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朱璐彦
午后三时,日头最辣的时候。坎迪巡楼,一层一层爬到“滕王阁”顶。藉着二十四层楼道里的小窗望出去,香港岛西营盘的高楼鳞次栉比,楼身高薄,楼间距稠密。一幢幢“瘦精楼”刷着不同颜色的外墙漆,形同一块块软糯甜香的威化巧克力饼干。珍珠白是椰子油匀满芝士酱,蔷薇粉是草莓泥夹了覆盆子,浅褐蓝是黑巧克力对上蓝莓汁。打开这小窗,在四月尾的南国,坎迪伸手探向室外,却已似伸手探入一口煮沸的铜锅。锅底缓缓腾起奶状的白气——那是世人在东西向的高街和南北向的正街发出的聒噪之声。世人自顾自说着,并不能产生多大意义;世人自顾自活着,也不能改变多大事情。或许,风吹吹就散了,略看看便忘了。
一、寻常
我第一次见到坎迪,是“中原房产”的胖经理萨姆带我去“滕王阁”看房的时候。萨姆五十未满,矮墩墩,肚子前凸一大块,恰如一面响鼓。我忍不住打趣,问他那阔肚里所纳何物,萨姆咧着嘴拍两下肚腩,道:“叶小姐,这是我寻日在湾仔‘美利坚京菜馆食的羊排!”一路上下阶梯,快到“滕王阁”的时候,萨姆惊了般一个回转身,“响鼓”差点撞上我。“叶小姐,同你多讲一句。这间大厦的女保安好叻,冇开罪佢。”萨姆操着半吊子的国语和纯正的白话倾尽全力与我沟通着。
我站在“滕王阁”玻璃门外,顺着萨姆的手指方向看见这位名唤坎迪的女士正在送往迎来,不亦乐乎。她五十岁开外,上身着墨蓝色尖领制服衬衫,下身着黑色制服裤,衬衫口袋的位置别了一张她的金属名牌,脚蹬黑色方头中跟皮鞋,远远望去好像一位警察。“警察”的裤缝挺刮尖锐,边角锋利得可以切上一小盘豆腐。她的面上似乎匀了几斤白粉,眼影又扫成孔雀蓝,唇色和十个指甲都淋成櫻桃红,让人不禁怀疑这位女士是否刚刚食用过两三分熟的牛排,手指和嘴唇都染上了血色。香港华洋杂处,白人面上颜色多,相较之下,亚洲人颜面缺颜色,不过这位女士显然并不担忧:她乐得把自己的脸涂成调色盘,还以后现代的“撞色”情调细细点缀。烫染过的头发大概已经枯了,烟丝般盘在脑后。那个发髻裹得如此之高,如此之紧,竟把她的头皮和眼角都密密实实吊上去,配上那厚重的粉底和红唇,坎迪的脸庞不禁露出日本艺妓的滑稽气来。
这时,一对金发碧眼的西人夫妇牵着雪团似的威尔士矮脚狗款款而至,坎迪立刻折了腰对那滚圆的矮脚狗道:“What a lovely dog!(好可爱的狗狗!)”几步将两个人和一条狗送至电梯口,直到把他们全部塞进电梯,这才回转身来。不多时,一位着黑白两色针织套裙的年轻女子开了玻璃门,坎迪又弯着腰,对着她肩挎的迪奥春夏新款小包前倨后恭,耳后的高髻都微微有些颤抖:“哎呀,章小姐,依家返工都咁靓!”话音未落,另一位梳着油光水亮分头、拿着登喜路公文包的中年男人按了密码,也“啪”一声入了大厦厅堂。坎迪随即面朝他,努力组织起自己的国语:“赵桑(生),你的挂号信我中午签收了,你看下?”果然,遇见西人她便是西人,遇见港人她便做回港人,遇见国人她便竭力成为国人。
“佢百十号住户都可以把名字和人脸对上号呢!”萨姆由衷赞叹了一句。
只是行为无论再怎样麻利,容貌当真还是显出了老态,特别是一双眼睛。年轻女人的眼睛好似在“白水银里养着黑水银”:笑的时候,光斑像切碎的钻石在水银里跳跃;哭的时候水银打翻了,眼睑下立刻挂了两只银坠子。中年女人的双眸则是白色毛玻璃内攒着黑色玻璃珠,肉干愈发退去,渐渐显露出那物质的坚硬与冷漠。坎迪的眼睛当然不是水银了,经年累月的世事大抵早早锤炼出黑白玻璃珠的审慎与精明。好在虽然丧失了眼波的流转和柔情,“眼头见识”却是愈发敏捷了。
入住“滕王阁”的时候,正值夏至又未至的季节,雷雨频发。半夜一个雷生龙活虎地能把人“炸”醒,好似裂在头顶的天花板上。一日,我自香港大学回家,半路上又下起来势凶猛的瓢泼大雨。对面的九龙岛黑漆漆,罡风卷着粗大的雨点如同白绣球一般在海面上翻滚,背后仿佛有千军万马推动似的。三步并作两步逃回家,刚入门廊,玻璃门“啪”一声开了,这自然是坎迪女士的星级服务。果然,大厦的女主人一脸愠气坐在保安的位置上,蓝色制服的肩膀部位却是湿漉漉的。
“你也才出去?”我边打着身上的雨水边问道。
“系呀系呀!隔邻开的那个法国餐厅,有老许(老鼠)啊!老许(老鼠)!从这个天花上面爬进来了!我们这里一路都冇老许(老鼠)的嘛!我同他们去交涉,你看站在外面半日,衣服都湿赛了!”坎迪抱怨道。
“那现在怎么办?有老许(老鼠)啊!”我故意用她那半白半粤的发音逗她。
“再有我不理了,再有老许(老鼠)我肯定投诉佢哋啦,打‘狗狗狗(九九九,警署热线)!”坎迪丝毫没有察觉出我的玩笑,绷着面一本正经的。“哎呀!”她黑玻璃似的眼珠又揉成两只颤动的蝌蚪:“仲有啊,你前两天是不是扔出来两个小取暖器?冬天用的?”
“是啊!用完一冬天坏了。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又不收每一层的垃圾,不是有保洁阿姨吗?”我甚为惊讶地反问道。
“我管这个大厦,保洁阿姨也要同我汇报呢!”
“噢,我忘记坎迪是这间大厦的‘特首呢!”坎迪被我哄得喜笑颜开,“你是不是‘日本城买的?哎呀,‘日本城的电器不要买啦,去‘丰泽(香港老牌电器商城)啦!钱要花在刀刃上吗!”
