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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故事

时间:2024-05-04

乔土

事隔两年,已经很少有人会再想起安徽来的女工马红。对于纺织厂的大多数人来说,这个漂亮姑娘就像是一场飓风——来势虽猛,却终究留不下半点痕迹。齐林或许是最后一个还能记起她的人。在秋日的一个午后,他坐上了一架西去的飞机——他要去看她。

去看马红的念头起初只是一粒种子,无数个马红的名字像星星一般布满天空,来往反复,却又飘忽无踪,让齐林不胜烦扰。醒来后,齐林躺在床上睁大双眼茫然看着窗外的天空,天空上黑漆漆的一片,一颗星星也没有,让他有些怅然若失。此时,楼下的柏油马路上,一辆笨重的货车适时地驶过,这些超载严重的车辆总是趁着夜深人静之际贼一般的在城市里鱼贯而出,天亮之后就无影无踪。货车发出的沉闷声响如同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而它明亮的车灯则暴力地划破黑暗,却又瞬间将夜涂得更加漆黑。这样的夜晚让梦中醒来的齐林感觉有些鬼魅,而那粒种子就在这鬼魅中悄然生长。当又一辆货车“轰隆隆”地驶过之后,种子便在齐林的脑子里神奇地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随后他打开手机,不假思索地就在携程上订下了一张机票,然后才倒头睡去。

闹钟声中醒来的齐林有些浑浑噩噩,若不是阳台对面射进来的一束灿烂光芒,他可能就忘记了夜里的事情。齐林有个习惯保持多年,他总是站在阳台上面对着朝阳洗漱,他以为清晨的阳光会给他带来一天的好运。时值深秋,天气很好,耀眼的阳光照在阳台的玻璃窗上,让齐林忽然记起了货车那一闪而过的灯光,继而他就想起了夜里的事,但他又不敢肯定,他的思维有些恍惚。他疑惑不定地拿起手机翻看,当看到那张下订的机票时,他的手指停止了动作。机票那头的城市清晰而又准确,他的心无端地跳动了一下,又跳动了一下。短暂的犹豫之后,齐林在手机上写下了一条短信:明天傍晚到。随后,他有些慌乱似的翻到了马红的名下,摁了一下发送,就合上手机把它装进了口袋里。

就这样,2018年秋日的一个午后,齐林向公司请了三天假期,然后一个人悄悄地登上了西去的飞机。齐林并不明确自己此行的目的,毕竟,他和马红已经好长时间未曾联系过了,只是,夜里的那个梦境,让他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两年前。他觉得有必要走一趟。

滑行,助跑,起飞,巨大的空客飞机像一只大鸟穿过灰色的天空,就如同光阴穿过时间的隧道,而窗外那些厚厚的云层,则让齐林一下子就想到了纺织厂那些堆积如山的棉花垛。马红就躺在那些棉花垛中。齐林不由得闭上了眼。

如果把115个爱情故事汇成一本书,会是个什么样子?我不敢多想。实际上,我已经开始了第116个故事的讲述。接下来也许还会有第117个、第118个……会有1001个吗?我不知道。故事能讲多少个,不取决于我。只要我的听众不喊停,我就得一直讲下去。我有些后悔当初的许诺,但我不能半途而废。

在第116个爱情故事开始的这天晚上,我已经有些崩溃。我是一个写者,写作是我唯一的本事。虽然我自信自己还不算一个太差的写者,平时也博览群书,但每天讲述一个崭新的爱情故事,还是让我有些疲惫不堪。就像吃东西,再好的东西你也不能连着吃上115顿。事实上,在第116个故事开始之前,我正对着一只刚出锅的海蟹愁眉不展——蟹是我的最爱,但我却发现家里没酒了。有蟹无酒,真是大煞风景,左手持螯欠酒杯,枉烹郭索亦冤哉。我只能下楼去买,楼下对面的街道上就有一家超市。我透过窗户看外面,夜色浓重,路灯也熄灭了,原本还有些辉煌的街道此时早已变得漆黑一片,城市的很远处好像是电影院的地方似乎还有一盏灯火,亮如萤光,但我犹豫不决是否要去那里,我实在没有勇气穿过那么一大段的黑暗距离,去买一瓶我本来也并不怎么喜欢的酒。我爱的是蟹,又不是酒,但没酒吃蟹终究有些索然无味。我正犹豫着,远处那萤火之光却也忽地消失了,世界终归黑暗。我莫名其妙地感觉有些如释重负,将穿好的外套重新脱下挂好,然后回到餐桌前倒了一杯清茶开始吃蟹,在吃蟹前的空当儿,我打开了手机上的免提键,以免在接下来的故事讲述中变得手忙脚乱。曾经在黑夜里对着一个异性听众讲述爱情故事的快感,如今已变成了压在我身上的沉重包袱,好在有蟹。

