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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谈(短篇小说)

时间:2024-05-04

魏思孝

张顺认识到,人生的终点对自己来讲,并不遥远。三十岁的张顺,膝下有一女,尚未上托儿所,正处在每天喝六百毫升奶的阶段。女儿由张顺的母亲照顾,至于妻子王娜,半年前的一次家庭暴力后,没再露面。

在母亲的极力劝说下,张顺提着三斤羊肉一箱白酒,去岳母家认错。但王娜并不在家,得知女儿不知去向后,有高血压的岳母晕倒在地。苏醒后,岳母倚在床头抹泪之余给了张顺一记耳光。说实话,不疼,有损尊严而已。但这已经比张顺来之前预想的要好多了,王娜离家出走后并未返回故乡。岳父态度稳健,毕竟存世六十余载,什么家庭矛盾没见过,岳母失聪的左耳,便是他耳光所赐。他陷在沙发里,手中摩擦着茶杯,盯着一脸焦躁的张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张顺略微抬起脑袋,目光与墙上年画中的财神爷相遇,固有的笑容,一时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膝盖一软,就这么跪倒在地。这举动,让张顺有些吃惊,紧接着是羞愧,没想到自己的骨头挺软的。岳母停止抽泣,看着下跪的姑爷,一时有些难堪。还好,岳父发话了,吵架没一个人的错,小娜是倔脾气,但是人走了半个月,你不打算找找?张顺点头。岳父又说,男人没老婆照样活,可孩子呢,不想妈吗?

说到这里,张顺心里想笑,王娜刚走那几天,女儿确实认真哭过那么几场,每次都以死相逼的架势,但很快就忘记世界上还有母亲这号人。半个月来,在奶奶的精心呵护下,女儿胖了不少。而张顺也切实体会到王娜离开的好处,没人再对其使来唤去,少有怠慢便摆出一副便秘的苦相。失去了被监控的恐惧感,身心轻松的同时张顺多长了几斤肉。倒是母亲撑不住了,白天照看孙女,晚上要醒来数次换尿垫和冲奶粉。晚饭后去广场和同龄人斗舞这惟一娱乐也被无情剥夺了,看着儿子每天愉悦的状态,她多次提及死去的丈夫,让张顺意识到这儿子当得不够格。

张顺和王娜的问题,并不是家暴这么简单。他们都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从繁琐的婚后生活中逃离,变成闲云野鹤。如果让张顺那记打在王娜脑袋上的拳头来承担家庭破裂的全部责任,这有失公允.也不是所谓的生活真相。正是王娜用尖角皮鞋钉住了张顺的睾丸,他才没及时追出家门。等张顺从疼痛中回过神来,王娜已经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接下来的日子中,张顺一直等待王娜率先承认错误,主动回归家庭。这一幕迟迟没有出现,倒让张顺有些坐不住了,为了表明自己是受迫害的一方,他把红肿的裆部和尿血的画面拍摄下来,发给了王娜。仍无音讯后,张顺又想,是否王娜意识到自己犯下严重的错误,羞愧难当没脸回来了呢。张顺又坐不住了,他解释说自己已不再尿血。下体虽疼痛数日,但经医生诊治并无大碍。张顺隐晦表达出不会影响性能力的意思。但信息编辑完成后,没有成功发送。王娜停机了。

这番纠结后,张顺倒是坦然了。他站在王娜的立场想了下,自从女儿出生后的这七百多个日夜,她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失眠让她脸面枯黄头发日渐稀少,佝偻的背部和发福的身体也都是不争的事实,她没有精力打理自身,如果说被女儿吮吸成瘪塌状的乳房是伟大母性的象征,那么如今选择逃避的王娜,又有什么可以过多进行指责的呢?想到这里,张顺不禁掉了几颗眼泪,他从未如此真切体会到王娜的感受,并为之前忽略她的感受而自责。初为父母,有太多需要去适应,王娜从一个妙龄姑娘沦落到妇女,他张顺难道牺牲不多吗?张顺不再对王娜持有偏见,内心中他希望在外的王娜能尽情享受生活,像自己一样快乐无忧。

不幸的是,从王娜家回来后,张顺身心再也愉悦不起来了。即使睡不着,他也赖在床上,不愿多走那么两步。起初母亲以为张顺是思妻心切,后来才发现问题比这要乐观,他只是单纯的生病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输液时,张顺愈发认为王娜再也不会回来了。五年婚姻生活,没留下多少家产,外债倒是还有一些。对于两人之间的感情,张顺有所质疑。认识没多久,他俩开始同居生活,热恋的感觉像是性生活,瞬间即逝。当你适应了对方的生活节奏。就不太想去改变。张顺和王娜都是这样的懒散之人,所以他们顺理成章领了证件,受到了法律的保护。领证当天,他俩来到附近的公园,炎热的天气,两人脸上布满倦怠,他们审视彼此,做着最后的权衡,难道就没有比面前这种货色更好的选择了吗?

