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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轮车夫

时间:2024-05-04

赵德清

通常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是二子不一样。他一点也不可恨,是可怜至极。他一出生就弱智。刚刚上小学,妈妈爸爸就出了车祸。爸爸当场完了。妈妈硬撑着一口气,跟二子见上最后一面,说:“二啊,娘知道你知道。我说的你都得记住。我再说最后一句,遇事别吭声,吃饱肚子就好。”

二子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以为大人睡觉玩的,过些天就会醒来。不过这次睡觉很好玩,先是盖的白床单,后来穿了新衣服,还吹吹打打的,要自己磕头,捧画像,结果还送到火里玩,一溜烟,捧着两个盒子回家。爸妈睡在盒子里了,还要埋到土里去。这次可能要睡得时间长些。总是会醒来的。就像自己常常睡得迷迷糊糊的想醒却醒不来,可能爸妈现在就这样,还是让他们多睡睡吧,太累了太苦了。二子天生无忧无虑,不言不语,开心地过着每一天。

二子还有个哥哥。比他大20岁。二子是老来子,是大哥参军牺牲后,政府照顾养的二胎,尽管智商有问题,但是老两口子特别惯。大哥的抚恤金一分钱没动,留着给二子娶媳妇。当时可是一大笔钱。可惜放在家里10年、20年,不值钱了。等到二子结婚时,还不够摆酒席。二子还不肯拿出来用。说:“这是我哥的钱,他要回来的路费,不能用了,用了哥就回不来了。”原来,这是二子妈告诉他的,生怕他乱花,就说这是哥的盘缠钱,哥总有天用这钱坐火车回来的。大哥是消防兵。火里来、火里走。在一次大爆炸中,拎着灭火器就向前冲,一下子就炸没了,连影子都找不到。所以,部队只送回一笔抚恤金,放在盒子里。二子自从爸妈也在盒子里后,天天望着盒子,心想,他们仨在盒子里会是什么样,在一起是不是天天傻笑着呢。妈说,一定要满脸笑,伸手不打笑脸人,做事做的再差些,只要满脸笑,老板总不会生多大气的。老师也不会生气的。二子上学,除了笑,啥也不会。考试,就在试卷上画个大的笑脸。老师们哭笑不得,还得给他画个大红花,再画个五角星。二子一个军礼敬得有板要眼,说:“首长同志!保证完成任务。”这话也是二子听爸妈常说大哥的一句话。认真地说完,二子就跟老师傻笑半天。老师无可奈何,也爱莫能助,只能动员同學们多多照顾他一点。

二子没了爸妈,吃饭成了大问题。还小,不会自己烧。家也是三间旧屋,民国就是这样子,一直没翻建过。其实,二子家民国的时候,是个大大的几进几出的深宅大院。解放后,二子爸妈家侥幸得到宽大处理,给革命军队送过衣物食品捐过钱,才得以搬出大院子,住在三间柴房里,也还算结实,能遮风挡雨。后来,老大刚刚初中毕业,就送去参军,差点入不了伍,政治成分不够,还是找的当年捐款的部队老首长,才破格当个消防兵。

没饭吃,是个大问题。妈妈说的,遇事别吭声,吃饱肚子就好。二子不知道是不是要说自己没饭吃,他不知道要不要说,可是吃饭的问题总得解决。居委会大爷大妈们热心肠,在帮助二子处理好爸妈后事后,一琢磨,还真是大问题。四处找找,找到了一个来到高邮踩三轮车的梁大爷,正好没地方住,也吃得苦,索性与二子一起住,也好有个伴。

梁大爷无子无孙,在高邮讨生活,一来就不走了。他逢人就说高邮好哇,鱼米之乡,吃喝不愁,车子踩出去转一转,早饭、中饭、晚饭钱都有了。他踩的趟数也不多,够一天吃喝就不踩了。所以,老梁到高邮能扎下根。不像有的二愣子,一天踩满了,没三天就给老车夫们赶走了。有饭大家分着吃,是高邮三轮车夫们不成文的规矩。

老梁听到居委会跟他讲这事,开心得不得了,有车踩、有饭吃,现在还能混到一个大头孙子,好事!美事!最想的事!老了,一天到晚,没个人说话,寂寞啊。苦那么多钱干啥。今朝有酒今朝醉,高邮生活真心美。现在还有一个大孙子,将来还会子子孙孙,等到那一天,有人烧香磕头,够了,人生圆满了。

“二啊!梁大爷,是你爸的爸爸的亲戚,从今往后他和你一起住,一起饭。”

“哎!好,好,好!”

二子高兴得合不拢嘴。

“爷!爷!爷!”二子一声叫,老梁那个心头热火啊。好孙子。虽然傻了点,但是实诚。今后,咱爷俩就相依为命吧。来,今天烧饭,想吃什么?