“系呀系呀!”我开始不耐烦,她一个箭步又蹿到我右面,似笑非笑:“塞迪,你这是一件真皮衫吗?真皮吗?买件长的啦,长的靓啊!冇入短的啦!短的不衬你啊!”我不想再搭腔,挣扎着入了电梯,劫后余生般松了下肩膀,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却紧张起来:坎迪连一件皮衣都要问东问西,计较清楚。谁不知长的皮衣靓啊?可是价格也是真金白银得靓了好几倍上去呢!在这小小的岛屿上,原来衣服竟然不是衣服,而是自卫的盔甲,更是进攻的武器。
一日,我与母亲从太古广场回家,在金钟过街天桥上偶遇了香港前律政司司长梁爱诗。“就是矮了点,七十多岁了,满头银丝,头发卷得真是下功夫。哎,你看见吗,她前面刘海还卷了好几卷,要日日做呢。”母亲正沉醉在梁爱诗的气质中不能自拔,坎迪冲到我们面前:“出贼啦!我刚刚抓住两个贼,就在我们大厦里!我报警了,警察才把两个人捉走。好险!”坎迪新染了酒红色的指甲,十指随着她的言词舞动,好像在空中撒了一把红豆。
“哪里的贼啊?你没事吧?”母亲立刻停止了对梁女士发型的研究,转而关注起坎迪。
“我冇关系,监控里睇见的两个人,贼头贼脑的,我就报警了。后来听警察说都是北面来的年轻人……”
“唉,坎迪——”母亲打断了她,正色道:“能不能请你打电话给叶小姐房东,请她装下防盗门?他们十一楼就是叶小姐这个单元没有防盗门,如果再有小偷还不先偷她吗?我虽常来常往,到底不时时在侧。做父母的,不放心啊……”
没等母亲说完,坎迪立刻拍着母亲的肩头,道:“阿姨,包在我身上,我来同玛姬讲。”
几日后的中午,我午睡刚醒,躺在床上,被褥黏黏的,枕套上似乎随时可以生出青苔来。“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坎迪正站在门口。见到母亲,她十指又开始上下跳舞,声音也提了八度:“阿姨啊,我同玛姬讲过了,三日之后她来装防盗门,放心啊!”
“哎唷,多谢你啊,玛姬这么快就同意肯定是因为你‘疏通得好!”四五月的香港岛太潮湿了,楼梯间的大磁砖地面看上去油油一片,总好像保洁女工才拖过地似的。坎迪的墨蓝色制服映在地上,一块深蓝一块浅蓝的;她稍稍晃动一下身体,这些水水的色块便跟着颤抖。
坎迪听完母亲的夸赞,地上的色块全部挣扎着跃起来,道:“哎呀,阿姨,这么说我可当不起,玛姬应该的嘛!你讲得才有道理呢,正好前几日发现了小偷,唔安全的。叶小姐又是一个女孩子住在这里。其实呢——”说到此处,坎迪忙不及把右肩斜倚在我家门框上,眼睛却是一个劲地往客厅里瞄:“玛姬早就该装这个门啦,她前几个月装修的时候,我就提醒過她装门啦。顺便呢,把客厅和卧房全部改成大工作室。佢唔听,怕花钱嘛!哎呀,你们的这个房东,真是小气看不开。佢政府高官退休,大把退休金在手,冇儿冇女冇老公,早该到处看世界了,省那么多钱做咩!”
“玛姬没结婚?”对他人隐私的窥探驱使我跳下床,蹦到门口,道。
“系呀!同她八十几岁的爸爸住在半山,舒服得不得了。每天只要想想怎么花钱,家事都是印佣做的。”坎迪道。
母亲到底比我伶俐得多,乘着坎迪说话的工夫从冰箱里拿出才买的歌帝梵巧克力,道:“坎迪,这次的事情麻烦你了。一点小玩意儿,你随意。”
坎迪那些墨蓝色的影子在湿漉漉的地上又跳了几下,到底还是收下了。她看着那咖色的包装盒,眼里带着笑敛着光,馥郁的粉底下眼角纹呼之欲出,好像一层面孔之下还有另一层面孔。“你们真是大户人家,一出手就这么阔绰。阿姨是个贵太太,叶小姐给你教育得落落大方,叶小姐爸爸在国内是做大生意的吧?”坎迪的十只手指停留在歌帝梵描金字体上,一双眼睛则直直盯着母亲。
简短的沉寂之后,我听母亲道:“孩子爸爸喜欢投资点金融事业,无足挂齿。坎迪,我们等下在文华酒店还约了人,现在可能要准备一下……”
“噢,你忙!我不阻你了。多谢你的朱古力!”坎迪这才站直了身体,退了两步入了电梯。
母亲轻轻关上门,半天没言语。过了一阵,才对我说:“香港女人……”
“妈,那是‘港女!”我得意地补充道。
五月的香港,天好像裂了一道口子,晨起便泼着倾盆大雨,与人握个手都能掐出水来。清晨似夜半,街市两旁的路灯黄澄澄地没有灭过,“猪肉佬”、“牛肉佬”的驱虫灯顶着红色的圆帽,中间的螺旋丝呼呼地扇着。那些红色、黄色倒映在路面的雨水里,边缘起着毛,好似一幅幅弃置的周庄扎染布料。中饭时,母亲摆好碗筷,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李慎之的“风雨苍黄五十年”,等我的论文告一段落。
“塞迪,今天早晨我去东边街那个社区公园锻炼,坎迪那么早就来交班了。回来的时候她问我乔丹前段时间在香港休假的时候没事吧?”母亲边看书边问。
“没事啊,怎么了?”我一边快马加鞭地赶工,一边不解地问道。
“坎迪今天早晨问我的,说从监控里看见我这个洋女婿啊,每次一个人在电梯里的时候,总是站不住。他不是在电梯里走走对角线,就是绕几个小圈子。”
“哎,乔丹小时候有一点多动症啊,你忘了吗?”
“噢,对。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坎迪还问乔丹在香港短期停留的时候做什么副业,我就告诉她西九龙有个视觉文化博物馆,乔丹在那里出任水墨画单元的临时艺术策展人。”
我整理好手中的资料,快步从书房走到餐桌前,坐下道:“坎迪有何高见?”
