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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微茫

时间:2024-05-04

王往

我记事的时候,蛮子已经疯了。整天衣不蔽体在村里村外乱跑。跑累了,就往路边一坐,或者往草堆旁一躺。这时候,我们一群小伢子就会走近她又好奇又害怕地看她。她很老了,头发全白了,乱蓬蓬的,沾着草屑和灰尘;趿着没有后跟的鞋子,脚股拐像发了芽的马铃薯,又硬又青。有时候,她睁开眼,看见我们,就“嘿嘿”地笑。笑着笑着,就坐起来,朝我们招手,说过来过来,阿妹阿弟。她说话的口音和我们村里不一样,软软的,僵硬的眼神也跟着慢慢地、慢慢地、柔和起来。不过,她叫我们过去,我们反而向后退了。她就欠欠身子,坐正了,说,阿妹阿弟,我唱歌给你们听。她随手拾一根小树枝,或者一根草,或者一块土坷垃,揽在胸前,拍着这些东西,轻轻唱起来:树上的知了你别叫,宝宝睡着了;池塘里的青蛙你别叫,宝宝睡着了;路边的小狗你别叫,宝宝睡着了。宝宝睡着了,宝宝睡着了……声音渐渐低下去,低下去。她搂着树枝,或者一根草,或者一块土坷垃,身子一歪,又睡下了。没睡一会儿,她又会突然爬起来,指着一个地方乱骂。她咒骂的时候,拼命地跺脚,身子往前倾着,像要扑向什么东西,声音把树叶子震得沙沙响。不过,你听不出她骂的是哪个人,她只是没名没姓地乱骂。有时,她会指着天空骂:“太阳!太阳!你下来!你下来!我要把你眼睛打瞎了!你的眼睛早就该瞎了……”她一骂人,我们就吓跑了。

又过了几年,我十一二岁了吧。蛮子不再有力气乱跑了,嗓子也嘶哑了,不再高声咒骂了,只是整天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没人听得清。早、中、晚三次到庄上讨饭。吃饭了就回去,回到她的丁头嘴小屋里。丁头嘴,就是丁字形的小草屋,屋内一步多宽,六七步长。可能是又跑又跳又唱又骂,体力消耗大吧,蛮子饭量很大,要讨好多家饭,才能吃得饱。蛮子常从七队到我们三队。蛮子家在七队,我家在三队。三队和七队隔一条几步宽的小河,河上有座两块水泥板搭的小桥。有一天中午,蛮子讨饭到我家。我们正在吃饭,是干菜粥。蛮子往门口一站,说给点吃的吧……她一说话,我妹妹就吓得哭起来。妹妹才五六岁。蛮子笑了笑,说,阿妹别哭,阿婆就是讨点儿吃的,阿婆不打人的。我父亲也哄妹妹,说,这奶奶不打人的。我想,我妹妹是被蛮子枯瘦的脸给吓着了。她的眼眶像薄薄的瓦片一样支撑着,两个眼球大而无神,像磨圆了的小石头。但是,她比以前干净多了,头发梳得顺顺的,绾在黑色的发罩里,衣服上的补丁也整整齐齐的,针脚很细。穿了黑色的布鞋,蓝色的襪子。最显眼的是额头上别着一朵白色的月季花。我母亲看着那朵月季花,笑着说,死蛮子,成老妖精了。我父亲说,蛮子没疯时,比哪个都要美。我父亲边说边去盛了一碗粥过来,放到桌上,对蛮子说:“进来,坐下吃。”蛮子掂掂碗说:“王先生,你把粥倒到我这儿吧,我蹲在门口吃,要饭的哪能到人屋里去,天下没有这个理儿的。”我父亲说:“进来吧,进来吧,这年头,都穷,一样的。”蛮子这才进屋,坐下。我父亲起身,去西厢房,拿出一根油条,递给了蛮子。蛮子露出了惊喜,说:“王先生,你真是好人。”我父亲又去拿了一根油条,给我妹妹,哄她说:“这奶奶不打人的。”“不打人,不打人。”蛮子满脸地笑,像晒干的槐树花在开水里泡开一样,“阿婆怎么能打王先生的心肝宝贝哟。”