“鵽!”

“什么?”

“鵽!”

“好吧!”老梁也逗乐了,这家伙还知道鵽。只好答应,安排好家里的事,赶紧到湖上去找,运气好不花钱,逮着三五只更好。

老梁请二子吃过一次鵽!俩人连骨头都吃了。那个美味,一辈子难忘。今天是个好日子,吃鵽不过分。正是桃花鵽上市的时候,一年中最好吃的鵽。

“妈,俺有个爷了!”二子睡觉前,总是先跟妈说两句。二子最怕爸。爸经常打他,说他不如哥,打着打着就哭了,说不如哥的好!二子就给爸打闷了打蒙了,只好傻傻地笑。嘿嘿嘿……爸,今天再给你打一顿好吧,你们的房间给老梁头睡了,今后我们要一起住、一起饭了,你们不会生气吧。老梁勤快呢,家里一点灰尘、一点泥巴都没有。等你们醒来,家里还是干干净净的。

二子上过学。学校好啊,成千上百的人陪你玩,各式各样的人逗你乐。二子喜欢上学。一个班上四十多人,各有各的玩意头,就连女娃娃的辫子都不一样,花花衣花花辫子。中午在学校睡午觉,二子睡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把同桌女同学的脸上画个大花脸。好玩。继续睡。大家都睡醒了。没人承认是谁画的。也没人看到是谁画的。看到同桌女同学哭个不停。二子居然大胆地说:“俺!”老师一听就笑了,说:“你会画吗?这个大花脸,像只小花猫。那个会画画的站出来!”二子只好悻悻然坐下。

二子上学最轻松。上课不好玩还可以睡觉。下课也不用写作业。后来,连练习试卷也懒得发给他,怕浪费。也不用上什么竞赛班、补差班、兴趣班,随便他,想到哪个班就哪个班,也不收钱,只要不捣乱。二子心里乐啊,傻子有傻子的好处,哪里课好玩他就去哪里玩。二子也是少先队员。天天一大早,就站在校门口,敬礼,“老师好!”校长看到二子值日,一开始还不习惯,想让老师别让二子值日。可是没用,二子不请自到,天天来得早,一来就站校门口,让三道杠两道杠的无处可站。有时,二子自己还不知道从哪找来的杠杠,也不管几道杠,戴着威风八面!校长进门从来不下车,总是匆匆忙忙的。但是,只要是二子站在门口,就得下车,不然,他会上前拦住校长自行车,敬礼的!一个劲儿地傻笑。真丢人。没办法。进出校门得下车,是学校大会小会都讲的规矩。这二子就记着了。也只有这二子记着了。学校进出门秩序那个好啊!二子功劳大。学期结束,还得给发个大奖状给他。

上学不交钱,是二子的待遇。也是大哥给二子挣到的待遇。可是,二子总是想交钱。妈说,不能占便宜。学校不收,二子只好交给班上。作班费。所以班上搞活动,都带着二子玩。六一儿童节,全市汇演,还给二子安排个旗手的角色。举着旗子,一动不动。二子练得真认真。全场就二子的动作最标准。在二子的带领下,同学们个个玩命似的练习,分练、合练、彩排。没一个叫苦叫累的。没人好意思跟二子比。

“你总不能不如他吧!”这是老师最好的动员。全班同学恨死二子了,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上帝啊原谅他吧。班费常常不够用,别的班都是再收,二子班上不用。因为,二子会拾废品拾垃圾去卖,多多少少差不多够班上用了。全班同学爱死二子了,个个跟家里要的钱都变成了自己的零花钱。

上了初中,告别童年,告别纯真,同学们一个个复杂起来,特别是男女同学关系微妙得紧。二子才不管呢,该扯的辫子照样扯,该画的大花脸照样画。有同学不好意思传字条,二子上去拿过来,装着自己的样子,三步两步送到女同学桌上。

“这傻子,也敢跟班花表白?!”

