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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狼在蓼莪深处跳舞

时间:2024-05-04

刘梅花

路边草窠里簌簌响动,是田鼠疾走的声音。也许是旱獭。也许是野兔子。两个小时后,他站在匈奴村最高的山顶上,清楚地看到斜坡下破败的村落,残墙断壁,几畦蔬菜,零星一些果树。

有一个院落,屋顶上冒着青烟。村子几乎被蓼莪草侵占掉。也怪,匈奴村的蓼莪真是疯狂,砍不尽。顺着他来的方向,几乎没什么路,他和他的破车,劈开杂草,才抵达村子。

他出现在小院的庄门口。庄门门槛很高,破车“咔哒”一声跳进院子。她出现在厨房门口——正屋已经塌了,偏屋也摇摇欲坠。她手里攥着一把小芹菜,滴着水。

瞧见陌生人闯入她的王国,她显然大大吃了一惊。匈奴村已经是世外,为什么还有人类冒险进来?

他支好车子,转过脸,双手插在裤兜里,悄无声息面对她站着,微笑地看着她。毕竟,这是她的私人领域。

好一阵子,她嘴角一翘,笑了。好吹牛的大刀哥哥。她认出了他。

他穿过院子,伸出手臂抱了抱她。布尔,爱捣鬼的野丫头,你回来了。

她坐在灶前,把一些乱七八糟的干柴塞进炉膛,锅里滚着开水。他坐在门槛上,狠狠吸一支烟,沉默寡言,像多年前那样。

“布尔,给我舀一碗水喝吧。从匈奴镇到这里,尽是砂石路,杂草攻陷路面,我一路推着车来的。”

她并没有动,不过,身子稍微有些颤抖,内心还在剧烈激荡。这个人类来得过于突然。

这个叫乔大刀的小伙子,如果别人赞叹他是户外探险者,他仅仅是咧嘴一笑。就在前几天,他在爬布尔智大雪山时,偶尔听到了布尔的消息。这个姑娘失踪已经五年。

“小心呀,山上有两群马狼。”他停在半山腰歇息时,遇见的一位老牧人对他说,“就在三个月前,匈奴村的巴阿卡亲眼看见马狼从山顶下来,到处溜达。”

布尔智大雪山的阴面山下就是匈奴村。现在,他在阳面攀登。

“哦,巴阿卡啊,我恰巧认识呢。他怎么样?匈奴村不是整村都搬迁到绿洲去了吗?”乔大刀无意地问道。

“当然啦,全村都搬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那个女儿,不听话,几年前不知去了哪里。他拒绝搬迁到绿洲去,就是为了等他女儿回来。”

“一个老人留在山里?他们应该强行让他搬走。”

“巴阿卡的倔脾气——谁敢呢?有人每隔一周给他送去生活用品,路不好走啊。就在两个月前,他心脏病突然发作,去世了。”

“巴阿卡也太固执,就算他女儿回来,肯定能打听到绿洲嘛,何必呢。”乔大刀不由得叹息一声。

“他女儿最近几天倒是回来了,绿洲那里给她留的楼房,不肯去,天天守在破院子里。一个女孩家,叫人怪担心的。”

“她一个人住在残墙断壁的破村子里?脑子有毛病吧?荒村里会闹鬼的。”

“你还真是说对了,她脑子是有点不好使,似乎叫什么抑郁癥。听说镇上也常常有人去看她。”

乔大刀陷入沉思。他的脑海里,她还是那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她把手叉在腰上,大声问:“你们到底喜欢不喜欢我?不然我可要走了哟!”

山里的太阳非常热。乔大刀依然坐在门槛上,他在吃烟。

“你离开家,就是为了找那个山坡?”

“什么?”布尔抬起头,她在院子角落里点菜种。

“你说过的,常常梦见一个山坡,四野寂静,一个婴儿在拼命哭。”乔大刀吐了几个烟圈,提醒布尔。

“是的,有个声音不断暗示我,那个啼哭的婴儿就是我。”布尔神情恍惚,手里攥着蔬菜种子,朝着厨房门这边看过来。

“布尔,你说过,每次做梦,那个婴儿裹着的小被子花色总是不一样,有时候是白底红花,有时候又是绛紫色。你说只有你的梦是彩色的,我们的梦全是黑白。”

“我是这样说过,你们——你和爹,还有黄阿奶,还有小黑狗,猫儿,全得同意我的话,并且发誓你们的梦是黑白的。”

“当然啦,布尔,我们什么事都得听你的——布尔,山顶上是不是有人影晃动了一下,还是我看花眼了?”

