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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身(短篇小说)

时间:2024-05-04

赵雨

刘哥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他要干了那只鸡。那是一只真的鸡,并非衍生的指代特殊女性群体的那种意义。两足红羽,鸟纲,鸡形目。它和刘哥住同一个小区,同幢,刘哥住四楼,它住一楼。一楼是私家车库,车库的主人住五楼。这些关系统起来就这么个卵意思:刘哥的上层邻居(上下楼也能叫邻居)在自家车库里养了一只鸡。人家在自己地盘养鸡管你刘哥鸟事呢?我告诉你,关系可大了,那是只公鸡,羽毛刷了红漆一样熠熠生辉,鸡冠挺立,两只鸡眼炯炯有神,为方便叙述,我在这里姑且就叫它红毛鸡。红毛鸡活动范围不限于车库,白天整个小区到处走,晚上进窠,这些都没关系。要命的是,一到早晨四点半左右,高亢的啼鸣划破夜空,响彻天际,每隔五分钟来一波,穿墙透壁,硬生生将床上的刘哥震醒。头几天,刘哥忍了,一礼拜后,刘哥忍无可忍,进了物业主任办公室的门。物业主任姓郑,长得一张马脸,马脸迎人,刘哥一进门,他就笑问刘哥所来为何事?刘哥说,你晓得小区养了只鸡不?郑主任答不知。刘哥说,没别的人来反映过?郑主任答,确没有。刘哥说,那我告诉你,鸡就养在我楼下,一清早叫得我无法安睡,这事咋整?郑主任摸着光秃的脑门,久久答道,真有此事?那我改日调查调查,和鸡主商议商议。

刘哥不信别人没来反映,郑主任整日介笑眯眯,谁都不愿得罪,喜做和事佬,不解决问题,和稀泥。从办公室出来当天傍晚,刘哥决定先自个儿暗访,吃过晚饭散步,逮到几位熟人,问早晨听到鸡叫没?一位住二楼的,说听到了,“鸡叫不是蛮好听么,”但他随即说,“小时候住乡村,听惯了鸡叫,有田园风。”另一位住三楼,也说听到了,“听到了,你去物业反映没?”刘哥问。“没。”此兄说。“为啥不反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街坊邻居的,让人晓得不好。”结果就是:此事郑主任确没说谎,为鸡叫所苦的惟独刘哥一人。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首先要说明的是,对鸡叫无法忍受有刘哥自身的因素,他自上月起,意外发现身体不适,心脏那儿隐隐作痛,半夜易醒,醒来感觉呼吸不畅,心慌、心悸,手脚发麻,有濒死感。隔日去医院查了动态心电图、心脏彩超,医生是位年过半百的老中医,告诉刘哥,你的心脏没问题。“那会心痛?”刘哥说。医生沉思片刻道:“可能是神经官能的问题。”“啥问题?”“神经官能,”医生说,“植物神经紊乱,就是焦虑症,常会无来由地恐慌,属于心理病。”刘哥听了,差点没说你妈的,你心理才有毛病。但毕竟有科学鉴定为证,心脏没发生器质性病变,应该就不碍事了,刘哥暗想。

问题可没那么简单,刘哥从小患有多疑症,从医院回来后,睡眠每况愈下,他对任何事都往不好的方向揣想,只是单纯的心理因素吗?医学仪器百分之百准吗?会不会误测呢?担惊受怕几日,他又去了医院,还是那位老中医坐诊。对刘哥说了前一次相仿的话,叮嘱他不要担心,保持好心态。刘哥回去后,到了夜间,濒死感仍挥之不去,又去找老中医,这回中医没那么客气了,沉着脸,语气冰冷地说道:“你别来我这里了,你该去心理科,你已经病得不轻了。”如此这般一番折腾,现在,刘哥每天的睡眠时间平均只有四小时,两三点方可进入浅睡眠,这时鸡叫了。是的,那惊天动地的红毛鸡的叫声,将他好不容易如真菌般培养起来的睡意扫荡得踪影全无。他躺在床上,盯着眼前黑暗的天花板,想象那家可恶的鸡主,额头上一根神经突突跳着。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迟早会发疯的,刘哥心想。

