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邢庆杰
1
白庙村的牛将下了一个人!
一大早,这个消息就把迷魂寨小学搅成了一锅粥,这锅粥很快地沸腾了起来!
那个年代,经常有各种奇闻怪事在各个村庄之间蔓延:王凤楼的马将下了一只羊,千户庄的羊将下了一头猪,北马村孵出了一只长着两个脑袋的小鸡……尽管这些事情最后都被证明是扯淡,但是,再有类似的传言现世,人们仍然像打了鸡血般兴奋。上课后,同学们还像一群苍蝇蚊子般嗡嗡不止。今天,恰逢学校唯一的老师牛二家里有事,他安排完上午的作业后,就匆匆走了。“牛二”是同学们背后给牛勇强起的外号。
迷魂寨小学,其实就是一个大混合班,两大间房子里坐了六排学生,南面三排是四年级,北面三排是五年级。牛二走了之后,整个班像炸了窝,快把房顶掀翻了。麦穗走上讲台,拿着槐木教鞭往讲台上重重地抽了一下,随着一声巨响,讲台上弥漫起一片粉笔的雾尘,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那声巨响,就像一个关闭了声音的开关。阳光从门外射进来,细密的尘埃蜢虫般在光影里欢快地飞舞。
麦穗说,哪个再敢叫唤,俺抽死他!
老师一走,大权就落在了班长麦穗的手里。麦穗爹是村长,所以她从一年级就是班长。
所有的同学都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这些脑袋,都曾被麦穗不同力度地敲打过,尤其是河娃,头上的疙瘩从来没有消失过。当然,他脑袋上的疙瘩不是麦穗一个人打的,主要来自于牛老师。牛二对河娃有一种不共戴天的恨,打河娃成了他每天教完语文算术之后的另一门课。我是牛二唯一没有打过的男生,不但因为我爹是村里的会计,还因为我四五岁时,爹请瞎叔给我看过相。瞎叔说我相貌周正,眉宇间暗含富贵之相,注定是吃公家饭的,不会久居这偏僻的乡村。瞎叔看相在方圆百里是非常有名气的,他说的话,村里从来无人质疑。
不知是因为牛二对我另眼相看,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麦穗打我的时候,打得最轻,像挠痒痒,教鞭挨近我头皮的同时,她的嘴角上翘着,右眉梢上方的那个小痦子变得又黑又亮,一双大眼睛眯缝着,脸上有些含糊不清的笑意。
侯七曾对我说,麦穗看上你了。不过俺娘说了,眉梢上长痦子的女人不好。
侯七天生一副薄嘴唇,小小年纪就能言善辩。他虽然身体发育得较晚,个头较同龄的孩子矮半头,但他心理早熟得有些让人担心。他四年级的时候给麦穗写过字条,约她晚上一起去看月亮,结果被麦穗上交到牛二那里,牛二倒没有打他,让他站在教室外看了一天的太阳,晒得胳膊和肩膀都爆了一层皮。麦穗爹找到学校,把侯七叫到门口,一脚踹倒在尘土里,然后脱下一只鞋来,用鞋底子狠狠问候了他的屁股。事后,侯七一坐下屁股就钻心地疼,站着上了一个多月的课。
麦穗走下讲台后,我开始给河娃、侯七两个人传递字条:放学后回家拿上干粮,村东的大河堤上集合。
2
村子名叫“迷寨”,虽地处偏远,在鲁西北一带却非常有名。村子坐落的地方是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时遗下的一个古战场。据传,当年燕王朱棣的大军曾经在这里和朱允炆派出的老将耿炳文的南军对峙数日。燕王在兵力较少的情况下,设计布下一个迷魂阵,四面夹击,南军几乎全军覆没。这个村子,就是迷魂阵的一部分。特殊的地势使村子里地形非常复杂,外村人进得来,出不去。因此,外村人都把“迷寨”叫“迷魂寨子”。慢慢地,连本村的人也认可了“迷魂寨子”这个名字。村子很大,有三千多人、三十多个姓氏,属典型的杂姓村子。村民全部来自山西大槐树下,也就是600多年前朱棣皇帝的那次大移民。村内的地势高低不平,却错落有致。从这家的天井里能直接迈上东邻家的房顶,而去南邻家串门,却要爬两米高的梯子才能够到大门槛。村里的街道也是七扭八拐的,没有一条正街,外乡人进来,三拐两拐就能转迷糊。所以,村里从来没丢过东西。早年间,曾有一个梁上君子晚上摸进来,结果转悠了一大晚上也没转出村子,天亮后,他连急带累再加上饿,晕倒在麦村长的门口。
村子的西边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官道,也是出入村子的唯一通道。村子东西两面都是死路。
村西的官道以西,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低洼地,俗称“西大洼”。相传燕王发动“靖难之役”时,曾在这里掩埋过上万人的尸骨,所以阴气较重。西大洼地势较低,几百年来常年积水,形成了大片大片的沼泽地。其中,有一些地势稍高點的地方,像一个个形状各异的“小岛”,星罗棋布地散落在大片的沼泽地上,上面长满了杂草和杂木,常有狐狸、黄鼬、蛇、鼠、野鸡等野物出没,多年来鲜有人涉足。每年的腊月,河里的冰都结一尺多厚,可以跑马车了,但西大洼没有丝毫结冰的迹象,一些有水洼的地方,不断冒着水泡,升腾起一团团的水气,使西大洼在整个冬季都弥漫着浓重的雾霾。数百年来,不知有多少路况不熟的外乡人误入西大洼,命丧黄泉。我上学堂的第一年夏天,家里养的一头猪被狗撵着,撒着欢跑了进去,狗追到西大洼边上,就停下来,冲着西大洼汪汪狂吠。我爹跟着追过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头肥嘟嘟的猪跑进了西大洼,惊得两只长尾巴的野鸡从矮灌木丛中飞出来,笨拙地飞翔了一百多米,消失在一片杂草丛中。那只猪跑了几百米后,跑进一片水洼,忽然就跑不动了,在原地扑腾了一袋烟的工夫,就陷进了泥潭,连根猪毛也看不到了。爹心痛得顿足捶胸,这是二百多斤肉呀!但没人敢进去救那只猪。这一带的孩子,自小就被大人告诫,西大洼是禁区,不能靠近,更不能踏进去半步。
村东是一条大河,河面足有二里地宽,叫“徒骇河”,是大禹治水时疏通的九条大河之一。但人们都不习惯叫这条河的官称,都叫“大河”。
大河是南北流向,在村东向西面拐了一道急弯,弯内形成一个麦场大小幽深的水潭。老一辈的人传说,这水潭里住着一个水鬼,很多人看见他上过岸,个头有一米多高,浑身长满了黄毛,相貌丑陋。这潭到底有多么深?谁也不知道,因为很多水性好的人试过,谁也没有触到底。有一年大旱,河水已经断流了,这里还碧波荡漾,人们用抽水机连抽了十几天,也没有抽干。老人们说,这个水潭没有底,直接通着东海。
3
我和侯七、河娃先顺村南的大路往南走一里路,往东一拐,就爬上大河堤,钻进了河堤路的杨柳树阴里,也钻进了稠密的蝉声里。我们边走边吃着各自带的干粮。来到大河的拐弯处,我们手里的干粮都吃完了,就走下河堤,到水潭边喝水。水潭里的水,虽然和河里的水是相互交融的,但这里的水比别的地方要凉,要清。夏天,我们经常在这里游泳,渴了就张开嘴直接喝潭里的水。
我们蹲在潭边,各自用双手捧着水,咚咚地往肚子里灌着,喝饱了,又顺手洗了把脸,感觉身上的汗也下去了。
侯七说,河娃,到你老家了。
河娃翻了翻眼皮,没理他。
我照侯七的后脑勺上打了一掌,说,哪来这么多废话,走!
