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冯衍华
1
吃罢早饭,龚浩和老伴开始整理那些个老物件。
“小梦他爷,一会儿去了银行,见到梦儿可别凶他啊!孩子还小,谁还不出个错?”老伴絮叨着,轻轻地抱起铁算盘,像抱着个新生娃。
“嗯。”龚浩一面应着,一面将泛黄的北海银行报表和北海币叠好,装进一个大信封里。
老伴拿出一条崭新的纯棉毛巾,仔细地擦拭着铁算盘,擦到边角处的凹痕时,脸抽搐了一下,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叹了一口气,转回身去衣橱取了块红绒布,将铁算盘包裹起来,又拿过一个蜡染花布包把它包好,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放进龚浩的黑皮包里。
“照片单独放。”老伴把一个旧镜框递给龚浩。
此时龚浩的心里很矛盾,他接过镜框,冲着镜框里的人说:“朱老,不留您了!一会儿就把您送进钱融的行史馆里去。”
他用衣襟揩拭着镜框上的灰尘:“要不是我那徒弟钱融三番五次来找我,再加上我那儿子不争气,我无论如何不会把它交出去。这都是过命的感情啊!”说着,眼眶湿润了。
龚浩把一切收拾妥当,拖着残腿出了门。
秋日的泰城,阳光明亮清澈。再过一周就是国庆节了,钱融说行史馆国庆节前正式开馆,就等着他的镇馆之宝了。路两旁的电线杆挂上了国旗,“奋进七十年,点赞新中国”的巨大宣传牌下,花匠正在摆放鲜花和绿植。人行道旁,一圈醒目的黄色框子里,一辆辆全新的摩拜单车整齐排列。眼前这喜气洋洋的街景,不禁又勾起了龚浩藏在心底的沉重往事,他仿佛又听到了那遥远的枪声。
他按了按背包里的铁算盘,眼里流下泪来。
此时,他的思绪像天空中卷舒的白云,纷繁杂乱。前面就是支行了,突然,一辆电动车飞驰而来,骑车的年轻人左手扶把,右手握着手机不停地讲着话。车子直直地向他冲过来,骑车人却全然不知。
龚浩大吼一声:“快停车——”那个“车”字尚未说出口,他已被撞翻在地,肩上的包裹也飞进了路旁的绿化带。龚浩一骨碌爬起来,全然忘了那条残腿,两步三步蹿进绿化带,捡起包裹,见铁算盘没有受到损伤,才松了口气。
这时,支行的保安跑上前来,扶起他问道:“老师傅,没伤着吧?”
龚浩没有答话,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铁算盘,再次确认铁算盘安然无恙,然后一层层地把它重新包裹好,才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土,咕哝了一句:“这是俺的命啊!”
钱融从办公楼上急匆匆赶来,看见此景,愧疚地说:“老师,您来也不说一声,我去接您。”
龚浩斜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这一条半腿还能走。”
钱融接过他背上的包裹,搀扶着他向行里走。
走过营业厅时,龚浩看到大厅里新添了五台崭新的智能银行机,有的客户在大堂经理的指导下办业务,有的客户完全是自助办理,不仅不用算盘,似乎连人工也不用了。龚浩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心里犯了嘀咕:现如今,难不成都不用算盘了?这“铁家伙”真该进博物馆了?
到了办公室,钱融叫秘书找來一瓶“爱尔碘”消毒液和一把棉签,给龚浩处理了腿上的几处伤口。
龚浩见窗台上摆放了几个金色的奖杯,问:“又拿奖了?”
“去年的事了。”钱融说。
2
龚浩同意捐献铁算盘,还得从半年前说起。
钱融几次登门,说行里要建行史馆,想劝他捐出铁算盘,说把铁算盘放到行史馆可以更好地教育后人,还说行里是有偿收藏。说这话时,他下意识地瞄了龚浩一眼。钱融话还没说完,龚浩那股子犟脾气就上来了,骂道:“滚,快给我滚!还有偿收藏?只要我活着,谁也别动这个念头!”龚浩的双手都在颤抖,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钱融顿时红了脸,窘迫得不知如何答话。
老伴忙过来打圆场:“你就不能和孩子好好说话?”
