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往
偷果子的队伍大起来了。开始,是几个人,后来是几十个人;开始是男人,后来女人也加入了;开始是遮遮掩掩的,后来是风风火火的。中午,有人去园艺场踩点,看哪一片的果子大,晚上聚在一起,讨论从哪条路线走。果园分成了几片。东片是桃子,西片是梨子,中间一片是苹果。不同树种的按品种又分成了几片。从春天到秋天,三家村人摸熟了园艺场果园的情况。
园艺场的果园在场部南边,靠近含沙河的是桑园。大路不能走,只能走桑园。如果有人感冒,不停咳嗽,大家就劝他回去,惊动了看园人,当晚就扑空了。开始,园艺场人把果子下了,装在筐里,三家村人就整筐地往外扛。园艺场人惊动了,下了果子不装筐,摊在地上,一个摊子守一两个人,巡逻的人也增加了不少。三家村人不怕,夜半摸到了果园边,躲在水沟里,待到无人时,嗖一下蹿进果园。看园人在明处,他们在暗处;看园人说话他们听见,他们的脚步声看园人听不见。园艺场人说,三家村人比铁道游击队还厉害,怎么看也看不住。
含沙河上有两座桥,是偷果子必经之路。园艺场人过桥经三家村上涟水城要省路多了。園艺场书记杨其生一挥手,把两座桥砸了。桥砸了,男人可以凫水过去,女人可就麻烦了,三家村的女人很少会水的。
三秀本来也想去偷苹果的,这下死心了。她跟大寨说,真不走运。大寨说:“有办法,你在河这边守着,我偷了果子,过了河,你扛回家,我再去偷一袋,不就行了。”三秀说:“那不行,叫你冒风险,我得便宜,说不过去。”大寨说:“怕什么?现在还有几家不去偷果子的,你不去偷,日子就没人家的好。”三秀说:“那也没办法,谁叫我不会凫水呢。”
三秀的爸去世几年了,妈是个哑巴,大秀、二秀嫁了人,妈想把三秀留家招女婿,好照顾弟弟。弟弟叫小斧头,有大脑炎后遗症,头脑不灵活,什么事也干不了,人都叫他“二百五”。三秀一家全靠三秀过日子呢。三秀家左邻是许大领,右邻是大寨。许大领常欺负她家,许大领家的鸡跑到三秀家菜园,三秀撵走了,许大领女人就出来骂,骂的话很脏,三秀一个大姑娘脏话骂不出口,听了都脸红。三秀家的鸡要是跑到许大领家,许大领就追上门打。许大领还爱磨田界,把猪圈的一面墙砌到了两家地界中心。三秀推不动,就把猪圈顶上的草扯了,许大领女人就揪住三秀头发,往地上摁。每次吵架,许大领都装好人,在旁边劝,他知道三秀不是自己女人对手,不管是打还是骂。大寨家从来不欺负三秀。三秀家有什么重活,叫一声大寨,大寨就跑过来了。大寨偷了果子,总是提一篮子给三秀家,三秀的弟弟小斧头啃得嘎嘎响,满下巴都是果汁。三秀的哑巴妈妈连比带划直嚷嚷,三秀说:“我妈让你少拿几个来,留着卖钱呢。”大寨说:“卖给人家也是吃,给你们也是吃,再说还是卖了的多。”三秀问一袋子多少钱?大寨说苹果2角钱1斤,梨子1角多,苹果一袋子能卖10块来钱,梨子几块钱吧。三秀说:“大寨,你真能干。”大寨说:“能干什么,其实,你也能去偷,偷果子的有不少女的呢。”三秀说:“我怕呀,抓到怎么办?”大寨说:“不容易的,我带着你,我路熟呢。”
三秀想等到偷了苹果卖了钱,一定给大寨买一件的确良褂子。大寨借给她家10块钱,上次她卖了鸡蛋要还,大寨怎么也不肯收,三秀心里就沉沉的,大寨的钱是好来的么。这下倒好,桥砸了,自己又不会凫水。
大寨说:“要不我教你学凫水吧?”
三秀说:“在哪学?”