我的听众是我的粉丝——我叫她宁粉。我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如她所说是我的“忠实粉丝”,但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个听众。她也是我唯一的听众。虽然只有这一个听众,我却不得不付出百分百的努力。從第80个爱情故事之后,我便有些力不从心,我开始求助网站、期刊、电影、电视、图书馆……凡是有爱情故事的地方,都会留下我的足迹。但我辛辛苦苦借来的爱情故事许多只开个头就被听众“咔”掉了,宁粉脑子里的爱情故事比我多得多,她怀疑她从小不是吃奶水而是听着爱情故事长大的。我只好改编这些故事,借这个故事的头,那个故事的尾,再换个外国故事的身子……这样,我终于将故事磕磕碰碰地讲到了第115个,但宁粉也多次表达了她的不满,她也许发觉了我的奥秘,她说是糊弄。

你一直在糊弄我,第115个故事结束时,宁粉终于发出了她的警告,你的故事越来越糊弄人。

没有,我说。但我的语气并不那么坚定。

你一直在糊弄我。宁粉又说了一句。她的语气幽幽,却让我感到有些冰冷,我们在以往的通话里,她一直是热烈的、奔放的,像一匹奔跑在黑夜里的马,而现在,隔着黑暗,我似乎已经看到了她的满脸不满。你如果讲不下去了,可以告诉我,也可以放弃,但请不要应付。

我发誓……

不用发誓,宁粉打断我的话,以前的就这样吧,看下个故事。不过,请你一定不要再糊弄我了,你只有这一次的机会。

不会的,我略微松了一口气,强打精神说,讲故事我向来都是认真的。

好吧。我感觉她咧了一下嘴角,像窗外那轮刚出来的弯月。

齐林与马红的爱情故事后来遍为人知。但他们的故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却只能当作饭后茶余的佐料被人悄悄提起。他们的故事其实无关爱情,他们的故事里,没有鲜花和歌声,有的只是肮脏和腐烂,因为齐林是一个有家室的人,他有一个当中学语文老师的妻子和一个正上小学二年级的女儿。而马红也清楚地知道这些情况。

所有的人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以至于老黄成了纺织厂里最后一个知道齐林和马红故事的人——他是在马红离开后才知道的此事,但我怀疑他是在装糊涂。因为马红离开的当晚,老黄就放出风声,不会让她再出现在纺织厂。不仅如此,一向和善的老黄还撕下斯文面孔,恶毒地将所有相关的词语一股脑地吐出口中,破口大骂,风流成性,水性杨花,恬不知耻,道德败坏……我从没想到他的词语知识竟然如此丰富。

我理解老黄的做法,他是纺织厂的法人,但他并不懂生产上的事情。厂子里的生产调度一直是依靠齐林来做,齐林才是老黄真正要倚重的人。我相信,老黄心里一定盘算过此事孰轻孰重,为了大局,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做不知道此事罢了。

装糊涂的不只老黄一个人。齐林后来将马红从繁重的车间里提出来做了一名质检员,这种非正常的提拔是最会让人气愤的和嫉妒的,但每一个工人却都忽然间对马红毕恭毕敬起来,她们谄媚地朝着她微笑,向她说着奉承肉麻的话语,请她吃饭喝酒,给她送上一套价值不菲的化妆品……很显然,人们并不是畏惧马红,而是她背后的那个男人。

