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赵欣
辗转深圳、广州、厦门、福州四城市有两个月了.抓回了三个犯罪嫌疑人,专案组即告解散,我想可以好好在家休息两天了。期间母亲打来几次电话,问啥时候结束,我知道还是相亲的事。
对于一个奔三的男人来说,不是不着急成家,只是一直不顺利。在警察学院的时候,女朋友就是同学,很相爱。临到毕业,她却说父母认为两人都当警察不好。我问有什么不好,她说出一大堆,是我没想到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困难。你会转行吗,她问。她明知道我不会,当警察是我的志向。我也问她,她说不会。那场失恋给我打击很大,一年后我才调整好自己。母亲四处托人给我介绍对象。多数对我的职业有顾虑,问我能调到机关不,我说很难,结果就不再联系了。
不过,有些女孩子还是发自内心喜欢警察这份职业。有个叫小洋的美女,一见面就喜不自禁,她说好帅气哦。我以为遇到了知己。事情就坏在那个情人节,本来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我还准备了精美的礼品。就在赴约的途中,所长打来电话,说是特殊行动。行动前手机被收缴,直到三天之后,打多少电话都不接听了。为了表达诚意,我三番两次地去堵。终于堵到了,我说原谅我吧。她很郑重地说,我原谅你。但是却无法接受你。
不久母亲又安排了几场相亲,和女孩互留了联系方式,有一搭没一搭地联系着,我甚至忘了谁是谁。
这次,母亲态度坚决,说,儿子哎,你回来就得和人家姑娘见面!我答应下来,她才肯挂机。
手机突然响了,我想一定还是母亲。这也太急了吧,我很快就到家了。但跳出的名字却是所长。昨天我们通过电话的,是他让我休息的。难道他要补充辛苦了之类的安慰话吗?他似乎不是这样的人。果真不是。他说,世雄,赶紧回所!我的嘴张开还没有发出声音,电话已经断了。不得不说有些懊恼,但我意识到情况紧急,必须迅速到位。
一进单位就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民警小丁匆匆走过来,告诉我去会议室。会议室正在开会,我吃了一惊。市委政法委书记兼市局局长、分局局长坐在首位,下面除了我们所的民警还有一些人,各个神情严峻。我悄悄绕到后排坐下。此时一个人走进来必会引来瞩目,但是没有人看我。
情况很快就明了了,辖区内发生了一起案件.源于一个十三岁的少女被人强奸。这类案件并不少见.但这个少女智障,很难正确表达自己的意思。某一个夜里,她突然疼痛难忍,送到医院确诊为宫外孕,但为时已晚,抢救无效。少女一家来自偏远农村,经过别人提示后才想到报警,而此时,少女已经成为骨灰了。她死前在纸上写了一个“弓”字,不知何意。此事经媒体报道后迅速升温,省市领导均作了批示,警方的压力可想而知。
会后,所长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世雄啊,你也听到了吧,领导表态说案子破了,重奖有功人员。奖不奖的倒无所谓,政治上上进才是重要的。你研究生毕业,又年轻,要抓住机会啊!
他离退休不到一年时间,私下常对我说,小子,好好干,你就是我的接班人。说实话,我们一批同学已经有好几个人的职务比我高了,我心里不服气。所长的话常常给我鼓舞,不过也常常令我信心不足,自己没有什么关系,更没有靠山。父亲当过教育局的处长.也许能跑跑路子,但是已经去世三年了。不管怎么说,这的确是个立功的机会,即使不求立功,这也是分内的责任。何况,犯罪分子的恶行令人憎恨。所长说,这个案件组成专案组,你来负责。夜巡的事我来负责。夜巡就是整个晚上不间断地在管区内巡查,很辛苦。我刚要说什么,所长摆摆手,说,快去开展工作吧!