老师不客气了。站后面去!二子乖乖地站在墙角,一站就半天。老师不说他回去,他就不回去。有次一直从上午站到下午,老师都忘了,差点把二子饿晕倒。初中的学习跟小学不一样,考试更多,作业更多,同学们个个唉声叹气,天天愁眉苦脸,课课全力以赴。二子还是那个样子,老师也没办法。要不是九年义务教育法,早把他开回去了。你说,你学不下去,怎么还天天来上学啊!?虽然有辍学指标,也不能劝学生辍学吧。给你坑死了。老师们都没办法说二子,只能祈祷他别惹出大麻烦出来。

麻烦还是有的。而且小麻烦不断,大麻烦不得了。有几个男生追求班花,变着法子骚扰小芳,二子看不下去了,这辫子是他的一样,从小到大,只有他扯得,别人扯不得,傻子干的事,你们这些聪明人可别抢。上去就是两下,打得东倒西歪。天天护送班花小芳上学放学。一送送到初中畢业。自然,班花小芳考上重点高中。

高邮中学,是省级重点高中。二子想上,上不了。要交好多钱,还要真会考试。初中回家能干啥?踩三轮车呗。二子从小没饿过,吃得饱,长得壮,身腰大个,力气足得很。正好老梁头也踩不大动了,也该享享清福。二子二话没说,踩三轮车就踩三轮车吖,干自己的力气活,靠自己挣钱吃饭又不丢人。

从此,高邮大街小巷多了个快乐的三轮车夫二子。收钱不多,客人你随意。话也不多,就是傻笑。拖错路了,就不收钱。反正,二子觉得人们真的太忙,一上车就是快点快点,下车了有时还丢东西。害得他有时一天拉一次车,原地不动等一天到晚,实在不行还得到警察叔叔那。

二子踩三轮车还有个秘密。他要天天送小芳上学,晚晚接小芳放学。小芳家爸爸妈妈都下岗了,成天带夜摆地摊,没时间照看小芳上学。

小芳长得好看啊,那个水灵,从小就是二子眼里的妈妈样。二子常常跟梁大爷聊天说,小芳长得像妈妈一样,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长又长。所以,二子就是喜欢扯小芳的辫子。扯归扯,绝不瞎来。谁跟小芳瞎来,他就急!上了高中,更得天天接送。小芳也愿意。二子没想法,只会傻笑,跟他在一起心里踏实,可以安安心心地读书写作业。班上花花肠子的家伙太多,不如二子放心。反正,谁也不会认为我们会有什么。于是,小芳爸妈也同意二子踩三轮车接送小芳,钱不付,饭管够,还能给梁大爷带伙食,改善改善。早上一个煎饼。中午一个盒饭。晚上还能吃个大排档。梁大爷有时还能凑两个菜,叫上一帮老弟兄照顾小芳家的摊子。

二子突然有两天没来接送小芳。一开始,没在意。第三天,人们也注意到,不仅没送小芳,也没上街。这么一个壮汉傻大个,应该不会是生病了吧。可是从来没听说二子生过病,小毛小病从来都不会息着的,一两天一抗就过去了。所以,第三天,小芳坐不住了,去找二子。

“梁大爷,二子呢?”

“唉!这小子……小芳啊,这事没法说啊。”

“没事,你说嘛,到底咋回事?二子他病了吗?”

“跟你姑娘家,没法说的。叫你爸来一趟吧。”

“哦。那二子人呢?”

“躲在屋里呢。这两天就没出门,说自己犯错误了。”

“什么错啊?从来他可是没这样过子的。”

“叫你爸来说道说道他就好。你回吧,估计他也没脸见你。”

“哦。”小芳丢下水果,瞄了一眼二子的黑屋,心里有点七上八下,这叫什么事啊。赶紧回家叫爸,二子可不能出什么事。人虽然傻,但是心眼不坏。

小芳爸与老梁头咕噜了半天,才弄明白。

原来,二子梦遗了,而且做梦梦到了小芳。他觉得自己罪大恶极。所以,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出来,没脸皮啊。

小芳爸一听,脸色有点重。这苗头不好啊。小芳可不能给你一个二子做媳妇的。小芳还要上大学。小芳那么聪明。小芳那么好看。将来一定会有一个好女婿,一定会有一个好婆家。这男男女女在一起时间长了,呆子也会出问题的。

可是,二子憨得很,认死理,这个结不解开,日子没法过的。

小芳爸与老梁头商量来商量去,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这么一个好的娃,要是不憨多好。

小芳爸回家与小芳妈一说,小芳妈乐了。俺闺女,俊俏,连呆子都想。这事,还得妈妈来说。二子只认妈妈的话。于是,小芳妈到二子家,隔着门说:“二子,你妈要我带句话你。”

“真的?”二子不相信。

“是真的。还是你小时候,你妈怕你记不住,告诉我的,有些话要等你长大了才能告诉你。”

“是嘛!我说妈怎么好几天不来说话了,原来她到你那去了啊!”

“吱呀”一声,二子开了门,开了灯。他认真地看着小芳妈,一脸虔诚地等着妈的话。

“喜欢小芳不?”

