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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拉面馆

时间:2024-05-04

李治邦

快中午了,太阳从春天的雾层里终于挣扎出来,照在已经有了绿色的广袤原野上。在从天水小陇山出来的一条道路上,四十多岁的大梁驾驶着一辆手扶拖拉机颠颠簸簸地走着。车后面坐着三个妇女和四个孩子,路上的尘土蒙在脸上,但依旧挡不住一种希冀的表情。其中一个妇女冲着大梁喊着,我们饿了,都折腾我们五个多小时了,你也不知道找个地方寻一口饭啊。大梁也不回头,另一个妇女抱怨着,颠得我们屁股都麻了,你又不让我们站起来。大一点的男孩儿终于按捺不住喊着,梁大大,我要拉屎。大梁回头呵斥着,我算倒大霉了,你们吵吵啥啊,再忍一会儿就到天水拉面馆了。你们饿,我打昨天晚上就没有吃饭。大梁一句话让所有人不吱声了,几个孩子都使劲儿咽着口水,努力坐起身,眺望远处那片有一片房子的地方。

在这条街上,不算热闹,但也有几家饭馆和一家超市,一爿菜市场。天水拉面馆的牌匾写得好大,有些夸张。门前还戳着一个广告牌子,上边写着:天水人开店,来的都是客,货真价实,吃一顿想两顿。饭馆的小老板张三宝拎着一大兜子牛肉,在不大的菜市场里边转悠着,一个卖辣椒的小妹妹笑着说,你不是就不买我的辣椒?张三宝耷拉着脸子,你的辣椒不辣,我买个甚呢。小妹妹说,我今天送你一袋,你尝尝我辣不辣。张三宝说,我没心思给你开玩笑的。小妹妹不说话,从柜上挑了几个红辣椒塞进一个塑料袋里递过来,你那牛肉没有我的辣椒就甚也不是。张三宝不接,小妹妹绕过柜台硬塞在他手里,说,我不要钱的,我就是想给你做买卖。张三宝皱着眉掂了掂,我从不白要人家东西,你说多少钱吧?小妹妹笑着,你就去吃,辣你美了,你给我说价。张三宝丢下十块钱走了,小妹妹追过来喊着,我那辣椒不值你十块呢。张三宝走出菜市场,小妹妹追到门口,张三宝回头说,你追个甚呀,你这次辣不香我的胃口,咱就一锤子买卖了。

张三宝拎着牛肉和小袋子辣椒走进天水拉面馆,饭馆里还冷冷清清。他叹了一口气,走到后厨房,见老婆大芬在用力和着面。大芬看见张三宝拎着牛肉和那袋子小辣椒停下手,不满地说,你咋又买这么多牛肉啊,知道牛肉过了春节就涨价了吗?张三宝收拾着牛肉,一刀刀切着,旁边有一口大锅,热气冒着,好像把张三宝裹了进去。大芬说,我跟你说话呢,你哑巴了。张三宝说,你不能让客人吃昨天的牛肉吧。说着,他把切好的牛肉放进大锅里,然后撒着各种佐料。大芬没好气的,客人咋知道牛肉是昨天的,也就你知道。张三宝说,我知道就行了。大芬叉着腰,说,我知道你还生我的气哩,你兄弟被车撞了,我们该拿的钱也拿了,该去医院也去了,你还要咋的?张三宝把牛肉搁在大锅里,然后吮了吮,觉得味道不够,又抓了一把大料扔进去,又吮了吮,拎过来一瓶黄酒倒着,大芬就这么瞪着他。张三宝也不回头,说,我知道你瞪着我呢,嫌我搁这些调料多了,不这么弄,牛肉能好吃。大芬说,我不问你这个,我问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嫌弃给你弟弟钱少了。张三宝说,你知道就好。大芬说,我们俩在这没白没黑地挣,挣那几个钱容易吗。也见鬼了,平常春节过去,客人就多了,可现在都大晌午了,你看看店里有几个人。说着,大芬蹲在地上,叨叨着,小萍说好了春节一过就回来,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见,不就是嫌弃我们给的工钱少吗。还少啊,两千大银子,换成钢镚子两手都抓不过来。