很快,我们就锁定了嫌疑人。少女家住的小区是九十年代政府机关的公房,楼房又破又旧,一条胡同贯穿其中。如今这里多数都是打工的人租住。有两人进入我们的视线,他俩都住在胡同口的一栋楼里。一个是刑满释放人员,叫朱晓伟,三十多岁,曾因强奸罪被判三年。此人曾用名张晓伟。少女写的“弓”字,是不是没有写完的“张”字?这个人嫌疑最大。
另一个住在四楼,六十多岁,单身,叫宫振远,从市委机关退休才一年多。据少女的父母介绍,宫振远对少女很好。时常送她玩具和好吃的。如果回到家孩子不在,那肯定就在宫振远家里。小区里他是和被害人接触最密切的人。
案情分析会上,分局长同意我们把重点落在前者身上。调查随即开始,但这个朱晓伟是老油条了,耍了我们一天一夜,要么不回答,要么说别的,末了才说到正题。根据少女的怀孕时间我们确定了受到侵害的时间,他当时不在本地。再把时间前后延长半年,他也不在本地。但我的感觉却是指向他的。所谓感觉,就是一个警察的职业敏锐度。面对尚未掌握证据的罪犯,一个精干的警察会嗅出某种味道,这也许没有科学依据,事实上却有十之八九的准确度。一定是什么地方疏忽了,但是几个途径回馈的信息没有任何异常。离开的时候朱晓伟阴阳怪气地说,你们超了一个小时,这是非法拘禁,我要告你们。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纪检委就来了。我正要去法院调取朱晓伟的卷宗,在门口被拦了下来,让我跟着走接受调查。我说我正在工作,一会儿自己去你们那里。纪检委的人黑着脸,严厉地告诫说不行,你的工作要服從我们的工作。
他们把我带到市郊的一个小宾馆里开始问话,那样子似乎确定我已经有了问题。我在心里算了算时间,扣掉中间休息和用餐时间,讯问朱晓伟应该不超过24小时。我的底气就足了,这在他们看来是态度不好。
中午他们给了我一盒盒饭,我说我正在承办一起大案,问多久结束。他们笑笑说,你还是先管自己吧。我灰心了,老子这是为了工作,凭什么这么对待?有人控告你们就管,这没什么不可以的,问题是控告是否属实,有没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的,我们都是党的干部吧?多亏母亲不知道,否则就会吃救心丸的。母亲对这个职业一直不看好。一看到新闻里面的报道就害怕,动不动就说,儿子哎,转行吧,平安不说,找对象也不难。
胡思乱想间,有个人手机响了,放下电话,他极不情愿地说,你先回去吧,随时准备接受调查。我没搭理他们,站起来走出去。所长等在门口,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世雄啊,没办法啊,工作还要继续,但别鲁莽。
一定要继续,一定要把这个朱晓伟绳之以法。我暗暗较劲儿。
法院的案卷调来了,却没有什么帮助。专案组多方查证,反复研究,又请示了分局和市局,认为可以排除对朱晓伟的怀疑。
我的感觉有了偏差吗?
少女的生活轨迹就是那条胡同,那么犯罪嫌疑人应该不会太远。我们扩大排查范围,也没有什么发现。或许是流窜作案?那就难度大了,无异于大海捞针。
由于案件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或证据.一时陷入停顿。我不甘心,经常在那条胡同里转悠。我还是相信自己的感觉。
母亲打来电话,问我啥时候回家,我说有案子暂时回不去。我以为她还要说相亲的事,但是又不像。她似乎在啜泣,我一惊,忙问怎么了,她说,儿子哎,抽时间你回来一趟吧!
夜巡开始前,所长血压突然升高。我就接替他了。巡查的正好是我家的那个路线,就开了小差。母亲的眼睛红红的,极为委屈的样子。我扶她坐到沙发上,问怎么了。她去里屋拿出一个档案袋,塞到我手里,愤愤地说,你看看你爸做的好事。我接过,问道,我爸的遗物不是都整理完了吗?她说,这是我在他书桌的夹层找到的。我好奇地翻看,是父亲遗留的一部分书信。不过不是普通的内容,是一个女人寄给父亲的。看着看着我就明白了,里面记载着父亲年轻时的一段恋情。母亲的泪水就在眼眶打转,她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因为他们一直都是恩爱的。
我笑起来,说,我的妈妈哎,这算什么啊,那时候你们还没有结婚呢!母亲听了,忙抢过材料看.看了又看,出了一口气,说,哦,还真是。不过她很快抽出一封信,指着说,你看你看,这封信的时间是在我们结婚后,还说她怀孕了!我忙拿过材料看,果真如此,不过一算时间,应该是父亲和那个女人关系的延续。这么说也不对,是两个人断了联系,但是她发现怀孕了。而此时父亲已经结婚了。
母亲听了,情绪又缓和下来,两眼空洞地望着屋子的某处,突然喊道,儿子哎,你记不记得有人举报你爸。我说记得。你记得举报人说,你爸爸有私生子吗?