“喜欢。”

“这就对了。你妈说,男孩子喜欢漂亮的姑娘是应该的。你不要瞎想。但是男孩子喜欢一个好姑娘,就得让她幸福。”

“嗯。”二子听得更认真了,生怕漏了一个字,拼命地在记。

“小芳是好姑娘,你也是好男孩,你们从小就一起来去,没有人看不出来你们感情像亲姐弟一样。”

“嗯。小芳对我最好。”

“小芳是你姐。你妈说,你有责任保护你姐,你要支持她上好学考大学。你两三天都没来接送小芳,你妈生气了。”

“呀!我马上就去。”

“等会儿。”这话还没诌圆呢。

“你现在是大孩子了,也可以说是男子汉了,你妈说,以后有这事别害怕,不要多想。以后看到好看的姑娘跟婶说一声,婶给你想想办法说道说道。可不能乱来哟。要知书达礼,做个好孩子。”

“嗯!婶,我知道。我听妈的话。知书达礼,做个好孩子。”

打那以后,街上又出现了活蹦乱跳的三轮车夫二子。

不过,这次有点不同。一般人也没注意。二子拉车很讲礼貌,对手上拿书的、背书包的毕恭毕敬,钱从来不主动要,有人忘记给了也不问。漂亮姑娘上车的,他先要掸一下座位,用新毛巾,没用过的,哪怕满头大汗也不用。一路上也不说话,不回头,埋头拉车。到了点,轻轻地停下,车上姑娘一点也不觉得颠簸,车停了也不知道。“到了。”二子轻轻一声,就站在一旁,目不斜视。大爷大婶上车的,二子才放松下来,有时还边拉车边唱小调,也不知道他从哪学来的。

“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迎来春色换人间……”

“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见……”

东一首,西一曲,也不知道唱的不好听,反正就是自得其乐。大爷大婶除了付车钱,一高兴还说不用找了,手上带着好东西的,比如水果,还丢给二子一两个。

坐二子的三轮车,成了高邮人的一种享受。早六点、晚十点,这两个点,别人坐不到,是小芳的专点。也有这個点上学放学的小孩子,在后面,经常笑着说:“二子拖媳妇:一声不吭。”听到后面有人说笑,二子脸臊,拖得更快,一溜烟就到小芳家了。下车,跟小芳说:“别介,你是我姐,好好读上大学。”

小芳后来知道了二子咋回事病的,心里像装进了梅花鹿,总是蹿来蹿去。给二子一声“姐”叫的,心也软了下来,不跟一个呆子作气,就当是有了一个呆弟。将来一定考上好大学,找份好工作,照顾爸妈,和一个呆弟。

高考那三天,气温特别高,热火朝天。不少同学都是坐小汽车去考场。小芳爸妈也想租个小汽车。小芳不肯。二子也眼巴巴地守在门外,车上凉棚都换了新的,还写了字:“马到成功、金榜题名。”二子属马。三天,准时准点。送到考场后,二子就守在考场外。一个生意也不接。一下考场,二子就递给小芳一条不凉不热的新毛巾擦擦,再给一壶白开水加了蜜的,埋头拉车,顶着酷日,一声不吭。

考完试,是二子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小芳不用再看书写作业,可以陪他四处转悠转悠了。二子拖着小芳走遍高邮的大街小巷。一人巷、斗鸡巷、运粮巷……复兴街、承志桥、月塘湾……许多连小芳也不知道的地方,俩小钻了个遍,就像小时候放假一样。最多去的地方,还是高邮湖畔。银杏林、纤绳石、唐津堤、万家塘、镇国寺塔……也去盂城驿、文游台,也去远的清水潭、芦苇荡。小芳也不知道二子怎么就记住了这么多好玩的地方。

小芳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家里亲朋好友高兴。小芳爸妈更高兴。摆酒席庆祝。但是,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无意还是故意,没人提及要请二子和梁大爷参加。

二子开心。

二子不开心。

二子拉车远远地望着小芳家。

客人都散了。

锅碗都揭了。

垃圾都倒了。

小芳妈看到灯杆下立着一个人影。

“二子啊!干啥的?吃过了吗?吃饱了吗?”

小芳妈脸上有点搁不住,都是死老头子不肯通知二子和梁大爷,生怕闹出笑话。

二子摸摸索索老半天,递过来一个布包包。

小芳妈一打开,愣住了。

小芳也刚好出来,也愣住了。

小芳爸出来,愣了一下,说:“二子,干啥,啥意思,这钱我们不能要。”

布包包里一张张小票子,叠得崭崭齐,平角四方。

大体上一估,没一万,也有八千。

1997年那个夏天,那个夜晚。

小芳走到哪都记得二子灯杆下的影子,和那一个布包包。

“给姐的。上大学,要花大钱。我不多,婶、叔,你们就收下吧。”