那时候,那么穷,我们家哪来的油条呢?在我们村北边,三四里远,有一块墓地,三四亩地大,叫小鬼滩,历来是赌徒聚集的地方。我们那儿在三县交界处:淮安、涟水和阜宁。每到夜晚,各地的赌徒就朝这儿奔来。小鬼滩四面是庄稼地,公安抓赌时很利于逃跑——跑不了多远就出了县界。赌徒们赌到夜里,饿了,要吃东西。这就有了做赌徒生意的人:卖香烟的,卖瓜子的,卖油条的、面包的。我父亲就做这生意。一大早去涟水城批发点儿东西,晚饭后就朝赌场奔去。白天,还照干农活,不误事。我父亲买回东西后,就放在一个柜子里,上面压上粮食,不让我们伢子拿。有一次,父母上工去了,我和邻居的一个伢子,费了好大劲,才把压在柜子盖上的一笆斗玉米搬下来,打开柜盖,爬了进去。哪晓得,我父亲回来了,我们听见他的脚步声,赶忙把柜子盖用手托着,慢慢合上了。我父亲进屋后,嘀咕了一句:搬下来干什么?就把一笆斗玉米又搬上去了。大概,他以为是我妈或者我大哥搬下来了,到柜子里找其他什么东西,又忘了搬上去吧。父亲走后,我们再想爬出来,怎么也顶不动柜盖子。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吓得哭起来,不是有人听见了,帮了忙,说不定闷死了……

我父亲卖油条时,蛮子的丈夫少怀刚去世不久。一天早上,蛮子到了我家,说也想去卖油条。我父亲说:“你去吧,这有什么难的。”蛮子说:“晚上去,夜里回,我害怕呢。你带着我?”我父亲说:“好啊,我今天去批东西,给你带一份,晚上我们一起去吧。”那时候,我父亲还不到20岁,还没成家。

到了晚上,我父亲就带着蛮子上路了。庄稼地里发出豺狗的尖叫,相互追逐的小动物不时从路上横行而过,纵上跳下的响声此起彼伏。天幕上飞过一只只夜行的雀子,影影绰绰。蛮子有些紧张,紧紧地跟着我父亲。我父亲把马灯的光调大了些,说:“别怕,别怕。”

到了小鬼滩时,那里已经开赌了,有三四场赌局,但还有赌徒从各路陆续赶来。蛮子一到,就引起赌徒们的注意。蛮子虽说三十七八了,可是穿得很整齐,腰很细,胸脯也挺,皮肤又白净。只是因为丈夫刚去世,脸上有些苍白和疲倦。那么多色迷迷的眼睛,让蛮子很不安。她挎着货篮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有个看宝的,鼓着金鱼眼,对着蛮子笑笑,就唱起来:小大姐,长得标,铜锣屁股唢呐腰,一根辫子呀顺风飘……这儿的赌钱方式是押宝,庄家叫开宝。开宝的将宝盒递给看宝的,就背着下注的人蹲着,竖起衣领,蒙住头,两手还罩着脸,怕人看见表情。心理素质不好的庄家,如果听见下注的押中了,总是会不由自主地露出惊慌,这在押宝中叫“露红”。有些赌鬼还会找“红”,从你的表情中寻找蛛丝马迹。所以,押宝的委托一个给他看宝,这人叫“红堆”。蛮子见红堆唱这歌,就背过身去,求助似的看着我父亲。我父亲用目光鼓励她,叫她不要慌。然后,我父亲把马灯往红堆旁一丢,说声“上灯了”,就从怀里掏出本《七侠五义》,就着灯光看起来。等庄家“漫堆”或“砸堆”时,才急忙收起书。“漫堆”就是庄家赢了,“砸堆”就是庄家输了。要是庄家漫堆了,还会给有马灯的卖货人一些钱,叫“水子”。蛮子这才知道,带马灯有这个好处。不管“漫堆”、“砸堆”,总有人赢钱,赢了钱的,就买烟,买油条,买花生。好多人围着蛮子买东西,蛮子有些手忙脚乱,我父亲就抽空帮她算账。