这个,这个……我想起来了,那时候确有那么一条,不过组织早就有了结论。可是母亲不相信,她说,别的问题我相信你爸,这个我可不确定。我刚要说什么,母亲打断,说,这个问题组织上不好追查的,我看你爸一定有私生子。我说不会不会,如果有,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一定会出现的。母亲想了想,就不再吭声。
夜巡结束已是后半夜了,我回家睡了一觉,梦见进屋一个人,他说是我哥哥。我细看这个人却看不分明。他说,我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我们还拥抱了一下,彼此都哭了,为我们孤独的成长过程。我说哥哥我请你喝酒,他说好。我们正要干杯,手机响了,哥哥渐渐隐退,我醒了,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进射进来。已经过了上班时间。是小丁的电话,所里来了几个记者,要对强奸案做后续采访。我说我没时间接待他们。
到了案发小区,已是中午,天燥热难耐,胡同口有一家小卖店,我进去买矿泉水。屋子不大,一个中年妇女站在柜台内,有顾客正在买东西。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买了一只冰棒。却发现没有带钱。旁边的一个老男人凑过来说,孩子的钱我来付。女孩红着脸感激地看着老男人,说,爷爷,谢谢你,我会还钱给你的。老男人说,不用不用。老男人的头发很茂盛.不知是不是染了色,黝黑发亮。西装革履的,身上有某种香水的味道。我对这样装扮的人有说不出的反感。他们陆续走了,我买了面包和水,坐到一个小凳子上慢慢地吃喝。
那人的心肠挺好啊,我说。是啊,他是一个老干部,应该是一个老领导呢。中年妇女一边整理着货架上的东西一边回答。我心头一震,他是不是姓宫,宫振远?
哦?中年妇女停下手,转头看了我一眼,你怎么知道?
我忙说,我听市委机关的人说过。不过,他怎么住在这里呢?
中年妇女明白我的意思,她说,是啊,这是最破的居民区了,他说他喜欢这里,住了快一辈子,有感情。
就他一个人住?
是啊,老伴儿都没了十多年了,他不想再找,说一个人清静。
吃喝完毕,我又买了一盒烟,其实我不怎么抽烟的。我这样做是为了套近乎。我说,我在这里等一个朋友,可他还没来。
中年妇女说,那就坐着等吧。
对了,大姐,听说这里发生了一起强奸案?
可不是,那孩子真可怜啊,长得还漂亮,就是有点傻,也不知让哪个禽兽给害死了,到现在还没破案。你说这警察有个屁用?只知道罚款。
你对警察有误解吧?我笑笑说。
啥误解,你看警察都干些啥?北京那个雷洋是咋死的?一个嫖娼就把人往死里整?
我一肚子不服,正想和她好好辩解一下,我想说,你怎么不说说警察的功绩呢,一年有多少警察牺牲你知道吗?但我没说,和她辩论这个会影响我的目的。大姐,你说,啥人这么缺德呢?
啥人?谁知道呢?抓住就该枪毙。
那个孩子不上学吗?
不上学,她爸爸媽妈上班就把她放到家里.虽说她傻,但是从不远走,就在胡同里玩。
胡同里平时有外人进来吗?
也有啊,卖东西的,回收电器的。
大姐,你说能不能是外来人干的?
照理说,这孩子没自己走出胡同啊。她对陌生人很警惕,一旦有人靠近她,她就会一边跑一边喊叫。
那她都在哪里玩呢?
在家里面玩娃娃,她特别喜欢娃娃,我家那些不想要的娃娃都送给她了。
她和谁接触多呢?
和谁?中年妇女把脸从手机上抬起来,眼珠子转了转,摇摇头。
我想直接说出宫振远的名字,觉得突兀,就说,邻居对这个孩子都挺可怜的吧?
可不是嘛,到我这里买东西也不带钱,我能说不给吗?还有老宫,就是那个宫振远,就像对待自己的孙女,有时还留家里吃饭。
留家里吃饭?
可不是,唉。好人啊!
