是在一件“区区小事”上他的“率性而动”。

那是一次愉快的旅游中发生的不快:几位漂亮的女孩做出了不漂亮的举止,她们罔顾包括许多老人在内排开的整齐队伍而强行插队。你知道,国人对此类事不说“司空见惯”,大体也就是发出些不满的议论了事。不意杨旭不肯妥协,坚持理论引发争执,乃至面对对方的满不在乎、不以为耻,气得手臂颤抖,向来绅士风度的他,还忍不住“率性而动”地爆了“粗口”。同行的朋友始料未及,他夫人一边担心地安抚他一边轻声地批评他,我未曾说什么并非无动于衷于明摆的是非;只是知道,在一种刚正不阿的性格那里,痛感的一定已经超离了“区区小事”,不能耐受的已经是“人”的状况、是几位女同胞那种不知自重所包含的“人格”沦落了。

这大概就是杨旭为之顶真、为之“行己律人”的原则。不知者,或以为其人耿介中少了些通融;作为交好的朋友,我于此却是多所遭遇下屡屡感动的。我们自古便有对朋友的分类法,在这种分类上,我愿意把杨旭称之为“诤友”。他对我的种种“客气”中也多次有过“不客气”的发问,比如,早年谈到我出的两本书,有所称道之下贸然发问:“集子里你是怎样处置跟刘静生合作的部分的?”当下的立即明白其意,是因为自己已然意识到一种不妥——未按例规在一本书目上注明系“合作”。有朋坦荡若此,你不至于不会珍惜,因为其无疑会有所裨益,提醒和敦促自己时时检点反省,努力在处事做人上不断好起来。

陈辽治学

我在小城教书时,隔三差五地在报刊看到陈辽的名字,其文章那可真叫“满天飞”。多少年后至于今,当他的著述以超过五十余本的数目诉诸统计,便不很感到惊人和意外。

陈先生何时到《雨花》主持评论组,直到现在未去查考,反正我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的雨花编辑部初次见到这位前辈,那时他负责编辑部理论组,我正成为该刊积极的投稿者。没有想到的是,不多久便有了那次机缘,作为江苏文艺理论代表团的成员,在他的率领下一路访问了山西、河北、湖北、江西等地的文艺界。

我说“没想到”,自然是因为团里的预定名单中,唯有我是初出茅庐者,余皆资深、知名的理论、批评家(后因有几位高校的老师因故未能出席,实际上成了三人行)。这次活动对偏居一隅的我来说,自然开了眼界。

那年月不似现时,批评家为参加各类活动满世界走动,省际的组团访问就算得大事。所到太原、石家庄、郑州、武汉各处,创作界和批评界的重量级人物差不多悉数出场,马蜂、西戎、孙谦、胡正、李国涛、铁凝、冯健男、郑笃、苏金伞、于黑丁、南丁、孙逊等诸位都在那次初识,交流相当广泛,陈先生对所到各地的作家作品如数家珍的侃侃交谈,也让我初步领略了其见识之广、腹笥之深。更没想到的是,一路偶有随机变动行程,比如去庐山参加那次文艺理论的年会,票务一类的事陈先生都主动亲自去办理;还记得在回宁的长江大轮上,他不由分说地跟我讲“你躺一会,我把给单位的出访汇报写一下”,约摸一个多小时,他就把一份“汇报”写好了——须知按照世俗常规,此类事体,通常是该由我这个年纪轻而资历浅的后辈来办理。这与其说是一个组织者的尽职,不如说是一位长者难能可贵的品格。私下以为,其知解、谈吐特别是对信息量的拥有,固非一般“学有专攻”者可比,其世事通明、人情练达,更有别于通常“不涉庶务”的矜持学人。

我到江苏作协时,陈先生早去了江苏社科院文学所,那是他该去的地方。我这样说的时候,当然是认定了相对于“编辑家”,“研究学问”更加适合于他。可以设想,如果一直从事期刊的编辑,凭了他那等恪尽职守而事事躬亲,要能推出偌多著述将是难以思议的。须知那五十余本论集,研究对象涉及了的是古代、现代、当代以及世界华文文学的诸多作家作品、思潮流变,包括带有开创性的《文艺信息学》、《文艺情报学》一类专著,文艺史论之外,还不乏历史文化、政治经济的相关研究。就学科门类跟论、评、史、传诸多样式来说,他的涉猎之广著述之丰,在国内不说仅见至少也是极为少见的。

有一阵子我甚至有些迷惑:一个人一生的时间和精力有限,有过“三起”的陈先生又经过“两(度)落(难)”,他何以能如此跨时代、跨领域、跨学科地取得多方面的发言权并不时推出让人耳目一新的卓见呢?多少年后,读到他的一些回顾学术生涯的文字,才知道原系一种不懈不屈不移的精神使然。

不懈的阅读使他的知识面和信息域得到持续的积累和广泛的开拓,多少年来,他从未间断一种功课,即每月月底把当月主要报刊关于文史经哲论文的重头文章标题浏览一遍,有未经阅读的当即补读一遍,至少保证对学术的新知新见大体把握无所阙遗,为其下笔为文时的学科融通性和整体包举力提供了方便与可能。如其所说,“在我看来,现当代文学、近代文学、古代文学是整体;中国文学、外国文学是整体;而且文史哲也是整体;社会科学更是整体”。难怪他除却文艺论著之外,还发表了许多关涉经济和社会生活的论著。

不屈的独立人格及其求真精神使他跟并不鲜见的随风向标左右的为文者判然有别,无论当事者地位高低、成就大小,举凡他认定为谬见和误解的,都欲罢不能地为文商榷,无所顾忌地引发争论。上世纪五十年代以降,他跟陈其通、姚文元以及郭沫若等人就都做出过思想、学术方面的著文异议,近期,对作家莫言的荣获诺奖等事项,也从一个方面发表了自己的思考和提醒。在我的记忆中,早年思想解放之初,他曾跟几位文友被称为“四条汉子”而被地方权势者内定为“三不准”的控制对象,即不准在报刊发表文章,不准在文艺会议上露面,不准在广电节目中出现。当然,这并未使其沉默隐退,并未能阻遏其在全国性报刊上相机发声。

如今,陈辽老矣。他跟我隔院而居。每见其行走已趋迟缓,很难设想其何以还那么敏捷于思维,还能那么辛勤于笔耕,还能那样频频地发表煌煌论著。这该非独体现了一位学人的执着,也分明昭示了一颗挚爱心灵所蕴涵的生命意识和人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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