郑主任办事果然不力,刘哥再次找上门,他表现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说鸡叫的事调查过了,没错,五楼确实养了鸡,鸡,他也见过了,是只漂亮的红毛鸡。刘哥问,商议的结果呢?郑主任说,没办法,对方非常强横,说谁规定小区不准养鸡?他就养了,怎么着吧!刘哥说,这叫什么话,还有没有王法了。郑主任说,他不讲王法,他是个私人老板,开着家集装箱公司,有钱.谁都不放在眼里。

“那就去找能管的人,社区能管,我查过。”刘哥说。“社区是能管,”郑主任说,“我早就想到了,我连社区调解员都叫来了,这你想不到吧,我为你的事可说是上了一百个心。我陪着调解员敲响他家的门,没讲上两句,他差点动手打人,他说,‘叫我不养鸡除非你们去把鸡宰了,我看你们谁有这本事。”

“当真这么横?”“当真。”“究竟为啥他非要养这只鸡?”郑主任用舌头撩了撩嘴唇说:“他有个儿子.今年四岁,老家有习俗,儿子配公鸡,鸡是儿子的寄身,能保佑儿子平安长大,等到上了学,才能放生。”刘哥一算,儿子离学龄至少还有两三年,他可等不了那么長久,凡事遇到愚昧信仰最难讲清,鸡主既将鸡等同于儿子,杀鸡就等于杀儿子,自然并非区区物业主任或社区人员所能调解了。

刘哥心不甘,你儿子平安重要,我的睡眠就不重要了?他思来想去,又接连失眠三夜,最终得出一个结论: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于是他就对我说了那句话:哥要干了那只鸡。

我是刘哥最好的哥们,我们认识有二十年了,在我眼里,刘哥是个讲义气、重情义的人。他人高马大,净身高一米八二,头发浓密、五官端正,下巴有排稀疏的胡子。这样的男人该是五大三粗的,刘哥不是,他的心思比女人还缜密,极其敏感,这种性格最易染上“神经官能”的毛病。老中医诊断的焦虑症是可信的,早在刘哥二十岁时,就得过强迫症(这也是神经官能的一种),表现为强迫思维和强迫行为。出门前,数十次检查门窗是否锁好算轻微的;走路记着数,走完一段,若是偶数就退回来重走,也不算严重;最可怕的是每天都洗澡,洗完一遍,觉得身体哪个部位没洗干净就重洗。有时洗得没了力气,蹲在浴缸旁偷偷哭,对着一浴缸清水说:别洗了,求求我别洗了。你想想,一个一米八二的男人,这成什么事!后来,强迫症有所缓解,到了工作的年纪,他又变得不爱跟人打交道,身在一家私营企业,关系复杂,他说工作上的人都不可信,他们只会算计你、陷害你,揪着你的错误,打你小报告,自己巴结领导,往上爬。什么讲义气重情义,在他身上荡然无存了,他所有的只是对这个社会越来越失望,感到一种沉重的空虚弥漫在骨子深处,变成一只提心吊胆的动物。他买了房子、成了家,每月的按揭是笔沉重的负担,好多次他向我吐露,真想辞职,家也不要了,一个人背着包去远方旅行,走到哪里算哪里。当然,这些都是旧话,眼下他惟一的念头就是干了那只鸡。endprint

我劝他不要那么干,鸡主如此蛮横,若事情败露,如何收场?他摇着头说,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我只求睡个安稳觉,为了这,不要说杀鸡,杀人我都敢。

于是他着手准备。

他想到的方法如下:一、在鸡的食盆里投毒;二、买一杆鸟枪,躲在自家玻璃窗后,鸡一叫,瞄准开枪;三、买一只黄鼠狼,趁没人时放出去,黄鼠狼是鸡的天敌,一咬一个准。这后一项,他差点实施了,却连着前两项一并推翻,因为太繁琐。最终他买了一把短刀。雕龙柄手,锋刃细削,阳光下看来,寒光闪闪。他是从网上买来的,还配了刀鞘和皮带,挂在腰上,衣服盖着,毫不显山露水。他决定在一个雨夜行事,那晚他喝了两杯酒,像去办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般,情绪紧张。等到夜深人静,妻子睡熟,偷偷从床上爬起来,穿上早准备好的橡胶鞋(走路没声音),轻轻开了门,只一闪,出去了。