二子看来,他的亲人不多,梁大爷算一个,小芳算一个,小芳爸妈算一个。

妈说,对亲人,就是要无私,就是要实诚。平常,有一分钱,要掰成两分用。现在,小芳要远走上大学,需要钱用。对亲人,有多少钱就得给多少钱,不能藏着掖着。

第二天,小芳一家来到二子家,要把钱退给梁大爷。

“二子的心意领了。这钱还是您给二子管着吧。”

“二子的钱,他做主。”梁大爷闷声说着。

“这不合适。您看,二子的钱来得不容易,今后要花的地方也多。”

“二子的钱,他做主。”梁大爷还是那句话。

梁大爷为小芳爸妈办酒席不来请,气得不轻。金榜题名,也不该忘。二子攀不上高亲算了,也不带瞧不起人的。

正不上不下的时候,二子踩着三轮车回来了。

“爷,今天加餐,瞧,有人给了我四五只鵽呢!”

“啊,婶、叔都在啊,一起吃饭!”

小芳爸妈好一阵尴尬。

“没事。钱,我能挣。看,今天的,二十元呢。”

“爷啊,他有,我也给他的,这钱就是给姐挣的攒的。”

谦让了老半天,小芳爸妈只好收下。顺便,请爷俩不用家里烧了,到小铺子吃顿丰盛的。

二子会喝酒了。喝得老多。醉了。

要唱歌。唱“小芳”: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小芳一去上海读书,基本上就没再回家,四处奔,一直奔到大西洋,留学回来在上海工作。二子结婚的时候,小芳也带着先生回来了。

这十年,小芳爸妈最疼二子。姑娘不在身边,有个呆儿子也不错。而且,二子好像也不呆,总记着帮忙干活,店里的苦活累活脏活都抢着干。小芳菜馆开大了。雇的人再多,也没二子好使唤。

小芳上大学走后,二子有一段时间有点恍惚。有点发憨。一会儿敬礼。一会儿傻笑。一会儿不作声。一会儿翻跟头。逢人便说,“我姐上大学了!”“我哥快回来了!”“我爸妈快醒了!”

街上,三轮车人人都改成电动的,就是二子不改。

有客他就踩踩。客人嫌慢,他就喊边上电动的带。

没客他就喝喝。别人龙头上挂的是水壶,他的龙头上挂的是酒壶。没事,喝两口。有次,有位老兄渴了,拿起二子的葫芦就喝,一口呛出眼泪水来。再也没人抢二子的葫芦喝了。

喝酒,是二子的强项。三轮车夫们没有哪个喝得过他。但是,人人也愿意和他喝。二子的酒好。大麦烧。味冲。是真酒。喝到尾处,甘甜清冽。再说,二子大方,半斤猪头肉、半边老鹅、一包花生米,基本上都是他付钱。实在难蛮,有人抢着付,他才不付钱。

没了小芳坐车,三轮车还得继续踩下去。二子要奉养梁大爷。家里什么也不缺。每天给爷至少30元。一年两趟,带爷体检。感冒发热,陪着爷挂水。

七十三、八十四,小鬼不缠、阎王请。

老梁头活到了八十四。

2014年的一个冬天夜里。

老梁头撑不住了,叫来二子说说话。

“二啊,我不是你爷。”

“二啊,我就是你爷。”

“二啊,你有什么要给爸妈说的。”

“二啊,你有什么要跟你哥说的。”

“二啊,遇事别吭声,吃饱肚子就好。”

……

二子给梁大爷风风光光地大葬。他记得,小时候爸妈就是这样子睡着的,然后就是这样子披麻戴孝、烧纸磕头,一套套转下来,睡到盒子里,睡到地底下。

二子已经会烧饭了。不再担心一个人过日子的。梁大爷走得很轻松。说:“我跟你爸妈、你哥好交待了。”

人总有一个独处的时候。小时候,二子最怕一个人呆着,呆着呆着脑子里就乱蹦东西,蹊跷古怪的念头,甚至于二子以为身体里还住着别的人。这样一想,他就经常哭爹叫娘,把那个人赶走。其实,他真不知道没这回事。但是,他说多了喊多了,大家就认为可能确实鬼上身。二子妈经常烧香拜佛,也请和尚道士来做法事,效果不佳。有个邋遢道士,有点真本事,什么也没做,就是在二子耳朵旁大喝一声“滚”。果真,二子不犯糊涂了,他以为高人赶走了那个鬼。