龚浩梗起脖子,从鼻腔里“哼哼”两声,头也不回地甩门走了出去。
铁算盘是北海银行时期的一件金融文物,龚浩一直珍藏至今。“铁算盘”也是龚浩的雅号,直到他离休前,还有人叫他“铁主席”。他这雅号的故事,曾经在泰城乃至市里、省里传得颇为神奇,但是自从离休后,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无人提起了。
老伴安慰钱融道:“孩子,你也别生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铁疙瘩,是他的命根子。城里古玩市场的李师傅为了它十几次登门,出那么高的价钱,可你老师眼皮眨都不眨一下。人家知道他是棋迷,专门陪他下了几天象棋,提出想看一眼,他理都不理人家。”
钱融说:“我懂老师的心。”
老伴说:“别急,他会拿出来的。”
钱融三番五次登门,成了龚浩的一块心病。
这天晚上,龚浩出去了一趟,回来时觉得十分疲惫,往床上一躺便蒙蒙眬眬地睡着了,恍惚中见朱老师浑身血污地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浩,你睡得倒踏实啊,你把铁算盘弄丢了,还不去找?”龚浩忙回道:“老师您尽管放心,保管得好着呢。”朱老师说:“如今这人啊,只图钱,你可不能昧了良心。”龚浩刚欲说话,听到老伴叫他起床,猛地惊醒了。
龚浩拿出铁算盘看了看,念叨着,咋能丢了?不会的!
自此,每天从外面回来,他都要看一眼铁算盘。
这铁算盘论起来,可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孤品,是北海银行成立之初沂蒙八路军兵工厂专门为银行定做的。铁算盘底部镌刻有“八路军101兵工厂”制印,是八路军首长的手书。
常言道:盛世收藏,乱世黄金。泰城的古玩市场是北方三大古玩市场之一。老伴口里的那位李师傅是泰城出了名的古董贩子,这家伙六十上下,天生搞古玩的料,一双小眼睛又细又长,半睁半闭中,似乎能洞察上下五千年。自从打上铁算盘的主意以来,他几乎用尽了浑身解数,一心想把铁算盘弄到手,却一直都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
有一次几乎都快要得逞了,最后一刻铁算盘却又被龚浩夺了回来。
说起这事龚浩很伤心。龚浩育有一儿一女,原本想孩子大了将来能接他的班从事金融工作,不曾想女儿偏偏爱医,考上了医科大学,去省城医院当了医生。儿子名叫龚铁,说来好笑,当年给儿子取这个名字,就是想让他将来成为一个铁算盘,没想到儿子连个大学也没考上,后来去泰城机械厂当了工人,果真和铁打交道去了。古董贩子老李正是从龚铁那里入的手,他专门摆了酒席请龚铁,喝到酒酣耳热之时,提出说愿意出5万块钱收购老爷子的铁算盘。那时,龚铁正要买房子,便一口应了下来。
重阳节那天,龚浩一大早去行里参加老干部座谈会,会上又给大家讲述了铁算盘的故事,回到家之后,激动的心情尚未平静,趁兴来到柜橱前,取出放置铁算盘的木盒。打开盒子,却发现里面只余下一块红绒布和铁算盘支队的奖牌,铁算盘不翼而飞。近来常有人来家看铁算盘,难道是老伴拿出来忘记放进去,或是无意中放到别处去了?他将柜橱里的物品一件件取空,仔细找了一遍,还是没有;他又翻遍了屋里能藏铁算盘的所有地方,仍然没有;他不死心,搬开桌椅,艰难地挪开靠墙的沙发,角角落落、旮旮旯旯地又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他傻了,身子靠在墙上一点点地往下滑。墙角处一只蜘蛛正沿着一条刚吐出的细丝向上爬,爬到半截又掉了下去。
这时老伴回来了,见他蹲在地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猜肯定是为了铁算盘的事,忙把他搀扶起来,又给他沏了杯绿茶,等他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才告诉他原委。
“你那宝贝让铁儿给卖了。不过你别急,我已经找到了买主,会要回来的。”
“谁买去了?”
“古玩市场的老李。”
未等老伴解释完,龚浩拔腿就去了古玩市场,费了半天劲终于找到了老李,说明来意。老李手里端着一件鼻烟壶,眯缝着双眼,不紧不慢地说:
“已经卖给东城老孙啦!5万块钱可以了,老龚!”
“你说什么?卖了?不行,必须给我退回来!”龚浩吼道。
老李放下手中的鼻烟壶,半眯着眼,侧歪着脑袋说:“人家把定金都打过来了。”
龚浩斩钉截铁地说:“我认罚,多少钱都交,但是铁算盘不卖!”