时值夏末秋初之际,夜风吹来,卷着细碎的雨丝,有些凉意。刘哥下楼贴墙走,一楼共有七个车库,养鸡的在最后一个,他早勘察过。车库的卷帘门永远只开着几十公分的口子,供一只鸡进出稍有盈余。车库外沿处,旧报纸、破纸箱、鸡食盆、泡沫袋堆积一地,乱七八糟,地面漆黑,鸡屎混杂着污泥,散发出一阵阵臭味。刘哥强忍厌恶,左右四顾,一咬牙,蹲身,侧躺下,一滚,就滚了进去。车库内的味道更难闻,霉味和潮味迎面扑来,他站起来,拍掉身上的脏物,听到靠墙处传来鸡细碎的嘀咕声。鸡窝就在那里,一堆稻草上,趴着那只瞌睡的红毛鸡。刘哥看到它的鲜红的羽毛,这真是只漂亮的鸡,若不是妨碍他睡眠,他想他会喜欢上它的。这时刘哥突然觉得奇怪,别在腰间的手电筒还没拿出来,为何他能看得清这些?车库内似乎有个光源,提高了周围的能见度。他寻找光源所在,一抬头,看到鸡窝对面的一堵墙边,放着一样东西,这一看,可把他吓出半个魂来。

那是张方木桌,桌上摆着一个铜炉,插着三支香,炉前有三盆水果,后面搁着个黑边相框,框内一位女人的黑白相片,眉清目秀,额头的部位不知哪里来一条红蜡烛的油迹,贯穿大半张脸,挂到鼻端,像流着血。方木桌的一旁,横着一口黑木棺材,棺盖合得严严实实,如一整块截下来的原木。刘哥隐约听到棺材内传来一个沉闷的敲打声,腿一软,跪倒在地,心头一紧,心脏猛烈撞击,大口喘气,不知过了多久,稍感平静。他原想离开车库,有个声音却在他耳边说,你不能走,事情还没办完,别忘了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你是来干了那只鸡的!于是他转身,又来到鸡窝前,背对那口棺材,他觉得棺材里随时会伸出一只手,拽住他,把他拖往地下。他擦了把汗,屏气凝神,终于只有那只鸡的形象了。他从腰间掏出短刀,刀锋出鞘,利器在手,他的勇气回来了。他一把按住鸡身,在鸡还没来得及吭气前,刀刺入鸡脖子,拧两下,抽出。一股温热的鸡血喷出,腥味在空中弥漫,往稻草上擦了擦刀。收回腰间。

办完大事,刘哥神不守舍走上楼梯回到家,万没料到他的妻子坐在客厅沙发上,特为醒来时发现他不在而等他。他还未脱鞋,只听妻子问:“你深更半夜去了哪里?”未答言,妻子往他身上瞥了一眼,惊叫道:“怎么会有血?”刘哥低头一看,果然,袖子和裤子沾着鲜红的血迹,他不知如何解释,他原本不打算将此事告诉妻子的。

