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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布

时间:2024-05-04

●浅蓝

粗布

●浅蓝

就这样反反复复,梭子在密密排列的经纬之间穿来穿去,千丝万缕地叠加,美丽的布匹就像小河缓慢地流了出来。

叠加的岁月渐渐冲淡浮华,使人越来越喜欢本真的性情与朴拙的物事。这个周末,翻出粗布床单并非偶然,是它粗拉拉厚实的质感,应和了心中的某种向往与喜欢。蓝白相间的条纹,深深浅浅的折痕,历经几十年的光阴之后,铺在床上,依然是新布的硬爽、温暖与净香。

这是母亲年轻时的嫁妆。原本叠成一厚撂沉甸甸地装在她喜鹊登枝的红木箱里。如今母亲老了,女儿的女儿都已豆蔻年华,她就把布轧成床单卷在大包袱里送给了我。床单布有两样。一种土线织的,一种是洋线的。“洋线”是买来的纺织厂的棉线,织成的布匹相对细密平滑,颜色鲜艳且不易落色。“土线”是外婆用亲手种植的棉花纺制的,每一寸布每一缕线都被她温暖的大手抚摸过,简单的花纹是她朴素的艺术设计,每一次搅动纺车,每一次接扔木梭,都蕴含着她的心血和爱意,她织进去有那贫乏的岁月,勤俭的作风,还有真心的祝福。我是外婆最爱的孙女,就选择了土线织的床单,剩下的给了妹妹。

为了这几块布,从春到冬,外婆挪动小脚参与了整个繁琐的生产过程。我仿佛看到,春天里,她穿着深蓝色的粗布偏襟衫子,辛勤地为棉籽下种施肥,间苗锄草,打药整枝,经过阳光丰沛,雨水适中的夏天,迎来了豫西地区晴朗干燥的秋天,棉枝密密张着她锦葵一样漂亮柔软的叶子,花落之后,结出一个个饱满坚实的青色棉桃,被柔薄的齿状花萼掬在掌心。整株棉花,相当于一个小型能量收集器,它的每枝每叶每个棉桃从早到晚拼命收藏光线与温暖,内心的热使棉桃渐渐泛出玫瑰色的红晕,像待嫁的姑娘,努力含住喜悦和羞涩。她嫁给的是秋风吧,秋风来过几次后,棉桃突然就在一个灿烂的午后,一朵接一朵地扑扑绽放,露出了茧一样丰满和亮白的棉絮,从地头远远望去,像是铺了一地闪闪的银。在晴暖的太阳下晒几日,饱满的棉朵就完全炸开了,四瓣一朵,团团的蓬松轻盈,迎风欲坠,召唤着人来采摘。

外婆带着我年轻的细腰肢大眼睛的母亲去摘棉花。母亲的手飞快,像蝴蝶穿花,不一会儿布兜就装满了。外婆则是挪动着一双小脚支撑着她高大又发福的身躯,一边喘着气,一边将摘到的棉絮兜在她撩起的蓝粗布围裙里,不时拭一下额头晶亮的汗滴。棉花运回家后,外婆会扶着墙帮我母亲将棉絮摊在墙根处太阳地儿的篾席上,等晒干晒透,送到生产队的轧棉机上去除棉籽,弹花机上弹得均匀蓬松,装在布袋子里竖在屋角,棉花生产的过程也就完成了。