“坎迪说啦,让乔丹别做策展这一行,说现在谈艺术会穷死人的。她直接告诉我香港的年轻人如今争先恐后要进的都是投资银行,做金融才赚快钱呢。”
想起还没有洗手,我进了卫生间,把水龙头开得吵闹。远处九龙岛的海面像死了一样波澜不惊,但是这位日日要见的大厦女保安的精明、打探却如同波涛一样打在我身上,一浪强过一浪。不辞辛劳地观察,话中有话地旁敲侧击,连穿了一件短皮衫也是能力低下与经济不济的象征……“啪”一声我关了水,转过身,道:“她也太过分了!”
“知道啦!”母亲没容我说完:“她是有点爱打听,不过工作上大大小小的琐事料理得还是蛮尽心的。公家的‘老许(老鼠)也管了,‘狗狗狗也打了,你家的防盗门她也管了。”母亲继续:“看人要看大节,不要这样意气用事。我这么大个人,还能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吗?你放心,我又说了几句,她也是懂事的人,话锋立刻就转了。”母亲不急不慢,按我坐下,给我盛上一碗海参汤,道:“我说呢,我这个洋女婿有不少缺点,不过相处起来还算舒服,人也算老实善良。在美国医学院刚刚毕业,到香港休假的时候呢愿意从事点艺术工作,也算了结了他自幼的爱好。坎迪多聪明啊,立刻搬出话来赞乔丹。”
“怎么说?”
“说有一次你们这里电梯故障,好多住户打电话骂她,很多白人骂得还很凶。只有你那位乔丹不疾不徐走楼梯就下去了,下了十一层呢!到了大厅,看见坎迪还默默笑了一下,坎迪说真佩服他的涵养。”
“什么涵养?A型血木讷无趣的高级体现罢了。”说话间,我又将一尾鲍鱼夹到自己面前。
“好了好了,不要炫耀你的学术语言啦。总之,‘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坎迪是个‘人精,说不定还是个有故事、有性格的‘人精。你不要计较她,缓缓应对就是了,别失了自己的体面与教养。”
二、故旧
这一日,论文写作疲累,我便下楼寻坎迪闲聊。她看见我下来,便高声打招呼:“哎呀‘香港小姐加大‘八四(博士)落来了,大驾光临啊!”我被她寒暄得腼腆起来,脸上顿时一阵烧红。
“讲真,你点解唔去选‘港姐啊?”坎迪今日在耳边戴上两粒钻耳钉,真假不辨。
“我现在几岁啦?以我这二十大几的年龄,倒是可以去选一次‘香港阿姨呢!”坎迪笑得前仰后合,指甲在她的工作台上拍得“劈里啪啦”响。“况且我家教甚严,就算时光倒流,爸妈恐怕也不会同意我着‘三点式、在全香港人面前走三圈。”
“你乖啦,依家的女仔如果都似你这样知书达礼就好啦!想当年,我老公就是被小三勾跑的。前几日我朋友话俾我知,那个小三不敌新欢小四,我前夫又把佢‘飞啦!真是报应。”坎迪越说越激动,脸上像重新施了一层胭脂。
“怎么回事呀?”我不解。
“哎,我生时家在广州,书念得不多,人生得确实不错。不过家里面是不富裕的。二十几岁那年,我阿妈不知从哪里揾来个香港商人给我识,大我十几岁。我那个时候年纪小,哪里识得这些?家里人觉得啱就啱咯。我阿妈话佢有钱佬,嫁过去又作香港人,再好没有的事。我阿妈还讲了,丑样就少睇,嘱我挑男仔千万别挑长相。阿妈这样反复劝我,佢的肚腩、萝卜腿、大厚背我才没有计较。一开始,真是睇不顺眼,吃饭的时候对住佢,眼睛都没地方放。”
“原来坎迪还是一位‘审美主义者。”我打趣道。
坎迪不理会我的调侃:“嫁来香港,起初都对我不错,我好快就生了两个仔。我老公的成衣生意越做越大,在香港就转了两次大屋。先从上环搬到中半山,再从半山搬去浅水湾独立屋。”
“大屋到底有多大?”我忍不住打断坎迪的回忆。
坎迪手一挥,道:“哎呀,我这么同你算吧。我的衣衫就装了几个橱,放满了一个屋呢!在半山住的时候,我就讲了一句衫唔够放,我先生立刻再转大屋。纱的绸的缎的,短褛长褛,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袍,晚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想点样买就点样买。”说着说着,坎迪耳朵旁边的两粒钻跑进她的眼眸里去了,两个眼睛忽闪忽闪的。
“可惜好景不常。换到大屋,男人回家越来越夜,不久之后我就查出有‘小三,哎,也是个‘北妹(香港人對大陆女子的坊间称谓)。其实我都是‘北妹,大家何苦互相为难呢?我那阵年纪细,书读得又少,好多道理都唔明。气得不得了,恨不得撕了这两人!”此时,一个房客从外面回来,坎迪从监控里看见,立刻“啪”一声按下钮放他进来。“卓生!卓生!”她满脸是笑,点头哈腰,挤出一脸皱纹。“卓生”一路进了电梯,坎迪的手一直按在电梯按钮上,直到电梯门把卓生的面孔吞没为止。坎迪这才转过身来,踏着黑皮鞋“啪啪啪”走到我面前,说书般流利而准确地接上前一段:“后来就是胡闹了几年,吵、闹、砸、打。那些穿不完的衫,有一次我火气上来全部点了。闹到最后,老实讲我都累了。你们有文化的人,可能知道装啊、忍啊、用心机啊。我当时,哎……太蠢了,太蠢了……其实我先生待我是不薄的。后来他提出他来养两个仔,仲俾我好大一笔赡养费,本来也是够我下半辈子花的。”
“那很好啊。”我急忙安慰她。
“好咩啊!”坎迪的脸上浮起一种奇异的表情,嘴唇似乎是在大笑的,可眼神却是消沉黯淡的。远处的寄宿学校是一间男校,里面的大钟“当当”敲了一阵,大约午休的时间到了,几只肥大的灰白色鸽子应声冲上天际。中三、中五的男生齐齐穿着白衬衫和黑色裤,黑黑白白的,是一大把一大把的围棋洒落在街市上。“穷啦侬家!我心情不好手又欠嘛,跑去澳门几下输光光,不然我还出来伺候人当保安嘛?你以为我天生佣人命,真的钟意成日对人笑吗?还不是为了讨生计。”
“你两个仔不能贴你点钱养老?横竖你现在又花不了很多。”我问道。
“哎呀——”坎迪像地道的港人一样,说话句尾有“懒音”。她钟意把“呀”字一拖好长,略略上扬,唱戏一般。“养儿子就是替别人养老公,还要一养十八年。你侬家还后生,不识这些。还是女儿好,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我个大仔,上次从加拿大返来看我,当了医生了。结果呢?孝敬我一百港币当见面礼,一百港币啊!”说着说着,坎迪的眼前好似蒙上了一层白雾,缓缓地呆滞起来。“剧情”的发展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也一时语塞,接不上话。