河娃的来历一直是村里的谜,但与水潭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河娃的养母名叫桃花。桃花出生的时候,她娘难产,生下她后就离世了,是她爹钢蛋把她拉扯大的。桃花长到十八岁上,身段儿和脸蛋儿都是整个迷魂寨一流的。牛二从小就迷上了桃花,怕被别人占了先,就让他娘托人上门求亲。牛二娘托了院中牛二婶子去说亲。牛二婶子是能把死人说得爬起来转三圈的女人,她出面保媒,还没有不成的先例。但牛二婶子进门刚开了个头,还没施展开她那套说词,就被钢蛋一口回绝了。牛二婶子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她要钢蛋给一个缘由,要不她没脸出这个门儿。钢蛋就一句,俺受不了他爹那抠门样儿和色鬼的名声!牛二婶子二话不说,抬腿走人了。牛二爹的抠门和好色,在十里八乡都出名!
事后不久,桃花的肚子像气吹般,慢慢鼓了起来。钢蛋用麻绳把她吊在梁头上,用细柳条抽打她的后背,让她说出是谁造的孽。抽了半天,把衣服都抽烂了,桃花也没有开口。钢蛋就一直吊着她,直到第二天早上,她也没有服软的意思。当爹的终是心疼,只好把她放了下来。早饭后,钢蛋下地干活,把她锁在了家里。不想,钢蛋前脚刚走,桃花就从屋里找了根绳子,站在椅子上,把绳子搭上了梁头。幸好,那绳子用得年头太久,已经乏了,几乎就在她蹬倒椅子的同时,绳子断了,她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肚子一阵剧痛,身子底下慢慢渗出了一大摊血。等钢蛋出工回来,桃花已经昏迷好久了。赶快叫来了接生婆和村医,忙活了半天,人总算是救了过来,但孩子已经小产了。
钢蛋看着脸色苍白的女儿,面无表情地说,这样也好。
桃花在家养了一个多月,靠着小米粥的营养,渐渐恢复了体力,苍白的脸上也有了血色。一天上午,钢蛋熬下了足够爷儿俩喝一天的粥,去地里干活了。桃花给爹留了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
爹,你看见了这张纸,可要尽早去大河的水坛(潭)里捞安(俺),时间长了,泡得难看。爹,要把安(俺)埋在娘的坟边上,安(俺)一个人害怕……
然后,她一个人跑到水潭边,一头扎了进去。
钢蛋中午回来看见了字条,疯了般跑向大河。一边跑,他一边哭喊着闺女的名字。此时路上人正多,都是在庄稼地里收工回家的,见了他这个样子,都放下手里的家什,跟在他后面往大河边跑。他背后的人越跟越多,等跑到了水潭边上,已经有几十口子人了。这一天,迷魂寨有很多人看到了那惊人的一幕:浑身精湿的桃花趴在水边上,正哇哇地往外吐着水。她的身边,仰面躺着一个不足满月、相貌丑陋的男娃,光着身子,四肢乱摇,正“哇哇”大哭着。桃花的衣服全贴在了身上,细细的腰肢和浑圆的臀部凹凸有致,白嫩的肌肤更是毕露无遗,很多男人眼都看直了。钢蛋呆立在闺女旁边,惊诧得张着一张大嘴,却说不出话来。桃花吐完了肚子里的水后,抱起那个孩子,绕开人群,往村子方向走去。她的鞋湿透了,每走一步就会发出“吱”的一声响,背后留下一个个湿淋淋的脚印。钢蛋黑着脸,跟随在桃花的背后。看热闹的人们一个也没走,他们在水潭边议论到天黑才散了。
事后,桃花告诉爹,她跳进潭里后,很快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迷迷糊糊地,就觉得有人把她托了起来,一直托到了岸上。醒来,就看到了那个孩子。
当天晚饭后,钢蛋把这个说法传播了出去,算是对村人的一种解释和交待。但村里却有了另外的传言。一种说法是,这孩子看着不像普通孩子,奇丑无比不说,身上还长着黄毛,极有可能是水鬼的孩子,水鬼救了桃花,把孩子托付给了她;还有人说,这孩子就是桃花生的,她可能怀的是双胞胎,死了一个,活了一个,她是抱着孩子跳的河,碰巧被路过的人救了。但这种说法明显不靠谱,那个孩子生了兩孔朝天鼻,一张延伸到两个耳根的阔嘴巴,丑得世间少有,怎么也不可能是从桃花的肚子里出来的。再说,桃花早产是一个月前的事儿了。
但无论怎么说,这个孩子,给了桃花活下去的理由。后来,桃花给孩子取名“河娃”,意为从河里捡来的娃子。
桃花对河娃非常疼爱,她虽是早产,却奶水丰盈,把河娃哺得两腮鼓鼓的,两只小眼睛油黑贼亮。
4
白庙村也紧靠大河,顺河堤北行五里就到了。
从河堤下到白庙村,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却没有一棵树。我们进村的时候,太阳正毒,刚从凉爽的树荫里出来,就如同钻进了一只巨大的烤箱里,热从四面八方把我们包围了。汗水刚刚从皮肤里冒出点珠儿,就“嗞”的一声被太阳吸干了。我们抱怨着老天爷,狗撵着一样快步进了村。正是庄户人歇晌的时间,光秃秃的村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们不知道牲口棚在哪里,也找不到人打听,就在村里东一头西一头地瞎转。正转得口干舌燥,忽然听到一阵怪异的笑声,有人骂了一句:你们这些傻瓜!
一棵老枣树下,坐着一个人,因为穿着破旧的黑衣服,倚在一搂多粗的树干上,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个人我们都认识,叫“傻小强”。傻小强并不是实傻,和他爹一样,就是比正常人缺个心眼。从小,他爹就推着独轮车,在周围村子里要饭。车上有两个红柳条编的篓子,一边篓子里是傻小强,另一边篓子里是傻小强的傻娘。方圆几十里之内,没有不认识这一家三口的。他们的独轮车,曾是附近村庄的一景。每到一处,必围满一些闲人和孩子。后来,傻小强的爹娘相继去世了,他也二十多岁了,就自己步行到处要饭,如果赶巧碰上红白喜事,就主动留下打杂,得一盆油水充足的剩菜。
我们仿佛都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这家伙整天到处乱蹿,没有他不知道的地儿。
果然,他站起来,用脏乎乎的手指着我们问,你们,是来看牛将人的吧?
我们飞快地点头,像三只啄食的鸡。
他得意地笑了,露出了一口黑黄的大牙。他说,你们这帮小傻瓜,也不想想,牛咋能将出人呢?这是俺骗他们的,头晌都来了好几拨了,哈哈……你们都是傻瓜……都是傻瓜……
侯七上去踹了他一脚,他机灵地闪开了,却不还手。傻小强很有原则,再小的小孩打他,他也不还手,实在受不了就跑。侯七问,牲口棚在哪呢?
傻小强收敛起了嘲笑,一指正西,西头,往北拐,就是。
我们走出了好远,后面还传来他的笑声……一群小傻瓜……傻瓜……
到了牲口棚前,果然见一头母牛躲在树阴里,正在舔吻一只肉乎乎的小东西。旁边,一团粉红的肠衣搭在旁边的枣树杈上,发出浓烈的血腥之味,一群苍蝇嗡嗡叫着在周围盘旋。我们走近了看,母牛舔的,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小牛犊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们。小牛犊子一直试图站起来,但老是打软腿,起来趴下,又起来又趴下……
侯七捡起一块土坷垃投了过去,大喝了一声,牛二,站起来!