当即拽着老李就要去银行。
老李无奈,甩了甩手,瞪他一眼:“真是个榆木脑袋!”
把铁算盘抱回家,龚浩憋了一肚子的气。晚上儿子龚铁下班回来,听母亲说父亲又赎回了铁算盘,立刻气不打一处来,说:“一块烂铁,你留着它做什么,究竟多少钱肯卖?”
龚浩怒不可遏,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龚铁的脸上:“除了钱,你还知道啥?拿铁算盘去卖钱,你这是对先人的不敬,你忘了本了!”
龚铁捂着脸,气得满脸通红,一声不吭,甩门走了出去。
见儿子出了门,老伴才说:“你就不能和孩子好好说话?如今啥事不谈钱,谁还像我们那时候?再说,他要换房子,我们帮一把也是应该的。”
龚浩说:“别和我谈钱!钱,钱,钱,他缺钱吗?我们帮他还少吗?他买房子,咱替他交的首付,这还不到两年,又想换大的,这叫什么?这叫欲壑难填!”
一周后龚铁回家,进了家门东瞅细看,没看见父亲,问他妈:“爸呢?”
“去菜市场了。”
老伴坐在那把老式官帽椅子上,目光飘过那个他们结婚时用的旧柜橱,眼窝里有点潮。
“每年朱老的祭日,你爸和孙老师都去公墓祭奠。他们的这些旧事,听得我耳朵都长茧子了,可每当静下来,心里还是挺感动。铁算盘是你爸爸的命。铁儿,人不能老想着钱,有些东西比钱重要。”
龚铁从未像今天这样和母亲说过话,他的眼眶也湿润了。
自打钱融找龚浩要铁算盘,龚浩整个人好像都变了个样儿,整天心事重重,吃饭不香,睡觉不宁,像个闷葫芦似的窝在家里,两眼直勾勾地瞪着铁算盘发呆。
老伴生怕他出什么事,劝他说:“儿子要卖,你说不能拿烈士用生命换来的宝物去挣钱,这就罢了;可是大融办馆不是为了钱,是为了宣传朱老师的事迹,为了能让更多的后人受教育,你也不给,这就说不过去了吧!铁家伙一直藏在家里,是要准备带到坟墓里去呀?”
老伴的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他。
去年,他和老孙给朱老师上坟时,老孙要他把铁算盘带过去给他瞧瞧,说人上了年纪总爱回忆旧事,看到铁算盘心里才踏实。他没同意,没料想今年初老孙突发疾病去世了。阴阳兩隔,再想让他看一下铁算盘已是不可能。
这人说走竟是那么快,那么令人措手不及。世事早晚都得丢给晚辈们。想到这里,他不安起来,他想到了孙子龚梦,有些事情该是和他说明白的时候了。
3
龚浩今天来给钱融送文物,也是为了教育教育孙子龚梦。
儿子不争气,但有个好孙子,这在龚浩心里多少也是个安慰。龚梦985大学金融本科毕业,又去美国读了两年研究生。回国后,在爷爷的苦心劝说下,龚梦考进了泰城银行。龚浩常常想,有一天能给孙子讲讲铁算盘的故事,可是龚梦天天忙,爷孙俩连坐下来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最近这些日子,他听说龚梦在行里接连出了几个差错,正哭着闹着要调工作。龚浩有些不解,听说银行的计算机如今都更新换代七八代了,说都进入什么“云计算”时代了,咋还出错呢?难道还真不如他们那时的粗陋老算盘?这个龚梦也是,工作中出了点差错,被扣了绩效,回到家里就闹情绪,不吃不喝,摔摔打打,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还嫌行里规矩严。想想他们那时候,干会计记账,一分钱的账对不上,哪怕是一宿不合眼也要找平。
龚浩从包里取出铁算盘放到办公桌上:“大融,你建行史馆是对的。这件传家宝今天交给你,这是它该有的归宿。”龚浩看了一眼窗台上的奖杯,默然一会儿,又说,“听说你们开始搞技术比赛了?确实,是该拉出来比一比赛一赛了。我不知道这记账咋就老出错?你们常年喊得山响的‘三铁精神都哪去了?我看,说穿了,就是不用心,就是缺了职业精神。”
钱融说:“老师,现在有些老传统确实是在慢慢丢失,但我们正在努力找回。比如我们搞行史馆,就是为了建立一个传统教育基地,让银行精神传承下去。今天看到您老的铁算盘,我也想着把您离休时赠给我的那个红木算盘拿出来捐给行史馆。”说着,钱融回身从书橱里拿出一个红木算盘,把两个算盘并排放在一起。
龚浩脸上露出了情不自禁的喜悦:“大融,你还没忘记我这老算盘?”刚说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沉下脸,接着说,“你现在是工会主席了,一定要尽己所能,想办法把咱行大练基本功的传统传承下去。我听说咱们支行上月的差错率考核,在全市弄了个倒数第一,被市行点名批评了。咋就这么熊包?平常咋教他们练功的?”