此时,坎迪木木地望向窗外,夏日的午后,日光凶残,照在身上如同炙热的炮烙烤在背上。去一趟街市,颜面就红紫一层。整个城市像是被一只硕大而肥厚的舌头密密实实舔过,那么热、那么湿、那么粘。对面的洗衣店老板娘顶着假发似的卷发倚在店门口乘凉,嘴唇被龅牙顶着呲出来,彷彿永远都在震怒之中。这时,一位女顾主拎着一袋衫走到柜前,用国语道:“洗衣再烘干。”老板娘的龇牙跳出来,眼睛却在瞬间耷拉下去,一副活脱脱后悔自己听懂了普通话的样子。然而,收钱的“欲望”终于还是战胜了本港人的“尊严”,她的唇齿开始撞击,发出急躁却又难堪的尖锐之音:“白(摆)歹(地)桑(上)!白(摆)歹(地)桑(上)!”两句话一句咬住一句,是两记闷棍打在那女客脸上。“白话”不灵光的女顾主愣在原地,手中的袋子还架在柜面上。老板娘干脆一把扯过袋子,重重掷到地上,方才心满意足地以“胜利”之姿结束了这场“羞辱”。洗衣店对面是一家昂贵的法国餐厅,随便点几样法国小菜一千港币就不见了,这还是在西环呢。一位着吊带短裤的白种女人坐在店前的阶梯抽烟。抽一口,再拿起身边的啤酒饮一口。大约没穿胸围,下垂的“八字胸”上洒满了陈年的晒斑。
两人默默无语看了一会儿“野眼”,坎迪引我回“滕王阁”的接待区小憩。玻璃门一关,生生把个活色生香的俗世也关在了外面。无人知晓在“滕王阁”内,这中年女人竟用十分钟不到的时间,把她的大半生都了结了。
“不如谈钱吧,反正已经没有多少感情了。”坎迪愤愤地补充道。“最后,老公也是别人的老公,儿子也是别人的老公!你睇你睇!”突然间,坎迪举着两只膀子在我眼前晃,一边一只三寸来阔的翡翠手镯。“睇到没啊?翡中带翠的货色,侬家好难寻了。”坎迪道。
“坎迪你还是有钱啊!”
“咩我有钱啊?最后一天我上去同我那个死鬼老公签离婚纸,睇见他沙发台灯旁边摆了个镶金花的丝锦盒子,我也不理是什么东西,走的时候找个借口把他支到旁边我就拿出来了。结果发现是两只翡翠镯子。我估啊,大概是他准备送那个小三的。”
“总算出了一口气?”我试探道。
“气是出不完的。拿他这点东西能出什么气?只不过现在再睇这两只镯子,东西还在,人没了。”坎迪长叹一口气,脸庞迎向日头。阳光覆盖在她的脸上,竟然射不穿她的眼睛。她的瞳孔那么暗,两粒黑洞一般,吞噬了一切的光芒与希望。
“你先生没揾你要吗?”我操着半生不熟的白话试探。
“佢冇那个胆,也冇那个心思啦。”坎迪再次拖起了尾音。一个“啦”字扬升上去,宽阔悠长得好比一条小道。
“物质不灭,人情却短。”我道。
“系呀系呀!”坎迪对着我的“八字箴言”赞不绝口,激动得手舞足蹈,忍不住合起手掌拍了几下。一对镯子互相撞击着,“丁丁当当”的清脆之音像极了上环德辅道的双层有轨电车发出的铃声。
这时,我看见坎迪左手中指上有一只钻戒趴在那里,白蜘蛛似的钳住她的指根。我笑道:“坎迪,这戒指也是签离婚纸那天‘顺手牵羊的吗?”
她大不以为然道:“美得你!这个是我在旺角女人街买的。哪有那么多便宜捡啊?”
稍停,坎迪又道:“乖女,我同你讲了这些‘烂事,没有教坏你吧?”
我忙笑笑摆摆手,坎迪这才继续道:“其实呢,我真是想转去守夜。这日间的保安‘守日有什么意思?日间太清楚了,什么都知道的。夜里才美呢,睇唔清楚,个个好像换了一个人……”
说着说着,坎迪陷在椅子上,竟然浅浅哼了半段“夜太黑”。别看她平日里说话中气十足,唱起歌来竟然是一把撩人的“烟嗓子”:“告别白昼的灰/夜色轻轻包围/这世界正如你想要的那么黑/霓虹里人影如鬼魅/这城市隐约有种坠落的美/如果谁看来颓废/他只是累/要是谁跌碎了酒杯/别理会……”
三、夜太黑
六月天,这亚热带的半岛便急吼吼地暴热起来。那种酷热,像一个初次恋爱的年轻人带着几分偏执、几分天真地说话和行事,挑逗而热情,永无止境,稳健漫长。白日自不必說,甚至在黑夜中从九龙吹来港岛的海风都是滚烫的、焦糊的。苦夏漫长,几位朋友嚷着要去“兰桂坊”买醉,我便跟去见识。听朋友说,这“兰桂坊”只是一条如曲蟮般蜿蜒的“L”型窄街,在十八世纪初俗称“懒鬼坊”,因洋人集散而得名。最终,不雅之名还是改易成今日堂皇的“兰桂坊”,成为全港有名的酒吧林立之所,每日夜间无数西人、港人、内地人前来娱乐寻欢。他们或“买醉买春”、或“卖醉卖春”。好一派男女繁杂、世间热闹的景象。
这天,我们一行人等至夜间日头落入海中才出街,却没想到当日的月亮竟也像个太阳。那是一小块肉红色的琥珀升在山顶,黯淡克制的旧红色中隐隐露出鲜血般的纹路。我们从中环地铁站出来,沿着坡子拾级而上。一路上,夜店的音乐声、西人的英语、“本地姜”的广东话、台湾客大陆客的国语互为独立声部,却又杂糅着交织入耳。三五不时越过我们奔向不同夜店的女子,均是着低胸短裙,登三四吋的高跟鞋,挤着“夹死蚊”的“事业线”。女鞋的根部长、尖、细,真不知道前脚掌是如何艰难地挤成三角形来支撑全副身家重量的。大部分蹬高跟鞋行走在山街上的女人都有些共同的气质:她们行路如行军,急切亢奋的神情如同狂躁症初期的患者;与此同时,她们的眼神却是木讷无物的,又好像中晚期的抑郁症病人。或许经历了一切,又或许什么都没经历过。她们的脚步与目光组成了谬诞的对比与折磨:那是一群同时患上了狂躁症与抑郁症的人,永远在狂欢与自杀的信念之间徘徊。
“看!右边那个夜店就是玛格侬!”一直紧紧拉住我右边胳膊的“蒲精”学妹忍不住大叫起来。今夜,学妹也蹬着“兰桂坊女子”的标准配置:一双克里斯提·鲁布托漆皮设计的So Kate系列,白面红底尖头鞋,高度达12cm。为了稳当地站立在这双“高跷”之上,学妹不知不觉中将她的全部重量向我缓缓压来。原来早已拿我当成了她的一只拐棍。
“塞迪,你看见那些站在玛格侬店门口、戴墨镜的东南亚黑衣人了吗?那些可不是一般保安噢!像玛格侬这样的高档夜店重点都在夜场,凌晨一两点钟酒客们玩得最尽兴,我们十点钟来还是太早了。高级夜店啊,在香港都有不成文的规矩:‘靓女免费入,为的就是吸引有钱佬入夜场。至于这‘靓还是‘不靓吗,还真是由这群东南亚男人说了算呢!”