那母牛忽然仰起脖子,“哞”地大吼了一声!
我们吓了一跳!随即,一个头发蓬乱的中年人从牲口棚里蹿了出来。他看了我们一眼,然后从墙根下抄起了一把铁锨,怒喝一声,拍死你们这些小王八羔子!
我们落荒而逃,一直逃到河堤上,才发现那个人并没有追上来。
5
我们慢腾腾地走在徒骇河大堤的绿阴里。
刚才一阵好跑,身上的汗把衣服湿透了,一会儿又晾干了,后背上都起了白碱。好不容易捱到了水潭边上。侯七快速地脱掉衣服,踢掉鞋子,直接跳了进去。
河娃的动作较慢一些,他缓慢地脱下衣服,一步一步地走进水中,直到没顶。
我脱下衣服后,对着自己的小肚子撒了一泡热尿,这是我的习惯,我坚信这样做肚子不会着凉。事实上我每次下水后,无论水多凉,肚子都没有痛过。而其他人,都或多或少因下水着过凉,引发肚子痛和拉稀。
我一个飞跃,头下脚上投入到水中。凉爽立即浸满全身,我慢慢浮上水面,贪婪地喝了几口甜丝丝的河水,里外都爽透了。
我们游了一会儿之后,都把衣服在水里涮洗了几把,然后拿到日头能晒着的地方,挂在树枝上或铺在了草地上。
忽然听到有人喊“救命”,我惊回头,只见一双手在水潭中间的水面上挣扎。我吓坏了,那儿是水最凉的地方,腿极容易抽筋,几乎每年都有人在这里淹死。我迅速看了一下左右,河娃在,那个人肯定是侯七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河娃一头扎了下去。仅仅片刻,侯七的头就从水中露了出来,他已经呛了好几口水,剧烈地咳嗽着,脸上满是鼻涕泪水。侯七一动不动,僵尸般缓缓地向岸边靠近,到了水浅的地方,河娃才从水里钻出来,把他拖到岸边。
侯七缓过气来后,奇怪道,河娃,你在水里待这么长时间,不憋得慌吗?
河娃白了他一眼,没有接茬。
我端详着河娃的大扁嘴,忽然觉得他如果不是水鬼的儿子,就肯定是蛤蟆精的孩子,他几乎没有脖子,两个肩膀头扛着一个蛤蟆头,头上长着一张蛤蟆脸,脸上长着一副朝天的粗鼻孔和一张宽阔的蛤蟆嘴,两边嘴角都连到耳朵上了。
上岸的时候,衣服已经干透了,三人各自穿在身上,衣服还带着日头的温度。
6
我们在白白的日头下走到了学校,还没有到教室门口,就感觉到苗头不对。整个教室里没有一点儿声音,大白天的,日头高照,屋里却静得有点儿骇人。
我们不敢贸然进去,在教室门前探头探脑。
一只黑板擦飞了出来,正中河娃的脑门,血像一条殷红色的蚯蚓,顺着他的额头和鼻梁蜿蜒着爬了下来。
一个光头一闪,牛二手持教鞭,像一尊铁塔堵在了门口。
他用三角眼狠狠地扫视了我们一圈,厉声发问,干什么去了?是不是下水了?
周围村子里,每年都有小孩子溺水而亡,所以,学校不准学生私自下河游泳,对于敢于违反禁令的,老师都要小小地惩罚一下。牛二很小的时候,他爹请瞎叔喝过一次小酒,给牛二算了一卦。瞎叔说,这个孩子中年之前有一场大灾,会死于溺水。所以,牛二从小就被爹娘规定远离河水,他从没享受过在河里游泳的酣畅。他得不到游泳的乐趣,就非常羡慕能下河游泳的人,年长日久,这种羡慕就变成了嫉妒和恨。以前,他只能空有忌恨,却无可奈何,等到他当了老师,有了权力,就把这种恨发泄到了下河游泳的学生身上,只要抓住,就绝不放过。
我们都不说话。
牛二就用手中的教鞭点了点河娃的脑门问,你下没下河?
河娃摇了摇头。
牛二冷笑一声,轻轻伸出左手食指,用指甲盖在我们三人的胳膊上分别划了一下。
无一例外,所划之处,都是一道鲜明的白印子。这是牛二检验学生是否下河的惯用手段,百试不爽。
牛二的脸当即黑了下来,用教鞭分别虚点了一下我和侯七的脑袋,恶狠狠地说,你们三个,迟到、下河游泳,都是违犯纪律,应该重罚!
然后,牛二的教鞭忽然在河娃的脑袋上狠抽了一鞭,声音沉闷。
牛二说,你别觉得冤,你还多了一项,撒谎!欺骗老师!
河娃哭叫道,是你问俺!
河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爬上自家屋檐摸麻雀蛋,一条蛇突然从檐下蹿出,恰恰鉆入他的口中,他大叫着摔了下来,双手拼命往外拉那条蛇,但蛇身滑溜溜的用不上力,他就用力甩,却怎么也甩不脱那条蛇,倒丝钩状的蛇牙已经嵌进了他的舌头,他满嘴是血。桃花正在屋里剪鞋样子,听见他的怪叫声,拿着剪刀跑了出来,见状,吓得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但很快,她就镇静下来,她让河娃别动,然后一只手抓住蛇的身子,另一只手拿着剪刀,一下就把蛇身子剪了下来,蛇身子滑落到地上,兀自不停地扭动。没了蛇身的蛇头顿时变得软绵绵的,被她慢慢取了出来。事后,桃花把蛇头和蛇身分别埋在了两个地方,以防它像传说中那样,自行接上,然后回来复仇。幸好,那条蛇没有毒,河娃只是舌头受了伤,一直没能完全恢复,至今说话仍咬字不清。
牛二没有听清河娃说的什么,怒斥道,还敢犟嘴!
又是两鞭抽了下来,河娃瘦小的身躯晃了两晃,差点儿摔倒。
我给河娃使眼色,让他别再说话。
河娃黄发稀疏的脑袋上冒出三个清晰的疙瘩,泪水混着额头的血水,汹涌而下。
牛二上前拎起河娃,拖出了教室,一直把他拖进了平时放杂物的一间闲房子里,往柴堆上一扔,说,关你三天禁闭!以后这三天,你来了就自觉进去!一把大锁锁了门。
牛二用教鞭指了指侯七和我,你们俩,下午都不用上课了,去拔草,给俺家猪圈积土杂肥,每人不能少于两筐。
侯七小声嘟囔着,老师,你家的猪圈快积满了,再多,猪就跑出来了。
牛二怔了一下,瞪了他一眼,那就去拔野菜,每人一筐!