龚浩说着,从包里拿出那张北海银行的余额表,将桌子上的两个算盘分别抖动了一下,珠回原档,他一边看着余额表,一边双手同时拨打起来。不一会儿,两个算盘上出现了完全相同的一串数字。
“老了,不中用了,慢多了。大融啊,别小看这两个算盘,它们为咱泰城支行可没少扛回奖牌啊。这张余额表是当年朱老师给我的练功表,也算是文物了,一起送给你的行史馆吧。”
这时,有人敲办公室的门。
进来的不是别人,是孙子龚梦。他上身穿了件T恤,下身的牛仔裤膝盖处露着两个洞。
龚梦看见龚浩,一脸惊讶地说:“爷爷,你咋来了?”
龚浩说:“你还有脸问我?看你那熊样,上班时间不统一着装,像个闲人。我倒要问你,不好好工作,来领导办公室做啥?”
龚梦满不在乎地说:“昨天加班,裤子没来得及洗。我来找主席调工作,国际业务我不干了,别的干啥都行。”
看到办公桌上的那把黑硬破旧的铁算盘,龚梦好奇地伸手去拿,却一不小心把桌子上的水杯碰倒了,茶水洒了一桌,他连忙拿桌布去擦,慌乱中一甩手将铁算盘碰落在地。
龚浩“腾”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扬起右手就要打龚梦,被钱融一把抓住了。
龚梦看见爷爷如此大动干戈,委屈地叫了一声:“你居然要打我,不就是一块破铁吗?”
龚浩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俯身捡起地上的铁算盘:“臭小子,竟敢摔我的铁算盘,作孽啊!”他把铁算盘抱在胸前,看了又看,抚摸了又抚摸,不住地叹息。
龚梦自小还从未见爷爷这样暴怒过,吓得躲到了钱融身后。
龚浩缓口气说:“我不知道你们现在互联网、云计算啥的,但我知道,练好自己的业务是一个银行人的本分,干银行就不能有一分钱的差错,干银行就要有一身‘铁算盘的本领。咋?出了错还有理了?还留洋归来?还什么‘学贯东西?我看你就不是个‘东西!”
钱融急忙扶住龚浩:“老师别急,有话好好说。”
龚梦仍是一脸委屈:“不就是一块铁吗,值得你那么大吼大叫?”
钱融说:“龚梦,咋和爷爷说话?你知不知道,这铁算盘可是一件珍贵的文物。你从小就去了国外读书,你爷爷还没给你讲过它的来历呢。”
龚浩也努力压住火气,问孙子龚梦:“咱先不说这铁算盘,你现在告诉我,啥叫‘三铁,啥叫‘三铁精神?”
龚梦瞪了爷爷一眼,骄傲地把头一昂,开始背诵“三铁”精神,声音高亢有力。
龚浩沉着脸说:“背得倒挺顺溜,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三铁是经过了战争年代血与火的洗礼才凝结成的,这个铁算盘记录了一场生死战,要不是我那朱老师,你爷爷早死在那场钱款保卫战中了。我的左腿就是那时致残的……”
钱融给龚浩倒了一杯水递过来:“老师,有些日子没给下一代讲传统了,他们都不了解银行的那些往事。”
龚浩又从包里取出一面发旧的锦旗,展开来,只见上面印着“北海银行铁算盘支队”几个大字。
“别看这黑乎乎的铁疙瘩不说话,它每一粒算珠上都浸满了烈士的鲜血啊!”