布尔直起身,从院子角落里走出来,绣花鞋子沾满湿土。她爬上废弃的架子车,手搭凉棚,朝着山顶仔细看。

“我没有看见人,山顶只有云在走。”布尔从架子车上跳下来。

“也许是镇上的干部,来劝你搬走。这荒村野岭,白天有狼,晚上有鬼,不是人住的地儿。”

布尔坐在架子车车辕上,晃荡着腿,瞪大眼睛看着乔大刀,等他继续往下说。她的个头矮,脸很短,扁平,眼睛也不大,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匈奴村的人虽然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有匈奴基因,但长得很像胡人——鹰钩鼻,深眼窝,宽额头,高颧骨,黝黑皮肤。

“我是说,布尔,绿洲也挺好的。虽然你不习惯沙漠,但到底是人间烟火。”

“我的魂就在匈奴村,不是我不去,是魂不去。”布尔轻轻摇了摇头,脑后的一束头发跟着晃荡。

“布尔,离开匈奴村后,你就再也没有梦见那个山坡,是吗?”

“魂并没有跟我离家出走,我觉得。”

他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幽暗的东西,轻轻晃动了一下,至少,她看上去不狂躁。也许她刻意摁住了自己的焦虑不安。他试图窥视布尔,想弄清楚她真实的想法,但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躲闪。她的眼神干净得像刚盛开的鸢尾花,蓝色的那种。

“大刀哥哥,下午要下雨,路糟糕透了,你会滑到河里去的。”

“我是来给你挡狼的,怎么会回去呢?快看,布尔,山顶上有人。”乔大刀站起来,踩着杂草走到他的山地车跟前,伸手从鼓鼓囊囊的包里摸出望远镜。

“可别管我,最好。”布尔看着乔大刀的后背说。

他爬到正屋的残墙上去,举起望远镜,费力地朝着山顶凝望。他确实看到了一个人影,但很快又不见了。

“你干吗这么偏执?放弃整个世界,守着一村废墟……咦,闪了一下,黑衣服,矮个子。又藏起来了。”

“真的有人?”布尔抬起头,一脸迷惑。

布尔并不慌张,有乔大刀在。她的大脑里精确地计算出从山顶走到院子的时间。那个人影迟迟不肯进院子,肯定不是镇上的干部。

他看着她。布尔已经在墙角挖土,点她的蔬菜种子了。她的身影很短,马尾一晃一晃,神态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乔大刀第一次见到布尔的时候,她大概十二三岁。他借住在她家里,跟着巴阿卡——布尔的爹学画,学泥塑。每个假期,他都来。巴阿卡是个驼背,但没有人叫他罗锅子。

布尔总是带着懒洋洋的神态,坐在他身边,看他挖抓一堆泥,看他在白纸上勾勾画画。布尔并不想要泥捏的狼,她想要一匹真正的狼崽子。

晚上,他已经睡得迷迷糊糊,布尔却挑开窗子喊他:“大刀哥哥,我们去听狼唱歌。”他只好起身陪她去听狼吼。

俩人坐在庄门口。

“听,大刀哥哥, ,狼肯定在哭。”布尔说。

“错啦,布尔,狼在笑。你仔细听,吼吼吼,它笑得噎气儿。”

“我觉得,有一只狼在吃蝙蝠,你听,咔嚓嚓。”

“布尔,你唱《劝狼歌》,叫它别来村子里吃我们。”

“狼大爷,狼大爷,大雪封山了,圈里有肥猪,驮去给你的狼崽子吃,莫伤害乖娃儿……”

乔大刀伸长脖子,学狼叫。对面的山顶有匹狼也叫了一声,声音柔和,应和他。

巴阿卡走出来,把两个孩子喊进院子,朝里扣上庄门。

布尔一直睡在厨房里,那里有一铺火炕。巴阿卡在正屋,给自己的小徒弟讲了一阵泥塑,才睡下。

巴阿卡曾经给县文化馆捏了一个泥塑大场景:匈奴村,打麦场上扬粮食的老人,犁地的村民,磨面的媳妇,奔跑的狗,树下跳方格的小孩。每个都栩栩如生,参观的人非常多,说他还原了乡愁。