二子又要常常面对一个人的时光。他就四处跑。反正没人问他。跑多了,二子发现运河二桥有许多像他一样的人。在桥边上,一个人独自面对河水湖水发呆。跟二子一样。有的发完呆,就拍拍屁股走了。有的发呆发不完,还纵身一跃,到大运河里去洗澡。一开始,二子以为是有人喜欢到大运河里洗澡。后来,才发现,这些跳下去的人,都睡着了。家里人来了,怎么叫也不醒。他就留了个心眼。但凡他遇上发呆发好久的人,他都要上去问一问:“你跳吗?”问得人家好寒碜。有些人掉头就说:“你有病!”说完扭头就走,还不停地说晦气。还有些人说:“你跳哉!”说你跳哉的人,肯定会后悔。二子一听对方要他跳,他二话不说,就跳下大桥,到河里洗澡了。好快活的样子。吓死对方了。大呼小叫地喊救命,有人跳河了。半晌,二子从远处上岸,跑回来问:“谁跳河了啊?谁喊救命的?在哪呢?”人家再一掉头,一下子就晕过去了,“鬼啊……”

二子是出了名的二桥鬼。一天夜里,他从二桥下捞上一个女鬼。是他上去想拉,没拉着的,跳下河的女鬼。捞上来,明明有气,就是不说话。二子想,这么晚了,不能给政府添麻烦,也不能打扰别人家休息,拖回家去再说。

湿漉漉的女鬼,真是麻烦,又重又不听话。还不说话。好不容易拖进小黑屋。二子不敢做什么,就开了电风扇吹,把女鬼身上吹干再说。夜星里,三更半夜,漆黑的屋子,女鬼身上吹得凉嗖嗖的,不得不睁眼看看是什么地方。

“妈呀!”

二子看看左右,没人啊。

“你叫谁呢?你妈不在。”

“这就是阎王殿啊?”

“嗯。”

“你是谁?”

“小鬼。”

“真的、假的?”

“假的。”

“不要骗人。”

“骗人我是鬼。”

“妈呀!”又一声,晕过去了。

天快亮的时候,女鬼又醒过来。这回恐怕是想明白了,没死成,给人拖回来了。可是,对方好像是个男的,而且挺寒碜人的。

“你是谁?”

“二子。”

“这是哪儿?”

“我家。”

“家里人呢?”

二子一听有人问他家里人,一下子抱来几个盒子,说:“都在这。”差点把人又吓晕过去。

好在死都没死成,没什么好可怕的。敢情就他一人,还有点傻。

这倒是个好地方。

“你得对我负责!”

“什么叫负责?”

“管我吃、管我住,听我话、听我说。”

“好。”

正好没人陪呢。二子没多想。

“我叫你老公。你叫我老婆。”

“好。”好像人家男女也是这样叫的。二子想。

第二天,百岁巷里出了稀奇事。二子家住了个俏姑娘,还老公老婆地叫得熱乎劲儿。二子不会骗了人家花姑娘吧?二子不会给人家花姑娘骗吧?

小芳爸妈听说了,赶紧过来问个明白。还真有这么回事。

“姑娘,你叫啥?”

“小芳。”

“啥?”

“小芳。”

这说的,不对路嘛。

呵呵,谁叫这傻子睡着了还喊“小芳、小芳”的。

“咋打算?”

“没打算。”

“住多久?”

“不知道。”

“二子傻,你知道,不要拿傻子开心!”

“没有啊,他不傻!”

“那你咋打算?”

“过日子。就跟他。”

“真的?假的?”

“比黄金真。”

“那可是要办结婚手续、办喜酒的哟!”

“可以有。”

“户口本呢?”

“这。”

还真带着户口本呢。贵州妹子。24岁。比二子小3岁。名字还真带个“芳”字。元桂芳。

“真结?!”

“真结。”

“好!”小芳爸妈松了口气,“我们是二子的婶婶、叔叔,二子可怜,有点傻,你们的事我们来办,今后二子就交给你了。”

真结婚啊!二子蒙了。二桥鬼享福大了去。拖个女鬼回家,变成了媳妇。而且也叫“小芳”。

全城三轮车夫都知道这般奇闻趣事,个个要凑份子钱,也不一定要吃酒,平时没少喝过二子的酒,反正就是要帮二子把婚结好。

三间旧屋子,推倒了重建。

城管来查,一打听,是二子结婚翻建,而且是大家伙凑的钱,算了,建就建吧。

忙活了三个多月,二子新房新娘新姑爷。小芳爸妈代表双方长辈受拜。上海的小芳和先生也回来道贺。

在外人看来,二子捡了个大便宜,傻人有傻福。其实,这三个多月,也不平静,也不简单,差点这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就又不见了。

还得从城管来查说起。

元桂芳深居简出,但还是给城管队员照了面。一开始,大家没在意,也根本没想到。回单位后再一说,还真的有问题。二中队的孙队长刚刚跳了河,就好像是跟这个元桂芳一起跳的。第二天,队员们又找理由去上门查户口,元桂芳高低高不出面。队员们没法子,只好报警。