大梁开着手扶拖拉机走到了这条街上,车上的人有了盼头。孩子们喊着,我们拉屎,我们要拉屎。大梁把手扶拖拉机停在天水拉面馆门前,三个妇女和孩子都跳下车,在门前叽叽喳喳着。大梁过来指着天水拉面馆问那四个孩子,你们念念,这上面都写个啥?一个男孩子说,第一个字是天,下面一个是水。大梁笑着,还算你蒙对了。另一个女孩子嚷嚷着,不是蒙的,我们来了一个城里的老师,可能说呢。大梁说,接着念。那个喊着拉屎的男孩子兴奋地说,下一个是拉吗。大梁说,你小子就知道拉,一上车就喊着拉屎。最后一个孩子说,后头的那个字是面,老师说了,这个面字必须记着,没有面,我们就活不下去了。大梁不说话了,三个妇女喊着,进去呀,我们都前心贴后背了。大梁说,还有最后一个字。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因为天水拉面馆的馆字是繁体。大梁督促着,给我念呀,念不出来就甭想着吃拉面了。一个妇女不高兴了,说,大梁啊,你要是请不起就别在这吆喝。大梁拍了拍口袋,显摆地说,没有钱能带你们进城。几个孩子低下头,另一个妇女嗔怪着,你大梁是不是故意耍我们,我们进城要跟自己男人见面,你就嫉妒。大梁说,我好心好意拉你们进城,倒是我的不是了。一直不说话的女人说,我们给你钱,见了我们男人就马上给,我们说话算话的。正说着,张三宝从店里面走出来笑呵呵地说,大哥,都怨我,我当初觉得自己有文化,就把这个馆字写成繁体,好像多能是的。说着,他拉着几个孩子走进饭馆。

饭馆里有几个吃饭的,都在那喝酒划拳,给了这个冷清的店有了人气。大梁不太情愿地看着几个划拳的客人,问张三宝,老板,有单间吗?张三宝愣了愣,说,没有,我们就是一个小店。大梁招呼着几个妇女和孩子坐在靠窗户的一张桌子上,那个喊着拉屎的男孩跑过来对大梁说,我拉屎,我怕拉裤兜子里。张三宝招呼着男孩去了后门,说,那个就是厕所。男孩子跑出去,另几个孩子也跟着跑出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我们憋不住了!我们憋不住了!张三宝笑着。大梁说,有菜单吗?张三宝递过去菜单。大芬左右手端着四个菜笑眯眯地走到那几个划拳的人跟前摆放着,其中一个说,老板娘,再上两瓶天河春。大芬喊着,管够啊,两瓶不够还有呢。大芬走到张三宝跟前舒口气,说,你去后厨吧,这的事我盯着。张三宝叮嘱着大芬,那四个孩子去厕所了,照顾好了。说着,张三宝去了后厨,大芬跟大梁叨叨着菜单,有什么好菜。大梁摆摆手,说,大碗的拉面要四碗,小碗的拉面要四碗。牛肉可不能少了,我去年在你们店吃过,牛肉还算不错。大芬应着,说,你加不加鸡蛋呀,还有西红柿?大梁说,不加。大芬说,来三个小凉菜吧,酱牛肉,烧松花,蒜黄瓜。大梁说,你要送我就要,花钱的就全免了。大芬怔了一下,问,你们是从哪来的?正说着,那几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走进来,张三宝跟在后面,给他们端来一盆热水,还有干净的白毛巾。大芬瞥了一眼没有说话,那个喊着拉屎的男孩子过来对大梁说,梁大大,老板给我们送手纸去了。大梁纳闷地问,送甚去了?几个孩子围过来,说,送手纸。大梁悻悻地说,人家要不送呢?男孩子憨厚地笑着,我们都带着作业本上的紙呢。大梁瞪着眼睛,那金贵东西你们也敢撕,看我进城见了你们爹怎么说呢。