有一回,乔大刀说:“巴阿卡,等我考上大学,也许会带着布尔去大城市,给她捏最好看的泥塑。”

“睡吧,阿乔。布尔想要的是狼崽子。你想想看,多么奇怪。”

“可是,你跟她说过,她是狼衔来的小孩。”

“那你叫我怎么说呢?我一个男人,生不出来娃。”

布尔回到匈奴村的时候,恰好一场山洪刚过去,整个村子被冲得七零八落。一个废弃的村落拦截了一些从上游来的木柴,看上去相当荒芜。

家里的正屋倒塌掉了,偏屋摇摇欲坠,只有厨房还坚挺。布尔发现家里的东西都在厨房里,大概自从她离家后,老爹就搬到了厨房里生活。

她在村子里溜达,一家一家进去瞧。坍塌的屋子里存着积水,垃圾、破衣服、烂家具、旧鞋子、野鸟的窝到处都是。蓼莪草被洪水淹了一回,反而更加疯狂。被荒草衬托的残垣断壁凄凉得让人心疼。她像个游魂一样晃荡,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喜欢这些荒凉颓败的事物。

匈奴村是她落地生根的地方,絕对不是绿洲。

五年前她离开这个村庄,躲到外面的世界,让她爹找不到。可是现在,她又躲回这个村子,藏在自己建立的孤岛里,让别人找不到。

她取出拉杆箱里的东西,有的挂在衣柜里,有的放到炕柜里,反正也不多。她甚至在碗柜里发现了一只泥塑——一个穿红花袄的小姑娘戴着草帽,腋下夹着一只猫,爪子和尾巴伸得老长。她记不起来这是谁捏的,也许是老爹,也许是乔大刀。

那天夜里,她躺在自己的土炕上,黑夜中睁着眼睛,觉得老爹就歇在门口那只旧躺椅里。整整五年时间,她其实哪儿也没有闯荡,就躲在南方的一个工厂里,天天捯饬流水线上的碎小零件,就像乔大刀在摆弄那些泥巴一样,就像老爹在缝补碎皮子一样。

大概有那么六七年,乔大刀一直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他教会她爬树、攀登石崖、在野地里烧火烤土豆。他用自己的肩膀当做梯子,让布尔爬到废弃的窑洞里,瞧瞧到底有什么。布尔看到一堆白骨,吓坏了,回来发烧好几天,说胡话。

巴阿卡说,阿乔的确聪明过人,但想法太多,不安分。尽管这样,他还是希望乔大刀将来能娶布尔。

乔大刀跟着他学泥塑,学画,他的终极目标是到大学里学建筑。因为巴阿卡除了是皮匠,还是木匠,还会雕刻木头,在屋檐的廊板上画各种绝版的图案——那些东西后来都申请了非遗。

后来,乔大刀考进大学,阴差阳错,被录取到地质专业。毕业后,他再也没有来过匈奴村,巴阿卡打听不到他的消息。大概,乔大刀的家人并不希望他娶布尔。

那时候,布尔已经二十岁。她连高中都没有毕业,不是巴阿卡供不起,而是布尔实在读不进去书,她的心里始终有个结,她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

布尔在山野里游荡,采了大把的野花,插在一个腌过酸菜的罐子里,拿到老爹坟前。“你一定要原谅我当年的不懂事,这个自私的姑娘不值得你牵挂。忘掉她。”每次换掉枯萎的花,她都这么咕哝。她坐在坟前,俯瞰匈奴村——破败的村子彻底被抛弃了。

布尔觉得自己筋疲力尽,像一匹狼,躲在山洞里疗伤。

她到匈奴镇买米,买一些生活用品,雇了一辆蛋蛋车送到匈奴村。然后,匈奴镇的干部们就知道布尔回来了,搬迁到绿洲的邻居们都知道她回来了。一个人要想躲起来生活,可能性不大。

她死活不肯离开,愈加孤僻,愈加憔悴,镇上的干部瞧见她服用的药物里有精神药品,也不敢多说。是的,她就是现在乔大刀看到的样子。

既然乔大刀想留下,那么布尔也就不撵他。晚饭后,俩人爬上村子对面的山坡,在荒草里散步。乔大刀的声音熟悉又陌生:

“布尔,你小时候特别喜欢离家出走。只要有一点点不如意,就藏到什么地方去。快看,布尔,这边的草窠里有烟蒂,应该有人长时间坐过——你看这片压倒的草。”

“不止一个人,脚印很乱。回吧,有点冷,天快黑了。”布尔低头看了一阵子,点点头。

进了院子,布尔走到厨房里去,乔大刀从破车上卸下小帐篷,扯开,搭到厨房门前。布尔找到一只老旧的带着灯罩的马灯,点燃了,挂在院子里的槐树上去。槐树的年龄比布尔还要大些。

俩人坐在屋檐下,注视着那盏马灯。隔了五年的时间,乔大刀再次见到的布尔,还是以前的样子——他觉得她并没有拥有跟她年龄相匹配的成熟,依然任性胡闹,别人全得同意她的想法才行。

不过,变化还是有的。她说自己彻夜失眠。这么久的日子里,她到底经历了什么,让她用尽了全部的热情,变得更加孤僻?

“布尔,可别多心。我的意思是,你动不动就以离家出走来要挟我们,到底为了什么?”

“因为我爱你们。我打小就知道自己是抱养的小孩,我怕有一天会被再次抛弃,因此我才想着用离开来试探自己是否被爱惜。”布尔竭力挤出一丝微笑,眼神有点调皮。

“这句话我听到得太迟了,布尔。当初我一直很担心有朝一日你会从我的生活里不辞而别,我特别害怕失去你。”

“所以你选择了自己先离开……”

“是啊,我再也没有回到匈奴村,我想彻底忘掉过去。布尔,实际上,我已经结婚了。”

“我知道。你的领口和袖口特别干净。”

清晨,起雾了。雾气从山谷里压下来,掺杂着一星半点的雨滴,对面的山头隐藏在白雾里,山坡上的青草半隐半藏。匈奴村永远这么潮湿冷清。

乔大刀收起帐篷,搁到厨房里。劈柴哔哔叭叭燃烧着,布尔正在灶火前做早饭。布尔的亚麻阔腿裤像裙子,裤脚沾着草叶、柴屑。那些年的寒暑假,他总是吃布尔做的早饭。

布尔一言不发走出庄门,到村庄里闲逛。尽管村庄几乎成了废墟,但每一家她都谙熟于心。村庄里到处都是齐腰高的蓼莪草,疯狂生长。它们势必要吞噬掉整个残垣断壁,让村庄成为蓼莪草的世界。布尔就在那些蓼莪草里走动,青草撞击着她的腰、她的手臂。乔大刀不远不近地跟着,等她终于走累了,回到小院里。

乔大刀给她倒了一碗茶,听她讲这五年的时光之旅。

整个村子的人都不说我是从哪里抱来的。老爹说是狼驮来的,黄阿奶说是被谁搁在村后山坡上的。我不信。你走了,我知道你再也不肯回匈奴村。爹已经做不动活计,镇上让他当守林员,天天巡山,看护布尔智大雪山——对,我的名字就是这座山的名字。

我闲在家里,村主任很忙,我就去给他帮忙,填表,发宣传资料。在他的文件柜里,我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当年爹收养了我,要给我上户口,他在申请里写得很清楚,我是从南方一个工厂,由他的发小——黄伯伯抱来的。为此村里给我分了两亩水地、五亩旱地、五十棵松树。我户口本上的名字叫巴布尔智。布尔智是个匈奴语,谁也不知道意思。爹觉得这个名字好,像一座山一样沉重,我长大之后就不会溜掉。

我期望爹告诉我亲生母亲的名字,或者别的信息,我想去看看她。每个孩子都有权知道自己的妈妈。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但是他暴怒,他打了我一巴掌,叫我滚。

然后,我就想真的滚掉。

找不到你,没办法,我偷走了老爹的钱。听我说,大刀哥哥,我五年不跟他联系,不是恨他,是羞愧,我偷光了他一辈子的积蓄,内疚得要死。我希望能攒够一大笔钱,还给老爹,让他原谅我。

直到今年,我才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才攒够我预想中的那笔钱。我带着钱回来的时候,老爹已经等不到我了。你说,钱有什么用?

