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庞瑞贞
和兴镇是块风水宝地,三县交界,一面向海,夜间一声咳嗽,引起三县狗吠,白天一件趣事,传遍三县百姓。素有“海岱通衢”之誉。因了这特殊位置,和兴大集就格外兴隆。每逢集日,山货海鲜,时令蔬菜,花鸟虫鱼,粮食布匹,潮涌而来,把个玲珑小镇挤塞得风雨不透。
和兴镇有一条南北大街,街的西面有一家远近闻名的狗肉铺子。这家狗肉铺子铺面并不显眼:三间不高的青砖红瓦房,房前摆了十多张用青石板做成的矮桌。门右首杉木杆子上挑着一面黄底黑字的幌子,上书“林家狗肉”四个大字。掌柜的是个红脸汉子,因在五服兄弟中排行老大,就都称他林老大。
“林家狗肉”闻名在它的味道上。据说,大锅里的老汤是延续了几十年的,加上佐料怪巧,肉和汤到了嘴里鲜美得难以言表。日本鬼子大扫荡时,小镇人都跑到山里避难,林老大啥都舍得,独独舍不得那半锅老汤,把锅揭下来,用麻绳横缠竖绑,和老婆一条扁担抬着,领着儿子越沟跨涧进了山。自此,林家的狗肉铺子更有了名气。“据说”而已,好像谁也没有亲见。不过林家狗肉铺子的汤、肉味道独特确是不争的事实。到和兴赶集的人,但凡腰里有几毛的,不到铺子里吃几块肉喝两碗汤,似乎对不起自己的嘴和肚子。林老大的服务态度极好,不管旧朋新客,全都笑脸相迎。待顾客坐定,便白瓷碗里撕上狗肉,撒上一层白白翠翠的葱片,热锅里舀了老汤当顶一浇,再淋上几滴小磨香油,长筷子搅上几搅,香味便随着热气弥漫开来。好喝酒的,酌上一壶温热的老刀子烧酒,随着肉香抿上一口,火辣辣一直热到肚腹,温暖到全身,飘飘然,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宰狗、煮狗须先从买狗开始。林老大买狗,从不依仗别人,他扛一根捉狗棍子,到村里长长地喊一声。“打——狗——来——!”想卖狗的人家就会应声出来。林老大进门把狗仔细相相。然后就报出一口价,卖就卖,不卖拉倒。大家也都深谙他的脾气,不和他争究,收钱成交。这时,林老大从肩上放下捉狗棍子。将绑在上面的绳子放开,打个撸扣(也叫活扣)套在狗的脖子上,狗就一边哆嗦着身子狂吠,一边用力后退着想挣脱绳索。林老大就将绷紧的绳索一圈一圈往棍子上绕,直绕到棍子戳着狗的脖子,迅速猛力在地上一顶,狗便四肢朝天,出了哀嚎没有别的能耐了。林老大从口袋里掏出两根麻绳,捆了狗的嘴巴和四肢。棍子插进四肢中间,用力抡到肩上,背着走人。狗的主人因不忍看到狗的惨像,一般收到钱后,就躲到屋里不再出来。只有村里的狗跟着狂吠,一直追到村外很远。
几十年杀狗背狗,林老大挺直的腰背逐渐弯曲,紫红的脸堂也被岁月刻上了深深的沟壑,走起路来也遢遢拉拉,两腿变得弯曲沉重。
一个冬天集日的晚上,林老大在铺子里忙活了一天,觉得浑身疲乏,就早早睡下了。老伴儿在灯下给林老大缝棉袄。棉袄用的是新表新里新棉花,老伴儿缝得也特别上心。
到棉袄缝完,已是深夜。老伴见林老大仰躺在炕上,嘴半张着,呼噜声震得天棚落灰。老伴儿也没惊动他。就挨着他躺下睡了。睡下不久做了一个梦,梦见狗肉铺子前,来了很多陌生人,争先恐后地买狗肉,林老大曲腿弓背,吃力地应酬着。这时,忽然从外面闯进一个人。黑脸,黑衣,两只毛茸茸的耳朵长在头顶,眼里射着凶光。到了案子前就喊,我要买一千只狗头!林老大应声一看,脸上不禁就滚下了豆大的汗珠,筛着身子,颤声说,你,你不是来买狗头的。黑衣人说,你还算是明白!说罢一挥手,甩出一根绳子套住了林老大的脖子,道,跟我走吧!老伴一见,上前拼命拽着林老大的衣服,大声哭着,哀求黑衣人饶了丈夫。可是怎么用力也用不上,怎么喊也喊不出声。情急之中,一下子从梦中惊醒。醒来的老伴儿破天荒地没有听到林老大的鼾声,晃了几晃,也没有反应。觉得蹊跷,爬起来一试,丈夫身体已冰凉僵硬。她抄起刚刚缝好的新棉袄敷在丈夫的身上,连声哭喊:你怎么不穿穿新棉袄就急乎乎地走了呢!你怎么不穿穿新棉袄就急乎乎地走了呢!