大芬走进后厨,看见张三宝正在抻面。大芬过来凑近了说,你咋见了那几个孩子那么亲呢,又不是你的儿子。张三宝抻着面,灰着脸说,看见他们就想起咱家的儿子,在家让爷爷奶奶看着,本来我弟弟还能帮个忙,现在又躺在医院。大芬说,你别找借口跟我说钱,我给了两千不少了。张三宝说,两千够甚用,手术费住院费不得上万呀。大芬喊着,你弟弟就是蠢蛋,被人家撞了找不到主家,就让撞的人活生生地开车跑了。张三宝停住手,说,他倒撞死过去了,你让他哪找人去。大芬说,那就该着倒霉!说完,大芬气呼呼走出去,看见大梁那几个人坐在桌子前,眼巴巴看着她。大芬对大梁说,知道大碗三十块,小碗二十块吗。大梁站起来,咋比我去年来贵了呢?大芬说,我们开店四年了,始终就是这个价。大梁听完软耷耷又坐下,说,那就上吧,我们吃完还要赶路进城呢。大芬开好菜单子,回到后厨,对张三宝说,那个汉子就是抠门鬼,上辈子一准是饿死的。张三宝说,你能不能不说这话,你听口音就知道人家是从小陇山里来的。那个地方穷,你还要赚人家钱吗!大芬盛着一碗碗的拉面,张三宝朝碗里放着大锅里的煮香的牛肉。大芬旁边喊着,你搁多了。张三宝不说话,大芬拽住了张三宝的手,你知道牛肉多少钱一斤吗,你不赚就算了,还想赔呀。张三宝说,你给人家端过去吧,你舅舅就在小陇山里住,我们去了一次还不觉得该帮人家呀。大芬端着碗,说,我又不是菩萨,凭什么让我普度众生。这以前都是小萍干的活儿,现在全归我了。张三宝指着她说,我看你支使人支使惯了,咱俩都是农民,有啥活儿不能干的!

四个大碗和四个小碗的拉面端在桌子上,大家都呼哧哧地吃着,大梁看着那几个孩子一会儿就吃完了。吃完了,几个孩子就看着大梁,咂着嘴。几个妇女也吃完了,不情愿地撂下筷子。另一张桌子这轮划拳结束了,赢的那个红头涨脸地说,知道你也没啥钱,就给我唱段咱天水陇中花儿吧,要情歌啊。输的那个站起来,腼腆地唱着,“水有源来木有本,有房子就有个主人。唱歌始终要找根本,什么人把歌留给了我们。阴山阳山啊山对山,好不过挡羊的小陇山。小妹妹出来门前站,活像是才绽开的红牡丹。千万年的黄河水不干,万万年不塌的青天。千刀万剐我情愿,不让我唱花歌是万难。棉织布来丝织线,绣花时离不了扣线。东不指黄河西不指山,不让我唱歌,我就心不甘啊……”那桌子人听完闹着。这桌上有个妇女低头红着眼睛抽泣着,大梁腻歪歪地问,人家唱,你掉甚子眼泪?那妇女说,我男人走的时候就给我唱这首歌,我想他了呢。春节也不回来,说城里的活儿离不开他。他说甚呢,是我离不开他才对。另一个妇女愤愤不平,人家不回来,只有我们去了。我们算个甚,不就是有个女人身子吗。那妇女狠狠地说,只有我们有女人身子吗,城里女人像个鲜葱,多嫩呀。大梁生气地喊着,说甚呢,你们男人在城里容易吗,不是甩汗珠子八瓣儿给城里人盖大楼了吗。一个妇女说,那有啥用,我们能进去住?我们就是贱,可能咋办呢,他们是我们男人啊。大梁敲着桌子,你们男人给你们春节寄了多少钱,你们还不知足啊。另一个妇女笑着说,这不是我们去看他们呀,看看他们背着我们偷了多少女人。大梁哼了一声,桌子上不说话了,几个孩子说,我们还饿。大梁看着所有的空碗,喊着大芬,老板娘,再来四个小碗的。大芬笑颠颠地过来,看了看三个妇女的空碗,问大梁,大人就不添了?大梁咬咬牙,三个大碗的,牛肉不能少啊。张三宝走过来说,大哥放心,牛肉绝对不会少的。