这是牛二惩罚我们的惯常做法,谁犯了错就要给他家干活。但是这种惩罚,河娃从来没有享受过。
7
牛二追求桃花之路,一直有人阻碍,先是桃花的爹钢蛋,后是他的老娘,而河娃是最后一个。
起初,钢蛋的坚决反对,是因为牛老迷的名声不太好。
牛老迷的抠门堪称天下一绝。他从年轻就爱喝两口,近些年的收入在迷魂寨子也是首屈一指的。但他喝酒非常节省。二钱一杯的小酒杯,他三天才喝一杯,而且每一口都嘬得“嗞嗞”响,就是酒不见舍耗。他的酒肴,一种是他劁猪时摘下来的猪蛋蛋,那种臊玩艺儿,别的手艺人摘下来,都是随手丢给鸡狗的,而他却留下来成了盘中佳肴。如果没有猪蛋蛋,他就着自家腌的萝卜咸菜和咸鸡蛋喝。他对咸鸡蛋的吃法堪称地球一绝。他将一根缝衣服的白线从鸡蛋的一端穿入,另一端引出。想吃的时候,他拽着线头的一边,让线在咸鸡蛋里穿过去,他就舔线上沾的鸡蛋味儿,舔得津津有味。等线被他舔得实在没有滋味了,他就拽住线的另一头,再拽回去,再舔……这个吃法,他一个鸡蛋能吃半拉月。如果有人来串门,他绝不会约人共饮,别人只能看着他一个人在那里独酌,边喝边天南海北地胡侃。
牛老迷另一个特点是好色,连他干的营生也与色沾边。他养了一头雄壮的长白型种猪,四处串乡为母猪配种。同时,他腰里用牛皮绳儿吊着一把锋利的劁猪刀,给打圈的公猪摘除那传宗接代的玩艺儿。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公母通吃。他配一头母猪收一块钱,劁一头公猪要二毛钱,收入是十分肥硕的。有些贪财的女人为了省几个钱,常让他占了便宜。按说这都是见不得人的丑事儿,一般不会为人所知,但他却以此为荣,常在外面吹嘘。周边村庄里认识他的人,比认识傻小强的还多。他还有个比较著名的发明,早已成为乡间的笑谈。为了让猪在路上节省体力,在春天的旺季多配几头猪,他居然为猪打造了一辆槐木小车,车上还支了顶篷,像一间小屋。每年春冬的农闲季节,他就用驴拉着猪去串乡配种。那猪趴在车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一路哼哼着,样子十分享受。配猪也有淡季,比如冬天,就很少有人配猪,牛老迷一般只是在家守株待兔,实在无客上门,他每隔个七八天才出去转悠一圈。但他的猪有些不习惯,只要有个三四天不干那个事儿,就会自动爬上小车,哼哼唧唧地趴在车上等着,怎么拽也不下来。他养的那头叫驴也不是一般的驴,牛老迷每次打道回府,总愛坐在前辕上倚着车厢睡觉。无论回来到傍晚还是三更半夜,那头驴都能自个儿穿村过巷,爬坡上桥,准确地把他和种猪拉回来。
在迷魂寨子,牛老迷就是抠门和色鬼的代名词。
牛二的婶子上门提亲的时候,桃花还没有出事,钢蛋觉得自己的闺女又不愁嫁,犯不上招惹这样的人家,所以毫不客气地回绝了他。
不久,牛老迷和钢蛋先后都出了事。先是牛老迷离奇失踪,与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他的槐木小车、种猪和驴。
半年之后,钢蛋忽然得了急病,一夜工夫就奔了奈河桥。
钢蛋下葬后,牛二对桃花的热情又死灰复燃。他以为桃花有了那档子事儿,身价低了,容易遂愿了。没想到,他娘却忽然跳出来,以死相挟,坚决不让儿子娶这么个“二手货”,牛二只得作罢。现在,牛二的娘也归西了,所有的羁绊都不存在了,但桃花仍然拒绝了他。桃花被他纠缠烦了,就告诉他说,自己和河娃相依为命,已经习惯了,不打算嫁人了。牛二为了等桃花,这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了,早过了最佳婚配年龄,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希望,却绊在了河娃身上。
河娃就这样成了牛二的眼中钉肉中刺。
8
桃花知道河娃在学校挨打受虐待的事儿。其实,早在河娃还在襁褓之中时,牛二就隐隐感觉到了这个孩子对他是个潜在的威胁,仇视已经在潜意识中形成了。
河娃从小就有捞水筲的天赋。谁家的水筲不小心掉到了井里,他去了,半支烟工夫就能用井绳钩子给捞上来。用井绳钩子在深井里捞水筲,既看不见也听不到,全是凭感觉,多年的老手常常捞半天还捞不着呢。
夏天的一个下午,是个课间,爹来找牛二,要河娃到村头的井里给他家捞水筲。牛二不敢怠慢,批准让河娃去了。到了上课的时候,河娃还没有回来,牛二就去村头看情况。河娃正一个人蹲在井台边上,专心地听着水里的动静。牛二已经走到他的身后了,他也没有察觉。牛二看了看周围,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就一脚将河娃踹了下去。随着“扑嗵”一声大响,牛二探头往井里一看,河娃早沉了下去。他在井台边上转了一会儿,又抽完了一支烟,然后才声嘶力竭地大喊,来人呀!河娃掉进井里了!等好多人都围上来,准备拿绳子系下个人去救河娃时,却见河娃一下从井底蹿了上来,双手把住井台,三下两下就爬了上来。人们无不惊讶,不要说井里的水有多么深,这水面离井台的距离,比河娃的身子还高呢。
这一切,侯七在水井旁边的大柳树上看得一清二楚。那几天他正装病逃学,我家的筲也是他乘我爹上茅房时给踢进井里的。侯七对村长和我爹有着莫名的仇恨,一有机会就要小小地报复一下。侯七当时没有为河娃呼救,是因为他知道河娃是淹不死的,他一直坚信河娃是水鬼的儿子。
桃花从侯七这里知道真相后,和牛二大吵了一场!她警告牛二,以后不要再打河娃的主意了,即使没有河娃,她也不会嫁给他,她从心里就看不上他。
和牛二翻了脸,桃花还得让河娃上学。尽管河娃上了几年学什么也没学会,但桃花每天下地干活,根本顾不上他。乡村处处隐藏着危险,每年都有孩子因为溺水、爬树、误喝农药等原因意外死亡。很多人把孩子放到学校,并不指望着学成什么旷世奇才去定国安邦,就是为了把孩子放在一个相对稳妥安全的地方。自从河娃被蛇咬了之后,桃花经常为这孩子提心吊胆。放在学校还是要比放任他到处乱跑保险一些,再说,这学校是村办的,不是他牛二私家的。
但她没有想到,从她和牛二撕破脸皮开始,牛二把对她的情感全部转化成了对河娃的恨。他知道今生和桃花没有希望了,就变本加厉想方设法地虐待河娃,以此来报复桃花。
9
桃花不嫁给牛二的真正原因,除了桃花本人之外,还有我和河娃知道。这件事和牛老迷的死有关,并直接关系到钢蛋的死。
大概是牛老迷失踪半年多的一个夜里。那天是七月十五,鬼节。虽然月亮特别圆,照得大地非常明亮,但仍然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我和侯七、河娃在西大洼边上听里面传说中的“鬼赶集”。我们蹲在一棵老枣树底下,紧紧地挨在一起,侯七的身子哆嗦个不停,都传到我和河娃身上了。
我说,你要害怕,就回家吧!
侯七哆哆嗦嗦地说,不怕!俺就是有点儿冷。
我轻蔑地笑了一声。
三个人侧耳倾听了好长时间,只听到了风声、蛙叫声和鸟叫声,传说中的那些神秘的声音一直没有出现。
侯七首先耐不住了,他小声说,是不是得等到下半夜?要是下半夜回去,俺爹得揍死俺!
我和河娃在月光下对视了一下,也都觉得没啥意思,就站了起来,三个人往村里走。在村口上,三个人分开了,侯七往东走,我和河娃往西走。
快到河娃门口的时候,河娃忽然指了指前面,小声说,那是个啥?
前面不远处的路面上,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月光映照下闪闪地放光。
我们快步走过去,河娃抢先把那物件从地上捡起来,竟是一把劁猪刀,上面还系着牛皮绳。河娃看了几眼,把刀递给了我。我摆了摆手说,我用不着,你拿着吧。月光下,河娃冲我咧嘴笑了笑,握着刀就进了院子。片刻之间,河娃家的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有灯光射出来。我正想回家,忽然听到一声惊叫,接着传来“咚”的一声大响,就赶紧跑了进去。
钢蛋仰面朝天倒在屋内的地面上。
这时桃花也跑了过来,一边抱着爹的上半身往上扶,一边惊问,爹,咋摔倒了?