“真的假的?这不是赤裸裸的‘外貌歧视吗?听说之前纽约上东区酒吧也用此招,结果引起了公愤呢!”我半信半疑。
“管他纽约呢!这里是香港!哎,听说,我只是听说啊!听说这帮东南亚人真的拦下过样貌平庸的女蒲友,让她们先缴费才可以进场呢!”学妹说着说着,“哧哧哧”笑出声来,跟着一个趔趄,差点从她昂贵的“高跷”上栽出去。
“你有点正形吧。塞迪,右转那个宫殿一样的地方叫缪斯,也是小有名气的。他家的鸡尾酒调得不错,甜蜜亲吻,海滩一天,还有冰镇荔枝酒,都有意思。你钟意饮兰姆酒加可可粉,还是荔枝汁对白酒?”同行的一位法律系男生打断了“蒲精学妹”对玛格侬的崇拜,转身向我介绍起另一家名唤缪斯的夜店。
“别总是‘酒酒酒的啦!”学妹不知从哪里重新“蹿”出来,这次牢牢抓紧的是我的左边手臂。“我告诉你啊,酒呢,只是兰桂坊的开场白,好戏还在后头呢!如果酒林舞池里的男女有下文,通常他们会相约到附近的茶餐厅吃早饭,名为‘医肚,实则‘照清楚对方样貌。免得第二天起床,原形毕露吓死街坊啊!”不晓得身边这位丰满艳丽的学妹究竟是“照”过他人,还是被他人“照”过,说起来真是一套一套,不信都不行。
“‘照完之后呢?”我怯怯地问道。
“‘照完啊——”学妹冲我飞了个媚眼,苹果绿的眼影直扫到鬓角里。“双方核对无误,确定‘啃得落之后,就到附近酒店开房——”学妹正兴奋地指点江山,只听那位法律系学长不由附和道:“对噢!听人说这里酒店到了周六价格奇高,大概都是被‘市场抬高的。难怪‘蒲精都说,周六太旺,周六唔蒲。”
我們一行人正准备寻一家店来“医肚”,只见前面的一条窄街跌出一位年轻的西人。白衬衫黑色裤,右手把西装的黑色外套斜斜地搭在右肩上。他一脚跳上了我们身边的“7-11”便利店,店里灯火辉煌。我这才看清那白色衬衫用的竟是两粒白底金边的圆形袖扣,远远地在灯光下泛出柔和的光泽,恰如两枚剥了壳的荔枝肉。此人约莫三十岁上下,挑了矿泉水之后,立在柜台前付钱。九头身,单薄的身板,拎去米兰时装周便可以直接走大秀。金发、蓝眼、白肤,美中不足的是嘴唇虽然现着樱桃红,到底太薄了些。然而,这微薄的嘴唇却为这年轻的西人增添了几分禁欲的神秘感。在他四下张望的时候,他的眼中有孩童般的不安,唇又是那样紧紧抿着,好像一把闭合的小锁。正在此时,西人出了“7-11”,喝了一口水,站在店前等人。突然,黑暗里跳出一个影子,犬似的扑向这年轻貌美的白人。她背对着我,隐约看出是位身材不甚高大的亚洲女子,穿着不到膝盖的紧身短旗袍。满身的线条在旗袍中挣扎,一寸一寸往外跳。腰长腿短,旗袍腰线下狠狠裹住的臀部像只圆熟的水蜜桃。那“禁欲男孩”般的西人禁不住用毛茸茸的手掌狠命捏了一把熟透的“水蜜桃”,这手法却是熟稔世故的成熟男人的调情之道。两人一阵大笑,女子又藉着男人的矿泉水饮下一口,这才放松男人的颈项,回过头来,从包里摸出一支纤细的女烟点上。她的嘴角瞬间开了一朵橙色的花,一明一暗的。“这不是坎迪吗!”藉着火光,我看清了女人的面孔,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坎迪脸上的妆容依然是沿用艺妓的方法厚描而成,却更加诡异地凸显了纹路与松弛,下眼线的黑色恨不得掉到泪沟以下。她就那样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抽那一支女烟,仿佛这一生就是为了吸完这一支女烟似的。身边那俊朗的白人依然捉了她的腰,一下一下把玩着。我这才突然想起,有一次乔丹晚上从西九龙回来,兴冲冲地告诉我,坎迪刚刚换下制服,穿上了自己的便服裙装,身材还是颇为可观的。当时没有留意,现在方才领略了坎迪对于生活那巨大的热情。我当然是替她喜悦的,更加欣慰她终于不用在吃饭的时候“没处放眼睛”了。眼前的男伴秀色可餐,看起来二人亦是熟络,交情不是一日两日了。她也终于替自己活了一回。这时候,身边的同伴在说不如出去买六杯咖啡各人喝下再看。“港币三百块六杯,好平!”学妹叫嚣着,我们便一哄而上。坎迪二人即刻被身后的人流吞没,再回首时已没了踪影。
四、二十四楼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日上三竿。头并不如期待中那般疼痛,只是隐隐发重罢了。这才发现“买醉”并不易,最终大概还是“买而不醉”者居多。不知道是不是昨夜喝了酒的缘故,我突然想要来一碗隔邻“英记”的牛肉汤面:绿葱浮于清汤之上,红辣椒游在蜷曲的细面里。老板七十开外,内敛安静,每每抬眼看顾客一眼就把头再次深埋进厨房,用刀把切菜板上的碎牛肉一遍遍抹清。老板娘自然是个伶俐的,奉上面还要再寒暄几句:“今日好热?好唔好食,靓妹?”开门等电梯,却见电梯按键上有一个红色的“24”在闪耀,原来有人自最高层落来。