九点左右输液完毕,张顺驱车回家的路上经过良乡社区,他买上一个手抓饼一瓶矿泉水,来到旁边的公园,坐在一棵松树底下,边吃边观察着周围的居民。他尽量细嚼慢咽,目光所至一派祥和安静,东边一群老年人在结伴晨练,西边几个妇女聚集在一起聊天。据说心情豁达,有利于病情的恢复。尽管每日的费用清单,积压在张顺的心里,成为不可避免的负担。但他还是对体内的病毒。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一周以來,每天如此。在公园入口摆水果摊的臃肿妇女会对张顺点头示意。终于这天,张顺被这份礼貌打动了,掏钱买了几个桃子。吃完饭,张顺又吃了个桃子。也正因此,他比平时多坐了几分钟。桃子多汁且甜,让张顺有了尿意。公园的厕所是老式的旱厕,扑面而来的秽味,让张顺差点呕吐。他只好屏住呼吸,尽快排泄,然后迅速转身,恰好有个老头拄着拐杖走进来。张顺及时回避,和老头擦肩而过。出来后,身后传来一记沉闷响声。

警察找上门的时候,张顺正站在房顶上手持水管往热水器里注水。两个警察远远地从胡同口走过来,一胖一瘦,胖的个矮姓牛,瘦的个高姓胡。牛警官步伐沉重,这让是下属的小胡在步调上有些克制,确保领导能一路处于领先的位置。张顺还观察到小胡的脸上有些不悦,对斜前方的老牛投出鄙夷的眼神。一定是哪里出事了。好事者张顺不免有些期待,也正因此他没注意到水溢出来,顺着屋檐流下去,如同下雨。老牛和小胡吓了一跳,抬头看到手忙脚乱的张顺。老牛说,张顺,下来。

照片中的老者头栽倒在水槽式样的小便池内,让张顺联想到屋后刚栽种没几日便被风刮倒的鲜葱。水从老者的头上流过,让其头发黑且顺滑,显得年轻了数岁。死者叫陈公里,享年七十二岁。

老牛问,你认识他吗。张顺摇头。老牛问,三天前上午九点半到十点,你在干什么。张顺说,在良乡社区的公园。老牛问,在公园做什么了。张顺说,没干什么,就是坐了会儿。老牛问,有没有去厕所。张顺说,去过。老牛说,陈公里就死在里面,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张顺说,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老牛和小胡对视一番,从张顺家的马扎上抬起屁股,往门口走去。张顺感到奇怪,但也不便多问,起身跟在后面去送一送。出于礼节,也是一种惯性。送至门口,牛警官突然回身。给了张顺脑袋一下。比拍打要轻,但又称不上爱抚。总之挺难界定的。牛警官说,这事还没完。endprint

四天后,老牛和小胡再次登门时,张顺正躺在沙发上睡午觉。老牛将张顺拍醒,紧握他的双手,情绪激动地说,事情查清楚了,人的确是你杀的。张顺一脸茫然,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便被推進警车。一路上。张顺想说点什么,可能是性格上的羞怯或者是没睡醒,总之他头歪在车窗又小憩片刻。

派出所的门口,陈公里的家人已等候多时,他们群情激愤。张顺下车时,老牛和小胡识趣地躲开,让他们有机会捶打杀人凶手。算是对死者的一种告慰。头破血流不在话下,简单清理包扎后,张顺坐在审讯室。听老牛讲事情的来龙去脉。

十年前,陈公里从药厂退休,开始梦寐以求的领退休金的老年生活。老伴死去多年,儿女也都成家立业。如果说生活中还有称得上烦恼的事,那就是每月两千的退休金该如何花掉呢。他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摆弄花草古玩之类的闲情雅致。深夜。陈公里赤条条躺在床上时常感叹,用了六十年的时间生生把自己活成了制造粪便的机器,按照目前的身体条件,再活十几年不在话下。这么一想,陈公里仿佛站在悬崖边上,风那么一吹,下体有了反应。从第二天开始,陈公里成了小区门口温州洗脚房的常客。为了避嫌,陈公里提着挎包戴着礼帽又实地考察县城大大小小三百多家洗脚房。这一壮举用掉了他三个月的时间,在服务和价格的双重考量下,圈定了其中的十余家,以每月轮换一次的节奏进行宠幸。灰蒙的生活顿时有了光亮,陈公里开始注意个人卫生和衣着搭配,他甚至专门为此购买了古龙香水,虽然廉价但比衣服上固有的洗衣粉的味道要上档次些。退休金不够花,又不好意思向儿女开口。老当益壮的陈公里,应聘成为顺峰化工厂的看门人,和一名叫老张的大爷交替工作十二个小时。

上班不到一周,发生了一件事。车间工人张明智下了夜班骑着摩托车从厂里出来,被陈公里拦下。按照规定厂内不准骑车,要推着行走。上了一天夜班的张明智头昏眼花,被较真的陈公里搞得烦躁,便一脚将他踹倒了。事情虽小,但因为陈公里的小腿骨折,变得棘手起来。双方家庭进行了旷日持久的争执,最终达成医药费平摊的协议。对陈公里来讲,他有职工保险,报销后不仅没花钱还赚了几千块。对农民身份的张明智来讲,赔付的几千块是他正在读大学的儿子半年多的生活费。我想有人已经猜到了,张明智正是张顺去世多年的父亲。老牛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的就是张顺你啊。

感谢退休后的陈公里有了写日记的习惯,他床下满满一木箱的日记本,老牛和小胡用了三天时间通读完毕。粗略统计,十年间被陈公里记录在案服务过他的有艺名可查的女性多达一千三百五十四人。

听完上述,张顺仰起头,试图想象当陈公里第一次踏入小区门口的温州洗脚房时会是何种场景。陈公里是怕被熟人看到而行为鬼祟呢,还是联想到年轻异性的肉体自己也像个冒失的小伙子一样两腮绯红呢。毕竟,从陈公里踏入的那一刻起,张顺的人生开始倒计时。不负众望。张顺想起那天在公厕邂逅陈公里,身后的响声是怎么回事了。那记闷屁,是两人之间的深入交谈。

责任编辑:段玉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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