刘哥的妻子刘嫂我觉得有必要在这里岔开去交代一番,这也是为了更好地从侧面来说刘哥。刘嫂是个好女人,好女人的定义很宽泛,这里单指她的性格。他们还在谈恋爱时她的脾气就好得出奇,年輕女孩身上的任性、刁蛮,一概没有。身为女人,她比刘哥更成熟,反倒使刘哥处处依赖她,结了婚,还是这样。那时刘哥的强迫症还没好全,日常生活中难免显露出病态的一面。他对家居的摆设有着严苛的要求,一样东西原本在某个位置就只能在那个位置,挪动一公分也不允许。每次打扫房间,都跟在刘嫂身后,盯着她手中的扫帚、拖把行动的轨迹,生怕撞到什么没有及时摆正被他忽略。即便开个窗户,也有一定的限制——不能超过一只拳头的宽度,外面有个广场在施工,灰尘会飘进来,一想到房间里灰尘四起刘哥就浑身不舒服。这些刘嫂都依他了,她觉得没什么,夫妻间何必为这种事去争执呢?但有个槛始终绕不过去,他们结婚三年,还没有孩子,检查不出是谁的毛病,刘嫂很想要孩子,刘哥无所谓,他觉得孩子挺烦人。而问题不在这里,在于一天晚上,刘哥看了一部电影,女主角流了几次产,导致无法怀孕,这让刘哥脑子里“咯噔”一下,上百度查询,医学上还真有这种说法。刘哥的强迫念头又如野火般熊熊燃起,压都压不下去,睡前他们做了一次(那天是生孩子的好日期,他们每天都掐算),做完,还没翻下身来,刘哥就问刘嫂,你以前流过产吗?刘嫂没听清楚,问什么?刘哥把问题重复一遍。刘嫂说,神经,当然没有。刘哥说,我记得你在我之前交过一个男朋友。刘嫂说是交过.但没发生关系。刘哥说,那你现在怎么生不出孩子?刘嫂一听,有点来气,说这是我的问题?刘哥说,流过产的女人才不会生孩子。刘嫂真的生气了,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生气,她说,别的事我能容忍你,这种话你作为一个男人怎么说得出口,你这是在怀疑我?刘哥说,我只是确认一下。刘嫂说,没什么好确认的,没有就是没有。刘哥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刘嫂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不料强迫症的特点就是要把同一个问题在脑子里一遍遍循环,犹如卡住的齿轮,只有通过确认再确认才会舒服,永没有尽头。几天后,刘哥故伎重演,又问刘嫂,你当真没流过产?刘嫂没吭气,表面还是那么波澜不惊。

那以后,刘哥总觉得刘嫂不那么完美了(刘哥还是个该死的完美主义者),犹如一块完美无瑕的白璧上出现一个污点,尽管这污点倒是他亲手画上去的。刘嫂怎么想,我不得而知,她是个性格奇好的女人,但性格再好的女人也有底限,刘哥触碰到了。现在他们每天在家说的话不超过十句,没有孩子的家庭空荡荡,刘嫂养了一条金毛狗,刘哥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书房里。所以你想想,在这种情况下,刘哥怎么会把杀鸡这么重要的事提前告知刘嫂呢?但那晚身上的血迹难以掩饰,编不出一个圆满的借口,在刘嫂的一再追问下(刘嫂甚至担心他杀了人),无奈只能如实吐露。刘嫂听完,说:“早上有鸡叫声吗?我怎么听不到。”刘哥说:“你一觉睡到大天亮,天塌下来也醒不了。”刘嫂说:“就算吵了你,你也不该用这种方法去解决。这让鸡主知道,是要闹事的。”刘哥“哦”了一声,不置可否。endprint

刘哥并非不担忧,只是和被鸡主知道相比,他更关心车库里的那口棺材,什么人会在车库放一口棺材?照片上的女人又是谁?棺材里是否就躺着她的尸体?一系列问题像蚂蟥一样叮在刘哥的神经末梢,杀了鸡,睡眠并未好转,他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楼上那户人家上。搬到小区这么久,他还从没见过对方,不管什么时候,楼上都没动静,就像一间空房。刘哥越想越害怕,觉得自己见了鬼,白天上班想着这件事,工作更无法用心。下了班,路过车库,弯腰往里面张望,卷帘门仍是开着几十公分的口子,地面仍是那么肮脏,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只有一股淡淡的腥臭味渗透出来,不知是死鸡的气味还是死人的臭味(假如真有死人的话)……