孙队长跳河可是城管二十多年来的特大新闻。一直传闻他与老婆不睦,找了个小三,还有了肚子,但老婆就是不肯离,闹到单位上,组织上正准备开除处分,当晚双双跳河。男的捞上来,死了。女的,没捞着,却成了二子的天鹅肉。

不管也得管。人命关天。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民警上门。二子正好在家。堵着民警不让进。好说歹说,二子护着小芳到派出所走一趟,说是看看户口本,防止二子上当受骗。

元桂芳很淡定,很平静。

进去,单独谈了半天。出来,像没事的一样。原来,还真是一起跳的河。

元桂芳是给孙队长QQ聊天诈来的,以为是个好男人,生米熟饭结不成婚。孙队长一时想不开,拖着她去二桥谈人生未来,说跳就跳。二子只看到了女的跳,捞了女的就回家,哪想到还有个男的啊。

“咋办?”二子隐约觉得有点问题,半夜问自己,问妈妈,问爸爸,问哥哥。折腾了一夜。自言自语。

第二天一早,二子敲开元桂芳住的屋,递过去一布包钱。

“回家吧。”

“不。”

“俺不能。”

“可以。”

“俺不能。”

“可以。”

元桂芳从家里出来,就是到高邮结婚的。大山穷沟沟,不想回去。死了一回就算了,这二子人实在,能放心。

活过来,元桂芳就认定,这条命是二子的。她并不想富贵。只想过日子。她没想到孙队长那么复杂,稀里糊涂地给了身子,赔了命。也算前世的孽债。还了,就没了。活过来,就得过日子。她也没想到二子会让她走,回家去,还给了路费,一大笔钱。世上没有这么好的男人。世上有这么好的男人。傻点怕啥。过日子,傻有傻福。

“真结婚。我们去领证。”

元桂芳领着二子晕乎晕乎地去领证。

一布包钱,还是给了元桂芳。当家婆嘛。

领完证,元桂芳一人去医院打肚子。疼得要命。只好让医生叫二子来。

“你这是干啥子?!”

“我要给你生孩子。”

“那也不能这样。”

“不行。我不能。”

正好,家里拆房子重建,住院休息吧。

小芳爸妈也来看。

“傻孩子。有事先说呀,这多危险。”

“婶、叔,我不能对不起二子。”

“唉。命啊。”

有了小芳妈照料,元桂芳好得快多了。出院也先住小芳家。直到结婚那天。

人们一边羡慕二子艳福不浅,一边感叹人生世事无常。这福分不是一般人能受的。也只有二子能娶。有人想来闹事,想一想二子也就算了。

二子除了笑,不知道如何洞房。好一番舍不得脱下新衣服,光溜溜地进被窝。

好在,元桂芳不是第一次。婶也说了,得教着点二子。二子钻进被窝就闭眼。

软绵绵的。抱着。

滑溜溜的。抱着。

热乎乎的。抱着。

“别急。”小芳悄悄地说。

“嗯。”二子能不急吗。急呢。

二子过上了幸福的日子。三轮车夫们常常打趣他“咋样”、“啥滋味”。二子从来都不说,就是嘿嘿嘿地傻笑。

酒也不喝了。小芳说不能喝。要生个胖小子呢。

每天中午,二子在中市口待客。小芳来送饭。

晚上,二子再也不加班了,早早回家陪小芳。

沒多久,小芳肚子就有了反应。

婶子说:“当初一看就知道,屁股大、奶子圆,好生养。”

车夫们说:“这么好的一块地,是种子都能发芽。”

婶子赶紧告诉二子,孩子生出来之前,不能再胡来了。

“你得让孩子吃饱了长壮了生出来,不能跟孩子抢吃。”

二子一听说孩子要吃饱了长壮了生出来,连连点头。

每天晚上,他乖乖地,乖乖地,伺候小芳睡。看着小芳睡。摸摸孩子睡。忍着憋着睡。

高邮水产多。孕妇吃得好。元桂芳害牙子,最喜欢吃清水草虾。想吃,就跟二子说,牙疼,要吃虾。

二子也不问为什么牙总是疼。反正是害牙子了。每天一大早,就到高邮湖里,摸鱼摸虾。

高邮湖的清水草虾确实好吃。只要加些生姜葱,清水一煮,透鲜。小一点的,可以连虾壳一起吃。虾皮炒韭菜,不吃巨能钙。大一点的,二子也想吃,可是,可是,還是给孩子吃吧。宁愿自己少吃一点,也要让小芳和孩子吃饱了。每次都是让小芳先吃。不吃了,二子才吃。连虾壳一起吃了。连鱼卡一起嚼了。猪骨头,二子常常敲出骨髓来,喂给小芳吃。不吃也得吃。只要是二子认为好吃的,只要是婶子关照不反对的,都给小芳先吃饱。