钢蛋勉强直起上半身,伸出右手的一根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门口说,牛老迷……牛老、老迷、迷找来了……
桃花惊恐地往门外看了一眼说,没有呀,牛老迷不是死了吗?
钢蛋的全身如筛糠般剧烈抖动着说,刀、刀,俺认得他的劁猪刀……
我和河娃、桃花将钢蛋搀扶到炕上躺下。钢蛋在被子里仍然打着哆嗦,嘴里不断地念叨,牛老迷、牛老迷找上门了……
桃花安慰他说,爹,就是一把劁猪刀,你咋就认准是牛老迷的?
钢蛋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屋顶说,他的劁猪刀、劁猪刀和别人不一样呢……
我忙说,这是我们刚刚在门口捡的,这种刀子,不只是牛老迷有,集上有卖的,都系着牛皮绳。
但是钢蛋的脑子好像已经不太清楚了,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他自言自语式的叙述,虽然断断续续,语言前后颠覆,逻辑混乱,我却从中听出了一个惊天秘密:在半年前的某一个夜晚,钢蛋手持一把柴刀,把守在村南的路口。深夜,牛老迷的驢车回来了,他悄悄将驴车牵进了西大洼的边缘,然后,举起手里的柴刀,在驴屁股上狠狠砍了一刀,驴惨叫着带着睡梦中的牛老迷和种猪跑进了西大洼……
钢蛋要弄死牛老迷的原因,是他认定桃花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桃花从不出村,在这个村里,只有牛老迷能干出这种畜生事儿……
已经精神失常的钢蛋问桃花,孩子,爹要死了,你让爹死个明白,是这个老畜生吗?
桃花的泪水在油灯下显得晶莹剔透,在桃花半遮半掩的哭诉中,我知道了事情的大体情节。也许,是那天晚上的惊悚变故让钢蛋和桃花这爷儿俩的理智受到了刺激,也许,在他们眼里,我和河娃还是懵懵懂懂的孩子,听不懂他们话里的真相,他们的对话并没有避讳这俩孩子。桃花出事之前,钢蛋得过一场大病,卧床三个月,吃了无数的草药,也不见好,整个人瘦成了一张纸。村医断言,已经活不过冬天了。桃花守在床前,看着昏迷中的爹,束手无措。一天晚上,牛老迷忽然造访,他告诉桃花,她爹的病中医是没办法了,得请西医,如果桃花愿意,他愿意跑一趟县城,请个西医来。桃花知道他的名声不好,但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就千恩万谢地委托他去请了西医。几天后的一天夜里,牛老迷用拉种猪的槐木车拉来了西医。西医很快做出诊断,慢性肺炎,可以治好,遂开了药方,让桃花明天去县城拿针、取药。桃花从小也没去过县城,只好委托牛老迷送西医回去时把药捎来,牛老迷爽快地应了。第二天晚上,牛老迷拿来那救命的针药,把桃花叫到了柴房里……
钢蛋忽然清醒了般,猛地抓住了桃花的手,你不是说……说……说是用你卖柳条的钱吗……
桃花趴在爹的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捂住自己的胸口,强忍住哭声说,爹——那堆柳条子,你以为能值多少钱?贩子只给了十块钱,你看病花了二百多呀……
钢蛋忽然推开桃花,将上身探到炕外,噗!一大口鲜血喷在了地上!
当晚,钢蛋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10
早上,天气就给出了暴热的征兆。日头从东方一露头,斜照在脸上,火辣辣地烫。
迷魂寨的男男女女,都拿着铁锨、锄头、水桶、扁担等工具去大河堤上抗洪了。从昨天晚上开始,大河里水位暴涨,已经涨了七八米,大水漫过了二滩,淹没了二滩上所有的庄稼和树木,水位离堤顶只有一米多高了。浑浊的洪水奔腾而下,水面上漂着无数的树木、杂物和动物的尸体。徒骇河已经多年没发过大水,河堤干了几十年,被野兔、蛇、鼠、獾、狐、貔之类的野物掏了无数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洞穴,如果大水从洞穴密集的地方灌进去,泡软了堤坝,决了堤,大水就会汹涌而下,方圆数十里将成为一片汪洋。所以,周围村子里的人们,凡能走得动的,都带着家什上了河堤。男人们用牛车、驴车、马车、人力车往坝上运土,填补较为薄弱的地方,把较低的堤段垫高。女人们在堤坝两侧寻找洞口,把大大小小的洞口塞上砖头、石头、瓦片,缝隙里再填上土,用石夯捣实了。伴随着女人们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不时地有兔子、黄鼠狼、刺猬、蛇鼠等野物从洞里蹿出来,有的跑上了堤坝,一转眼就不见了,有的一头跳进了水里,挣扎几下就消失在漩涡中……
牛二用扁担挑着两个水桶来到学校。他把水桶放在教室门口,走上讲台,面色严峻地说,老师要和村里人去抗洪救灾,大河现在很危险,你们全部都不准出门。
大家乱糟糟地应了一声,噢……
牛二临出门,厉声叫道,河娃,你出来!
河娃怯怯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本以为大河有了危险,牛二不来了,就可以躲过今天的禁闭。他慢慢地走出了教室,磨蹭着刚走到杂物间门口,就被牛二一脚踹了进去,接着门上了锁。
教室里热得像蒸笼,男生都脱下了上衣,擦着脸上的汗。女生大都拿着小手绢,徒劳地在脸前扇着风。屋子里到处弥漫着酸臭的味道。
我对麦穗说,这样不行,怕有人会中暑,咱们到树林里去上课吧?
麦穗犹豫了一下,还没表态,我又说,你忘了,去年热的时候,老师也是让我们去树林里上的课。
几十个同学都搬着凳子,拿着课本,来到操场边的杨树林里,每个年级一组,坐成一圈,各自默讀课文。
我来到杂物房前。杂物房很小,前后都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单扇的小门,门上开了一个脑袋大小的窗口,被两根十字交叉的窗棂子隔成四个小方孔。窗户上钉的塑料布已经破碎了,我将河娃的课本从小孔里塞了进去,喊了一声,河娃!
河娃还躺在柴堆上,抬了抬眼皮问,你能放俺出去吗?
我拍了拍红松木做的窗棂子,窗棂子纹丝未动。我又拽了拽门扣上的大铁锁,沮丧地摇了摇头。
河娃说,你甭管俺了,俺正好睡一觉。
树林里全是一搂多粗的大杨树,十几米高的巨大树冠都交织在一起,把日头完全挡在外面。虽然一丝风也没有,却比屋里凉爽多了。比树阴更稠密的,是蝉的叫声,鼓噪得让人心烦。侯七冲一棵树干用力踹了一脚,蝉叫声戛然而止,有几只惊慌地飞走了,几丝蝉尿飘了下来,正洒在侯七的脸上,侯七抹了把脸,骂了一句,他娘那个腿的,真凉快!