这事无关道德。我们都明白,所谓道德,从来都是因人而异。面对权势,所有的不道德,都会因权力而披上圣洁的光芒。我们的恶毒,从来都只会针对那些处在劣势的人们,而对高高在上的权者,我们有的只有奉承和谄媚。在齐林和马红的故事中,几乎所有人都可以断定,主要的问题一定是出在齐林这里的,而他,却完完全全逃避了所有人的谴责。没有人公开提起此事,所有人都愿意选择做一个聪明的白痴。

马红和齐林的爱情(或称“私情”更准确)故事就这样在公开又秘密的情况下稳步发展,如果不是发生了后来的事情,他们的故事真演化成一段美好的传奇也说不定。

怎样才能讲好第116个爱情故事,让我颇费心机。为了不被宁粉“咔”掉,我绞尽脑汁要想出一个前所未有的爱情故事,但有些难。我已江郎才尽。我曾想到一个叫格丽的女人,她的爱情故事浪漫、优美,在霞城已成经典。她开着霞城唯一一家鲜花店,身上永远飘荡着花店里独有的香气。她有一个待她特别好的老公,结婚十年了,她依然每周还都会收到他写来的一封爱情信和一个用彩色丝带缠绕的礼物盒,而其实老公就在她的身边,他们每天都会见上数面甚至数十面。她的老公是一个退役军官,转业后做了一名城管,每天都在街上追赶、呵斥那些沿街叫卖的商贩。他面对着商贩时六亲不认,极其严厉,回到家中却变成一个极有耐心的好男人,他每天都会把花店里替换下来的花瓣精心收集起来,然后做成花汁涂满格丽的全身……

但后来我放弃了这个故事,因为我记起来了,这个故事其实就是宁粉告诉我的,她说有一天有人在街上看见格丽了,看见她和一个男人走在大街上,他们手挽着手,就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哦,我附和着她,他们真是恩爱。

这不是重点。宁粉依然声音很大,你猜,重点是什么?

猜不到。我说。

那个男的,不是她老公!宁粉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马红为什么会来纺织厂,一直是个谜。在霞城这个经济还算发达的城市里,纺织厂的处境越来越显得有些尴尬。不说别的,单是用工问题就成了事关企业生死的大事。纺织厂的工作环境是出了名的脏累差,率先富裕起来的本地人已经没有人再愿意将亲生子女送到这里接受劳改似的工作了,工厂不得不招收那些外地来霞城的打工者充實队伍。即使这样,纺织厂里也只能招到那些四五十岁以上的中年工人,所以当年轻的马红找上门来时,我们都有些她自投罗网的感觉。

马红来自安徽。相比空气浑浊的纺织厂,安徽人似乎更愿意从事建筑或水产加工之类的工作。离纺织厂不远就有一家水产加工厂,那里有半数工人来自安徽。马红是纺织厂里唯一的一个安徽人。

马红的到来,曾给纺织厂掀起一股不算小的骚动,厂里已经几年没进过一个年轻人了,更何况这么漂亮的女孩。马红确实漂亮,她属于那种身材、面容都不错,且越看越漂亮的女孩。这样一个女孩来纺织厂打工,我都替她感到有些惋惜。厂子里的几个单身男工,接二连三地出现在马红的机车前,有事没事地跟她搭讪,但马红面对来往如穿梭的男工们就如同一块坚冰,连笑都没有一个。她的这种冷若冰霜,让一身油污的男工们自惭形秽,一个个灰溜溜地潮水般退去。很快,马红就有了一个形象的绰号——“冰美人”。

纺织工人的严重匮乏,让老黄一度预感到纺织业的末日将至,他不只一次对外表露出自己对纺织业未来的悲观思想。马红的到来,让老黄似乎看到了希望,他甚至憧憬到了纺织业会再现当年的雄风。为了留住这“年轻的血液”,老黄特意把马红安排到了后勤管理层的宿舍里,和质量科的女员工住在一个房间,还特意叮嘱分管生产的调度主任齐林照顾好马红,凡事给她“特别的优待”。后来,他一直不清楚,是不是正是自己的这一特别安排,才成就了齐林和马红的一段爱情(私情)故事?