龚浩摸着它那被砸扁的一角,一行老泪簌簌流下来。
钱融说:“老师,今天您老就慢慢说给龚梦听。”
“本来我早就想抽机会把铁算盘的故事说给小梦他们听,可他们天天忙……”
龚浩双手捧着铁算盘,记忆的闸门打开,往事倾泻而下……
4
那是1948年的秋天,我还不满15岁,在北海银行干会计员。有一次,我和你朱爷爷、孙爷爷受总部之命,执行一次押运银元和北海币的任务。当时唯一的运输工具就是一头小毛驴,我们把北海币装进一条帆布袋子,放在小毛驴背上的箩筐里,然后再用蓝粗布缝成一条武装带,做成围腰,将银元藏在里面。你朱爷爷对我说,浩,你年龄小,不容易被人注意,就由你來护好银元。他随手把一个铁算盘交给了我,说,你没有枪,这铁算盘也是个护身器具。我嗯了一声,将围腰牢牢地扎在腰间。
为了安全,我们专拣山路走。黄昏时分,行至密林丛中时,突然从树林中蹿出三个手持带刺刀长枪的匪兵。匪兵看到小毛驴背上箩筐里的帆布袋,像恶狗闻到了肥肉,六只贼眼紧紧盯着帆布袋。
我心怦怦直跳,慌慌张张地想要跑去护钱袋,你朱爷爷见状一把将我拉到了他的身边。
我们的人当中,只有你那两位爷爷每人背了一杆汉阳造老枪。硬来,肯定不是敌人的对手。
正想着,其中一个大个子匪兵冲上来就要去抢钱袋子,你孙爷爷本能地奋力去夺,被匪兵一枪托砸倒在地。
大个子匪兵端着枪指着你朱爷爷,吼道:“留下钱财就放你们条生路,不然,谁都别想活着过去。”三只黑洞洞的枪口同时指着我们。
你朱爷爷看了看他们那三杆长枪,故意咳嗽了一声,给我们递了个眼色,然后对匪兵说:“长官,钱财可以留下,可我们都是当差的老百姓,若是丢了布袋空手回去,也活不成。”
“少废话,留下钱财饶你们性命。”
你朱爷爷恳求说:“长官,不如这样,布袋给你们,但是,你们要朝箩筐和布袋子放几枪,我们回去就说被劫了,也好向东家交待。”说着,他把小毛驴背上的箩筐取了下来,放到路边。
一个矮子匪兵说:“你可别耍花样。”
你朱爷爷镇定地说:“我们两个半人的命都在你们手里,能耍什么花样?”
匪兵见我们乖乖听话,尤其见我还是个孩子,并不怎么把我们放在眼里,随即冲着箩筐一通放枪。你朱爷爷估摸着有两人的子弹已经打完,对剩下的那个大个子匪兵说:“老总,这个布袋子再补上几枪吧。”
就在这时,你朱爷爷从地上迅疾地抄起枪,将正在补枪的大个子匪兵当场击毙。旁边一个见状转身举枪瞄准我们,却发现没了子弹,便恶狠狠地将刺刀捅进了你朱爷爷的腹部。
几乎就在同时,又一个匪兵端着枪直接朝我的腰部刺来,我下意识地用铁算盘挡了一下,刺刀一偏划过了我的左腿。幸亏有铁算盘这一挡,如果刺中腰部,不仅藏在腰间的银元会散落出来,恐怕我的命也没了。
此时,你孙爷爷早已握枪在手,当场给了他一枪,匪兵像土布袋一样应声倒下去。剩下的那个匪兵见势不妙,夺路而逃。
你孙爷爷见朱爷爷腹部血流不止,赶紧撕下衣服的一角,为他包扎伤口。你朱爷爷已无力抬手,眼睛却一直紧紧盯着我的腰部。我双手摁着腰,点头说,都在哩!他这才轻轻地合上眼。
将你朱爷爷抱上毛驴后,我感到左腿痛得刺骨,血水灌满了裤腿。我强忍着疼痛,拖着一条伤腿,扶着重伤的朱爷爷,向总部赶去。
到了总部,卫生院全力以赴,可还是没把朱爷爷抢救过来。最后时刻,我伏到你朱爷爷床边,一边哭,一边喊着“朱老师”。
“浩,咱小分队从没出过一分钱的……差错,也没有……损失过一分钱,咱那铁算盘可要……保管好。”你朱爷爷断断续续地说,“等……等解放了,过上好……好日子了,可别……别忘了咱的……铁……铁算盘。”
我泣不成声地应着:“老师,您放心,我一定把铁算盘保管好。”
银元和北海币保住了,你朱爷爷却因流血过多牺牲了,我的左腿也因骨折而永远地留下了残疾。铁算盘上沾满鲜血,一个角留下了深深的凹痕。为了表彰我们的事迹,北海银行总部授予他“金融卫士”称号,我们三人小分队被命名为“铁算盘支队”。
三个月后,泰城解放。那天,我抱着铁算盘来到你朱爷爷的墓前和他说话,说了很久,很久……
讲到这里,龚浩又一次哽咽了。
“战争年代,我们就是扛着這个铁算盘东征西战,经我们的手过去的钱无一分差错。”