大寨说不上来了。三家大队是有几条河,可这么大的人了,一男一女哪能敢在一块儿学凫水。
中午的时候,三秀去野外割野柳,想起了三家大队与另外一个大队的交界处那儿有个大水塘,大水塘四周是玉米地,那儿学凫水不是真好么。三秀急慌慌回来,跟大寨说了。大寨说好咧。三秀先走几步,还是背着篓子,假装割野柳,大寨拿个鱼叉,假装叉鱼。
大水塘边长满了水草和杂树。大寨先下了塘,往里走,水越来越深,直到大寨的耳朵根,大寨才凫起来。
三秀说,水太深了!大寨说先在浅的地方学嘛,下来呀,我教你。三秀往四下里看看,拿不定主意。大寨又往边上走走,说,不怕,这儿哪有人。三秀说,我就一条裤子,回去没有换的。三秀红了脸,不敢看大寨。大寨说我不也是连衣裳下来的?天这么热,一会儿就晒干了。三秀脱了鞋子,先伸一只脚在水里试试,踩实了,才跨进另一只脚,却站着不敢动。大寨向她走去,吓得三秀叫起来。大寨说不要怕。大寨伏下身子抓住树须,两脚拍打着水面。大寨让三秀跟着他学。大寨说身体平衡了,不慌张了,再学就容易了。三秀抓住树须,伏下身子,两条腿怎么也不敢往上抬。大寨就把手臂伸到三秀肚子下,托着她,叫她拍水。三秀的两腿动起来,两脚拍起来,嘣嘣直响,一朵朵浪花和她的笑声一同飞起来。练习了有一个钟头,大寨教她学凫水。大寨平伸出两臂,让三秀伏在上面。大寨说,你两手划呀划。三秀划着,大寨往前走着。大寨悄悄抽回手,三秀往前蹿了两下,忽然往下沉去,呛了一口水。大寨忙把她拉到浅处。三秀说:你吓唬我,我不学了。大寨说,你自己凫水,才容易学会的。三秀说,我不学了,吓死我了。
三秀爬上岸,大寨还站在水里,直勾勾朝她看。三秀看看自己,立马羞红了脸。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体形整个突出来了。三秀转过身子,背起篓子说,大寨,我先走了。
那天夜里,大寨又去偷苹果了。三秀听到他开门的声音,就出来了。大寨说,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着?三秀说,不知怎的,心里害怕呢。大寨说,还没去偷呢,就怕了。三秀说:“怕你出事。”大寨说:“我不怕,明天中午去不去学凫水?”三秀说:“去。”
三秀一连学了几个中午,才会凫水。大寨让她在大水塘游了两个来回,说,行了,含沙河只有这一个来回宽,凫过去没问题。三秀就又凫起来,细细的水纹不断扩散着,像风吹麦浪。三秀站在水中,说:“大寨,我没想到我能凫水。”大寨不说话,只是看着她。水中两个人影一晃一晃,一开一合。
当天夜里,月亮刚偏西的时候,大寨带着三秀去偷苹果了。到了含沙河边,三秀却不敢下水。大寨站在水里轻声说来呀。大寨向她伸出手。三秀伸出手,大寨一把拉她下了水。三秀一下子碰到了大寨赤裸的胸前。大寨往后一退说,凫呀,我在你身边呢。
水凉凉的,三秀上了岸,有些抖。大寨拉着她,说,快进桑园。桑园里的蚊子、虫子乱哄哄炸开了。顺手一抹,一片肉泥。穿过桑园,是一条河,只到膝盖,过了小河是果队的一排人家和园艺场的学校、场部。大寨说从学校过去,学校围墙边是一片杂树,好藏身子。过了围墙,又是一条深沟。沟上是路,路那边就是果园了。三秀下沟的时候,跌在一个水坑里,扑通一响,吓得三秀动也不敢动。大寨把她拉起,三秀就紧紧挨着他。大寨伏在沟坡上,听了一会儿动静,没有说话声和脚步声,就伸头朝路上看。大寨轻声说准备过路。三秀的身体抖着,总是往大寨身上贴。大寨又往上爬了一下,半截身子在路上了。大寨来回看看,背一躬,拉了三秀一把:快,过路。三秀的脚好像不是踩在路上,身体跟着心悬起来。大寨拉着她往果园深处走。走几步,就伏在地上,贴着树根向四周看看。三秀不敢看,三秀只看着大寨的脸。
大寨在一棵大苹果树下停住了。这棵树枝条密集,挂满了果子。大寨拉着三秀爬到树根边。大寨说,别怕,外面的人看不到我们。
垂下的枝条挡住了他们。大寨理开袋子,叫三秀也理开。大寨摘了几个果子,三秀才敢摘一个。咔嚓一声,吓了三秀一惊。大寨凑近她说,两只手,一只手托着苹果,一只手握住苹果一扭,苹果把儿就断了,听不出多大声音的。大寨很快摘了一口袋。大寨把袋子扎紧了,就帮三秀摘,三秀才摘了二三十个。
返回到桑园时,三秀的脸上尽是汗。三秀说,大寨,我以后不来了,太吓人了。大寨说,多来几回胆子就大了。到了含沙河边,三秀说,大寨,你先过去吧。大寨把苹果袋子往水里一放,苹果袋子半沉半浮。三秀轻轻笑了,下了水,一手推着苹果袋,一手划着,很快就到了岸边。
天快亮的时候,三秀和大寨扛着苹果上了涟水城。路上他们碰见了十几个赶街卖苹果的。许大领说,三秀,我们是铁道游击队,你是红色娘子军呀,谁带你去偷的?三秀说,我跟大寨去的,吓死我了,我以后不去了。许大领说,怕什么,谁不偷谁穷,偷苹果又不是偷别的东西。一行人都笑起来。有人朝大寨挤眼,三秀才知道许大领说的不是好话,三秀的脸红了。大寨不说话,只顾走路。
到了涟水城,早有小贩等在城南大桥那儿了。三两句就讲好了价。天才蒙蒙亮,小贩拿手电筒照着秤花。
那天中午下班,三秀就去了城里,想给大寨买一件的确良褂子,可是卖苹果的钱不够。三秀想,干脆再去偷两趟苹果,给大寨买一身衣服。
从城里回来,三秀吃了饭,拿了香胰子去河边洗头。三秀的弟弟小斧头拿着个苹果在河边啃呢。几个女人在码头上洗衣裳,三秀就去了旁边的码头。河边长满芦苇,隔开了码头。
小斧头,你吃的苹果是谁的?是大领女人的声音。
小斧头说:是大寨哥给的。
大领女人问:不是你三姐偷的?