手机响了,所长让我回去,说分局长要听案情汇报。正好我也想就此结束话题,就起身说,朋友有特殊事情来不了了,再见。中年妇女的目光跟在我屁股后面。
一路上我想着该怎样汇报呢,毫无头绪。不过,宫振远的样子总是在眼前闪现,我不敢确定我对他是不是有了感觉。
分局长听了短短几分钟的汇报后,脸拉得很长,看得出很想发火,但是又没有理由。以目前的状况来说,他说不出我们的工作有什么问题,也说不出有实际意义的指示。为了让领导不至于过于沮丧,我说出了我的怀疑,那个宫振远。分局长一听,眼神亮了起来,听着听着又黯淡下去。证据呢?他看着我问,有证据没有?宫振远刚从处长的位子上退下来,可不是普通人啊!你们想怎么着?传讯他?
分局长说完,见我们蔫蔫的,又打气说,你们的工作态度是好的,我要表扬你们。这个案子挂了号,一日不结我们一日不安生,得给社会一个交代不是?他顿了下,又说,我不反对你们怀疑任何人,但前提是不能违法,更不能弄出影响来。
分局长的话让我的眼前闪过那么一丝亮光。
汇报结束我就召集办案组开了个小会,决定对宫振远进行全天候监视。会议内容我没让所长知道,毕竟我们措施的正当性有待商榷,我不想让所长担政治风险。他心脏不好,严重失眠,就盼着顺利退休。其实我这么做风险更大,有可能断送前程,但是还有别的办法吗?何况,这个宫振远总是在我心里面不安分。
调查得知,少女常去的地方就是小卖店和宫家。不过说到宫振远,少女的父母一脸的感恩。喷啧,一个老领导,那么和蔼可亲!我决定接触一下这位老领导。
放学时间,宫振远坐在楼下的椅子上看报纸,不远处几个人在下棋。我凑过去观看,注意力却在他身上。他神态端庄,与周边人群格格不入的形象,放到官场里最为恰当了。
这时,一群学生叽叽喳喳地路过,宫振远抬头看了看.似乎在找谁。大约半小时后,一个女生走过来,宫振远站起来向她招手。我猛然想起,她就是上次在小卖店里见到的那个女孩。我的某根神经突然就绷了那么一下,佯装没事儿似的走过去。
孩子。怎么才放学?
女生笑着说,爷爷好,我去网吧了。
哦?去网吧了,这可不好。宫振远既慈爱又严肃地说道。
不,爷爷,我是去查找资料的。
这样啊,网吧多乱啊!以后就到爷爷家里吧,爷爷家里的电脑很好用。
女生更开心了,问道,真的吗,真的可以吗?
可以啊,随时过来,现在也可以啊!宫振远一指楼上,现在就可以的。
女生顺着他的手势也看上去,正要说话,我走了过去,谦恭地问,您是宫处长吧?女孩子对着宫振远挥挥手走了。宫振远打量着我,疑惑地问,你是哪一位?我尽量让声音低下来,说了身份。他愣了愣,旋即用淡定而疑惑的语气问,怎么,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我说有一点事情,想向您了解一下。宫振远目光有些尖锐,他问,你是哪个分局的?局长是谁?我一一回答。你想了解什么?他问。能到您家里吗?不会耽误您很久的。我可以想象自己的样子,一副卑躬屈膝的太监相。宫振远陡然警惕起来,四下看看,正了正身子,说,就在这说吧。不远处正好有一张大伞,下面摆着几把塑料椅子,应该是在搞什么品牌的宣传,现在临时休息了。我请宫振远去那边,他想了想同意了。
问话的时间很短,我说我想了解一下少女被害的事情。他说,怎么还在了解,这么长时间了。你们警察早该把犯罪分子绳之以法了。我说还需要群众的帮助。他问需要啥帮助。我说您所了解的,介绍一下吧。他说,介绍啥,你说。我就问,你认为谁最有可能?他说,任何人都有可能,怎么能凭推测办案?我问。您知道谁和被害人关系密切?他立即变了脸色,愠怒地看着我,你是在怀疑我?那你把我抓走好了!我忙不迭地解释,不想他越说越气,闹了半天就是你啊,在小卖店了解过我,还多次在孩子的父母面前问起我是吧?我忙解释说您误会了,我们只是在正常工作。要不要给我戴手铐?你知道为什么警察得不到人民群众的认可吗?他看着我,目光有些嘲讽,就是坏在你们这样的人手里!