太阳撞到了中午,洒下来暖暖的。

道边的一条狗跑进来,被大芬踢走了。

那桌划拳的还没有尽兴,又一轮得出输赢,原来输的那方赢了。赢的这方对输的这方喊着,刚才我唱了,你别听着高兴,你也给我唱一首,我就爱听妹妹哥哥的。输的这方唱不出来很尴尬,赢的这方不屑的,你连咱天水的陇中花儿都不会唱,算个甚呢。大梁这桌那个流泪的妇女突然举着筷子走过去,爽快地说,我给你们唱一首陇中花儿,我唱好了,我得喝你们的酒,吃你们的肉。几位饶有兴趣地鼓着掌,那妇女扯开了嗓子,唱道:“红胶泥锅头心风匣,拉一把,灶火里可有了火了。远路上有我的心肝花,腔子上打,身子儿由不得我了。你踏上辣子我踏上蒜,辣辣儿吃一回搅团。配上尕妹了唱一天,喝一碗凉水是喜欢。”在后厨的张三宝走出来,他觉得那歌声像是一道清泉流在心里,清凉凉的。那桌划拳的顿住了,好一会儿才喝起了彩。

那妇女端起来一碗酒就喝进去,拿起筷子夹了一箸子肉满满当当放在嘴里。那个赢的问那妇女,你还能喝一碗吗?那妇女笑了笑,又喝了一碗。赢的问那妇女,你们去哪里?那妇女撇着嘴,到城里看我们的男人。输的问,你们男人在城里干甚?那妇女挺着胸脯,给城里人盖高楼呢。赢的笑了,说,我们也是到城里找活儿干的,你男人挣钱多吗?那妇女又夹了一块肉,说,那得看你们付多大的辛苦。说完,咀嚼走着回到桌子上,说,俺唱一首天水山歌,吃两箸子肉,值了!大梁用眼甩着那妇女,但说不出话。孩子们吃完了第二碗,又睃着大梁,大梁说,咱们走吧,到城里天就黑了。他站起来,其他人只得勉勉强强跟着起来。大梁说,你们出去上车,我跟老板娘算账。大家都没有走,大梁就跟大芬算着,一共是八碗小的,七碗大的,大梁算来算去应该是三百七十块,算完了就递给大芬,都是十块钱和五块钱的。大芬仔细数着,算到最后,大芬说,不对,应该四百块,大碗是八碗。大梁不认账,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几个人围在旁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大梁沉着脸,生气地说,你们是黑店,多算我的钱。大芬不干了,说,凭什么说我是黑店,你们就是吃了四百嘛。张三宝闻声跑过来,问了问情况,就对大芬说,给人家结账,就三百七十块。那个唱歌的妇女对大梁不满地说,你跟人家闹什么,你也会错的。大梁跳着脚,我绝对不会错,我要错了我出门开车被撞死。那个唱歌妇女说,我们不白吃你的,你别心疼三百七十块,我们到了城里,见了我们男人就会给你的,一分也不会少。大梁逼近了那妇女,眼睛瞪得比牛眼大,吼叫着,我是心疼钱的男人嘛。我要的是个理儿,她就是算错了!大芬也不示弱,说,我没有算错,不是我的一分不要,是我的一分不能少!大梁白了脸,忙争辩着,我要是算错了,我就不是天水的男人。张三宝忙说,没有错,没有错,咱们都是天水男人。大芬对张三宝喊着,我没错,是他的错。张三宝怒斥着,就是你的错,你让人家走!大梁还想要说什么,被几个妇女拽着,梗了梗脖子带着大家走了,走的时候,大梁回头对大芬愤恨地说,知道咱天水人的老祖宗是谁吗,是伏羲。知道伏羲吗,咱天水人那是有历史的,咱做任何事都不能对不起老祖宗。告诉你,我记住你们的天水拉面馆,以后不再来了!说着,他走出饭馆门,大芬要追出去,被张三宝死死按住了。大梁走出饭店门,一眼看见一块广告牌子,踢了一脚,把牌子踢倒,说,什么天水人开店,来的都是客,写着这句话也不嫌丢人。那条狗在他后面跟出来,冲着他吼叫着。大梁还要踢,被那几个妇女拦住了,说,你打狗也得看主人哩,得了,犯不着生这么大气。几个孩子吓坏了,那男孩子哆嗦著说,大大,人家叔叔对我们挺好的。大梁瞪着,好个屁,那就是憋着赚咱的钱呢!