小斧头说:三姐说是大寨哥带她去的,三姐说苹果等于是大寨哥给的。
大领女人问:大寨还给你三姐什么?
小斧头说:给钱了。
大领女人问:给钱了?给钱干什么?
小斧头说:给妈看病用的。
大领女人问:你三姐给大寨东西没有?
小斧头说:没有。
大领女人又问:你三姐晚上和谁睡的?
小斧头说:一个人睡的。
大领女人又问:大寨摸没摸你三姐奶子?
小斧头说:没有,我三姐穿着衣服,他怎么摸呀。
几个女人大笑起来。
三秀听不下去了,头也没洗,跑回了家。
大寨再叫三秀去偷苹果,三秀不去了。大寨说还怕呀。三秀说,怕。大寨说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三秀一连几天没理大寨,大寨也一连几天没去偷苹果。
大寨妈到三秀家说,大寨也不知怎么了,这几天,一睡下去就叹气,今晚不吃饭,摸他的头,滚热滚热的,叫去诊所也不去。三秀听了,也只是叹气。大寨妈临走时,三秀说,婶子,你叫他去诊所看一下,就说看好了,我还要和他去偷苹果呢。
第二天一早,大寨妈过来了,说,神了,也没去诊所,一大早,什么病也没有了,这会儿在家起猪粪呢。
上班的时候,三秀见大寨推着满满一车绿肥,腿肚子挺挺的,脸上笑眯眯的。
夜里,三秀和大寨从果园回到桑园时,三秀坐在苹果袋子上,大寨也坐在苹果袋子上。月亮照在三秀白净净的脖颈上,像水波拂着碧玉。三秀的胸脯挺挺的,像两朵莲花。大寨看一下她就低下了头,又抬起头,看一下。
三秀说:“大寨,你害死我了。”
大寨说:“我也不想叫你来偷苹果,可是三家村谁家不偷苹果日子就不如人家好。”
三秀说:“你听人家瞎说了么?”
大寨说:“说什么了?”
三秀说:“反正全是难听的话。”
大寨说:“什么话呀?”
三秀说:“不跟你说了!”三秀转过身子去。
过了一会儿,三秀忽又对着大寨说:“我问你,想不想有人给你说媳妇?”
大寨脸刷地红了:“我没,没有想过。”
三秀说:“要是有人要嫁你呢?”
大寨说:“谁会嫁我呀?”
三秀又轉过身,捂着嘴笑。
大寨低着头,心思很重的样子。
三秀挪到大寨身边,让他往开挪挪,大寨就坐到了口袋角上。三秀嗅到了一股香味,不知是苹果的还是大寨身上的。
三秀说:“我问你,前几天晚上怎么不来偷苹果?”
大寨低着头说:“你没来。”
三秀说:“就想和我在一起?”
大寨点点头。
三秀就拉过大寨的手说:“天亮了,卖了苹果,钱都归我,好不好?”