儿子林清泉葬了父亲,接过了铺子。母亲说,泉儿,这狗肉生意不做也罢,我总觉梦中的黑衣人就是狗变的,它索去了你爹的命,你再干这营生,我害怕。林清泉说,哪有这种事,肯定是白天你想多了,夜间就入了梦。这不过是与父亲的走碰巧了。
林清泉子承父业,干得比老子高出一节。他把房前的地面用红砖、青砖插花铺成好看的“卍”字纹。铺面内红案、白案拾掇得比林老大时更干净,碗、筷、瓢、勺、生刀、熟刀、花椒、茴香、八角、油、盐各种调料摆放得次序分明,做起活来,各道工序更加规范。他还别出心裁地对狗肉进行了分类:头肉、脖肉、前腿肉、后腿肉、肋膳肉、里脊肉和下货,品质不同,价格相异。这样一份,不仅肉汤的鲜美程度又上了一个层次,而且各取所需,钱花得舒心满意。于是,方圆百里流传开了一句话:到和兴没吃林家狗肉等于没去。
深秋的一天,林清泉一早就离开铺子,冒着萧瑟冷风出去收狗。说也奇怪,他走了十几个村子,喊遍了数十条街,却没有一户应声。太阳离西山还有一杆子高的时候,来到了二十里外的葫芦柄村。他从村后进去,吆喝着到了村前,又从村东吆喝到了村西,看看还是没人出来,正要离开的时候,出来了一位老大娘。她走到林清泉跟前,说,打狗的,你把俺家的狗绑了去吧。林清泉就跟着老大娘进了他家院子。院子不大,只有三间房子,大门和屋门上都贴着烧纸。西间窗前支着一盘石磨,东间窗前一口压水井,压水井的南边一棵碗口粗的苹果树,苹果树上没了苹果,只有一些褐绿枯灰的叶子在风中摇曳。树底下趴着两只大狗,一只黄的,一只黑的。黄狗体型略小,看上去也瘦。黑狗粗壮肥硕,黑毛在夕阳光辉的映照下闪烁着绸缎般的光泽。两只狗可能闻到了林清泉身上那股特有的气味,就一齐跃起来朝他狂吠。老大娘说,大黄小黑不许嚷嚷。两只狗就很不情愿地息了叫声,眼睛惊惧地注视着林清泉。林清泉问老大娘,两只都卖吗?老大娘说,不是的,俺是一时缺钱,没有法子,才狠着心卖一只,你看中了哪只就绑哪只吧!林清泉说,那就绑黑的吧。黑狗像是听明白了林清泉的话似的,发出了一声呜咽的哀号,身子颤栗着躲到了黄狗的身后。黄狗回过头去爱抚地用舌头舔着黑狗的头、脖子和全身。舔了好一会,竟自己缓缓地走到了林清泉的跟前趴了下去,全身恐惧地颤抖着。老大娘看得真切,眼里哗地流出了泪水,走到林清泉身前把他挡住,抖抖索索地說,十分对不住您,俺不卖了,再缺钱俺也不卖了。林清泉见好不容易谈妥的买卖,又要泡汤,忙问,咋了大娘?大娘抻了衣袖抹着眼泪说,这黄狗是黑狗的娘,它想代孩子受死呢。我一下子想起了我那刚刚死去的儿子,老天爷为什么不让我替他死啊!林清泉听罢,心里猛地一颤。一阵莫名的痛楚涌上了胸口,二话没说,扛起捉狗棍子出了院子。
林清泉到家,已是夜间十一点多,娘的屋里还亮着灯。她知道,娘一直在等着他。
第二天,高高挂在杉木杆上黄底黑字的“林家狗肉”的幌子不见了,只留下杉木杆孤独地立在门前。
责任编辑:段玉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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