店里那桌划拳的依旧在嚷着,闹着,大芬坐在那抹眼泪。阳光斜了一点儿,那条狗又跑进店里,围着大芬转悠着。张三宝坐在大芬跟前说,我知道你没有算错。大芬不说话,张三宝说,刚才听爹说,你昨天给我弟妹汇去了八千块钱,你怎么不告诉我。大芬还是抹着眼泪不言语。张三宝又说,我们挣这几个钱不易,你胃口不好,半夜偷偷吃药瞒着我。那桌划拳的有人喊着,再上一盘辣椒油,香啊。张三宝到后厨端来一盘刚炸出来的辣椒油,送到那桌划拳的。那桌划拳的还在划着,看出来喝多了。

道上的车多起来了,大梁开着手扶拖拉机在道上走着。车后面的人吃饱睡着了,阳光洒在脸上,像是涂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

大芬收拾着桌子,看着那满桌的空碗。张三宝在旁边站着,大芬说,我绝对没有错,最后那男人要了四个大碗的,他觉得自己没有吃,可他吃得比谁都香。张三宝说,他一准是忘了,真的忘了。他说再上三个大碗,可咱们给他上了四个大碗。大芬噘着嘴,你是说我多上一碗吗,我是那么糊涂吗。张三宝说,是我,是我多给盛了一碗。大芬说,算了,我就算是喂狗了。我大芬什么都可以受,就是不能受委屈!她说着,那狗又跑进来。大芬从后厨给这条狗舀了一勺牛肉,说,你吃,你吃饱了还知道给我摇尾巴呢。张三宝虎着脸,你能不能说话别这么狠。大芬说,他就是贪便宜,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告诉你,越贪便宜的男人最后就是倒大霉。正说着,门突然推开,大梁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捏着三张十块的钱,恭恭敬敬递给了大芬,说,是我算错了,我越琢磨越不对,我是又吃了你一个大碗的。说着,给大芬深深鞠了一躬,又对着张三宝鞠了一躬,低头说,你是天水男人,我不是。说完,他匆匆走了。房间里陡地沉寂了,那桌划拳的也默默看着大芬和张三宝。大芬接过钱跑出去,喊着,你没有错,你没有错呢。张三宝就这么怔怔地站在那,好一会儿,先是追出去的那条狗甩着尾巴回来。接着,大芬低头走回来,呆坐在那,对张三宝抬头说,我怎么觉得我就是一个混蛋呢!

那桌划拳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忽地站起来,一起唱着天水山歌,而且唱得很动情。“一面的黄河一面的崖,半山里渗出甜水来,这个饭店你要每日来,我开门迎接个你到来。”所有人唱得那么投入和认真,山歌在饭店的四壁弹回来又撞回去。大芬到后厨给张三宝端过来一碗拉面,清的是熬了半宿的鸡汤,白的是萝卜,红的是辣椒,绿的是香菜和蒜苗,说着,吃吧吃吧,你这几天都没有吃上咱像样的天水拉面了。说着,冲着张三宝动情摄魄地唱着,“天上的龙多着,但不治水啊,因为地上的清泉们满了。阳世上人多着,比不上你,你把我的三魂儿都揽了。”大芬唱着唱着,张三宝突然眼眶子里堆满了泪水。在模糊中,他看见那桌划拳的人齐刷刷围了过来,都高高举起酒杯看着他和大芬。