在南方,我找到了那个工厂,当年我出生的地方。我潜伏在车间里,默默干活儿,寻找一切机会靠近档案室。第五年,我成功了,我找到了两个老工人,我出生的那一年她们正好在厂子里,其中一个是当年的车间主任。我的目标锁定了车间主任。

我并不清楚,身世对我的生命意味着什么,但我就是想知道。

车间主任还记得我母亲,二十岁,矮个子,黄皮肤,圆脸,胖胖的。她一天比一天胖,每隔一小时就去一趟厕所,车间主任骂她事情多。

有一天,她肚子疼,疼得厉害,请假休息。大约午后两三点钟,女厕所的废纸篓里一个婴儿在啼哭。车间主任开始排查,看谁旷班。查到宿舍,我母亲大出血,发现时已经晕了过去。

她們把她送到医院抢救,交了医药费。但是她死活不肯说出那个背后的男人,她一语不发,青着脸,不停地哭泣。

车间主任打发人送饭,送了一周。别的产妇都被全家人围着,众星捧月,她孤零零坐在病床上哭啊哭。出院后,她不肯要那个婴儿,被工厂开除,卷着铺盖回了老家。她的老家在哪里,没有人知道。

可怜的婴儿留在工厂里,暂时由车间主任喂养。一个月后,有个保安要回老家,说他发小是个罗锅子,娶不到媳妇,抱回去给他养,长大了给罗锅子养老送终。

这样,我到了匈奴村。老爹很感激他发小,这么远抱来一个小生命。

打我记事起,老爹总是问我,布尔,我是最爱你的,你长大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我高兴时就说对,不高兴时就说不对。

大刀哥哥,如果你不离开匈奴村,我长大后可能也不会离开。你像一根青藤,把我缚在匈奴村。

你走后,我觉得自己生命里缺了什么,我常常撕扯头发,脾气愈加暴躁,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于是我离家出走。

这一走就是五年啊!我回来的时候头脑发昏,老爹去了哪里?村子为啥成了废墟?老天,我究竟干了什么蠢事?

布尔坐在槐树下发呆。她还那么年轻,脸上绒毛细密。有时候她伏在膝盖上,肩头一阵一阵颤栗,乔大刀知道她在哭泣。他不敢说话,不远不近瞅着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吃晚饭时,布尔说:“我明天要做个稻草人。你扎个骨架,让草人穿上老爹的衣裳吓唬麻雀。我特别想他。”

“听我说布尔,每个人的父亲都会去世,不是你一个人的。每个人都有痛苦,都需要时间来稀释。”

“等你父亲去世,再来跟我说这种话……”

“布尔,我妈妈前年去世了……”

布尔愣了一下。她放下碗,走到乔大刀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抱歉,原谅我的不懂事。”

匈奴村一到夜晚就变得寒冷潮湿。乔大刀躺在小帐篷里,枕着胳膊,往事像浮冰顺流而下。布尔似乎是安静的,山头上的那个人估计也走了——即便是瞎子,也知道院子里还有个男人守着布尔。

乔大刀睡着了,他梦见巴阿卡黑着脸,拎着一根棍子追着打他,他跑啊跑啊,被梦魇住。他在梦里拼命呼救。

布尔坐在炕头,不想睡,她吹灭半截蜡烛,推开木头窗子看着院子里。月色朦胧,院子里的残墙断壁看上去黑魆魆的。

布尔突然又陷入了烦躁之中,她莫名地哭起来,把一只碗扔到窗外。“啪”的一声,把乔大刀惊醒。他坐起来,听帐篷外动静。

一种说不清的恐惧感袭击了布尔,她跳下炕,推开厨房的门,一脚踢开脚边的破筐子,想立刻出庄门,到那些坍塌的庄廓里去游荡。她已经忘记帐篷里的乔大刀,整个世界又剩下她独自一人。

“布尔,你怎么啦?”乔大刀拉开帐篷拉链,走出来。

“别管我。”布尔的口气还是小时候的那种执拗。

乔大刀伸出手,放到布尔的脑袋上,让她安静下来。他摸了摸布尔的头发。月光愈加淡,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狼吼,然后是一阵密集的鸟叫声,从对面山顶穿透夜色而来。

“糟糕,布尔,有贼。快,我们到房顶上去!”