“叮——”电梯门打开,内有两名金发女子,身上裹的均是弹力纤维质地的改良短裙,腰、腹、腋下不显一丝赘肉。一个全身赤金夹墨绿,另一个茄子紫配明黄。二人的头发都像海藻,只那个赤金墨绿的把头发尽数披散,覆在肩膀上,更显得发多脸小像只猫;另一个紫色的则更有心思,把头发齐齐向一边撸去。二人的面孔都被浓妆覆盖着,看得清的是涂成烟燻样的眼影和黑紫色嘴唇,看不清的烟燻眼影下眼睛的喜怒哀乐,以及浓郁粉底覆盖下的素色模样。说到底,大半个脸上除了眼影还是眼影,竟把一双眼睛生生淹没了。当然,坎迪的脸庞成日也是以三斤白面似的粉底和朱红唇色供养着,只是坎迪偏爱的荔枝白与海棠红流露着家常的指望与琐碎,花的也不过是几分寻常心思和情趣;眼前这两位西人靓女妆面上的烟灰与烈紫却透着强悍与攻势,赔上的都是二人的鲜活肉体。电梯快到“G”层了,两位后生女仔再次抬起手臂来,偏过头去闻了一闻。电梯门欲启未启,二人也生出了些将士上征途的仪式感来。改良短裙和她们的胳肢窝里都喷了香水,贱价的香水与汗酸气混合了,是使人不能忘记的异味。
二人出了电梯,径直站在威化巧克力般的高楼投下的阴影里,老老实实等在门口的石阶上。
“坎迪,她们是谁啊?”我抓住坎迪就问。
坎迪并不讶异,眯眯小眼,放缓了语速:“那,我同你讲,你唔好传出去。否则我工作不保,可不是投诉那么简单的。”坎迪的国语愈发流利,许是和我说多了话。
我吃了一惊,道:“她们到底是做什么的?”
“还能做什么?……那个。”
“哪个?”
“那个啊!兰桂坊晚上好多的……”坎迪欲言又止。
“啊?真的?住二十四楼她们?”我道。
“是啊!人家可是有老板、有公司、有经理人的‘专业人士啊!二十四楼两间公寓,她们经理人全部租下了,十几个女孩子呢,挤得不得了。对了,她们不是西欧也不是美国女仔啊,你不要看她们金发白皮。”坎迪很是老到地调教我。
“我知道,美国女孩子哪有这么漂亮的。大部分是满脸雀斑大嘴巴,现在美国人审美都异化了,不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好莱坞那一套经典审美啦。”我并不示弱。
“对呢,你知道的。全是乌克兰来的,穷人家生得好看的女孩子尽力一搏罢了。”坎迪一语道破天机。
“‘搏?”
坎迪凑近我耳边,放低声音道:“像她们这样日做夜做,你估一个月出多少粮?”
“三万港币?”我猜道。
“低了。”坎迪头也没抬。
“五万?”我已经不太相信自己报出的数字了。
“十几万啊!大小姐!一个月十几万入袋啊!你也不要小看了她们,这么年轻,一个个二十不到,十七八岁嫩着呢!怎么样,比你这个大八四(博士)赚多了吧?”坎迪随即咧嘴一笑,前排门牙上已经粘了些唇膏。转瞬之间,我醍醐灌顶:原来当真是用“命”去“博”的,“博”来的也是“命”,以前半生的命博后半生的命。
坎迪又問道:“港大一个月支你多少?”
我老实道:“一万五。”
坎迪一撇嘴,道:“你自己算吧!”我不禁有些尴尬。
“好啦,逗你玩呢!这哪是什么正经职业?一般做到二十五就不做了,钱也赚够了,再回乌克兰嫁人生子。”
正在这时,一辆橘红色跑车在“滕王阁”门口停下,却没人出来。两个女孩熟门熟路坐了进去。此时,后座又出来一个年轻女孩,撅着屁股和前座的人说着什么。她的头发刚刚洗过,湿漉漉的像个鸟窝。这湿头发在白日里慵懒、随意地刺目,仿佛坏了什么约定俗成的规矩。
“我要是报警,警察立刻来拉人。”坎迪也对外望着,似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那你怎么没报?”我不解。
“……其实,都是可怜人啊。谁家父母愿意孩子做这行?这年头,‘投胎也讲究得很呢。个个生得这样靓,投在富贵之家早就去巴黎参加那个什么‘白头翁舞会了!哎……”
“巴黎‘克里翁名媛成人舞会?”
“对对对!‘白头翁啊‘克里翁啊,我搞不清。”坎迪停了半晌,方才转脸对我道:“千万唔好讲出去啊,讲出去警察会抄上门来,她们要被驱逐出境的,我都大把机会被公司请走。这大厦里的住客大都老套,人古板得要死。”
坎迪和我说话多了,连“要死”这样的江南俗语都使用得当。我们闲话间,那辆橘红色的法拉利还停在“滕王阁”外,一身紧身小黑裙的乌克兰女孩依然撅着屁股左摇右晃。脚下蹬的是一双四吋左右的闪银色鱼嘴浅口鞋,为了站稳,脚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看着脚,还以为是五六十岁的妇人。刷成橘色的车身相当少见,像一颗廉价而坚硬的水果糖。这久久不愿离去的女孩,便作了水果糖上的一粒松子点缀。味道或甜或咸,视乎食客口味而定。我和坎迪看入了神。不知过了多久,好像于虚空之中,听见坎迪又道:“哎呀——”
她总是喜欢以“哎呀”开头的。这一声“哎呀”杂糅着得势时的娇嗔和悠闲,亦有失势时的埋怨与躁郁。“真是我一个电话就能把警察唤来解决掉的事情。不过我同你讲啊,她们的皮肤真是差得不能看,十七八岁,望上去比你大多了!值夜班的人还问我十一楼的八四(博士)怎么保养的,我替你回答了。”坎迪对自己的伤感向来有着时间与空间的节制。她当然不会允许自己太长时间沉溺在伤怀之中,更不会让这伤怀大范围地影响了她的情绪和心境。至少在我面前,坎迪的感性是能屈能伸,收放自如的。这不,坎迪又变回了我熟悉的那个女保安,古灵精怪。好像什么规矩她都敢破,好像什么世界她都见过。
“你怎么说的?”虚荣心作祟,人总是要听完最后一句好话甜话。
“我讲,女仔保养皮肤的最好方法就是三餐有时,睡眠充足,心思小小,生活富足。系唔系?”