晚上,最后一拨客人走了。

在后厨,一般都是大芬洗碗,张三宝收拾桌子。但这晚两个人都没有动,就坐在桌子上看着残羹剩饭发呆。张三宝看见狗在他跟前趴着,一直看着他。往常都是他吆喝一声,给它扔一碟牛肉汤。张三宝很想唱几口天水山歌,但他知道自己嗓子不好,哪回唱都让大芬数叨几句,说还不如这条狗吼得好听。张三宝对大芬说,儿子不能再跟着爹娘了,现在弟弟住在医院,都是母亲守着。儿子跟爹又上不来,天天谁跟谁也不说话。大芬慢吞吞地说,你爹脾气太倔,谁能跟他合得来,也就是你娘脾气好。张三宝说,你能不能不说这些话,我怎么一说爹你就跟着掰扯。儿子明年要上小学了,不能在村里上,我们把儿子接过来,这的小学毕业能上城里的初中。我不能让儿子没有文化,这一辈子都受穷。大芬白了他一眼,知道你是高中毕业,我是小学毕业,你就总掐巴我。张三宝没好气地说,我是说儿子,今天你就是不顺心,人家大梁不是把钱送回来了吗。大芬站起来,废话,是他错了。张三宝看着窗外的那轮月亮越升越高,叨叨着,儿子一来,咱们就分心,还有学校离咱们饭馆十几里地呢,天天送啊接啊,咱饭馆经不住这么折腾。大芬说,那就住校。张三宝说,住校得花钱,每个月都好几百呢。大芬嗔怪着,该花就花,咱们在这开这个拉面馆为了啥。张三宝不说话了,从桌上拿起一碟剩菜给了趴在那等他的狗,狗居然没有吃,还是这么痴呆呆看着他。张三宝呵斥着,你吃啊,看着我就能饱了。

大芬说,我给你炒鸡蛋吃,张三宝最爱吃这口。哪次回老家,他到邻居家问候,邻居家都請他吃饭,哪回点菜征求他的意见,他都说,炒鸡蛋吧。邻居家就笑,说鸡蛋有啥可吃的,鸡屎味儿。张三宝就说,我爱吃鸡屎味儿。时间长了,邻居家都背后喊他,张鸡屎。他爹对他说,你能不能不吃那鸡巴东西,我当初给你起名三宝,啥三宝啊,就是文化一宝,妻子一宝,爹娘一宝。人家都很鸡屎,还屁宝呀。张三宝收拾着桌子,大芬给他炒鸡蛋,然后热了一壶酒,张三宝爱喝热酒。

晚上,大芬洗得很干净,张三宝明白这是信号,意味着两个人今晚要做点什么。大芬拉上窗帘,拉得很仔细。张三宝说,你拉那么满当干啥?就是留个缝,走过的人又看不到里边什么。大芬幸福地说,咱俩的事,我谁也不想让瞅见。她躺在张三宝的身边,从两个枕头的缝隙中陡地抽出一朵花,洁白无瑕,隐隐洋溢出阵阵花香。大芬酸不唧唧地说,这是我去菜市场,对你好的那个妹子给我的。张三宝问,谁对我好啊?大芬说,就是那个卖你辣子的妹妹,长得比我俊。张三宝说,你瞎咧咧啥,她就是想推销辣子,我俩屁事没有。大芬没有理会继续问,你有文化,你说这是啥花呀?张三宝说,这叫康乃馨,是祝福人健康长寿的。大芬说,敢情不是象征爱情的。张三宝把大芬揽在胸脯上,说,都那么大岁数了,还讲啥爱情爱情的。说着他把灯拉灭,大芬又开开,说,我不想再黑着灯做事。张三宝惊异地说,那你为啥?大芬说,我要看着你做。说着,她一件一件脱着衣服,你看我白不白?张三宝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发现大芬在灯光的笼罩下很秀美,那两只乳房还挺拔,只是在大芬的耳边还有白面的细屑,那是白天她拉面留下的。张三宝细心地给她一一择净,说,拉面的活是我干的,你以后别再拉了,小心腰闪了。两人做着爱,灯光抚摩着他们,给他们在墙壁勾勒出一幅幅优美的图画。做完了,大芬觉得不过瘾,她裸着身子盘腿坐在张三宝的脚头,说,我和你结婚这么多年,你和我就这么一个姿势,太老实了。张三宝眨着眼睛,诧异地问,还会有啥姿势?大芬捋着额前的头发,前几天没跟你说,我老家来了几个姐妹在这吃饭。张三宝插话说,我知道啊,你那几个小学同学不是去城里打工,让你出主意吗。大芬笑嘻嘻地说,她们去到城里捏脚,我跟她们聊了几句,姐妹们就跟我说起男女之间的事,给我讲了不少的姿势。我第一次听,就跟听天书似的。你说咱们多傻,那么多年就这么老实,不知道问问人家。张三宝扭过脸生气地说,你学点儿好。大芬狠命扳过张三宝,多学些姿势有啥不好,不是跟别人是跟自己的老公。张三宝噌地坐起来,你那帮子姐妹不是去捏脚,那就是进城挣女人身上的钱。你说这话怎么不难为情,牙碜!大芬怔住了,说,你瞎说八道,你怎么知道人家是进城干这个营生!