热心的老黄后来也为马红介绍过两个条件不错的男孩,但马红只是象征性地见了一面,就再也没有了下文。对此,马红给老黄的解释是:自己还小,不着急。

但马红的理由有些牵强。一天下午,一个操着安徽口音的中年女人忽然出现在工厂,她自称是马红的妈妈,这次来是要见见女儿的男朋友。门卫大爷一脸懵逼,马红不是还没有男朋友吗?前两天老黄还给她介绍过一个男孩子。中年女人说,她说有的,你把她叫出来我问问她。门卫将电话打给车间,马红接过电话后却说什么也不肯出来相见。中年女人不依不饶,说马红不出来她就不走了,门卫只好又把电话打给老黄。中年女人对老黄说,在她的安徽老家,女孩子长到20岁,就要订好亲事,或者赶快出嫁,而订亲或出嫁的彩礼最少10万块钱。马红长得漂亮,相中她的人多,价钱自然会更高一些,但她却一直不肯谈婚论嫁。家里逼急了,她才承认自己有男朋友了,就在纺织厂里。中年女人这次来,就是要确认一下马红的对象是否真有其人,是否出得起最少十万块钱的彩礼。马红母亲还说,今天见不到马红的男朋友,她就把马红强行带走。老黄清楚马红撒谎了,但为了纺织业的未来,老黄还是违心地帮马红圆了她的谎言,并下了保证:春节时一定让马红把她的男朋友带回去,否则,就再也不要出来打工了。马红的母亲这才勉强同意,带着马红两个月的工资离开了工厂。

你在干什么呢?吃东西?宁粉忽然问道。我有些慌,剥蟹壳的声音大了,蟹壳有点硬。宁粉听故事的时候从不插话,只由着我一个人自语自话。刚开始时,我有些愤慨,强烈要求她来点穿插,互动一下。但后来我喜欢上了她的沉默,因为她只要一插话,多半是对这个故事的不满意,不满意的后果就是从头再来。我不想重来,我已经到了一提起爱情故事就作呕的地步。我希望宁粉也会这样,但她却一直乐此不疲。我不得不佩服宁粉听故事的功力,有时一个故事下来两个多小时,她一句话也不会插。很多时候,我以为她已睡去或者死掉,但我一走神,她就马上会做出反应。她真是一个好听众。

我不知道今晚的爱情故事能否过关,我心里一直没有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个故事,马红已经离开两年了,我们很少会有人再想起她。我甚至不知道齐林与马红的故事算不算得上是一个爱情故事,他们之间有爱情吗?

我唯一的希望是宁粉忽然厌烦了爱情故事,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爱听爱情故事。据她自已说,她今年都35岁了,照着这个听法,她脑子里该有一万个爱情故事了吧。她要这么多爱情故事干什么?但我不能反抗,我轻手轻脚地把刚剥开的蟹壳放回了蟹身上。

继续。宁粉的声音有些大,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虚惊一场。我看看眼前的螃蟹,脑子里寻思着是否要重新拿在手中,但宁粉已经等不及了,快点!她的声音更大了一些。

王小利的出现有些陡然。但事情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着变化。

夏天的一个午后,已经被提升为质检员的马红从办公楼里走出来,看见一个男孩站在车间外的空地上。起初,马红以为是哪个青工以抽烟的名义出来偷懒,她要过去制止——纺织厂是火灾严控单位,一切场合均严禁吸烟。走过去后她才发现,这是个完全陌生的男孩。男孩的装扮很好笑,上身穿了一件黄色的T恤,下身却穿着一条蓝色的学生裤,头发油腻腻的,紧贴在头上,像个茶壶盖子。他的左手下垂,在空气中无意识地抓捏着,右手握着一支棒棒糖,不停地送进嘴里又抽拉出来,棒棒糖被反复吸吮,此时已经只剩下花生米大小的一粒圆球。陌生男孩也正偷偷打量着马红,见马红过来,忙将脸掉到一侧,眼睛望向远处,而待马红走到身前时,他却又突然转过头,把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大张着嘴巴,做出一副夸张的笑容望向马红。猝不及防的马红被吓了一跳,脸腾地红了,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恶毒的话:二百五!然后抱紧手中的工作服快速地向车间逃去。她不知道,在她离去时,男孩的眼神一直跟在她的身后,直到她走进车间门,男孩才收回了眼神。这个男孩就是王小利,这是马红第一次看见他。