树林里静下来了,麦穗要求两个年级离得远一些,都集体朗读课文。很快,一片朗朗的读书声便响彻了整个杨树林,几只鸟被惊了,尖叫着飞走了。
树阴之外,日头越发毒辣,天上像下了火,杨树叶子都耷拉下了头,蝉的叫声忽又响起,比之前更加密集和厚重。
河堤上的人们开始往回走了,忙活了一个上午,他们发现情况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可怕,河堤一寸也未毁,河里的水流缓了下来,水位一直也没再上涨。又累又热的村民们,像打了蔫的杨树叶子一样都耷拉着脑袋,排着曲里拐弯的长队,无精打采地回到村里。不一会儿,各家各户的房顶上飘起了炊烟。
学校也放学了,只有河娃还被锁在杂物间里。牛二好像忘了河娃这回事儿,他径直回家了。
天气就是在中午发生变化的。桃花做好了午饭,还不见河娃的影子,知道不是好事儿,就到学校来找他。她戴着一顶苇子编织的旧草帽,手里攥着一块玉米黑豆面的饼子,顶着毒辣辣的日头出门了。她刚走上大道,天地就暗了,南方飘来了一团团浓黑的乌云,把日头遮住了。隔不远,就有一两条蛇快速地扭动着身子,在路面上蜿蜒而过,路面的尘土上留下了一道道弯弯曲曲的蛇印。河里、湾里、西大洼的蛤蟆忽然都大叫起来,刹那间连成一片!一群燕子慌乱地尖叫着,贴着地面一掠而起,锐叫着飞向灰茫茫的天空。长虫过道,大雨之兆;蛤蟆呱呱叫,大雨就要到;燕子钻天下满湾……种种迹象告诉桃花,大雨马上就要来到了。她心下一紧,加快了脚步。
铜钱大小的雨点子零零星星地砸了下来,在地面上溅起了一股股尘土,空气中溢满了土腥味儿。雨点越来越密,溅起的尘土和水汽,在地面上形成了半人多高的雾霾。桃花刚走到学校门口,就起风了,风很急,林子边的一棵大腿粗的杨树咔嚓一声被拦腰斩断!无数只蝉惨叫着,噼里啪啦地摔在了地上!
一声震天动地的霹雷,大地剧烈颤抖了几下,窗户上的玻璃哗地碎了一地,同时,大雨倾盆而下!几条半尺多长的鲤鱼啪啪地摔在桃花面前的水洼里,不甘心地跃动着身子。桃花心中一凛,天上竟然下鱼了?这究竟是好兆头还是坏兆头?
河娃正趴在杂物间的窗口往外看,桃花先把手里的饼子塞给他,河娃接过来就塞进了宽阔的嘴里,一口咬下来一半。桃花晃了晃门上的大铁锁,眉毛立即拧成了一个疙瘩,她抬头看了看天说,娃,你先吃着,娘去找钥匙。就一头扎进了大雨中!
斜风带着雨线,像拧着麻花的鞭子,不停地抽打在桃花的身上,头顶上的草帽飘飘欲飞,已经起不到半点儿防雨作用,她用两只手左右把持着,以免被风刮跑。一路狂奔,她跟头把式地走进了牛二的家——一座全村唯一的红砖瓦房。她全身已经湿透了,薄薄的裤子和半袖的汗衫紧紧地贴在了身上,身体的线条像没穿衣服一样,该凹的凹了下去,该凸的凸了出来,把迎上来的牛二都看傻了。
桃花下意识地双手交叉抱拢,护着前胸,她急咧咧地说,快给俺拿钥匙!放孩子回家!
牛二一动未动,眼睛紧紧盯着她的身子。
桃花又羞又恼,上前推了他一把骂道,你也不怕看瞎了狗眼!快拿钥匙!
牛二这才如梦方醒,他长出了一口气,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沫,慢慢地将眼光移上来,盯在了桃花的脸上,就不动了。
桃花有些气愤了,又推了他一把说,快拿钥匙,雨下大了!
又是一声霹雷,震得牛二家的窗户玻璃嗡嗡作响。大雨瓢泼般倾泻而下,院子里的积水很快漫上了台阶。
巨大的雷声对牛二没有丝毫的影响,他那两只猩红的眼珠子仍然固执地紧盯着桃花的脸,呼吸急促起来。
桃花恼怒地呵斥道,你休想!你到底拿不拿钥匙?
牛二缓缓地摇了摇头说,没有钥匙!
桃花转身就走!刚到门口,被牛二从后面拦腰抱住,牛二喘着粗气说,桃花,好桃花,你就依了俺吧……俺等了你这么些年头……你就当可怜可怜俺吧!
桃花怒道,你休想!俺就是跳河喂了鱼虾也不便宜你!就用力想掰开他的双手。但牛二的两手十指盘结,紧紧绞在一起,桃花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也没有掰动。
桃花说,姓牛的!你再不松手,俺可喊人了!
牛二说,你喊吧,没人听见!
桃花说,你咋和你爹一样不要脸!你们牛家的男人都是畜生!
牛二忽然松了手,一把将桃花的身子掰过来,面对着她,急咧咧地说,不许骂俺爹!俺爹咋着你了?!
此言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呆呆地对望着……那层窗户纸,终于还是捅开了。
我披着一条麻袋出现在了牛二的大门口,我也是来找牛二要钥匙的,雨这么大,下午肯定上不了课了,我来求牛二把河娃放出来。我一进院子就喊,老师在家吗?
我的到来,打破了两个人的僵局,牛二找出钥匙,并未递给桃花和我,而是找了一条麻袋披上,头也不回地扎到滂沱大雨中。
三个人蹚着没膝的雨水,刚出了村子,就听河堤上有人嘶哑着嗓子喊,了不得了!快跑呀!大河开口子了……声音里透着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我们停下来,都朝大堤的方向望去,雨太密了,目光所到之處,全是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却听到了巨大的流水声!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几乎同时发声,快走!
水位眼看着上涨,三个人逆着水流,艰难地向学校的方向跋涉。
桃花突然停下来,对我说,金瓜,你回家吧!跟你爹娘一块儿逃吧!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气喘吁吁地说,俺爹早做好了打算,扎了好大的一个筏子,还带防雨篷呢。说完,毅然地继续迈向学校的方向。
在我们三人的背后,很多人冒着大雨走出了家门,拖儿带女,扶老携幼,逆着水流的方向向河堤上逃命。人们肩上背着、手里提着、腋下夹着大包小包,雨声、水声里夹杂着人们的叫喊声和嚎哭声。几条狗混在人群里面,不声不响地向河堤游去。作为几十年前被淹过一次的村庄,人们在老年人的告诫下,大都提前做好了逃离的准备。河堤是附近地势最高的地方,大河决了口子,再大的水也不会漫到堤上了。
水很快就漫到了桃花的胸口,漫到了我的肩膀上。我和牛二身上的麻袋片子早就湿透了,成了沉甸甸的累赘,我们先后将它扔在了水里。我们三人冒着大雨在水里缓缓前行。当快接近学校时,忽然听到学校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木头断裂的声音。
桃花预感到了什么,带着哭声叫:河娃——河娃——
我们到了学校,都吃了一惊!杂物间的门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个大洞,里面飘着稻草和杂物,却没有河娃的影子。
河娃——桃花哭着,身体剧烈颤抖着,几乎要瘫在水里了。
我从大洞里钻进去,把屋里打捞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
水位还在持续上涨。我说,老师,咱们赶紧上河堤吧!
牛二脸色惨白,他悲哀地摇了摇头说,完了,来不及了,水马上就会没了头,俺和桃花都不会游泳,你救不了俺们两个……
我焦急地说,那就先上房顶吧!