夜深了,起风了,刮着窗户忽悠忽悠的。

张三宝始终睡不着,他听见大芬早就打鼾了。大芬的一只胳膊搭在他的手上,觉得很温暖。张三宝琢磨,自己怎么就这么笨,连和老婆做事儿都学不会,跟大芬一个姿势做了这么多年,让老婆嘲笑。他确实感觉到世界变得丰富多彩,变得他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了。中午大芬给自己唱的那段天水山歌,居然给自己唱哭了。他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着大芬,大芬当初嫁给他,那时他啥也没有,高中毕业不能再上大学,因为家里穷,爹对他说,别上了,我实在供不起你了。确实,这几年上高中,爹娘把能挣的钱都给了他。大芬嫁给他,就在爹娘的西厢房,被子是爹娘从自己床上搬过来的,摆了三桌,爹把养的最后一头猪杀了。大芬嫁给了他,她觉得一个女人最欣慰的是有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而张三宝就是最模范的。两个人跑到这里开了一家拉面馆,都是找四邻八舍借的钱。这么几年,一点点扣着还,到现在还没有彻底还清。拉面馆天天开门纳客,听到桌面上客人讲的都是女人经常挂念男人是不是有外遇,眼睁睁就有男人跑到城里澡堂子打炮,就是泡女人。可大芬相信张三宝绝不会沾女人的边,哪怕是拉拉手。她和张三宝到商店去买女人用的胸罩卫生巾什么的,张三宝会用报纸挡住眼睛。大芬说,你神经啊。张三宝羞涩地扭过头,你们女人用的玩意儿太扎眼。后来,大芬很自豪地对他弟弟说,你哥哥居然能在女人的物件前羞涩,太不简单了。弟弟把嫂子这句话记住了,对哥哥的弟妹也说起。弟妹对弟弟说,你哥哥那是老封建,有啥好啊。你进城不就给我买乳罩,我觉得你比你哥哥脑瓜子好使。

张三宝睡眼惺忪的时候,听见外边的鸡叫了。

在天水的乌油江,秋天江边上的南山也很秀美,漫山遍野的枫叶呈现出红、黄、绿三种色彩层次,真的可以用绚丽多姿、色彩斑斓来形容。江面上升腾的雾气与山腰间的云雾环绕在一起,就像一个身披白纱的仙女把满世界绕了个遍。

张三宝和大芬带着已经上小学的兒子游玩,这天,天水拉面馆歇业了。张三宝是蹬着一辆运货三轮车来的,足足蹬了三个小时。他在河水旁放慢了速度,悠闲地骑着,后面坐着大芬还有儿子。大芬喊着,我们在这开拉面馆好几年了,咋就才到这河边上来呢,你说,我们天天忙个啥哩。张三宝看到了满山的红叶,望到了清澈见底的河水,见到了小女孩举着风车在疯跑。张三宝把三轮车放在河边,大芬与儿子在河边嬉水。张三宝猛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就在乌油江那头玩儿,还带着弟弟,在河里这么扑腾。哪次都是娘颠颠地跑过来喊着,别往里边游,淹死你们俩小兔崽子。张三宝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猛然站到河边扯开嗓子唱起来,“风慢慢来,云悄悄散去,月亮出来了,月亮就是一个圆盘,你端着它可以喝酒,举着它可以当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爱不爱它,它都离不开你……”唱着唱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随手写了四个字捧在了河面上,看着那四个字顺水而下。大芬问他,你写个啥呢?张三宝也不说话,其实那四个字写的是幸福生活,他想,水那边是不是自己的老家,能不能飘到爹娘那。他想着有些伤心,就是让爹娘看见也看不懂,可他就觉得应该把幸福生活送过去。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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