很快,马红就知道了,王小利还真是有点傻。这是个小傻子,齐林笑嘻嘻地给马红讲王小利的故事,王小利是老黄扶贫时结识的一个孤儿,父母早亡,一直跟年迈的奶奶生活。王小利的脑子不是很好,家境又穷,所以他只读过三年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年前时,他的奶奶一跤跌倒去世了,现在家里就只剩下了王小利一个人。按说他今年已经18岁了,但看起来却跟没长成似的。纺织厂虽然不好招工,但也不至于招收王小利这样的人,他的到来,纯粹是老黄的善心所致。

听了齐林的介绍,马红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咒骂那个男孩。齐林又说,老黄本来考虑到王小利脑子不太灵光,岁数又小,要给他安排个轻省点的活儿做,但王小利却死活闹着要到车间里来。这个傻子,脑子真是有问题,来吧,看我怎么收拾他。齐林一边放肆地笑着,一边把手伸到马红的头发上,马红刚染过发,看起来像个洋娃娃。有人,马红向旁侧了一下头,躲开了齐林的手掌。齐林有些尴尬,转身回望,看见豆芽菜似的王小利正站在门旁,眯着两只小眼睛看着俩人。死傻子!齐林有些恼怒,快步走过去,一巴掌打在王小利的头上,王小利像片树叶似的向马红飘来,马红失声尖叫一声,伸手想要去接住,男孩却已经远远地立住了。马红有些生气,瞪了齐林一眼,齐林嘿嘿一笑说,不打不成器,给他套工作服,让他去车间吧。说着迈步走了。

马红有些愧疚,她把工作服递给王小利时,脸上故意露出了一个笑容。王小利没有看见,他正低着头摆弄自己的工作服,却怎么也不能正确地穿到身上去。马红只好再走近去,帮他穿上工作服、扣上帽子、捂上口罩,一切都整理妥当后才把他送进车间。在马红做着这些时,王小利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她,直到马红把他领到车间入口时,他才猛地抬起头,冲着马红傻笑一下,虽然戴着口罩,马红还是感受到了他那夸张的笑容,她的脸“腾”地红了,但这次她只是在心里骂了他一句傻子,就冲王小利挥挥手说,进去吧,注意安全。王小利这才转身钻进灰蒙蒙的车间,马红站在后面看着,王小利的身体太羸弱了,走起路来也有些倾斜,像根草棍儿似的一晃一晃地消失在车间深处。那个时候,马红不会想到,因为这个“小傻子”的到来,她与齐林的故事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半年前的一天深夜,我的微信上突然出现一个签名“安宁”的女人,她说喜欢我的小说,我有些受宠若惊。我不知道这个安宁是谁,我的朋友圈里有几百个人,许多人我已经想不起是谁了。但一个女人说喜欢我的小说,是我的“忠实粉丝”,还是让我有些兴奋。我叫她“宁粉”。宁粉在微信里和我探讨我小说里的有关爱情的章节,她说我的小说她几乎每篇都看过,其中与爱情有关的段落更是看过多次,她认为我对爱情的描写虽平庸却真实,我小说里的爱情故事没有幻想只有残酷——太真实的爱情故事一般都是残酷的。她还说特别喜欢我一个小说中有关性的细节描写,她觉得“真刺激”,让人“兴奋”。我有些脸红,那是我小说中唯一的一次关于性的描述,我一直不敢让朋友看到那篇小说,但宁粉说她“非常喜欢”,真是让我有些意外和冲动。你那段写得像個黄色小说,宁粉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我也大笑着说你看过黄色小说?她迟疑了一下说,上大学时看过一次,只看过一次。我笑得喘不上气来。写小说有十多年,还没有一个女人在深夜里和我谈起过这个话题,我很乐意和一个异性在深夜探讨爱情。我有些幻想,我把宁粉想像成一个有故事的人。果然,我们后来就发生了这个事情——每天讲述一个爱情故事。