龚浩放下铁算盘,又拿起了红木算盘,无限深情地说:“这个算盘,是咱们新中国成立十周年时,我参加全省银行大比武的冠军奖品,那时还叫人民银行。”龚浩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我们北海银行是1938年4月在掖县县城开业的,1948年12月1日与华北银行、西北农民银行合并为中国人民银行。”
那年,齐州市财贸金融系统举办了一次珠算大比武,龚浩代表泰城支行参加。进考场时,他带了两个算盘:一个是普通算盘,一个就是这个铁算盘。监考不许带两个算盘进去,龚浩说,你们比武规则里可没说不让带两个算盘。监考没办法,只好依了他。比武开始,别人都是两人用一张桌子,他自己独占一张,摆开两个算盘,左右开弓,别人才算到一半时,他已完成交卷。据说,当时分管财贸金融的副市长去观战,为他的双手同拨惊叹不已,脱口而出感叹道:“这可真是铁算盘啊!”那次他一举夺魁,齐州市长亲自为他颁奖,“铁算盘”的雅号也自此传开了。
“梦儿,本来这个传家宝是想留给你做纪念的,前几年有收古董的花大价钱收购,我没卖。如今行里建行史馆,我想还是给行里更有意义。”
钱融搀扶龚浩坐到沙发上,又将红木算盘放回办公桌,尽管他曾或多或少地听说过一些铁算盘的故事,但像今天这样听得这么详细尚属首次,心中激动不已:“老师,你这礼物太珍贵了,我们一定把这传家宝收藏好,把铁算盘的故事讲述好,让后辈们都知道它的光辉事迹,让‘三铁精神代代传承下去。”
龚梦听得入迷,过去每当奶奶说要给他讲讲爷爷和铁算盘的故事,他总是表示不屑,还说,这都进入云计算时代了,谁还去拨拉破算盘?今天听了爷爷的讲述,他觉得自己突然间长大了。
这时,办公室小张、小王来到钱融的办公室,齐声说道:“主席,听说老领导来送文物,让我们也见识一下。”
钱融把两个算盘并排放在办公桌上:“老师,您就再表演一下双手齐拨吧。”
龚浩来到办公桌前,将北海银行时期的余额表重新摆在面前,一手拨铁算盘,一手拨红木算盘,噼噼啪啪,清脆悦耳。不一会儿,两个算盘上出现了同一串数字。
他微笑着说:“孩子,这是硬功夫,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电脑多么先进,你的手里都要有绝活。这不仅是基本功,更是银行人的一种工作态度、一种职业精神。”
龚浩将铁算盘递给钱融说:“交给你了,一定要保护好,传承好。”
钱融双手接过铁算盘,小心翼翼地把它抱在怀里:“老师请您放心,我记住了。行史馆定在9月28日开馆,市行庄行长听说了你的故事,要专程来参加剪彩仪式。老师,到时你一定要来。”
“9月28日?”龚浩迟疑片刻,说,“不要等我,代我向庄行长问好。”
钱融听出老师有话没说出来:“老师,你有事吗?”
龚浩沉吟一下,说:“没事。”
5
行史馆开馆这天,庄行长早早地便来到支行,问钱融:“龚老还没到吗?”
钱融说:“已经派人去家里接了。”这时去接人的办公室主任来到钱融身边,告诉他说,龚老不在家。钱融慌忙拿出手机拨了过去,电话里是他老伴的声音:“大融,你老师去烈士陵园了。今天是朱老师的祭日,每年的今天,他都要去和老师说说话。”
钱融听了,忽然记起那天老师说的话来,鼻子一酸。他强忍住泪水,转身对庄行长说:“庄行长,请原谅,我没能把龚老请来。”
剪彩如期进行,接下来便是参观。在行史馆位置最突出的那个玻璃展柜中,展出的是龚浩的那只铁算盘。
展馆入口处人头攒动,钱融无意间看到那里倏地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难道……”他急忙拨开人群,走过去寻找。
他失望了,没有他要等的人。
他看到众人都伫立在铁算盘展柜前,顿时,许多话语像泉水一样自胸中涌了上来。
责任编辑:吴 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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