2015年,是二子最开心的一年。

小芳经常从上海回来看小芳。她俩一谈就是老半天。

二子看着两个小芳直发呆。怎么会有两个小芳呢?一个是有文化的,二子心里叫文芳。一个是有香气的,二子心里叫桂芳。也确实,一个叫周文芳,一个叫元桂芳。

反正都是二子的小芳。

一个,经常在梦里出现,像妈妈一样亲切。

一个,经常在身边晃悠,像妈妈一样温暖。

在小芳快要生养的时候,高邮城的三轮车夫面临一场革命:电动三轮车必须拆除。脚踩三轮车,政府统一登记,统一发放。二子幸好没花钱改装电动的,旧车还能换新车。统一登记后,高邮城里的三轮车夫从一千多剩下了三百多,许多长期不踩的已经踩不动了,二子没事。

二子生意好得不得了。人壮力气大。家有娇妻待产,踩起三轮车来倍有劲儿。多踩一趟,娘俩多吃一顿好的。预产期快要到时,二子想在家呆着。小芳说,没事,日里还是去上街,现在生意正好做,晚上在家陪就行了。二子想想也对,到医院订了最好的产房,多花的钱上街去多踩几趟就回来了。

这天,下大雪。二子一早就出门。三轮车比出租车生意好。出租车还打滑,撞车。三轮车慢一点,安全。刚刚踩了五趟,家里就来电话,要生要生了。“快点快点下,我的车不拉客了。”二子急了,“我老婆要生了!”客人一听,赶紧下车,让他快点回家。还塞个红包。庆生。

送到医院,立即进产房。

不一会儿,医生出来,要家属签字。

“可能会难产,要孩子,还是要大人?”

“什么?!”

“怎么会这样?!”

婶子、叔叔也来了。二子愣住了。

“我都要!”

“我都要!”

“不行。我们会尽力。但是你得先选一个。”

二子遇到了人生最大的难题。如果有得选择,他会选择爸妈不上街苦钱,横遇车祸;如果有得选择,他会选择哥哥不当兵,他也不用到世上来;如果有得选择,他也不会去救小芳,给他生孩子……

二子傻了。

脑子直接死机。

“我能问问孩他妈吗?”

二子有事就问妈。孩子的事,必须问妈。

“可以。时间不能长。我们正在尽力。”

二子第一次进入人出生的地方。

“小芳,小芳,你好一点吗?”二子不会说话,一说就哭了。

医生要拉他出去。影响手术。

“我都要!”“我都要!”

医生一边拖,二子一边哭着喊。

“要大人!要大人!”最后一刻,快要拉出产房的最后一刻。二子突然明白,大人比小孩更重要。小孩子,对不起,我不认识你,我只认识小芳。

元桂芳在最后一刻,要医生给她签字。

“他是个傻子。别听他的。我签。要孩子。”

元桂芳很淡定,很平静。

好久。好久。好久。

二子像是过了几辈子一样。

他看到妈妈了。

他看到爸爸了。

他看到哥哥了。

“敬礼!”

“首长同志,保证完成任务!”

二子又犯病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立正。一会儿稍息。

好久。好久。好久。

小芳爸妈感觉也是过了好久好久。看着不停犯傻的二子,心疼生疼。望着没有动静的产房,焦急焦虑。

突然,“哇哇哇……”一阵清脆宏亮的啼哭声。

“孩子爸呢!出来抱孩子!”

小芳爸妈赶紧上前。二子还没缓过神来。

“千金!”

“母女平安!”

二子听明白了。他添了个闺女。他当爸爸了。二子更听清楚了:“母女平安!”

“啪”一声。二子给医生护士跪下,磕头、磕头、磕头。没有比磕头,更能尊重人,更能感谢人。

二子头皮都磕出血了。

“谢谢!谢谢!谢谢!”

过了一会儿,元桂芳出来,看见二子头上打了绷带,“噗嗤”一声笑了。“傻子!为什么要我!”

元桂芳最后选择不打麻药,忍着巨痛,咬碎了牙,憋足了劲,配合医生指示,终于顺利生养。医生护士都说从来没看到过现在还有这么伟大的妈妈、这么勇敢的妈妈。不打麻药,妈妈可能会疼死;打了麻药,小孩可能会胎死。

小芳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力气,硬是挺了过来。

“我要和你们过上好日子!”

小芳后来告诉二子说。

2016年春节,是个热闹的春节。

百岁巷里不时地传来阵阵嘿嘿嘿的傻笑声,清脆绷亮的童声和咯咯的银铃般的笑声……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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