大寨说:“好呢,好呢!”三秀松开手,大寨的另一只手抚着被三秀拉过的手。
第二天卖了苹果,大寨就去了三秀家,把钱给了三秀。三秀却把自己的钱拿出来,给了大寨,说:“我想让你当家。”大寨一愣:“当家?让我当家?”三秀说:“嗯。”目光像水一样泻在大寨脸上。三秀又说:“明晚的钱,不给你,要给你买一身衣裳,除了明晚,以后的钱都归你管。”三秀说了这话,就往大寨身上贴,大寨赶忙让开了。三秀噘起嘴说:“大寨,其实你是胆小鬼。”大寨挠着头,嘿嘿地笑。
三秀和大寨的钱越聚越多了。三秀倚在床头,大寨坐在床边。三秀让大寨把钱数一下。大寨数了数,说175了。三秀又拿过数一下,说175了。三秀说大寨,我们买个收音机吧。大寨说,给你买个手表。三秀说,我想要缝纫机。大寨说,买缝纫机带手表都够了。三秀说,不行,买这些干什么,看我们家房子,墙都要裂缝了,要买砖头,买瓦。大寨说,那要的钱多了,三家大队谁盖得起瓦房。三秀说,不行,就一半草一半瓦,盖个瓦檐嘴也行。大寨说,那我们把钱存着,今年还可以偷一个多月,明年再偷,肯定能赚够。三秀点点头,三秀闭上眼睛,嘴唇粉嘟嘟的,像裂开的石榴。大寨说:“三秀,你,你真的会跟我?”三秀笑起来,“扑”地一吹,油灯灭了。
第二天晚上,三秀和大寨又偷了两袋苹果。这次偷得比每次都多,三秀把袋子接了一截,比每次多装了20多斤苹果。三秀和大寨过了学校后面那条沟时,刚要进桑园,桑园里忽地射出一支手电光来,接着是一声大喝:“站住!”三秀愣了一下,就听大寨的布袋“咚”地掉在地上:三秀,快跑!
大寨和三秀分头跑了。
大寨到了家时,三秀没回来,大寨又回头去找,怎么也没找着。
天要亮时,三秀回来了,还扛回来一袋苹果。三秀说,她和大寨分手后,一直躲在桑树林里,等到看果子的人没了动静,自己又去果园偷了一袋。大寨说,三秀,你能啊。三秀说。累死了,我要你把这果子扛去卖了,我要睡觉。
园艺场人看园的方法变了,他们抽了青壮年来到了含沙河边,守着这第一道防线。几十步远就是一个人,一人一把手电,一根棍子,三里多的含沙河边守了50多个人。三家村人傻了眼。许大领打趣说,园艺场人真他妈呆,当初把桥炸了,就应该想到这种方法,白让老子发了两年小财。中午时,含沙河边没人巡逻,三家村人就凫过河去,把蚕桑队的桑树砍了,拿回来当柴烧。
园艺场人不再任三家村人胡来了。他们中午也派人守着含沙河堤,桑树也砍不成了。
三家村人尝到了反报复的厉害。
有一个人,却还能从园艺场那里捞到苹果,就是三秀。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只要她去了园艺场就能背一筐半筐果子回来。大寨说,三秀,现在园艺场人看得这么严,别人都不去偷了,咱也收手呗。三秀说,我想盖间大瓦房,我们结婚时能住上新房就好了,那时我就收手。大寨说,要是被人逮住就出大丑了,我天天提心吊胆的。三秀说,他们抓不住我,你放心。
有一天,三秀背着筐出门不久,大寨就跟了上去。
大寨到了园艺场场部,躲在一丛紫穗槐里。过了一会儿,就见一个秃顶男人从一个小房间出来了,一边四下望着,一边扣纽扣,然后咳嗽了一声,门吱呀响了一下,出来的人是三秀。大寨就觉得胸口一阵巨痛,想喊却喊不声来。
打那以后,大寨就一天天变得不正常了。
那天,大寨握了一把斧头,冲进了园艺场果队,见人就要砍,吓得果队人差点掉了魂。砍不到人,大寨就砍果树,没人敢靠近他。直到砍累了,场部才让几个小青年冲上去,把他绑了起来。公安助理来了以后,说,瞎闹,一看这人就是疯了,放了放了。场部负责人说,三家村人真是刁民,偷不到抢不到,就让一个疯子来跟你胡闹。
幾天之后,大寨死在了含沙河里。有人说是被园艺场人打死扔在河里的,有人说是自己在身上绑了石头跳下去的。但是没有人细查原因,捞上来就下葬了。
三秀没有招婿,她嫁给了一个丧偶的军官。那人虽说比她大20岁,可是人好,对她好,对哑母和弟弟小斧头也不错。
有一回,大秀去三秀家,三秀的丈夫说,下次再来,把你们家的苹果再带些来,你们那儿的苹果好呀。三秀瞟了丈夫一下说,你就是啰嗦,那么远提着累不累呀。大秀说,嘿,这怕什么,苹果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一家人还客气什么。
送大秀上了车,三秀慢慢往回走,泪水掉个不停。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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