三个人相互拉扯着,先爬上了连接教室的院墙,又从墙头爬到了房顶上。雨渐渐地小了,天地间也明亮了很多。但水位一直在上涨,已经漫上了屋檐。三个人骑坐在屋脊上,全身精湿,都冷得瑟瑟发抖。桃花一直瞅着周围的河水,不断地呼唤着河娃的名字,竟慢慢把嗓子喊哑了。
撤到河堤上的人们,已经在河堤外侧的树林子里安置下来。他们冒着雨,用各种颜色的塑料布、帆布在大树之间的空隙里,搭起了一座座的帐篷。那些一搂多粗的杨树柳树,此刻成了人们的庇护神。人们把帐篷固定在这些树干上,多大的风也不至于吹走。
村里还有一些不愿撤走或没来得及撤走的人,都爬上了房顶。离学校最近的,是麦场里的农具房,远远地,就看到瞎叔一个人披着一件黑雨衣,孤独地坐在房顶上。
天逐渐放晴,日头从西边的云彩后面探出了半个脑袋。时间过得真快,他们在雨中度过了半天的时光,现在已经接近傍晚了。
水势已经减了下来,但水位还在不断上涨,目光所及之外,全是浑浊的、一眼望不到边的洪水,只有几棵较高的杨树,还露着四五米高的树尖,像利剑般直插天空。洪水缓缓北下,水面上漂着数不清的物件:柴草、门板、树枝、檩条、盆盆罐罐、死狗、死猪、死羊……
爹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撑着一个带塑料顶篷的竹筏子过来了,筏子上还有一只他刚刚打捞上来的死羊。他逆着流,撑得很吃力,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爹想让竹筏靠在教室的房山上,但这个筏子却不听话,在房子旁边溜溜地打转。
我说,爹,把竹竿递过来。
爹把竹竿的一端递到了我手里,我用力一拽,筏子缓缓地靠了过来。
爹说,桃花,你先上来。
桃花迟疑了一下,缓缓地爬到了房山上,顺着山墙溜到筏子上。
我对牛二说,老师,你先上。
牛二摇了摇头说,俺不敢坐那玩艺儿,俺在这里等水退下去。
爹有些不耐烦了,厉声说,金瓜快上来,他爱在这里等就让他等吧!时间长了这筏子散了架就糟了。
我疑惑地望了牛二一眼,牛二挥了挥手说,你先走吧。
我们的竹筏子刚刚离开学校,从西面传过来一声断喝:呀呀呀呔——朕要御驾亲征了!
从西边飘来了一物,仔细看,才能看清,那是一个地排车的车厢,车厢上站着一个人,那人瘦似竹竿,衣不蔽体,裸露着黑黑的胳膊和大腿,杂乱的头发胡子把整张脸都遮住了!他的胳膊上缠着一条擀面杖粗的花蛇,蛇头就在他肩头翘立着!车厢破旧的顶篷上,还站着一群活物,有白的、红的、黑的,全都翘着粗大的尾巴,尖下巴,它们又蹦又跳地发出吱吱的怪叫!
爹忽然语无伦次地惊叫道,啊!那、那个不、不是、是、是……是牛、牛、牛老迷吗……
这时,在房顶上的牛二忽然喊道,爹!爹——你还活着呀!
这个怪人正是失踪多年的牛老迷,他在西大洼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又是怎么和一群野物处成伙伴的?无人知晓。但他明显已经精神失常了。无论牛二怎么喊他,他也视而不见,只顾说着他那几句戏文,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牛老迷的车厢刚飘到学校教室的西山墙边,教室就无声地坍塌了下去,把他的车厢也沉进了洪水里。片刻间,教室、牛二、牛老迷都无影无踪了,只有那些活物儿在水面上挣扎着,往远处飘去。那条大蛇,只露着一个脑袋,快速向筏子游过来。我爹一竹竿将它打了下去。它很快又浮上来,我爹又是一竹竿打下去,如是三番,它终于放弃了筏子,往西游去。
我被眼前刚刚发生的事情吓蒙了,刚回过神来,就听见东边的大河堤上传来一片惊呼声。
夕阳下,麦场上那三间放农具的小屋,缓缓地没入了洪水中。瞎叔一动不动地坐在屋脊上,随着房子一起消失了。水面上,连一丝痕迹也没有。
我着急地说,爹,快救人呀!
爹摇了摇头,惨白着脸说,救不了,水太大了,又深又浑,弄不好连自个儿也搭进去。
我说,要是河娃在就好了。转念一想,这么大的水,他也未必能行,他究竟到哪儿去了呢?他能在水中保命吗……
一句话却惊醒了有些痴呆的桃花,她又冲着茫茫的大水呼喊起来,河娃——
回答她的,只有厚重的流水声。
我们登上河堤时,天已经黑透,各家各户都开始点火做饭了。
爹说,桃花,你也没个准备,到俺帐篷里,和你嫂子在一块儿先对付一宿吧,明天再替你想办法。
桃花木然地点了点头。
一个矮瘦的男人喊着我的名字找了过来,正是侯七的爹。侯七爹问我,小七没和你在一起吗?
我摇了摇头。
男人的头顿时垂下了,唉,都找遍了,这孩子不会被水冲走了吧?
我安慰他说,不会的,侯七的水性好着呢,我帮你找找。
我叫上麦穗,沿着河堤,一路喊着侯七的名字,向北方寻找。
找人的不仅仅是他们,还有三三两两一伙的男女们,用或焦急或伤心的声调喊着被找人的名字,在河堤上游荡。偶尔有相互埋怨的争吵声和哭泣声掺杂在里面,给这个原本就非常凄楚的夜晚增加了缕缕凉意。
河堤上的空旷处、树林里,到處是一堆堆的篝火,散不开的浓烟呛出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几个不知道忧愁的孩子,围着火光追逐打闹,兴奋得尖叫声不断。但在黑暗的角落里,也有压抑的哭声萦绕在烟雾中。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除了孩子们,玩累了之后在潮湿的帐篷里安然入睡。好多帐篷里,烟头的亮光,一夜都没有灭掉。偶尔,会有深深的叹息声,在暗夜里的树林中游走。
第二天,刚刚日上三竿,日头就又开始喷火了。女人和孩子们躲在绿阴里,男人都聚到水边打捞上游漂下来的东西。我家因为有筏子,可以远程打捞,收获最多。爹在我的协助下,打捞了很多的树枝柴火,晒在了水边的空地上。更加意外的是,我们还捞上来一条被洪水呛晕的鲤鱼,足有十几斤重。他昨天打捞的那一只肥羊,内脏虽然有些变质,但羊肉还很新鲜。中午,我家的帐篷里飘出了香味儿,一家人和桃花围在一张矮桌上啃羊骨头,喝鱼汤。羊肉和鱼肉被娘分给了几个有老人和幼崽的人家。爹和麦穗爹盘腿对坐在一棵树下,就着羊骨头和鱼汤喝酒,一边喝,一边咒骂着这场水灾,咒骂着老天爷。喝到下半晌,两人忽然抱头痛哭。他们悲切的哭声,引发了一直压抑着痛苦的人们,树林里哭声一片。
11
大水在七天之后才退去。又几天后,路面干了,十几辆拖拉机拉着一群头戴安全帽的人和一些村人从未见过的工具,驻扎到河堤下面的麦场里。他们是来修筑河堤的,当地村里的壮年劳力全部参与了这次劳动。一个多月后,五六百米长的缺口慢慢补上了。但是,这一段河堤,没有树木,没有植被,光秃秃的样子,像一条巨大的伤疤。这条伤疤深切地印在了迷魂寨人的心上。过了十几年,新堤上的树木成长起来,与老堤融为一体了,河堤上的伤疤才消失了。但人们心里的伤疤,仍然痛着。
这场大水,迷魂寨的房屋塌了十之八九,只有牛老迷修建的砖房还完好无损,已经无主的房子里住进了我和麦穗、桃花三家十几口人。人们都回到村子的原址上,一时还无力修房建屋,大都用上面发下来的救灾帆布搭建帐篷居住。迷魂寨死于水灾的有二十多人,多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他们至死都不愿离开祖屋,被埋在了倒塌的房屋中。还有几个三四岁的孩子,被爹娘放在洗衣的大盆中逃生,洗衣盆经不住风浪的颠簸,倒扣在了浑黄的洪水中,水灾过后,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这场大水还失踪了两个半大孩子:河娃和侯七,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侯七家兄弟多,劫后的余悸,使侯七的失踪变得微不足道。多年以后,村里有好多人在北方十几里的一个集市上见过侯七,他就住在那个村庄,每到赶集,他都坐在十字街口卖豆腐。只是,侯七已经前事忘尽,我和麦穗特意赶去找他,但他却不认识我们了,像听天书一样听我们讲他以前的事情。听完后只说了一句话,你们买豆腐吗?其时,侯七的父母都已离世,他的哥哥们也懒得管他,就任由他在那个村庄,以收养他的那家人的姓氏存活着。