“飞来一只嗡嗡雁,下了一个大白蛋”,小时候灯火微弱的晚上,寂寞得像深深的洞穴。在外婆那有百年历史的老窑屋里,她一边搅动纺车一边说谜语让我猜。那弹好的棉花已被她扯下来,裹住高粱秸擀搓成了空心棉条,现在她右手搅动纺车轮子,左手捏着白棉条,借轮子飞动的旋律,手臂轻盈舒缓地向侧上方高高扬起,顺势抽出一条柔亮细白的棉线,接着又轻轻落下,棉线就整齐地缠在一只飞旋的锭子上了,整个姿势要柔软,要韵味十足,手臂稍僵硬的话,棉线就很容易断掉。这样不停地起起落落纺下去,锭子上的棉线就密密缠成了两头尖中间粗的线团,俗称“线穗”,好似果实一般,也就是外婆谜语中的“大白蛋”。这时候,布匹虽然还没有织,但它的影像已经在外婆与母亲的心中清晰地映现出来了,她们俩分别向对方描述着自己心中的布匹,商量中改动着花纹的样式和颜色,直到那影像变得吻合起来。接下来,按着内心的图样儿,洁白的果实再经过拐线、经线和染线的过程,最后有了各种颜色,韧度也增加许多,分别缠在空心的短竹棍上,堆在篮子里备织布之用。

从棉花到做好织布的线,同样是个缓慢的过程。但没关系,那个年代的日子总是有多余的时间来慢慢消磨,连太阳的影子也移动得慢得多,母亲的婚期虽然订下了,时间也一定长得足够在季节中准备好一切。

《九张机》是宋词大曲,从“一张机”开始一直写下去,环环相扣,丝丝缠连,借掷梭来描写闺中幽怨凄婉的思绪。棉花江南江北广有种植,织机是家家从古到今必备的生产工具。闺怨是文人的笔下富贵闲情,并非农家妇女的生活常态,她们没有多少文化,却因此更有行动力,她们用磨粗的十指创造生活,肩负着不弱于男人的养家持家担子,从小造就了简单朴实自信与宁静的心态。她们也会悲愁,但不是凄婉幽怨,她们的悲愁也是简单的,容易安慰和顺遂命运的。

那个没有电视和音响的安静的年代,无论春深秋凉,爬满藤蔓的农家小院里,“哐哐”的有节奏的织布声,总是从早响到晚,寂寞又沉稳地在乡村的空气中回荡。那祖传几代的柏木织布机子,有些地方被织者的手磨得油光锃亮,外婆年轻时,为了维生,曾在那台老织布机上没日没夜地织布,然后拿到街市上换回钱或者棉花,她用厚实又温暖的双手,在艰难的年代,养大了自己的一群孩子。现在,外婆最小的女儿也到了出嫁的年龄,她又要用这台机子,为女儿织嫁妆。

经线与纬线紧扣在一起,像女人们细密交错的心思。随着一阵脚踏声,光滑的船形扁梭里装着线轴,被一只手抛出,另一只手准确地接住,然后推动一个刮板将布丝压紧,就这样反反复复,梭子在密密排列的经纬之间穿来穿去,千丝万缕地叠加,美丽的布匹就像小河缓慢地流了出来。

母亲结婚的时候,正是中国农村非常匮乏的年代,手工粗布是当时嫁妆中常见的陪送之一。年迈体弱的外婆,将自己当年陪嫁的带雕花桌柜的木箱,重新用黑漆髹过送给母亲,还另做了一套红松木的箱柜,两把红竹椅,一个红色雕花脸盆架,两套新棉被褥为母亲做陪送,箱柜里满满装着她手织的粗布,母亲自己做的6条棉裤,6件棉袄,还有各种单衫和好看的夹袄,一大堆的鞋子与绣花鞋垫等,倾尽资财排排场场地打发自己最钟爱的小女儿出了门。

母亲带着她的嫁妆热热闹闹走了之后,外婆的老窑屋像个空空的巢,只剩一张铺着粗布床褥的旧床、一张旧桌、一只破木箱和长长的寂寞了。深长的窑屋中间用木隔扇界开,里屋的床对面,挨墙放着她的一副黑漆寿材。黑灯瞎火的晚上,小脚外婆颤巍巍地去里屋取东西的时候,总是要用手扶着那具寿材探路的。

小时候我是在外婆家长大的,这些在岁月中留存下来的粗布,便对我有着格外深情的意义,摸着它粗糙又温暖的布面,内心涨起隔世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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