那晚,蛮子赚的钱并不比我父亲少。回来的路上,我父亲说:“你明天晚上也带马灯,能收些水子呢。”蠻子说:“嗯……我没有马灯。”我父亲说:“我给你带一个马灯回来。”蛮子说:“你带吧,就是我这两天没钱。”我父亲说:“等你有了再说吧。”雾气很重了,夜很深了,他们的声音传得很远。蛮子说:“阿弟,你蛮爱看书的。”我父亲说:“看个热闹。”蛮子说:“又识字,又爱看书,你啊,像个先生。哦,我以后就叫你王先生。”我父亲觉得新鲜,又感到不适合,说:“人家教书的和看病的才叫先生,我又不是教书的、看病的,算什么先生啊?”蛮子说:“不是你这样说,有学问的都叫先生。我以后就叫你王先生。”我父亲笑笑说:“那我叫你蛮姐。”蛮子说:“我本来就是你姐吧,我比你大嘛——你多大了?”我父亲说:“18岁。”蛮子说:“我比你大20岁呢。”

说着说着,就到了庄上,到了我家门前,我父亲却不进家门,说:“蛮姐,我送你回去。”蛮子说:“不用了,过了河,没几步就到家了。”我父亲说:“那你把我马灯提上吧。”

蛮子接过马灯,我父亲说:“明早我还给你带货。”

蛮子说:“唉,麻烦你了,等我阿望再大些,我早上就不忙了,去进货。”蛮子走时,说:“马灯也给我带一盏,王先生。”

很多年以后,一个冬日的晚上,雪落无声,我和母亲坐在火盆边拉呱。墙上,父亲的遗像慈眉善目,宛如一幅木刻版画。父亲无喜无悲,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们。我一直为父亲一生的辛劳而哀叹,为“子欲孝而亲不在”感到愧疚。可是,那一刻看着父亲的表情,我觉得他很幸福。土地、庄稼、家畜、人,奔波的风雨、劳动的汗水、烦恼的往事……这一切都成了云烟,成了他有滋有味的回忆。或者,他什么都不想,只是痛痛快快地睡觉,一直睡下去,睡到天荒地老。父亲是个安分的人,是个老实人,也许,长久的睡眠才是他真正的福气。我想,他对蛮子的帮助,是出于好心人对弱者的同情,不会是我长大后听村里人说的那样,父亲曾经跟过蛮子。我问母亲,你相信父亲和蛮子好过吗?母亲想也没想就说:我不相信。蛮子比你父亲大20多岁呢!我说,记得小时候,你为这事和父亲吵过。母亲说,我是不相信,我知道没这事,不可能,不过,人家说闲话,难听,猪尿泡打人,不疼是不疼,可是气人啊……后来,蛮子疯了,也没人说了,我不是就不提这事了嘛。那油条是买来的,批发3分钱一根,卖才5分,就挣2分一根啦……

我母亲听说我父亲和蛮子有染,是在结婚后。我母亲为了证实我父亲究竟有没有和蛮子相好,跟踪过几次,但是没有发现什么迹象。后来,有一天晚上,我父亲睡得好好的,突然爬起来,出了门,好久没回。我母亲就起来。门外下着大雨。我母亲到茅房门口叫了几声,没人回应。我母亲就想:到哪儿去了呢?忽然,我母亲冲进了雨中。

我母亲来到了蛮子家,一头冲进了丁头嘴。只见我父亲正在地上挖坑,房顶的雨直往下滴,滴到地上就汇进了坑里。蛮子正把已经挖好的坑里的水往盆里舀。我母亲的气消了一半,责怪说:“来时也不招呼一声。”我父亲说:“你来了好,也帮着舀舀水。蛮姐这房子一浸水,墙就泡倒了。”