我就挑明了吧,楼上当然有人住,郑主任说他是集装箱公司的老板,常出差,不经常回来。这次一回来,第一时间发现自家的鸡死了,从死状看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的,“我没想到你会干这种事,早跟你说过那户人家不好惹。”郑主任说,“他一进门就气势汹汹地让我给他查监控,我一开始不给查,说小区不准养鸡你偏养,现在出事了反倒来追责任。‘你只管给我查,否则看我不拆了你这间办公室。他说。”“那你就依他了?”“我怎么知道是你干的。”“别人干的你也不能让他查啊。”“我以为是狗或黄鼠狼咬死的。结果,监控上出现了你的样子,脸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指着屏幕说:‘这人我认得,就住在我楼下。你自己当心点吧,肯定不出这几天,他会找你麻烦。”

果然,第三天,麻烦就来了,敲门声响时,刘哥在看电视,一个比他还高的男人站在门外。板寸头、小眼、厚嘴唇,脖子、手腕上戴着手指粗的金链子,尖头皮鞋油光发亮,一看就一暴发户,刘哥知道他是鸡主。

鸡主说,你就是四楼的?刘哥说是。鸡主说,你知道我是谁吗?刘哥说五楼的。鸡主说你知道我来干什么?刘哥说知道。鸡主说,那么,你承认鸡是你杀的咯?刘哥点点头。鸡主说,你为什么要杀我的鸡?刘哥说,你的鸡吵得我早上睡不着觉。鸡主说,别人怎么没睡不着?刘哥说,反正我睡不着。鸡主说,你睡不着也不能杀了我的鸡啊。刘哥说,我叫郑主任跟你调解过,没用。鸡主说,你可以自己来跟我说的,现在你得赔我钱。刘哥说,你说什么?鸡主说,你得赔我钱。刘哥说,我才不会赔你钱。鸡主说,小子你可不要不识抬举。刘哥说你嘴巴放干净点。鸡主说好吧,我不要你赔钱了,本来我也不是让你赔钱的,这么几个小钱我根本看不上眼。刘哥说那你想怎么样?鸡主说,那只鸡是我儿子的寄身,我老家一位算命先生开过光的,多少钱都买不来,我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我的意思是我还没想好。刘哥说,你倒是很镇定,我还没告你呢。鸡主说你说告我是他妈的什么意思?刘哥说,你心知肚明。鸡主说你他妈的到底什么意思?刘哥说你的车库里怎么会有一口棺材?鸡主愣了愣,你杀了我的鸡,又造我的谣——造这么恶毒的谣,看我脾气好吗?刘哥说,我说了,你自己心知肚明。鸡主捋了捋袖子,拉住刘哥的手。刘哥说你干什么?鸡主说。你跟我来。

鸡主把刘哥半拖半拉下楼,来到车库,掏出钥匙,卷帘门“吱吱”地打开,天光下刘哥看清了里面的场景。杂乱而已,死鸡还在稻草堆上,毛色已变黑,像一团烂泥,那口棺材和灵位了无踪迹。

鸡主说,你给我看清了,棺材呢?刘哥说,你处理掉了。鸡主冷笑两声说,行,我决定怎么做了。刘哥说你想干什么?话音刚落,一记重拳就打在刘哥脸上,刘哥毫无准备,一个趔趄,差点跌倒,眼前金星直冒,嘴角破了,流出一丝血。鸡主说,这就是我要干的,你妈的。刘哥大喊一声,扑过去,被鸡主揪住领子,照着脸上又是一拳。附带踢上几脚。于是两人干起了架,刘哥全不是对手,鸡主像练家子出身,身手了得,几个来回,刘哥就被打趴在地。看热闹的人围了过来,郑主任也闻讯赶来,拉住还想进攻的鸡主,说了通好话,鸡主才罢手。这时刘哥看到人群里有个女人和一个小孩,那女人长得眉清目秀,应该就是鸡主的老婆和儿子。刘哥哆哆嗦嗦想说什么,鸡主说,你还要说什么,还想挨揍吗?女人过来拉了拉他的手说,行了,别闹了。把鸡主往回拉,一面牵着孩子的手。

事后,刘哥真要感谢郑主任把他从地上扶起来,陪他上楼,否则在众目注视、众口喋喋下一个人上楼,将会多么难堪。郑主任让他去医院拍个片,刘哥说,过后再说吧。郑主任说,你看,我早就说了……刘哥说,行了行了,你走吧。