五、世声
几日之后,我和导师聊完论文,又在图书馆顺便借了点书,之后便从港大西门回家。天气热得不能过,凭是什么贵重料子上了身,出街一趟也就要换洗了。快步逃入“滕王阁”,刚开了门便遇见一排“人墙”,几个男人吊起嗓子大声叫嚷着,坎迪是被围在中间的那一位。我隐约看见她高高扎起的发髻挺立在一群男性住客间,像是代表了她似的。
见到新进来一个人,一群人立刻为我“撕开”一处口子,一位着蓝白条纹衬衫和亚麻色西裤的银发男士立即靠近我,他的右手抓住一只墨绿色的马莎购物纸袋,不时用这个购物纸袋扒拉我加入他们的阵营。“靓妹,你讲这还了得?我们这大厦住了‘夜晚工作者,我们都唔知啊!还是昨天晚上十点多,我个孙下楼买零食,正好其中两三个落电梯开工,被我个孙撞个正着。听我个孙返来讲,个个涂得人模鬼样。衫吗,又短又薄,叫人望着都觉得冻啊!”
我这才明白:原来坎迪千叮咛万嘱咐的“天字一号机密”还是泄露了出去。我本能地替坎迪遮掩:“这位先生,请问您的孙今年几多岁呢?”
这位先生激愤起来:“十四五啦。我同你讲,我个孙识得人事,唔会睇走眼的。”
另外一位默不作声的男士也加入了论战:“我太太从东边街晨练返来都撞到她们返工回来的,早晨五六点钟返来睡觉,咩工作啊?起先我们只是疑惑,如今听王生这么一说,全部对上了!”
我正想插言,身边一位略年轻点的着汗衫短裤的男士大咧咧接上话:“坎迪啊——”香港人,自然先来句“拖音”。“大家都是旧相识了,你容这些人在这里住多久了?”
坎迪看着他,把两只玻璃眼珠都揉成了玻璃碴子,揉得我根本看不清她的眼球:“哎呀,我唔知啊,你们真是冤枉我了!如果她们真是如你们所讲‘晚出早归,我就是上白班的,每天七八点钟才开工,根本没有什么机会碰面嘛!”
“你呃人!”其中一位男人剪断她的陈述:“我太太见过你接班的时候,同佢哋打招呼喔!你够唔够胆调监控啊?”
坎迪没说话,望向我这里。我忙问:“那你们现在想怎样呢?”
这位先生道:“我们其实都唔关心你们是不是认识对方,‘请出去就得!”
“讲得啱!讲得啱!”余下的先生们随声附和。
“坎迪,就是你一个电话的事情啦!有没有这么难做呀?西区警署离我们好近,德辅道上来不消五分钟。现在大中午的,估计她们都在睡觉,正好全数清理!”
“哎呀,王生——”坎迪弄明白了这些人的底线,终于开腔了:“你们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佢哋不过是些女仔,你让她们收拾一下东西,明日再讲啦!”
“坎迪!那,讲这些无用啊。今日呢,不是她们‘行,就是我们投诉你,你‘行。自己捡啦。”汗衫短裤那位语气坚硬,不留半分商榷余地。我还想再替坎迪分辩几句,却见和几位朋友约食晚饭的时间已到,只得离了“滕王阁”,朝般含道地铁口走去。
我沿着台阶走上般含道,扶手电梯又在维修了。一时觉得坎迪也许应该早早将这些女孩子们“清理”出去,此番便不会受这帮男住客的威胁与羞辱。万一真遭投诉甚至辞退又该如何是好?眼下香港经济如此不景气,到处都是僧多粥少看人脸色,何必为了这些素昧平生的女孩子们赔上自己的饭碗?一个女人,没了份工可如何安身立命呢?一时却又觉得坎迪在这件事中并无做错,她的直觉和选择甚至带有几分古典英雄主义的情愫。况且,“妓女与嫖客,不知道谁更不道德?”这样“鸡生蛋,蛋生鸡”式的伦理学命题,连专业学者也很难争论出结果。再一思量,终究觉得坎迪今次的做法有些不计后果。不过人生本为单程旅行,最后人人无非落得一个“土馒头”,众人殊途同归,又何来所谓的“后果”值得去斤斤计较?如此左思右想不得着落,却已不知不觉行到地铁口。
新开的地铁烈马似的劲头十足,一路狂奔开到铜锣湾不消十分钟。平日里坐巴士若遇上堵车,卡在金钟四五十分钟是常事。到了铜锣湾,我从地铁出口与友人会合,前后左右俱是人。说来奇怪,空间改变了,常常让人感觉时间也跟着转换,轰鸣的地下铁彷彿带我穿越去了另一个时空。铜锣湾这里的电车也“隆隆”地驶过,带着“泠泠泠”的声响……“泠泠泠”,暮鼓晨钟里的寺庙,山野间的冷风吹动了廊下的铁马风铃,便也发出这般清脆无邪的声响。不远处轩尼诗道的小贩在摆弄面前的牛肉干、猪肉脯,隔邻“许留山”店里永远没有下脚的地方。再远一些的一家上海精菜馆从厨师到侍应都只请五六十岁以上的男人,只是菜品太坏,用的豆苗水叽叽,让食客恨不得嚼出好大一块腮。铜锣湾也是块“山野之地”,欢天喜地地裹挟着世人的欲望,更展示着世人的欲望。当真与“滕王阁”所在的中西区大为不同了。
六、小聪明与大智慧
过了几日,我出街买菜的时候见大厅里一位身高尚不及我的圆胖形男保安正在忙碌。他与坎迪一样,着蓝色衬衫和黑色工作裤,分头梳得考究是考究得来,每一小撮头发都和另一小撮头发微微分开一段,看得出宽齿梳子细细理过的痕迹。戴着一副黑框阔边眼镜,坐在桌子后面竟连头顶都看不见了,是这般瞠目结舌的矮。他正在调控另一架电梯,乘着人少的时候,把电梯门打开换空气。见到我出门,他一个箭步跟来,对我微微鞠了一躬,满目含笑道:“你好!我是这里的新日间保安李耀丰,点样称呼你?”