打那以后,我母亲确信我父亲和蛮子不是什么相好了。但是她劝我父亲晚上去卖货早点走,别等蛮子,一起进进出出的,惹人闲话。

我父亲当面答应了。每天晚上早早走了。蛮子来叫他时,总是扑空。我母亲也暗示蛮子,说:“你也去过不少次了,一个人走怕什么,有些人爱嚼舌头,还以为你们有什么事呢!”蛮子一愣,脸红了,漠然地点点头:“妹子,知道了。”但是,蛮子总是在半路上追上我父亲。我父亲慢慢地走,边走边等她。时间长了还不来,我父亲就站着等她。看到我父亲的马灯罩泛着的白光时,蛮子就加快了脚步。走到我父亲身边时,蛮子喘着气,说:“王先生,你等我啊?”我父亲就说:“歇歇,歇歇,不急。”他们谁也不提我母亲的话,说的都是其他事。蛮子问我父亲:“王先生,这两天又看什么书啊?”我父亲说:“《窦娥冤》。”“有什么冤?”“过去,山阳有个女子,叫窦娥,山阳呢,就是我们淮安……”故事讲完了,赌场也到了,蛮子抹抹眼睛,手背上一片湿印。放下货篮,点上马灯,蛮子不知马灯往哪儿搁。我父亲把她的马灯提过,往红堆旁一丢,说声“上灯了”,就示意在那个赌局旁守着。

那个金鱼眼的看宝人,那天晚上运气好,庄家连开几局都赢了,分给他不少“红堆”钱。金鱼眼出手很大方,买了蛮子一包玫瑰香烟,2角8分,又买一袋花生,1角钱;拿的是5角钱的票子,剩下的1角2分钱说不用找了。蛮子说:“哪能呢。”金鱼眼就走开几步,朝她招招手。蛮子过去了。金鱼眼说了句什么,蛮子掉头走了。

我父亲和蛮子回家时,没走多远,金鱼眼又追上来了。

金鱼眼让我父亲先走,说他要和蛮子说句话。蛮子不让我父亲走,蛮子对金鱼眼说:“有什么话,你快说。”金鱼眼捏着鼻翼,使着眼色说:“你跟我走。”蛮子一扭头,对我父亲说:“王先生,我们走。”金鱼眼在后面骂道:“一个婊子,还不识抬举。”

我父亲和蛮子走了段路后,蛮子蹲了下来,哭了。

我父亲劝她:“蛮姐,赌场上这种人多了,别理他,别哭了。”蛮子说:“他骂我是婊子。”我父亲说:“你让他骂,他家女人才是婊子呢。”

蛮子哭得更起劲了,声音不大,但是急促,一阵阵呜咽,像冰冷的水。

那天晚上,我父亲把蛮子送到了家。蛮子说:“不是为了我可怜的阿望,我不想活了。”我父亲安慰她:“是嘛,为了伢子,你振作点。”

我父亲从蛮子家往回走时,遇上了村的年轻人。几个年轻人说:“王先生,从蛮姐家来啊,天亮再回去嘛。”我父亲没理他们。“王先生”这话只有蛮子叫,我父亲听着才高兴,别人叫,我父亲老想发火老想揍人。

我父亲常听人说蛮子是做过婊子的。村里人说,蛮子是她丈夫少怀用200斤山芋干换回来的。解放前,我们村里有几个人会做生意,少怀就是其中一个。他们把山芋干用独轮车推到阜宁县益林镇的通洋河码头,和人家换盐,再把盐推回来卖,从中赚差价。通洋码头很热闹,钱庄、客栈、妓院样样有。少怀不学好,每次到益林镇,都要逛妓院,挣的钱都扔那儿了,没聚下几个。后来,有人劝他收收心,他也听了。那一天,他山芋干没出手,正等货船,就碰上了妓院老鸨。老鸨问他要不要老婆,少怀说去看看吧。少怀见到的人就是蛮子。少怀看蛮子人还不错,只是,正在生病,精神差些。少怀也不想老这样稀里糊涂过日子,就答应了。结果用200斤山芋干和3块银圆把蛮子赎回来了。那时,蛮子才二十一二岁。