桃花像掉了魂般,终日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地跑到河堤上,围着水潭哭喊着河娃……我和麦穗天天跟在她的身边,怕她出事。我多次劝她说,河娃肯定是早就脱身了,那个杂物间门上的大洞就是很好的证明。但她听不进去,她认定是河娃生了牛二的气,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几天之后,路上开始出现逃荒要饭的人群。他们都来自徒骇河的下游,下游比这里受灾还要严重。乞讨者们大都拖儿带女,倾巢而出,可见在家里已经没有活路了。迷魂寨残存的粮食,也仅支持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村人们也陆续随着逃荒的人群往东北方向游荡。
只有桃花不肯离开迷魂寨,任多少人劝她拉她,她也无动于衷,她坚信终有一天河娃会回来。她要在这里等着他。
直到进了腊月门,村人们才陆续返回来。日子再苦再难,人们都得赶回来过年,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但留在村子里的桃花却不见了,人们找遍村庄的所有角落,也没有她的半点影子和痕迹。人们猜测,她不是跟人走了,就是饿死后被野物祸害了。但这件事很快就被村人们遗忘了,春节后,村人们开始着手重建房屋,播种庄稼。大水把迷魂寨的地势做了一个巨大的改造,以前错落有致的地形全部被夷为平地,重新修建的房屋,全部整齐划一,所有的街道都笔直而单调。人们还是怀念以前的迷魂寨,现在的这个村庄,已经失去了“迷魂寨”的真正意义,变成了和千千万万个村庄一样平庸了。
这场大水不但改造了村庄地势,也淹没了村人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同时改造了西大洼。大水荡平了所有高高矮矮的土丘,树木尽毁,一层厚厚的泥沙覆盖了以前的沼泽、水潭,整个西大洼成了一马平川的平原。几年后,西大洼被改造成了上万亩良田。
当河水再一次灌满河床,徒骇河里接连发生了几次水怪吃人的惨案。大河沿岸村庄有好几个下河游泳的人被看不清的怪物拖到深水里,随即,水面上就冒出了一大片鲜血。究竟是什么怪物,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发大水时,上游的水库决堤,里面生长了几十年的野生大鱼跑了出来;另一种说法是上游山洞里的一条巨蟒随着洪水进入了河流,以活人为食。
我遭遇水怪的时候,是人们对水怪事件还半信半疑的阶段。那天下午,我独自一人来到河床拐弯处的水潭游泳。我下了水,仰着身子,双腿用力一蹬河岸,身子箭一般射向水潭中央。等惯性的劲儿泻了,我平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一边享受着飘浮的感觉,一边看着湛蓝的天空。忽然,我感觉左小腿肚子剧烈地疼了一下,随即整只左脚被什么吞了进去,有一种黏乎乎热辣辣的感觉,一缕缕的鲜血浮上了水面。我知道不好,拼命划水,但水下的那个东西紧紧咬住我的左小腿,用力往深水处拖。我刚喊了声“救命”,整个人就被拖入了水中!我睁眼一看,身下是一条水桶粗的大家伙,正摇头摆尾地用力拖拽我。我有些绝望了,我知道,在水中,五斤以上的鱼就比人的力气大,这么大的一条怪物,我根本不是对手。我想,完了,这一下彻底喂了水怪了!突然,斜刺里沖过来一团黑影,那条水怪松开我,扭动着笨拙的身子逃走了,那个黑影箭一般追了上去。我赶紧快速地划动了几下,浮出水面,拼命向岸边游去。我游到岸边,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水,坐到了岸边的草丛上。我的心脏还在剧烈跳动着,紧张地扫视着眼前的水面,水面平静如初,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的小腿肚子上有两排小洞在慢慢地往外渗着鲜血。我在草地上爬行着,找到几棵刺儿菜,放在嘴里嚼了嚼,敷在了伤口上。很快,血止住了,伤口也不痛了。迷魂寨的孩子们,从小就知道这种菜不但可以止血、止痛,还可以凉拌着吃、蒸着吃。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种在农村俯拾皆是的刺儿菜的学名叫作“小蓟”。
是什么东西救了我呢?难道是水鬼?或者是河娃在这里?我坐在岸边上,看着平静的水面,胡思乱想着。我一直坐到天黑,也没有什么发现。当天晚上,我就拖着受伤的腿,挨家挨户告知,河里确实有水怪。因为我的伤口和平日里在村里的名声,人们都相信我。这一年,迷魂寨没有一个人葬身水怪。
在连续死了十几个人之后,无人再敢下河游泳,人们在河边走,也不敢离水太近,担心被水怪拖入水中。后来,当地组织了捕猎队,持步枪、炸药、手榴弹等武器在河中寻猎水怪,最终无功而返。那些炸药和手榴弹,让河面上漂浮起一片片雪白的鱼肚子,大多是鲤鱼、鲢鱼、鲫鱼之类,最大的不过四五斤。显然,这些无辜的鱼都不是凶手,它们都成为了餐桌上的美食。最后,他们调集来了数套电网,沿附近河段进行拉网式捕猎,竟然真的捕到了四条大鱼,最大的一条有三米多长,一百六十多斤,最小的也有两米长,一百多斤,全部是鲶鱼。在鱼的肚子里,发现了人的毛发和骨头。为了扩大战果,他们又接连捕猎了十多天,却再无收获,遂宣布河流恢复安全。几年之后,才陆续有人敢下河游泳,生活恢复了正常。
12
三年后的一个中午,阳光浓烈,蝉声稠密。我一个人在水潭里自由自在地游泳。自从侯七和河娃失踪,我就经常一个人来这里游泳,用这种方式来怀念我两个最好的伙伴。
后来,我爬到一棵歪倒在水潭上空的柳树杈上,斜倚着树干休息。河面上的风扑面而来,裹挟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水腥之气。一片柳叶被风推动着,在河面上飞快地划过,像一艘小小的帆船。忽然,一条通体金黄的小蛇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这条不足一尺长的小精灵,在水面上竟如履平地。我从未见过一条蛇可以将整个身体游离在水面之上,自由自在地嬉戏,它扭动着细长的身子,时而原地转圈,时而逶迤前行,我正看得入神,倏忽之间,小蛇不见了。
我举目四顾,不远处的水面上,“哗”地冒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蛤蟆头,蛤蟆脸,阔阔的蛤蟆嘴,裸露的上半身长满了细细的黄毛……
河娃!我刚喊了一声,那个脑袋就遁入水中不见了。水面上的涟漪荡漾了几波,很快恢复了平静,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我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一时间陷入了疑惑:我真的看到了河娃?是梦,还是幻觉?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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