但115个爱情故事早已将我的才华挥发殆尽,我却不得不做出一副仍然才华横溢的样子,我自己也不知道马红与齐林的故事到底算不算一个爱情故事,我真的有些江郎才尽。

马红的离去有些突然。两年前的一个夏天,太阳刚落山,但余热还笼罩在纺织厂的上空,厂大门口旁有一棵粗壮的塔松,几十年的历史了,硕大的树冠遮住了大半个门口,也遮住了闷热的空气,吃过晚饭的工人都坐在树下纳凉闲谈。这时,有人看见穿着白色裙子的马红拖着一个粉红色的行李箱走出大门,她目不斜视,仰头穿过浓重的树阴,径直上了一辆出租车。从此,纺织厂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在那个火热的夏天,马红和齐林的私情也被无情地暴露出来,他们的事情就像茶壶煮水,盖子没揭开的时候,永远不会看到溅起的水花,一旦揭开盖子,就再也阻挡不住热浪四射。沸沸扬扬的流言如空氣一样弥漫在纺织厂的上空,更多的细节有模有样地展现在人们面前:有人看见齐林和马红成双入对出入在城市边缘的某个宾馆,也有人看到上夜班的马红猫一样溜进齐林在办公楼的值班室里,更过分的是有人在原料库后的棉花垛中发现了赤身抱在一起的两个人……齐林与马红的爱情(私情)故事就像一枚枚深水炸弹,在纺织厂那死气沉沉的湖面中炸出了一朵又一朵的巨大水花,再也捂不住了。传言让齐林恼羞成怒,因为他的妻子也得到了消息,齐林发誓要让泄密者永世不得翻身。

一天中午,火热的阳光中,齐林揪着王小利的耳朵把他拽到了办公室,然后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一切证据表明,该死的泄密者就是王小利,这个小傻子,他就像那个看见皇帝没穿衣服的孩子,勇敢地把大家早就心知肚明的事情一下子都挑破了,而且,他挑破的理由也很荒谬:他喜欢马红,他不想齐林再纠缠(他以为是纠缠)她。

齐林把怒火淋漓尽致地表现到动作上,他狠狠地抽打着王小利,王小利就像一只陀螺,一抽一转圈,一抽一转圈。但他的嘴里却一刻也不停闲,齐林打他一下他就骂一句,打他一下他就骂一句,臭流氓,你是臭流氓!齐林打得越紧,他骂得就越多,齐林抡起胳膊狠狠地给了王小利一个大耳光,王小利立刻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似的飞转出去,一头撞到墙面上又反弹回来,跌倒在齐林的脚前。一缕鲜血从王小利的额头上流出来,他捂着额头没命似的哭叫起来,鲜血涂满了他的瘦脸,看起来异常恐怖。王小利哭着,嘴里却依然不停地叫骂,流氓,你是臭流氓!怒不可遏的齐林被彻底激怒了,他抬起脚用力踢着王小利,王小利一边翻滚躲闪,一边依然不停地高声叫骂。暴力的场面让一步闯进来的马红撞个正着,她尖叫一声摔倒在地上。

王小利发烧三十九度,被送到了纺织厂不远处的医院,马红去陪了三天。三天后,马红给齐林发来一个短信:你不是一个好人。然后,她就从纺织厂消失了。马红走得很急,她还有一个月的工资没有领,她留言全部转给了王小利。

两年的时间,齐林再也没见过马红,也没打通过电话,他和马红的通讯终止于“你不是一个好人”。倒是王小利似乎跟马红还有所联系,有一次他跟别人说马红去了西部,但是否真是如此,齐林没有跟王小利求证过。