我狼狈地离开那里。出了胡同,迎面碰上朱晓伟,他阴阳怪气地说,警察叔叔,抓到罪犯了吗?我瞪他一眼,继续走。但是他的声音还是追上来,哎哎!我说警察叔叔,还是去抓嫖娼的吧,只是别把人打死了。否则栽赃也不是那么容易啊!我听说,北京那个什么副所长已经被检察院抓了起来喽!
我恨恨地想,你小子别犯到我手里就好!
回到所里,所长见我情绪不好,问怎么了,我说没事儿。他说,刚刚分局长来了电话,说市委的一位领导批评咱们了,该抓的人不去抓,冤枉无辜的人。就是那个宫振远告的状。省厅也督办案件了。
我沮丧地说,所长,怪我无能,都是我不好。
世雄啊,别气馁呀,我们再分析分析案情,看看侦查方向有没有问题。
案情分析会一直开到凌晨两点,我驾车往家走,没想到这个时间竟然塞车,整个马路都被汽车尾燈的红色染红了,鸣笛声响成一片,我的心更加烦乱。这时有人敲我的窗玻璃,隐隐地我看到一个秃脑袋的人,胳膊上纹着黑龙,黑龙的头部在肩膀处,吐出的信子蹿到了脖颈。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手摸向身后。做警察这一行,需要随时提防有人报复。不过那张脸看不出一丝恶意,亲昵地微笑着。我突然吓了一跳。这张脸怎么如此熟悉?不是熟悉而是和我如此相似!我警惕地把车窗露出一条缝隙,以警察特有的语气问,你干什么?
那人说,世雄,我是你哥哥。
我愣了一下。
那人说,我上你的车细说吧!
我眨眨眼睛确定不是做梦,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车锁。他坐到了我的副驾驶位子上。简直就是另一个我,只是神态里透出一股痞气。
你是谁?我盯着他的眼睛问。
我是你哥哥,他说,我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
后面响起急促的笛声,一抬头,前面的车子已经驶离很远了,我急忙加油。
你说什么?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从手包里掏出几份材料,说,世雄,你看看吧!
我把车驶进路边的停车场,熄火,仔仔细细地审视着。竟然是父亲写给那个女人的书信,父亲给这个女人的孩子取名吴世英。与母亲发现的那些书信是同一时间段。
我就是世英!他看着我,路灯辉映之下,目光晶莹闪烁。
看来母亲的猜测没有错,父亲果真有一个私生子,而我果真有一个哥哥。我的心情从疑惑和复杂中渐渐演变为喜悦,这个世界我并不是孤独的,我有一个哥哥!想到这,看着哥哥,想到父亲,我的眼圈湿润了。哥哥抹了一把眼角,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手就搭在上面,说,弟弟哎,只可惜我没有机会给父亲送终!
我们唏嘘了一会儿。
他介绍了他的经历,没有正经工作,一直在社会上瞎混。他说,我们就在一个城市,可是却不能见面,以后也不能公开见面。弟弟你是警察,前途无量,我不能影响你。
可是哥哥,你千万别在那条路上走得太深啊!
不会,他说,弟弟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他的手机响了,他没接,用力搂了一下我,说弟弟再见。我急忙下车去追,大喊哥哥哥哥,他早就没了影子。一辆悍马驶过,车窗落下,哥哥伸出脑袋,挥了挥手,再见弟弟!
到家的时候天快亮了,母亲醒得早,盯着我好半天。儿子,有什么事情吗?没有,我目光闪躲了一下,径直走进卧室。我要睡觉了,我说。母亲说,那就快睡吧,我出去跳舞了。听着母亲下楼的脚步声,我毫无困意,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我居然有个哥哥,这简直就是现实版的电视剧情。不过不能对母亲说,以后慢慢渗透吧!