刘嫂下班回来时,刘哥正躺在床上一迭声喊痛。刘嫂进房一看,见他眼角眉梢肿得像被马蜂咬了,颧骨擦破了皮,嘴角乌青密布。“你这是咋回事?”刘嫂吓了一跳。刘哥叹了口气,“跟人打架了?”刘嫂又问,刘哥又叹了口气,刘嫂心中就明白了九分。“我早说了,这事做不得,让人知道会闹大的,人家找上门来了?”“行了,”刘哥说,“我心里正不舒服,你就别唠叨了。”“哪里不舒服?”“你看我这样子。哪里会舒服!”“我给你找点药擦。”

刘嫂翻箱倒柜把陈年不用的一个家庭医药箱找出来,坐到床沿,打开箱盖,拿了一瓶云南白药和一根棉花棒,往刘哥脸上擦拭。刘哥喊痛的地方,她尽量擦得轻,边擦边用嘴吹气。这对刘哥来说是久未有的体验,妻子的脸就在他的面前,身子抹了淡淡的香水,闻着很受用,刘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因为我的病。我知道这两年你过得不舒坦。”刘哥说。

“你有啥病?”刘嫂说。

刘哥指了指心,又指了指脑袋,“前段日子,我瞒着你去医院看中医,中医说我神经官能紊乱,是焦虑症。”

“什么焦虑症,之前,你还说有强迫症呢,都是想出来的,照我说,你就是心思太重。”劉嫂说。

刘哥想了想,没有辩驳,这时,只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那只金毛狗“哒哒哒”跑了进来。一下跳上床,趴在刘哥和刘嫂的身边。那是只乖巧的狗,性格温驯,懂得主人的心思,从不在家撒野。在没有孩子的日子里,刘嫂早已把它当作了寄托,带它出去散步连狗圈都不用。它跑在主人前头一两米的距离,看到路边某个好玩的东西,停下来闻闻嗅嗅,叫它一声,它又跟上来。刘哥摸了摸它的脑袋,它叫唤了两下,伸出舌头舔刘哥的手,那种潮湿温润的感觉让刘哥觉得挺惬意。endprint

你们一定以为这事就这么结束了,杀了鸡、挨了打,夫妻间有冰释前嫌的迹象,皆大欢喜。但事实远不止如此,真正的事件现在才刚开始,并非我故弄玄虚。

第二天,刘嫂看刘哥有所好转,煮了粥,仍去上班,刘哥起床后吃了粥,看了会儿电视,觉得无聊。除了脸上的痛,身体其他部位似乎无大碍,原地蹦了几下,关节灵活得很,就整理起房间来。他清理出许多旧物,有一块滑板进入了他的视线,那是大学时买的,迷了很长一段日子。滑板上霹雳火的图案蹭掉了一些,四个轮子用手一顺,转得欢快,刘哥突然就很想去滑一滑,没人知道他怎么会有这念头,很多事是没有道理的。

他来到楼下,小区的水泥地面很平整,把板子放下,一只脚踩上去,另一只脚助跑几步,站在滑板上,滑出好长一段路。他玩了几个来回,感觉又回到了大学时代。那时的日子真值得留恋,除了上几节课,剩下的时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无需按时按点坐在一个地方做枯燥的活,没那么多要操心的事。刘哥想自己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种日子怎么变成了一种常态,打也打不破,甩也甩不掉,他又想起和我说过的话:多想一个人背着包去远方旅行,走到哪里算哪里。