“不可能,我都独自住了七八天了。”

“听我说布尔,不是一个贼,是好几个。鸟儿叫声里有惊慌,狼吼声里有杀气。快!”

啊——呜呜——!狼嚎声又清晰地传过来。布尔一个激灵,爬上窗台,噌的一下跳到房顶上去,动作很娴熟,翻墙揭瓦是她的强项。

乔大刀把榔头扔到房顶,也翻身上去。

啊——呜呜——!狼在嚎叫,声音里有一种很尖锐的东西,狼群已经从对面山顶上下来。群狼齐嚎,声音瘆人。

“大刀哥哥,是有贼!听,他们越来越近,已经进村了。”

“布尔,是盗贼,狼也跟着来了,它们嗅到了陌生人气味。布尔智大雪山的马狼认识村子里的人,巴阿卡巡山时,马狼都跟他熟悉。他甚至坐在山顶上数狼,给它们取名字。”

布尔挨着乔大刀,瑟瑟发抖。

乔大刀伸手拎起了半截砖。

蓼莪草簌簌响着,惨淡的月光里,他看到了模模糊糊的人影,出现在庄门口。贼走路,都有依附物,紧贴墙根,或者躲在树木底下,但这几个人显然不是那样,他们不想隐藏自己,大模大样地走到庄门口。

布尔试图看清楚贼的面目,但月光朦胧迷离,几乎看不清人影。她把身子紧贴着乔大刀。

庄门虽然破旧,但门闩很牢,撬不开。模糊的人影穿过黑夜,爬上门口的柏树,又从墙头跳进院子里。他们动作很笨拙,即便是乔大刀睡在帐篷里,也会被惊醒。

模糊的人影慢慢摸过来。他们手持棍子,摸到槐树下,低声嘀咕,然后一起扑向小帐篷,一顿乱棍死命地打下去。

啊——呜呜——!乔大刀伸长脖子,像小时候那样,发出一声狼的长嚎,声音以假乱真,只有狼才能听出来是人叫。布尔紧接着跟了一声,布尔的狼嚎声得到了巴阿卡的真传,有几分呜咽感。

啊——呜呜——!一匹狼突然跃上墙头,长嚎一声,声音里居然有几分欣喜,它以为巴阿卡在屋顶上。

啊——呜呜——!好几匹狼在庄门外应和。一群狼立刻围过来,它们团团围住小院,一声比一声叫得尖利,和屋顶上的两个人类彼此呼应。

布尔的狼嚎声里发出攻击的指令。

群狼长嚎,模糊的人影立即收了棍子,惊慌地向正屋方向逃窜,纷纷踩着残墙断壁翻墙而过。有人发出一声惨叫,不知道是被狼咬了,还是摔倒了,声音痛苦万分。

“我失去了父亲,盗贼们失去了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布尔喃喃自语,手里紧紧握着抛石兜。

墙外又传来几声尖叫,听上去像是并不年轻的男人从喉咙里发出来的惊恐之音。

布尔什么都看不见,却感觉到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个贼,他的手捂在腹部,姿势不算很狼狈,但看上去确实痛苦。他惨叫着,栽倒在地,却又挣扎着爬起来,穿过黑夜,穿过蓼莪草,穿过村莊。

山顶上滚过来一声闷雷,马狼们齐声嚎叫。它们在蓼莪草深处跳舞、唱歌,发出狂欢的信号。

“可别把他们都吃光了,吃掉几个就行。”乔大刀的目光越过残墙断壁,低声说。

“那我给它们唱《劝狼歌》。”布尔一张口,声音就响彻在夜色里,尽管有些颤抖。

斯巴宰牛时,丢了一块鲜牛肉,偷肉蟊贼是哪个?公鸡偷去顶头上;

斯巴宰牛时,丢了一块白牛油,偷油蟊贼是哪个?喜鹊偷去贴肚上;

斯巴宰牛时,丢了一滴红牛血,偷血蟊贼是哪个?窃贼就是红嘴鸦,不会偷窃黏嘴上……

“错啦,布尔,这是《宰牛歌》,不是《劝狼歌》,你吓傻了吧?”乔大刀扑哧笑出来。

布尔停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劝狼歌》,毕竟五年时间不唱了。她换了一种狼嚎,声音柔软下来。