马红走了,一切重归平静,没有人再提起那个安徽女孩,就像纺织厂里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人似的,齐林虽然心里有些难过,但时间久了,一切也皆成云烟。

齐林的西部之旅终结于一个年轻乞丐。

三个小时后,齐林终于出现在西部的那座城市中,并没有人来接机,这是预料中的事,他打开手机,却发现早上写的那条短信并未发送成功,他苦笑了一下。随后,齐林便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个城市中,他进店铺,转街道,他似乎在寻找马红的身影,却似乎又不是,因为这个意愿在他心里并不是太强烈,反而变得越来越淡,那自己究竟是为何而来?齐林也说不清楚,他有些恍惚,点燃一支烟,站在街的中心茫然地看着人来人往,他忽然发现,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自己是那么的孤单、无助,就像一枝无根的枯草,在风中摇来飘去,终将不知所终……

那个年轻的乞丐就在此时出现在齐林的眼前,他蜷缩在一辆简易的木制车上,双腿裸露在风中,腿杆纤细如一根草棍。他默然地向前爬行,并不向街人吆喝乞讨,有人把零钱丢进他的碗里,他也心安理得,不做任何反应。齐林把手伸进衣袋,捏住了衣袋深处的两枚硬币,他想起在和马红为数不多的几次外出时,每次见到乞讨者,马红都会把身上的零钱送给他们。想起马红,他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恶毒的想法:马红不会嫁个乞丐吧?这样想着,齐林竟然哑然失笑,在这一时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确实不是一个好人。

年轻的乞丐并没有过来,而是停在了离齐林不远处的一家店前,他把整个身体都趴在木制车上,艰难地扭头看向那家店里,脸上还不时地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傻笑。齐林有些好奇,他走过去,偷偷地从年轻乞丐的身后向店里看去,柜台的电视机上正在播放着一部老旧的功夫片,一名武士正打得一个洋人满地找牙。年轻乞丐看得兴起,把头紧紧地趴到地上,嘿嘿嘿地乐着,碗中的一张纸币被风卷跑他也没有发现。齐林紧跑几步追上了纸币,返身走回去放进乞丐的碗里,犹豫了一下后,将自己身上的现金全部掏出来一起放了进去,然后头也不回,快速地离开了那座城市。

沉默。我在忐忑中等待评价,听众却一直没有出声。蟹早已经凉透,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腥气。我对它已经毫无兴趣,有蟹无酒确实无味。就像我刚说的故事,它有爱情故事的味道吗?

宁粉的沉默让我理解成她的不满,果然,她幽幽地说,让我给你说个爱情故事吧。

我如释重负,再好不过,我说,洗耳恭听。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格丽吗?宁粉说,那个花香女人。

当然记得,我说,她很幸福。

是的,全世界的人都这么认为。宁粉说,但你知道吗?她的男人每周都会给她写情书、送礼物,每天都会把花瓣做成香料涂满她的身体,但却从来不会和她亲密接触,连接吻也不会。

怎么会这样?我笑着说,不会是她的男人有病吧?

不是她男人的事。是格丽,她有严重的天生狐臭,他只能用花香来遮掩她的气味。

……

你是不是惊呆了?宁粉笑起来,如果我是那个格丽,你今晚会来找我吗?

手机上跳出一个位置,在城市的一隅。我起身透过窗户望向那里,只看见了一片茫茫夜色。我惧怕夜色,但喜欢诱惑,犹豫片刻,我还是拉开房门走了出去。此刻,城市像死去一般,没有灯光,没有声音,没有故事,有的只是漫漫夜色,一望无际,无边无岸。夜就像一张结实的网,我在网里撞来撞去,摸索前行。正当我为找一条正确的出口主意不定时,在黑暗里,突然飘来一缕奇异的味道,这味道像花香,像蟹腥,像狐臭,但更像它们的混合体,这缕奇异的味道越来越浓,越来越浓,它引诱着我不停地向前,向前,要把这夜色撑破一般。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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