我父亲听说过,但是他从没问过蛮子。直到蛮子的儿子淹死后,我父亲才听蛮子自己说了这件事。蛮子和少怀结婚后,一直不生育。村里人说,蛮子做婊子时,吃了绝育的药。少怀没死前两年,蛮子去集上卖鸡蛋时捡了个被人扔掉的小男伢子,是豁嘴儿。也不知是私生子,还是父母嫌伢子丑,扔了。蛮子当做个宝,抱了回来,取个名字叫阿望。没事,蛮子就抱着阿望,到处给人看,喜得眉开眼笑。听说,阿望和我年龄差不多,我6岁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阿望掉进河里淹死了。阿望从水里捞上后,被横在水牛脊背上空水。蛮子就跪在牛头前,头贴地,哀求着。最终,阿望没活过来。

蛮子守着儿子的尸体,在丁头嘴小屋里不出来。我父亲陪着她,从下午到晚上,从晚上到夜里。夜里,蛮子说话了。蛮子说:“王先生,我五六岁就被人拐到阜宁妓院里,十五六岁开始接客。听说我老家是浙江人,可是我记不得在哪儿了,哪个县哪个村。王先生,我命苦啊。二十一岁,我生病,接不了客,少怀把我赎出来。40岁不到,少怀他就走了。王先生,我命苦啊。我的阿望,也苦啊。他父母不要他,我抱回来了。我的阿望,他也丢下我了。王先生啊——”蛮子说着,就倒在我父亲身上了。我父親搂着她,不说话,只是掉泪。蛮子再醒来,就疯了。

蛮子疯了,不再去赌场卖货了。我父亲,一个人,拎着马灯,走在庄稼田中的小路上。常常,他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等他熟悉的脚步声。马灯的光和雾气融合在一起,包围着他,像一个巨大的茧……

蛮子疯了,我父亲很少在人面前提起过她。每次讨饭到我家,我母亲就会开玩笑,对我父亲说:“你老相好又来了。”我父亲也不笑,也不发怒,也不责怪我母亲,只是老让蛮子坐到桌上吃饭,把卖剩的吃物拿一点给她。

蛮子死后,大约20年,也就是1994年3月15日,我父亲也去世了。那天上午,我还在60多里远的淮安城里,为生计奔波。我在路边等公交车,一片树叶从脸颊滑过,飘落在地。看那树叶,绿绿的。而四周没有一丝风。我似乎感到了某种不测。我奔向汽车站,往家赶去。到了家里,我父亲已经不能说话了。我抓住他的手,泪水直流。父亲的眼里却很平静。好久,他的嘴皮才动起来,但是听不清他说什么。我母亲猜测着他的话,给他比画着,比画了很多东西,他都摇头。最后,他终于吐出一个字:灯。我母亲一下子明白了,大声说长寿灯,长寿灯,有的有的……我父亲闭上眼睛,咽气了。我点了两盏煤油灯,一盏放在父亲的脚头,一盏放在我父亲的头顶。长寿灯,给灵魂去天国的路照明。两盏灯,小小的火苗轻轻摇曳着。我坐在父亲身边,默默地祈求:上苍啊,请让我父亲去天国,让他劳碌一生的灵魂得到安逸。

父亲是相信有天国的,相信善有善报。在父亲咽气的那一刻,我想他已经踏上了天国的行程。长寿灯照亮了天国的路。两天两夜的守灵,让我神思恍惚。从人间到天国,仿佛是长长的走廊,走廊里挂满了父亲的马灯。