专案组升格了,分局长任组长,分出几个小组,我是一个小组的负责人。所长说,是他建议调整的。我说这样好,力量加强了,省得我们单打独斗。
所长叹口气,我原本想让你出出风头的。我忙说,所长我知道你的心思。谢谢你。只要案子破了就好。
我的小组的任务是继续查找线索,重心还在案发区域。一踏进那条胡同,我的神经就紧绷起来。而走近那栋楼,感觉尤为强烈。罪犯应该就在这栋楼里,也就是说,不是朱晓伟就是宫振远。
对于朱晓伟我一直没有放弃。而宫振远更非善类,他明明在引诱那个女学生。鳏夫在性犯罪中占有一定比率。从这个角度说。他是重点嫌疑人。但是我不能和任何人说,特别是领导。领导会相信你的感觉吗?法律可不是游戏。望着那栋楼,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如果进到这两个人的家中,会不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不过这念头只是那么一闪,因为这不现实。分局长会批准搜查令吗?而擅闯民宅,又是什么行为?我又想出一个下策,监视这两个人,一旦发现他们的其它违法行为就有理由进一步审查了。
小组人员两两值班,每班我都参加,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中间回家的时候,母亲心疼地说,儿子哎,你看你的皱纹都出来了,头发也白了好多。我说没事儿没事儿。母亲说,别这么拼命了,还是想法调转吧!我安慰她说,过几天就好了,这个案子破了,就没大事了。母亲叹口气,说,人家姑娘还等着见面呢!
睡了一觉,手机突然响了,是小丁,他正在案发区值班,一定是有什么发现了!我顾不得回电话,匆忙下楼,开车就走。途中,小丁的电话又来了,我接听,说我就快到了。小丁说,不好意思啊副所长,我按错键了。有没有什么发现?我问。没有啊,看来不会有什么,我们就是蹲上一年,也没啥意义。我忙说,不能这样想,要坚持下去。掉转车头,我想回家继续睡觉。等红灯的时候,有人敲窗,是哥哥。上了车,他说,弟弟!这么巧!我说,是啊,哥哥,真巧!这么晚你干什么去了?弟弟你就别问我的事情了,你干什么去?还是案子的事,我语气无奈而疲惫地说。
全城人都在热议这个案子,骂你们警察无能。弟弟,你有目标吗?
我是不该和别人谈论案情的,可是我没忍住,心里憋得慌,稍一松动就溜出来了。不过我还没有突破纪律的底线。
弟弟,你重点怀疑这两个人啊?
是啊。那个“弓”字,应该就是“张”字没有寫完,不过朱晓伟不占有作案时间。那么就剩下宫振远了,只可惜没有一点证据。如果能去他家里,或许会有什么意外发现。
弟弟,你往那个地方走,他突然催促我说,听我的,走!他想去案发小区。我问你去那里干什么呢?他说。你别管。
距离那个胡同口还有一段距离,哥哥示意我停车。你就在这里等我,他语气坚定地嘱咐说,不等我回应,已经关了车门走远了。他要干什么,要收拾那两个人出出气?还是去人家找证据去了?我焦急起来.他哪里懂得侦查手段呢?会不会帮了倒忙?让人发现了怎么办?会不会伤害他们?一旦被抓了:自然不会供出我,但是侵入住宅是违法的。
我伸长脖子左顾右盼。希望尽快看到哥哥的影子。脖子发酸了,我扭动了几下。忽然,人影一闪,哥哥砰地关上车门,兴奋地说,弟弟,一楼我发现了一些注射器,看来那家伙吸毒,你可以抓他。四楼老家伙睡得像死猪,电脑上插着U盘,我复制下来了,也许有用。
没想到他居然随身带着U盘。接过U盘,装到衣兜里,我慌忙驶离,好像刚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我说哥哥谢谢你,不过这太冒险了。他说,我这个身份无所谓的,但是你不行。记住,这件事与你无关。到了一个路口,路边停着一辆悍马,打着双闪,是来接他的。直到那辆车消失在夜色之中,我才启动车子,慢慢地走着,捏捏那个U盘,感觉像做梦。对于U盘,说实话我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如果是我本人进到屋内,或许会发现有用的东西。还好,没惹出什么麻烦。
回到家里半夜了,母亲非要给我做一碗鸡蛋汤,她说,儿子哎,你瘦了,要补补身体的。喝完回到卧室,我的眼前满是哥哥的影子。哥哥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现在到底在做什么职业?以后怎么办.什么时候要公开?母亲的反应会怎样?这个案子破获不了,自己还有前途吗?所长退休,能不能接班呢?啥时候能遇到命里的另一半呢?越想越多,一直到天亮也没有睡着。起床的时候脑袋沉沉的,心也发慌,浑身软软的。是不是要感冒,我摸摸脑门,不热。
一进单位的大门,所长带着几个人正往外走,他惊讶地问,世雄,你咋了,病了?我说,没有啊。
你的脸色十分难看,这样吧,今天你看家,我带人去执行任务。
什么任务?我问。
还能啥任务,政府搞拆迁,要我们去配合。
部里不是发了文件,不让我们介入吗?我说。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市长让你公安局派人支持经济发展,你敢不去?