滑板停到了车库的前面——鸡主的车库,卷帘门整个落下了,没一丝缝隙。刘哥看了一眼,发现车库前站着个孩子,昨天见过的,鸡主的儿子,一个人在那里玩。刘哥本想避开他,不料他主动上来和刘哥说话:“你是昨天和爸爸打架的叔叔。”刘哥不想和小孩一般见识,转身欲走,小孩跑了几步跟上来说:“你等等,你在玩什么呀?”眼睛死死盯着滑板。刘哥明白了,他看中了这玩意儿,说话奶声奶气,毫不遮掩自己的兴趣,因鸡主而牵连到孩子的厌恶顿时打消一半。刘哥说:“我在玩滑板,滑板你知道吗?”孩子说:“我在电视上看过,没玩过。你能让我玩一玩吗?”刘哥说:“你不会的。”孩子说:“你教我啊。”刘哥想这倒有点意思,他还从没和一个孩子玩过滑板。他们就玩了起来,刘哥让他站在滑板上,扶着他,慢慢向前推。一开始,他两只脚都不敢放下来,刘哥告诉他,要学会滑板,起跑的时候必须用一只脚助跑,他就改为单脚站立,仍让刘哥推着。玩了一阵,出了汗,刘哥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他说,你想去个更好玩的地方玩吗?孩子问哪里?刘哥说去了就知道。孩子说,我要不要问下爸爸?刘哥说不要了,很快就回来。

刘哥带孩子去的是小区旁一幢正在建的楼房,他平时经常去那里逛,出了门十分钟就到了。楼房共有十五层,外体已建完,今天没有施工,走上露天楼梯,到了顶楼,这里毫无遮拦,视线很好。刘哥深吸一口气.极目远眺,整个城市的一大半尽收眼底:错综复杂的高架桥、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笔直的马路。他喜欢站在这里,看着这一切发呆出神,他带孩子来的目的也是为了让他看看这些。孩子说,我们玩吧。刘哥仍像刚才一样推着他,孩子对滑板的掌控感越来越好,刘哥想这真是个聪明的孩子,配得上那只红毛鸡作寄身,以后他和妻子的孩子也会那么聪明。刘哥放开他,说,现在你不要我扶着自己滑滑看。孩子说,我不敢。刘哥说,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不敢的,不这么做,你永远学不会。孩子想了想,说那好吧。刘哥就看着他,单脚助跑,一点点向前挪动。他还那么小,躺下来也就一块滑板那么高,现在他要克服恐惧,迈出人生的第一步。他一点点向前挪动,速度变快。刘哥说,把脚抬起来,站到滑板上去。他的脚颤颤悠悠离开了地面,终于站了上去,刘哥想叫一声好,他做到了!但孩子前行的轨迹正在驶向没有遮拦的楼墙外,刘哥的耳边响起他的喊声:叔叔,我停不下,你来帮帮我。刘哥想,他停不下来我要去帮他停下来否则他就要摔到楼下去了。但刘哥没有动,全身像被胶水黏住了一样,脑子一片空白——老中医说他得了焦虑症他有焦虑症他失眠他杀了一只鸡,鸡的主人揍了他,他带他的儿子玩滑板——只是看著他,那么一个小小的身子,带着一块滑板的速度,转眼冲出楼层,如一枚箭,消失在眼前。楼下传来“咚”一声,刘哥想那应该是脑壳和石头撞击的声音,它们怎么会撞在一起呢?

刘哥颓然地坐了下来,楼上的风吹着他的头发.乱云飞逝。过了好一会儿,刘哥对我说:“那只鸡是孩子的寄身,保佑孩子平安长大,我杀了鸡,孩子失去了保佑,所以他摔死了。”我点点头,不置一词。

我想你们肯定会说,既然我在刘哥身边,为何不提醒他去拉住孩子,为何不去救孩子呢?你们误会了,我无法干这些事,因为我是不存在的,我只是刘哥幻想出来的一个形象,从他十几岁起就陪着他长大,听他诉说,他需要我排遣孤独,我才存在。我们更像一对兄弟,他干了今天这件事后,我没理由责怪他。后来刘哥哭了起来,哭得惊天动地,我知道他的脑子里正在发生一场病变,原来他早已经不是患了强迫症或焦虑症这么简单了,他早已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他委屈极了。我把他的脑袋抱过来,手指插进他乱糟糟的头发,像哄孩子一样,让他靠着我尽情地哭。他哭了好久,后来天色渐晚,风渐大,我拍拍他的肩说,走吧。他站起来说,好吧是该走了。

我们并肩走下楼去,好像能抵挡住眼前的一切。

责任编辑:李菡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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