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放学时,常看到蛮子在河里挖泥。把表层的淤泥挖掉后,蛮子挖出了软软的油泥。蛮子把这些油泥像揉面似的揉来揉去,然后揪下一小团,在手里捏呀捏,捏成了一个个小人。她把这些小人放在桥面上晒。中午的太阳毒死人,她也不离开,守着小人。一天,蛮子又到我家讨饭。她从一个布袋里一下子掏出七八个小人,说:“王先生,你看,我捏的小人。”我父亲一看,笑起来。那些小人捏得跟真的一样。有男伢,有女伢,男伢都露着“小麻雀”,女伢都穿着小裙子。我父亲说:“你没事就捏吧。先吃饭,吃好再去捏。”蛮子说:“王先生,你知道,我捏这些小泥人做什么用的吗?我过几天就死了,我没儿没女,没人给我守灵,我让他们给我守灵了,没人给我守灵,小鬼来捉我怎么行?我不想去阎王爷那儿,那是地狱,受罪的,我不去,我要去天国。”我父亲说:“你别瞎想,你还有阳寿过呢。”蛮子说:“没几天了,你看吧,那天我走路好好的,一片树叶掉我头上,我拿过来,一看,是绿叶子,哪有绿叶子往下掉的,又没有大风,连小风也没刮。我就知道我要死了。”我父亲说:“别怕,你死了要上天国的。”

几天以后的一个夜里,我父亲从赌场回家,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本村的人,这人是去赌钱的。这人对我父亲说:“蛮子下午死了,你晓不晓得?”我父亲愣了一下,手里的马灯晃了晃。我父亲说:“噢。”这人又说:“大队里说,明天下午派人葬了,恐怕没棺材,就用她睡的席子卷起来。”我父亲又说:“噢。”

我父亲没有回家,直接去了蛮子的小屋。蛮子躺在地铺上。

我父亲把马灯凑近蛮子的脸,蛮子的眼还半睁着。我父亲把她的眼皮往下抹抹,蛮子的眼睛合上了。我父亲看到蛮子的脚头和头顶没有长寿灯,就把蛮子墙上挂的马灯取下来,擦了灰尘,从自己的马灯里匀了一些油进去,点亮了,放到蛮子的脚头,又把自己的马灯放到蛮子头顶。两盏马灯成了蛮子的天国引路灯。我父亲又去找蛮子捏的泥人,找了好长时间,角角落落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我父亲想,肯定是她中午放到哪儿晒了,还没收回来,人就走了。

我父亲就去屋外的草堆上扯了一把草,铺到蛮子身边,坐了下去。

屋外泛白了,响起村人打水做饭的声音了,我父亲还坐在那儿。

晨光透过丁字嘴小屋时,马灯的光就显得暗了。

我父亲俯到蛮子耳边说:“蛮姐,我走了,你去天国吧。”

我父亲说完,就站起身,弯下腰,走出了小屋。

两盏马灯还在燃烧着……

我父亲给蛮子守灵的事很快传开了。几个找着铁锨准备去给蛮子挖坑的人,碰见我父亲,说,王先生,又陪了你蛮姐一夜啊……在几个人的笑声中,我父亲丢下一句话:人都是要死的!

今年夏天,我回老家。到了镇上时,已是晚上9点钟了。小镇往村里没有车可坐了,我步行回家,路过父亲的坟墓时,我站住了。父亲的坟墓紧挨路南侧。路南侧是一片白杨林,几步远的坡下就是含沙河。这八九年间,树林里已增加了一二十座坟。我记得蛮子也是葬在这片树林里的,挨着一棵大白杨,距父亲的坟大概有一二百米远。后来村里刨树卖,碍事,把坟平了。树刨了,蛮子的坟就没再圆上。清风明月中,蝉声悠扬,蛙声阵阵。河面上,飞起成千上万只萤火虫,有的飞到树林里,在坟墓间舞成一团,好像一盏盏的马灯。

我看见父亲和蛮子在庄稼田中的小路上走着,夜雾在马灯的光里变成了红色的纱绸。

我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又让你等我了,王先生。”

“别急,歇歇,歇歇,蛮姐。”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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