进了办公室,打开电脑,查看了一遍内部通报,突然想到了那个U盘,不如就看看吧,那是哥哥的辛劳啊!U盘里是一些视频,有宫振远过生日的,旅游的。没什么值得看的。
不过有一个文件夹打不开,需要密码。密码是什么呢?我有了好奇心,先是输入了123456,不对,又反向输了一遍也不对。会不会是这个人的生日?这个不难。我轻松就在内部系统里查到了宫振远的身份信息。这是违规的,但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过去相亲,我也偷偷查看过人家的信息的。当警察的,总得有那么点便利吧。不过我并不抱信心,不对就算了。
没想到密码真的对了,点开视频,看着看着我就喘不上气了!奸淫少女的过程就在里面,能够清晰地看到宫振远的面目!原来,少女写的“弓”字,就是宫振远“宫”字的谐音!全身的血沸腾了,我颤抖着手拨打了所长的手机,拨了几次才拨出去。所长的声音传过来,世雄啊,有事吗?我突然说不出话,稍稳一下,尖着嗓子喊道,拿到证据了,快去抓宫振远!所长那边沉默了片刻,声音传过来,世雄啊,这些日子你太累了,休息一会儿吧,我回去再说!似乎身体的支柱突然被抽走了,我瘫软在椅子上,手机落到地上。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是躺在医院里的,所长就坐在旁边。你晕了过去,他一脸慈爱。我急切地问,看到U盘了吗?
他笑笑,放心,人已经抓回来了,正在审讯。我以为你累得说了胡话,直到所里打电话说你晕了。小丁发现了U盘的内容。刚才分局长和局长都打来电话,表扬了咱们,我直接告诉他们,功劳在你一个人。不过,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个U盘是怎么弄到手的呢?
所长狐疑地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是啊。这个环节该怎样解释?告诉大家是我的哥哥吴世英秘密潜入得到的?那样就复杂了。所长似乎看出了什么,眉头皱了皱。
小丁突然说道,副所长,事情很简单啊,不是你在胡同里蹲守时捡到的吗?我不知如何回答。所长如释重负般地感叹道,老天开眼啊,那孩子可以瞑目了!
但情况并非如此简单。
宫振远承认多次和少女发生关系。也本打算带她去堕胎的。他说,一年前,朱晓伟强奸了她,是我把她保护起来的,和我她是自愿的。这怎么是强奸呢?
和不满十岁的少女发生关系就是强奸,你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小丁作势要动粗,我急忙制止。此时我眼前一亮,我想终于逮住泥鳅了——朱晓伟!看来我的感觉没有错。
不过这只是宫振远根据少女的讲述所做的判断而已。我们只能以涉毒的罪名拘留了朱晓伟,但他断然否认和少女有过任何接触,而我们的搜查也没有任何结果。
怎么,警察想诬陷想打击报复吗?别忘了我有控告权!他极为嚣张。
所长退休后,我顺利接了班。交接工作时,只有我和所长。他说,世雄啊,你把门关上。我知道他有话要说,而且很重要,就关了门,空气凝重起来。
他语重心长地说,世雄啊,如今我退休了,算是清净了,只是我不得不嘱咐你。
你说,所长。我看着他,发现他的头发又白了许多。
当警察的,会有许多的无奈。
我点点头。
他加重了语气说道,但是,世雄啊,要记住,凡事不要侥幸啊,不是每一次冒险都能过关的。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笃定地认为,是我违规取得了证据。我笑了下,没吭声,但表情出卖了我。
所长顿了顿,说道,你别不服气。我查看了监控录像,那天晚上,是你走进了那栋楼。
我差点没笑出声,说,所长,你在诈我?