此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撞击着沉闷的夜,然后,又是清晰的马达声,接应的贼赶到了。他们不甘心地抬走了受伤的贼,开着车狼狈地跑了。

马狼的嚎叫声渐渐弱了下来,它们并没走,一直围在小院周围。它们听到了久违的声音,即便在模糊古怪的夜色里,布尔也能看见它们脸上露出的喜悦之色。布尔终于记起了《劝狼歌》,于是重新唱起来。马狼在蓼莪草丛里跳来跳去,低低地嚎叫,摇头摆尾,那是属于马狼的舞蹈。

布尔脑子里重复出现一个场景——她就站在现在的位置,也是夜里,不过月光很亮,她看见对面山坡上出现了父亲的身影,他走得极慢,拖着声音唱《劝狼歌》。他身后两匹马狼跟着,不远不近,也不出声。等父亲走到村子里,马狼转身走了,它们的尾巴在月光下显得很蓬松,十分好看。

后来父亲当了护林员,守护着整个布尔智大雪山。可是女儿的离去让他的生命失去了一部分,再也唱不出来一个字。他在山林里转悠着,隔着一座山头,含泪朝对面的马狼诉说着内心的苦楚。

“我觉得,巴阿卡与其说是死于心脏病,不如说是死于孤独和绝望。我们对他太残忍……”乔大刀突然想这么说,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布尔已经经不起一点点刺激。

实际上,这几天他自己的内心也在饱受煎熬,他愧对巴阿卡和布尔。如果布尔疯掉,他自己迟早也会成为疯子,从山崖上跳下去。

布尔停下唱歌,闭上了眼睛,慢慢滑进了松弛的梦境。她靠着乔大刀,就这样睡着了,极度恐惧后极度疲劳。

蓼莪草不停地簌簌响着,马狼们离开了村子。

布尔梦见那几个贼人正行进在撤退的路上,他们的车子掉进了水坑,车子里有呻吟声、哀嚎声,还有不断渗透出来的血。

多年后乔大刀攀登阿尼嘎卓雪山的时候,有个驴友对他说,他曾经在阿美尼拉大峡谷里遇见过三个奇怪的人:一个只有半边脸,独眼里射出的戾气让人打冷颤;一个少了左手,身体塌着,腰伸不直;还有一个是個瘸子,腿短了一截,但跑起来似乎很快。

“那是我这辈子遇见的最可怕的事情。”驴友说。

清晨,乔大刀站在庄门口的柏树下。布尔穿着麻布长裙,绣花鞋踩在院子里的杂草上,鞋帮湿漉漉的。

乔大刀锁上庄门。布尔的拉杆箱搁在破山地车上,村庄里的碎石子磕着车轱辘,发出轻微的咔咔声。俩人走出废墟,穿过蓼莪草,从匈奴村中抽身出来。

乔大刀低着头,弓腰推着车子。布尔的手机响了,镇上的干部打来电话,他们已经在路上,来接布尔。她抬起头,看见乔大刀正在回头看自己,眼神里有些似笑非笑的东西。

“笑什么,大刀哥哥?”

“布尔,我突然想起来,你昨晚唱完《宰牛歌》,接着唱的是《挤奶歌》,根本不是《劝狼歌》。”

“什么,唱错了?那我给你唱《劝狼歌》。”

对有恩的马儿要知道报答。你如果没有步行走路,你就不知道马的恩情,你步行走路才知道了马,马儿却在哪儿呢?

对有恩的犏乳牛要知道报答。你如果没有喝过淡茶,你就不知道犏乳牛的恩情,你喝过淡茶才知道了犏乳牛,犏乳牛却在哪儿呢?

对有恩的父母要知道报答。你如果还没有接近暮年,你就不知道父母的恩情,你如果到了暮年才想起父母,父母亲却在哪儿呢……

“错啦,布尔,这是《喝茶歌》。”

可是,《劝狼歌》去了哪里?俩人都想不起来《劝狼歌》,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太阳越来越热,布尔觉得自己心里的那抹阴影正在被阳光一点点驱散。山谷里嘈嘈切切的鸟叫声骤然响起,布尔回头,远远地看见两匹马狼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像当年跟着她老爹一样。

它们一定是老爹打发来送我的。布尔想着,心抽搐一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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