“我姓叶。”
“叶小姐,你好!”
“坎迪生病了?”我迫不及待剪断他的寒暄,到底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唔系。听讲好似有几个住客联名投诉佢,整件事好大,公司请走她了。”
“李生,你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具体我都不是好清楚,听人讲好像是咩‘小姐住大厦?”李生一边说,一边继续打扫着另一间电梯。
“这也不是好大件事情,‘小姐不是已经请走了吗?”我不解。
李生也不生气,两眼弯成两道弯月,接过我的话头:“叶小姐讲得啱。不过好似坎迪心又直口又快,之前在公司就已经好多人看她不顺眼,今次借这小事请走佢都唔出奇啦!再讲了,我们做保安这一行,人工好平好易请,对专业技能又没咩要求,我自己都是退休之后才做的吗。”李生出言与其身量一般谨小慎微,讲话多以“好似”、“听人讲”开头。
买完菜之后我便将这消息通报给母亲。母亲一边清理鱼肚,一边道:“可惜了!你有坎迪小姐的私人电话吗?”母亲来港不及三月,却已能入乡随俗逢人便称“小姐”,虽然坎迪已经是位五十上下的女人了。“我打电话最后再去道谢一次啊。我现在一看见这扇防盗门,就像看见坎迪那粉白的脸呢!”母亲道。
“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开玩笑?”我嗔怪道。
母亲将鱼肚入汤,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最好常思一二、不思八九。我比坎迪大,她总‘阿姨长‘阿姨短地叫我。我正好来劝劝她,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我打电话到前台,李生即刻奉上坎迪手机号码。这边母亲便拨了出去,通的,掐断;再拨,又通了,再掐断。“李生,坎迪为何挂断电话?”事出蹊跷,我干脆下楼,乘着李生放午饭的空当截住他。李生没有言语,只是淡淡地朝我招招手,缓缓将我带到大厅的一个角落。
“其实呢,头先你向我要电话的时候,我就犹豫了一下。后來转念一想,还是叶小姐你自己试过最好。”说毕,李生拿下他的阔边眼镜,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条烟灰色软布轻轻擦拭,软布的四边嵌着锯齿状的花纹,右上角隐约看出绣的“Lee”字样,倒是让人依稀品出李生“中环遗少”之旧风。
“怎么了?坎迪出事了?”
“唔系。不是你想的那样!”李生左手挥着眼镜,右手挥着软布,急得一通乱舞。
“那到底是什么样?”我的急性子又上来了。
“听人讲,我都是听人讲啊,最近,坎迪同她男朋友分手,大概是佢个男朋友有点游手好闲,坎迪顶唔顺了。跟住呢,那个男的先是跟踪佢,后来又电话骚扰佢,最后是不是还偷偷取了她的一点存款。可能两人好的时候,坎迪告诉佢密码的。坎迪现在当然避风头,不敢听电话了。也是阴功,屋漏偏逢连夜雨,触霉头啊!”
“男朋友?那个高高瘦瘦帅帅的白人男生?”我惊道,想起在兰桂坊那夜被坎迪像藤叶一样缠住的西人。
“你点会知,叶小姐?”李生道。
“哦,好像听她提过。”我敷衍道:“李生,你怎么晓得?”
“公司好多人见过啊。旧年佢带到公司酒会一次,当时人人觉得那个年轻人‘卖相都几好。不过呢,太后生了点,好多同事就提醒佢:千万冇俾人呃啊,侬家西人穷了,漂在香港骗财骗色的仲有大把呢!佢唔听嘛,佢仲贪靓,从来都不是按常理出牌的女人。”
“‘贪靓有什么错吗?不是人之天性,男女皆有的吗?”我不解。
“唔好这样讲。自己贪自己的靓天经地义,男人贪女人的靓就要劳心劳力了,女人贪男人的靓更是万劫不复。”李生似训导一般。
“真的?”
“当然啦。男人生得靓的少,因此生得靓的男人都自恋,自恋的人无论男女都自私,只识得为自己打算。你话啱唔啱,叶小姐?我也是读过几本须(书)的人呢。”
“佩服佩服,李生果然非同凡响,好见地。”
“坎迪呢,人是不坏的,平时做事都勤力,脑子也算机灵。佢呢,败就败在行人生紧要关头那几步的时候,看事情总是看不透。这次整这些‘坐台小姐和‘西人的事都是这样。看似精明,实则无章;看似耍小聪明,实则无大智慧。”在我的赞许之下,李生打开了话匣子,越说越来劲。
“‘小聪明如何,‘大智慧又如何?”
“小聪明小打小闹,逞一时之快,得一时之勇;大智慧才是大彻大悟,保一世安稳嘛。像坎迪这样平日里咋咋呼呼,要紧关头还是咋咋呼呼的女人,生活注定是唔‘稳阵的。”李生见我穷追不舍,几乎有些洋洋得意起来。
“所以李生你有‘大智慧,肯定不会干出替这些女孩遮掩的事情。”我再试探一步。
“唔止我啦,算上我们成班公司的,坎迪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谁会这么傻,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想当年,李生会考的中文科成绩都应该不俗,对话中的成语、典故、诗词俯拾皆是。话在兴头上,李生更是朝我靠来,道:“讲到底,人都是现实的,那些都是什么女仔啊?值不值得大费周章冒险留她们‘藏身啊?你话啱唔啱,叶小姐?”
从一个现实主义者的角度去看,李生当然所言不虚。坎迪因着一时之“贪靓”而失了“钱财”,也因着一时之“同情”而失了“工作”,她更因着“放纵”的“感性”而失了“高贵”的“理性”。然而,若是询问另一位理想主义者,他可能又会说:“坎迪何尝不是求仁得仁,复有何怨?”我这才发觉,原来坎迪不仅是位资深的“保安”,也许她还是位年轻的“革命者”。只不過我们都没有意识到,“革命者”的职业不单是孤独的,更可能是危险的。
李生显然已经说完,准备去食午饭了。他一扭头,拧开了随身携带的一个迷你收音机,那里面传来了林忆莲缱绻挑逗的女中音,恰是那首坎迪闲来最爱哼唱的:
男人久不见莲花
开始觉得牡丹美
女人芳心要给谁没所谓
只是夜再黑
也能看见藏在角落的伤悲
哦夜太黑谁也没尝过真爱的滋味
只怪夜太黑
没人担心明天会不会后悔
暖暖的安慰
它给过谁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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