所长神情严肃,说,我理解你,但是你必须自己检讨。
我的大脑回放了那个晚上的情景,再清楚不过了,哥哥吴世英从我的车上下去,而我一直等到他回来。不过既然所长如此说,辩解没有意义,我就说,所长,我明白,你放心吧!
可以肯定。所长根本没有查看监控录像。我在想,人老了是不是都如此偏执,或者是一辈子的公安工作留下了心疾。
那天周日,市里举办公安英模报告会,英模中没有见到所长。一问,说他身体不怎么好,请了假。散了会,我就去了所长家,他老伴说,他带着外孙儿去公园了。公园就在附近。我走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他,却碰到了警院同学张海,他在政府工作,一家人正在闲逛。没想到他的妻子那么漂亮,高挑白净,怀里抱着一个咿呀学语的婴儿。别挑了,赶紧结婚吧!张海劝道。
回到所里,小丁问,见到老所长了?我说没有,改天我们全体去看望他吧。坐到椅子上,对着电脑,脑子里胡思乱想起来。忽然,眼前闪现了哥哥吴世英。好久没见到了,想他了,也不知他的联系方式,几次想问,都没有机会。这样又想到了所长的告诫,就有了冲动,很想查看一下那段录像,给自己一个确信。其实明明已经确信,由于反复想起老所长的话,就觉得有必要再确信一下。这个想法很奇怪,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有了心理问题。
找来那段录像,播放起来。很快我就蒙了,正如所长所言,那个人正是我。不过我又一想,哥哥吳世英和我如同孪生,连我自己都辨别不清。禁不住笑了笑,却突然僵住了——哥哥胳膊上纹着的黑龙怎么不见了?而且,那身衣着就是我的!
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心房如同擂鼓。
我站起来,脸贴在电脑屏幕上,看了一遍又一遍。没错,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眼睛花了?幻觉?
坐下。让自己冷静下来。回放着和哥哥的几次见面,历历在目就像昨天。那么这段录像是怎么回事呢?脑袋又沉又痛,怎么也想不明白。或许睡一觉就好了。这段时间压力太大了。往椅背上一靠,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也没有做梦。睁开眼睛,立刻就感觉神清气爽。手机里有母亲的未接来电,回过去。母亲说,儿子哎,不能让人家姑娘再等啦!
好的。我答应得异常爽快,似乎看到了电话的另一端母亲惊喜的表情。
这个姑娘好啊,她说她的志向就是当警嫂。母亲极为兴奋,明天是周日,行吧?
行,我答道。不知为什么,眼前出现了张海妻子的形象。我有一种感觉,这个能成。我现在更加信赖自己的感觉。没想到职业的感觉还可以蔓延。
儿子哎,赶紧去理发吧,再洗个澡。
我一一答应。二十多天都没回家了。确实需要收拾一下自己。但现在,这不是我急于做的。
打开电脑,重新看那段录像,肯定不会再有错觉了。但我再次看到了我。我不能不承认,那就是我——吴世雄本人。四下张望着,我慌忙关了电脑。待心情平复下来,给“健康热线”打了电话,不过我隐去了真名。专家说,初步判断是心理疾患,尽早就医还是可以的。如此说来,我的哥哥吴世英根本就不存在。这证明我父亲一生清白。母亲会很安慰,而我却感到怅然。监控录像不容怀疑,这是个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我想应该去见分局长了.这样的状况能否适合继续工作?还有,要不要把违规取证的事一并坦白?但这段时间的工作太紧张了,要打响三个战役,组织两个专项行动,坚持过去再说吧!
下班回家,天已经暗了。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行驶的车流中有一辆悍马引起我的注意。车窗大开,那个人戴着墨镜,胳膊上文着黑龙,黑龙的头部在肩膀处,吐出的信子蹿到了脖颈……我眨眨眼睛,仔细端详,越看越像吴世英!如果他摘掉眼镜。转过头,就会看得更加分明。他似乎在配合我的想法,摘下眼镜,转过头,对我笑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我心跳戛然而止——就是我的哥哥吴世英,真真切切,毫无差错!
——但这只是我的想象而已。
那个人目不斜视,很快就驶出了我的视角。绿灯一亮,我急忙加油,追了上去。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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